华沙起义,记忆与遗忘的斗争
2016-03-22□李星
□李 星
华沙起义,记忆与遗忘的斗争
□李星
华沙起义时,两位波兰战士正在街头打巷战。
“经历无情镇压反对者的暴戾政权后,如今的幸存者能与当年罪犯的后代握手,充分说明了和解的可能性。”德国驻波兰大使鲁道夫·尼科尔,2015年4月向两名波兰抵抗战士授予了联邦功勋十字,表彰他们在华沙起义中的贡献。
大使还表示,2014年柏林举行了华沙起义70周年纪念展,德国总统约阿希姆·高克在致辞时指出,这场起义不是如过去某些人批判的“集体自杀”,而是对懦弱与恐惧的胜利,这种胜利往往比军事上的胜败更为长久。
1944年8月1日下午,钟敲五点后,占领波兰首都华沙5年的德军突然发现离奇一幕:城市变成了一个炽热大火炉,波兰人全从街头神秘消失,德国人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射击。十五分钟内,全城百万居民卷入了战斗。
城外的苏军坐视不管,缺少外援的起义组织——波兰“国家军”苦苦支撑,经过2个月的艰苦战斗后被德军镇压,有“北方巴黎”美称的华沙市也毁于一旦。这就是二战历史上著名的一幕悲剧——华沙起义。
定性:“由错误路线和资产阶级领导的失败运动”
华沙起义前后,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派出的精干小分队已紧随苏军进入波兰境内。这支小分队的指挥,就是后来克格勃和情报总局的头子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谢罗夫将军。他们的任务,是一俟苏军解放波兰某地,便对本地“敌对势力”——尤其是国家军予以诱捕、缴械、解散等。
此打击下,1945年初国家军的组织已经是支离破碎。不久,面对苏军占领波兰的既成事实,国家军宣告解散。
波兰国家军并非一个反共组织,而是民族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内部成员来源广泛,包括社会主义者、社会民主党人、民族主义者和农民。国家军解散后,部分成员倒向了苏方,部分人拿起武器成为反苏游击队员,大部分战士出于厌战而解甲归田。然而,苏联并不认为国家军的威胁就此消失了。
首先,国家军的大部分军官参加过一战和波苏战争,斯大林曾在1920年的华沙之战中被波军挫败,因此他对战前波兰军队的军官有着忌惮和报复心理,卡廷事件是这种心理的另一证明。
其次,苏联已将战后波兰视为禁脔,计划“给波兰这头奶牛套上苏维埃的马鞍”,即按照自己的面貌进行格式化。这意味着要打碎波兰原先的社会结构,消除战前社会的凝结核。按照这样的操作标准,波兰国家军作为一支全国性的组织力量,具有潜在危险性,必然和波兰天主教会一样成为重点打击对象。未来的波共总书记哥穆尔卡就曾表示:“国家军的军人是敌对分子,必须被毫不留情地去除”。
战争结束时,约6万国家军前成员被捕,其中5万人被送往苏联劳动营。在战后波兰的第一轮大清洗中,国家军前成员几乎被从波兰人民军中扫除殆尽。军队外的国家军成员,也被指控为隐藏武器、建立秘密反革命组织、进行暗杀和隐蔽的破坏活动。大规模的逮捕,带来的是大规模的关押。很多国家军成员,在人满为患、地处荒僻和缺少基本生存保障的监狱中意外发现,自己与之前的敌人——德国法西斯被关在一起。更为奇妙的是,彼此罪名相同,即搞“法西斯主义”。
