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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都市说

2016-03-21李四知编辑罗婧奇

中国三峡 2016年1期
关键词:湖南人八景潇湘

文/李四知 编辑/罗婧奇



潇湘都市说

文/李四知 编辑/罗婧奇

由先期长沙作为湘资流域的一都之会,逐渐演变到它与湘潭唱双城记,再到长、株、潭鼎足而三,反映了湘江流域城市体系发展的三个阶段。如今的城市群战略与前述古代潇湘八景已经是完全不同质地的地理愿景。其间差异,既受到不同交通方式、技术体系的支撑,更包括了对区域发展方向定位的不同。可以说,古代是一种自发的、区域化的路径,现在则走着一条全球化、城市化的道路。

潇湘清景都市外

在潇湘八景中鲜有都市气息。里面的景观主要是平沙、远浦、江天、烟寺、渔村,稍微有一点都市气息的就是山市。

湘江流域的文化气息本来与都市是绝缘的。那是一个写诗的地方。

写诗,当然需要一个清新脱俗的环境。红尘万丈,酒肉征逐,当然也可以有诗;但是那种诗与打饱嗝有时比较难以区别。

早在东晋南朝,也就是湘江第一次以清晰的面容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它让人口齿余香的是这样一副形象:

湘水至清,虽深五六丈,见底了了然,石子如摴蒲矣,五色鲜明,白沙如雪。赤崖如朝霞,绿竹生焉,上叶甚密,下疏辽,常如有风气。

这段文字出自耒阳才子罗含,曾被郦道元改写入《水经·湘水注》中。毫无疑问,这幅清丽无尘的图景中不可能有任何的都市气氛。

晋代《湘中记》还记载:“其地有舜之遗风,人多纯朴,士少宦情。今故老犹弹五弦琴,好为渔父吟。”这种五弦琴如今已不知其形制,渔父吟显然是渔夫所唱的歌曲。这条史料从社会各阶层的风习,到民歌中所反映的经济生活,都纯乎是地道的乡野风情。

中唐安史之乱后流落到湖南的诗圣杜甫,曾在长沙附近写过一首《祠南夕望》:“百丈牵江色,孤舟泛日斜。兴来犹杖屦,目断更云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这首诗的末两句令人耳目一紧,因而广为人知。而前六句的描写则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当时湘江流域地旷人稀,恍如仙境,丝毫未沾染其他地方触目皆是的那些尘嚣。

宋代山水画热起来以后,很多画家乐此不疲的就是画潇湘清景。山水画江南派的始祖董源流传至今的一幅名作便是《潇湘图》长卷。北宋名画家米友仁多次画过潇湘,其中一幅今藏于上海博物馆的《潇湘白云图》,明代书画家董其昌还在上面题有跋语:“此卷余从项晦伯购之,携以自随,至洞庭湖舟次,斜阳篷底,一望空阔,长天云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墨戏也。自此每将暮辄卷帘看画卷,觉所将卷为剩物矣。”当然,在造化面前,所有的人力都属多余。饶有兴味的是,米友仁多次画潇湘,可事实上他写生的实物都不是真潇湘,而是其住地京口(今江苏镇江)。将画题为“潇湘”,不过是因为他在“潇湘”这一意念中得到了一种特别的“画境”。

也是在北宋,宋迪创作过一个长卷,题为《潇湘八景图》。所谓“八景”,指的是:平沙落雁、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鱼村落照。从此,“潇湘八景”的说法便广为流行。诗人以之写诗,画家为之图画,词人以之谱词。元代以后,曲家以之度曲,乐师为之抚琴。并且,各地都要仿效,品题出某地八景。以至到民国时鲁迅对此深恶痛绝,说中国人有一种“八景病”。如果说,这真是一种病,其病根正在湘江流域。

值得指出的是,“八景病”并非国人所独有,它还广被域外。“潇湘八景”的概念在日本、韩国历史上也影响甚深,成为东亚文化圈内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母题。

勿庸赘言,在潇湘八景中鲜有都市气息。里面的景观主要是平沙、远浦、江天、烟寺、渔村,稍微有一点都市气息的就是山市。可既称山市,其规模之小可想而知。

长沙伢子湘潭漂

打开地图不难发现,湘江在经过长沙时,几乎是笔直地从城区西边擦肩而过。这样一个河势,对于文人抒情自是别有佳趣,而对于一个城市的经济生活却相当不利,极不利于建设大型港口。自古以来,长沙城一直缺乏优良港口。而湘潭却大不同,湘江在湘潭附近拐了两道很漂亮的大弯,形成一段S型河道。

尽管缺乏都市气氛,然而作为一个地域,毕竟不可能没有区域中心。湘江流域的中心位于长沙,而且自有历史记载以来就没有变过。

按照一般规律,大城市的选址必须有优越的区位条件。在古代,优越的区位条件往往表现为一些重要河流的交汇点。长沙仅仅是地处湘江流域的腹心,并没有横向的通往流域外的重要交通线。然而,早在先秦,它就发展成了湘江流域最重要的城市。秦代在湘江流域设长沙郡,此地为治所。汉代在此设长沙国,此地为都城。南朝湘资流域单独建置高层政区,此地为中心。

隋代统一以后,湘资流域的高层政区取消。中唐以后天下板荡,长沙的地位又急剧提高。唐后期湘资流域单设一个高级地方官湖南观察使,长沙为治所。到五代时马殷以此形成割据政权,国号“楚”,史称马楚;极盛时总置二十余州,长沙成为今湖南全省乃至桂、粤北部的都会。

长沙夜生活丰富,街头灯影流动,热闹非凡。 摄影/杨抒怀

五代以前,长沙虽然一直是湘江流域的都会,但是其都市气氛应该是不浓的。汉代洛阳贾谊被贬官为长沙王太傅,就凄凄惨惨戚戚,“自以为寿不得长”。谪居期间,有一只猫头鹰飞进他住处,更是把他吓得半死,赶紧写了一篇《鵩鸟赋》给自己提振生活的勇气。以城市环境而言,还有这样的野生动物飞来飞去,该地用今天的标准看来评为“宜居”应该是不言自明的。

马殷割据湖南期间,长沙的都市气氛大有不同了。当时此地接纳了不少来自北方的移民,史称“中州名家士多归之”。而马殷之子马希范继位后崇尚奢侈,搞出一个天策府,设置十八学士,把长沙的市面搞得红红火火的,以至获得了“小长安”的称号。

宋代作为高层政区荆湖南路的治所,长沙的繁荣更上了一个层次。描述它地位的,称它“为江湖一大藩府,地广物众,实东南根本”。而形之于诗的则吟咏道:“晴日花争发,丰年酒易沽,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这里面,“十万户”是一句很有学术含量的语言。中国古代户数与口数的比例长期维持在1∶5左右,这句话就意味着当时长沙的人口数量已达50万。从文意推测,似专指长沙的市区人口。

与南方其他很多城市一样,总是要在分裂时期长沙才会迎来它的繁荣昌盛。南宋与唐后期一样,又是一个分裂期。长沙虽然在南宋初年受到金兵南下的影响,曾遭受较严重破坏,但很快,衣冠人物就颇还其旧。

但随后的元明两代,今湖南、湖北两省都共处于同一个高层政区,其行政中心位于武昌。长沙虽然仍是湘资二水流域的中心,但是其相对地位均有所下降。这一趋势,直到清末才有所改变。

这中间,除了行政中心的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长沙南面的湘潭逐渐兴起;作为一个区域性的经济都会,它夺走了长沙的大部分风光。

打开地图不难发现,湘江在经过长沙时,几乎是笔直地从城区西边擦肩而过。这样一个河势,对于文人抒情自是别有佳趣,而对于一个城市的经济生活却相当不利,极不利于建设大型港口。自古以来,长沙城一直缺乏优良港口。而湘潭却大不同,湘江在湘潭附近拐了两道很漂亮的大弯,形成一段S型河道。这样的河道,既有深水岸,可以停泊装满货物的大船;又有地方避风,不至于一刮风那些船只就无处可逃。因此,随着交通运输的发展,水运的运输形式愈益重要,湘潭地理条件的优越性就明明白白地在商业规模上显现了出来。