根据斯大林的指示,国家军被定性为“一小撮权欲熏心的冒险家与罪犯”,华沙起义也成了“由错误路线和资产阶级领导的失败运动”。对于牺牲的上万名国家军将士、二十多万华沙市民,波兰政府没有修建任何纪念设施。
一队德军俘虏被抓获,被拘押在市政厅院子里。
苦衷:“一只苍蝇反抗两个巨人的战斗”
波兰对前国家军成员的大规模逮捕和肉体消灭,随着斯大林主义时代的结束而告一段落。
1956年的大赦释放了三万多名前国家军成员,此时很多人已经饱尝了十年铁窗风味。苏共二十大后,波兰当局对国家军的姿态逐渐有所松动,在宣传时注意将国家军的“下层爱国官兵”与“以博尔·科莫罗夫斯基将军为首的国内政客,米科拉伊奇克为首的流亡政府”分开,适度颂扬前者的英勇,而认为后者要为这场大悲剧负责。
苏联外交史著作也改变了全盘否定的立场,认为华沙起义是反动派进行的“毫无意义”的冒险和政治赌博,但与反动派的意图相反,起义变成了全民参加的反希特勒行动;同时,苏军尽一切可能帮助了起义的华沙居民。
伴随着文化界的暂时“解冻”,波兰导演安杰伊·瓦伊达首次打破了题材禁忌。他于1957年拍摄了著名影片《下水道》,讲述华沙起义失败后国家军战士在下水道逃亡的故事。整部片子有大段场景是在被毁灭的华沙城区和下水道实景拍摄,逃亡环境肮脏黑暗,国家军战士或死或叛或被俘,基调十分压抑。
值得一提的是,片尾一对恋人逃到维斯图拉河边的下水道尽头,发现出口被铁栏杆封住。奄奄一息的战士只能无力地眺望着对岸的蓝天草地。其父死于卡廷森林、二战时本人参加过国家军的导演,在接受访谈时对结尾隐晦表示:“这是一部只有波兰人才能看懂的电影”,“朋友就在河边,可是他们不过来”。
不过,此时对于国家军的总体定性仍然是“法西斯分子”。1962年官方编写出版的《波兰简史》,给国家军扣了几大罪状:“挑起了一场兄弟残杀的斗争来反对波兰工人党和人民近卫军”、“向希特勒分子出卖了许多工人活动家”、“编制黑名单并煽动反动宣传”、“对苏联诽谤”等等。1984年,波兰部长会议主席雅鲁泽尔斯基称华沙起义是爱国行为,但强调是敌对势力在利用青年的爱国心去以卵击石,以谋取政治私利,正如今日的某些敌对势力在利用青年反对现政权一般。同时,许多国家军成员仍然身陷囹圄,波兰安全机关直到1989年之前仍对众多前国家军成员持续保持内部监控。
总的来说,战后的苏联和波兰官方都对华沙起义、卡廷事件、苏德瓜分波兰等历史事件讳莫如深,除了偶尔驳斥西方“造谣污蔑”等少数例外情形,在宣传、历史研究等领域均有意回避,这些历史事件因此被称为两国历史上的“空白点”。如苏联拍摄于1970年代初的战争巨片《解放》,全片共5集长达8个多小时,未提及华沙起义。第三集以1944年夏苏军和波兰人民军渡过布格河、进入苏联承认的波兰国境内结尾;第四集片头直接跳到1945年1月苏军发起维斯图拉河-奥德河战役,充分说明了“空白点”的敏感性。
但这些“空白点”作为波兰民族感情的承载物,一直以口传的形式默默传承在民间。新华社前驻华沙首席记者谢文清回忆,1950年代中期他与波兰中下层民众闲聊时,大家都在谈论华沙起义中苏联见死不救、苏联在卡廷处决波兰军官等苏联“黑材料”。团结工会等团体兴起时,其成员曾讲述过他们受到国家军前辈奋战故事的激励,并收到过国家军老战士群体的捐款。在波兰人民共和国存续的四十余年间,“地下波兰”对历史的解读与传承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生命力。
作为“另一个波兰”,战后侨居英国的波兰流亡政府也对这段历史有着自己的解读。由于英国承认了波兰人民共和国,并移交流亡政府侨居的波兰大使馆,无家可归的流亡政府只能选择搬入波兰总统在伦敦的私宅办公。承认波兰流亡政府的国家只剩下梵蒂冈、爱尔兰和西班牙这三个天主教国家。
不过,波兰流亡政府获得了侨居西方的五十万波兰流亡者的效忠。战后,选择归化英国的波兰人就有十多万人,他们在1950年代中期成为英国第二大族裔。波兰流亡政府不断出版流亡者著作,维系着战前波兰的文化。直到1980年代末,这一政府的8名内阁成员仍然每两周召开一次会议。
被宿敌压迫、又被盟友抛弃的孤独感和异乡感,一直缠绕着这些无家可归的波兰人。曾是波兰外交官、后出走西方的作家米沃什,在其名作《被禁锢的头脑》中对华沙起义的评价,代表了他们的心声:“这是一只苍蝇反抗两个巨人的战斗。一个巨人在河对岸等着另一个巨人去除掉苍蝇。最终,苍蝇被一个巨人杀死,不久之后,这个巨人又被另一个更有耐心的巨人除掉了”。
护士贾妮娜带着女儿在医院照顾受伤的起义者。
平反:“与社会情绪没完没了地对着干是不行的”
戈尔巴乔夫上台后,变革之风吹到了东欧。1985年,苏波两党首脑会晤时提出要“解释波苏关系中的某些方面”。1987年4月21日,戈尔巴乔夫与雅鲁泽尔斯基发表了合作宣言,提出要清除两国关系中的空白点。此后,双方共同成立了学者联合委员会,进行历史调查。
波兰统一工人党选择这么做的动机是,民间对华沙起义的记忆与波共对这一事件的评价差异太大,这是造成波共“儿子党”形象不得波兰民心的重要原因,对华沙起义重新评价有助于恢复声望。雅鲁泽尔斯基回忆这段历史时说到,此前波兰似乎存在一种公约,即我们同东部邻居的关系问题和历史上那些不光彩的篇章,都是不能谈的,但“与社会情绪没完没了地对着干是不行的”。
政治气氛的松动,使本来隐藏在人们心中的话语抬头了。1988年,华沙起义44周年之际,波兰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教授杜拉钦斯基的谈话,对苏联在华沙起义中的行为提出了一系列疑问,波兰各大报刊上纷纷发表了他对苏联的指责。翌年起,波兰法院陆续宣告撤销对前国家军成员的一系列不公正判决。
1990年,莱赫·瓦文萨以压倒性多数当选战后波兰首任民选总统,波兰从此进入第三共和国时期。瓦文萨拒绝从雅鲁泽尔斯基处接受波兰人民共和国的国玺,而是选择由伦敦流亡政府最后一任总统乘专机将波兰共和国法统的象征——国玺、总统印信与绶带、总统旗帜和1935年《波兰宪法》原本送回华沙,交到瓦文萨手中。
鉴于波兰共和国已经“复国”,存续了近60年的伦敦流亡政府宣告自行解散。“地下波兰”与“另一个波兰”自此合一。1992年,波兰共和国总统瓦文萨签署法令,承认伦敦流亡政府颁布的全部勋章,以及伦敦流亡政府总统的前总统地位。1989年,新政府在华沙修建了华沙起义纪念碑,并命名了华沙起义广场。
1994年,波兰政府首次在战后举行了隆重的华沙起义纪念活动。2004年7月31日,即起义60周年前夕,华沙起义博物馆在长期筹建后正式开馆。开馆仪式上,作为加入北约与欧盟以回归欧洲的象征,波兰共和国的总统布罗尼斯瓦夫·科莫罗夫斯基和美国、德国等盟友的代表并肩站在一起。巧合的是,科莫罗夫斯基总统与起义总指挥博尔·科莫罗夫斯基将军还有着亲戚关系。
回顾一个国都的毁灭