湘潭的这一地理优势在宋代以前一直没有引起重视。宋代,湘潭县治移入今湘潭市区,表明对当地的区位潜力有了新的认知。南宋偏安江南一隅,南方各城市之间的经济文化联系大为加强,然而长沙较之北宋却并未出现跨越性发展。其间原由是当时的经济增量有相当一部分被吸附到了湘潭。

南宋湘籍诗人乐雷发曾有题为《下摄市》的写景诗云:“吟到湘潭一叶黄,贾客胡踪正悲凉,抱琴沽酒异乡客,打鼓发船何郡郎?楚女越商相杂沓,淮盐浙楮自低昂。”从诗中可见,当时湘潭已成为一个蒸蒸日上的商业都会。其经济规模未见直接描写,但是在此贸易的商人来源已相当广泛,而且显然以外乡为主。这表明此时湘潭的商业已有执湘江流域牛耳之势。

明代开通黔、滇,湘江流域为必经之道,“岭表、滇、黔必道湘、沅”,湖南的交通地位大为提升。同时,从湘资流域贩运货物销往西北的也多经行水道,船只往来均辐辏湘潭。湘潭的商业规模更有所发展。当地人自豪地宣称:“杨梅洲至小东门岸,帆樯檥集,连二十里,廛市日增,蔚为都会,天下第一壮县也!”

这种状况在太平天国时期发展到了极致。太平军占据南京以后,长江商路为之阻塞,江西全省也被打得稀烂,内地货物进出口主要依赖湘江水道,极大地刺激了湘潭的繁荣。容闳在《西学东渐记》中写道:“湘潭亦中国内地商埠之巨者,凡外国运来货物,至广东上岸后,必先集湘潭,再由湘潭分运至内地。又非独进口货为然,中国丝茶之运往外国者,必先在湘潭装箱,然后再运广东放洋,以故湘潭及广州间商务异常繁盛。”

湘潭的这一繁盛趋势到了清末才戛然而止。太平天国平定后,长江商路复通,更重要的是轮船运输业兴起,汉口、九江都兴建租界,从根本上驱动了城市体系的重新布局。湘潭的地位一落千丈。至此,省会长沙的地位才渐渐地高出湘潭一头。

直到民国时期,长沙还流行一句俗语:“长沙伢子湘潭漂,湘乡伢子做牛叫。”这句话的后半说的是湘乡方言特别难懂。湘乡方言作为老湘语的代表让说新湘语的长沙人觉得不快自是情理中事。而前半则意指,长沙少年要见世面,还得到湘潭去漂一漂。其情形颇类似于当今的北漂、沪漂。由此可见长沙、湘潭两个城市地位之高下。

从一都之会到长株潭

清末曾有人回忆,“道光以前,长沙风俗淳朴,湘人居显位者亦少,告归之后与平民无异,非衣冠不乘舆”,完全是老派的乡村习气。到了光绪年间,长沙一些少年“擅长文艺”,又在市区“日夜豪游”,长沙对于全省范围的文化辐射力也大为提升。

在湖南近代的发展史上,太平天国是一个极关键的事件。以广东客家人为核心的太平天国集团从广西起家,经过湖南攻到湖北,顺江而下席卷东南,先后持续十四年,兵锋所向十余省,就社会经济的发展来说,给其他各省带来的基本上都是负能量;唯独湖南,虽然在人力、物力、财力各方面作出了巨大牺牲,但总的来说,还是收获大于损失。湖南文化就此获得了有史以来空前的一次大发挥。

结束与太平天国的战争以后,功成名就的湘军将领有相当一部分卜居长沙。由于他们在多年的战阵生涯中出生入死,刀口舔血,养成了一种高消费的习惯。解甲归来后,也就形成了一种新的风尚。当时人称:“诸将拥赀还,博戏倡优,相高以侈靡。”这一因素对长沙都市氛围渐趋深厚起到了直接的刺激作用。