二战爆发于波兰,又以重新安排波兰而结束。波兰流亡政府与盟国6年间紧密合作,为二战的胜利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不列颠之战中,德军损失战机的七分之一是由占英军飞行员总数10%的波兰飞行员击落。在北非,波兰旅曾在漫漫黄沙中与非洲军团激战。在意大利,当英、美、新西兰军队轮番进攻不利时,是波兰军团最终将胜利的旗帜插上了德军精锐死守的卡西诺山修道院。在诺曼底,来自波兰喀尔巴阡山的龙骑兵和枪骑兵们驾驶“谢尔曼”坦克纵横驰骋。荷兰阿纳姆,波兰伞兵旅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英勇奋战。此外,波兰军事情报部门战前对“英格玛”密码机的破解工作,为盟国破译德军最机密军事情报提供了不可估量的帮助。
这一过程中,波兰付出了国民死亡五分之一、首都华沙被彻底夷为平地的代价。这种损失程度,在参战各国中是绝无仅有的,若中国遭受波兰那般惨重牺牲,将失去1亿人口。
1944年,随着德军在各战场节节败退,伦敦流亡政府授权国家军在适当时候发动大暴动,以加速解放祖国。1944年7月下旬,苏军发动的夏季攻势将德军逼退至华沙东郊的维斯图拉河,莫斯科电台开始直接向华沙人民呼吁“行动时刻到来了”,号召华沙市民拿起武器,将华沙变为战场。
7月31日,当国家军领导人得知苏军坦克已突至华沙郊外,决定次日下午5时发动代号为“风暴”的华沙总起义,抢在苏军之前在华沙建立起独立的波兰政权。战斗打响后,发电厂等多处要地落入国家军手中,德军缩至各个坚固支撑点苦斗。起义军极其缺乏武器弹药,而预定从德军手中夺取武器的计划实施不顺利,因此急需外界增援。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意料,苏军立刻勒兵不前,电台也保持了缄默。由于斯大林不同意英美飞机在苏联境内降落,盟国对起义军进行空投的重型轰炸机必须从意大利南部的巴里起飞,飞机折损率高,大多数物资还落入德军手中。
直到起义者孤军奋战6个星期后,苏军才在英美的一再抗议下派出波-2轻型飞机对华沙进行空投,有限的空投物资往往未装降落伞,武器装备大多摔坏而无法使用。苏军麾下的波兰人民军第一步兵师指挥官贝林格强烈要求率部渡河援助起义的同胞,他未经苏军批准就派遣4个营渡过维斯图拉河后,因缺乏火力和后勤支援,孤军伤亡惨重,只有不到l/3的官兵撤回东岸。贝林格被苏军解职,遣送回莫斯科从事军事学院工作。
德军摸到苏军底牌后,迅速出动包括“赫尔曼·戈林”装甲师在内的重兵增援华沙。起义军只能使用少量轻武器甚至棍棒、砖块,对拥有飞机、坦克与重炮的优势敌人战斗。之前德国人实施严格的粮食配给制,缺乏粮食的起义军用未脱壳的谷物做成“口水汤”,以此当作标准配置。10月2日晚,奋战了63天的国家军弹尽粮绝且伤亡万余人,指挥官博尔·科莫罗夫斯基将军在得到德军将给予起义军战斗人员待遇的允诺后,率部向德军投降。
出于报复,希特勒下令将华沙从地图上抹去。靠炸药和火焰喷射器,德军有条不紊地摧毁了华沙城区85%以上的面积。全城百万居民在起义中死亡20万人,其中极大比例是德军滥杀无辜,其余居民被强制驱赶出城。
电影《钢琴师》的主人公原型瓦迪斯瓦夫·斯皮尔曼回忆,苏军进入华沙后,他在一座路障边看到了一具小巧的女孩骸骨,头骨上还残留着长长的金发。骸骨边有一支锈迹斑斑的卡宾枪,左臂骨上还戴着白红相间的国旗章,上面的AK(即国家军)字样已被子弹打得残缺不全。也许,这具骸骨正是迭遭打击、却始终不灭的国家军英魂的象征。
(摘自《凤凰周刊》)
华沙市民们在街头填充沙袋修筑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