清末曾有人回忆,“道光以前,长沙风俗淳朴,湘人居显位者亦少,告归之后与平民无异,非衣冠不乘舆”,完全是老派的乡村习气。到了光绪年间,长沙一些少年“擅长文艺”,又在市区“日夜豪游”,被长沙市民目为“十二神”。与此同时,唱戏观剧的风气也迅速兴起。长沙对于全省范围的文化辐射力也大为提升。

但好景不长,轮船运输方式兴起不久,铁路又很快建了起来。南北向的京广线经过长沙,而东西向的浙赣线与之相交汇的地点却在株洲。

株洲在1951年之前,本来是湘潭县的一部分。作为湘赣之间横向交通与湘江干流纵向交通两条线路的交汇点,自宋代以来它就不断出现在史籍中,但是它的重要性一直有限。因为,这两条交通线路和重要性完全不在同一个水平上,东西向这条交通线路的重要性太弱了,即使有人取道于此,也不是非在株洲歇脚不可。然而,这两个方向的交通线升级为铁路后,情况两样了。株洲成了郑州以南最大的东西、南北向交通转运中心。由此,它也就迅速发展成为一个新兴的工业城市。

由先期长沙作为湘资流域的一都之会,逐渐演变到它与湘潭唱双城记,再到长、株、潭鼎足而三,反映了湘江流域城市体系发展的三个阶段。1990年代以后,由于高速公路、城际快速运输体系的发展,长株潭的城市格局又有了新的发展。

1997年,湖南成立长株潭一体化发展省级协调机构,着力推进长株潭三市一体化进程。2006年,更是提出了“3+5”的城市群战略,即以长、株、潭为中心,以一个半小时车程为半径,形成一个包括外围岳阳、常德、益阳、娄底、衡阳五市的城市群。

这一战略,与前述古代潇湘八景已经是完全不同质地的地理愿景。其间差异,既受到不同交通方式、技术体系的支撑,更包括了对区域发展方向定位的不同。可以说,古代是一种自发的、区域化的路径,现在则走着一条全球化、城市化的道路。

诗性气质

湖南的文化体系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严义利之辨。必须重义轻利,甚至舍生求义。义,这是湖南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近代以来无数湖南人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不惜一切牺牲的信心源泉。

尽管近数十年来全球化已经洪流滚滚,各地都相继地走上了同一条城市化道路,但其间的后果,恐怕是很多人始料未及的。

从文化追求上讲,湖南人的个性其实很难与城市化的环境相兼容。一个典型的湖南人,基本上没办法做一个纯粹的市侩。湖南的文化体系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严义利之辨。必须重义轻利,甚至舍生求义。义,这是湖南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近代以来无数湖南人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不惜一切牺牲的信心源泉。

当精神比较放松的时候,湖南人往往是恬淡的。绝大多数湖南人对物质享受的欲望不强,看重的是精神享受。唐代大诗人刘禹锡曾经写过:“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乘是气,往往清慧而文。”这句话,可能有点赞美的成分,但是“清慧而文”的气质,不能不说是对一部分湖南人很深入的观察。

岳麓书院的二门,联语“纳于大麓 藏之名山”。 摄影/杨抒怀

《唐语林》中也有一条类似的记载:“衡山五峰,曰紫盖、云密、祝融、天柱、石禀。下人多文词,至于樵夫往往能言诗。尝有广州幕府夜闻舟中吟曰:‘野鹊滩西一棹孤,月光遥接洞庭湖;堪憎回雁峰前过,望断家山一字无。’问之,乃其所作也。”这条史料,作者并没有作任何评论,只举了一个实例,从随机碰到的一位舟子,就可以看出湖南人的诗性气质。

正因为有着诗人气质,过去的湖南人可以“扎硬寨,打死仗,好汉打脱牙和血吞”,可以自豪地宣扬:“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诗人是不能生活在市井中的。城市化的生活,势必逼得人算计柴米油盐,铢锱必较。很难设想一个湖南人会变得没有永远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如果真成了那样,那,湖南还能叫湖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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