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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明与湖南性格

2016-03-21张伟然编辑罗婧奇

中国三峡 2016年1期
关键词:湖南人湘江流域

文/张伟然 编辑/罗婧奇



湘江文明与湖南性格

文/张伟然 编辑/罗婧奇

湖南性格经过长久的发展,质朴、悍勇、好学、坚韧、特立独行等皆有之。湖南人也能玩会耍,长沙这座城市总与“娱乐”联系起来。这里歌厅酒吧气氛热烈,街头景象时尚年轻。数年间,长沙已悄悄成为“快乐大本营”。

一波三折的发展进程

明代开通滇黔,湖南成为更大的受惠地区。尽管从各种统计数字看,湖南明代进士数量在今各省中排第14位,《明史》列传人物湖南27人,亦排第14位,这个名次仍与北宋时相当;但这一名次背后的意义已经发生了实质性变化。至此,湖南一改之前的边裔面貌,一跃而成为汉文化的腹心。

中国文化史上有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现象:从考古学意义上讲,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早期文明堪称双峰并峙。然而,进入到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期以后,两者之间呈现出剧烈反差,南方的发展程度与北方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汉书·地理志》云:

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呰窳偷生,而亡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

显而易见,湘江流域的情形也就在其中了。“火耕水耨”“民食鱼稻”描述了一种文化特点,而“地广”(亦即人稀)、“亡千金之家”则反映了经济发展水平。其文化发展水平可想而知。

湘江流域的文化起步是从东汉才开始的。东汉之初,此地出现了不少教化百姓、政绩显著的地方官,史称循吏。比如卫飒,建武(公元25-56年)中任桂阳太守(辖境相当于今郴州一带),此地本来因“与交州接境,颇染其俗,不知礼则”,卫飒来了后,“修庠序之教,设婚姻之礼,期年间邦俗从化”。这些循吏主要围绕兴学校、易风俗两件事传播儒家理念,慢慢地也就将湘江流域纳入了华夏文明的分布范围。

早在西汉,正史列传中的湖南人物数量为零。东汉出现了4位,三国时增加到9位,晋代就多达16位。这一变化清晰地反映出,湘江流域的文化发展呈现出了稳步上升的趋势。

可惜这一趋势在永嘉南渡后戛然而止。永嘉丧乱造成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北方人民大南迁,给南方带来了强势开发的第一轮契机。可是,永嘉南渡给广大南方带来的好处大多集中在长江下游,长江中游则主要集中于江汉平原。就湘江流域而言,在这次大移民中不仅没有分到多少好处,反而造成了相对落后。在这一时期的正史列传中,《宋书》《齐书》《梁书》所录湘籍人物分别只有1个,《陈书》中稍多,也只有2个,《隋书》中数量竟然下降为0。即此可见此时湘江流域文化低靡之一斑。

这一低靡过程一直延续到唐前期。中唐以后,由安史之乱所引发的历史上第二次北方人民大南迁,为南方带来新一轮开发动力。这次大移民有相当部分数量迁居于长江中游,湘江流域在文化上才出现反弹之势。

大中年间(公元847-859年),长沙人刘蜕考中进士,被外地人称为“破天荒”。湖南唐代进士共9人,全部出于唐后期;两《唐书》列传中湘籍人物在前期为2人,后期则有6人。

唐末五代,以湘江流域为中心,形成了湘江流域第一次、也是历史上仅有的一次地方割据。马殷父子先后主政的“楚国”(公元927-951年),史称马楚。极盛时总置二十余州,号称一方富盛,形成当地文化史上空前繁荣的局面。

随后的宋朝,湘江流域呈现出一派生机。仍以国史列传人物而论,在现今各省中,湖南在唐代与福建并列第16位;到了宋代,湖南于北、南宋各有12人,分别居全国的第14、12位。这一趋势是引人注目的,而且其绝对人数之多也已经空前。

这一趋势在元代仍得以延续。元代时间较短,其文化发展在很多方面较为萧条。但湘江流域出了个“文章道德卓然名世”的欧阳玄,史称“凡宗庙朝廷雄文大册、播告万方制诰多出玄手”,为有元一代可数的人物。与此同时,湘江流域的文化氛围也开始浓厚起来。

明代开通滇黔,湖南成为更大的受惠地区。尽管从各种统计数字看,湖南明代进士数量在今各省中排第14位,《明史》列传人物湖南27人,亦排第14位,这个名次仍与北宋时相当;但这一名次背后的意义已经发生了实质性变化。至此,湖南一改之前的边裔面貌,一跃而成为汉文化的腹心。

明儒薛瑄曾在沅水中游的辰州咏道:

雄城百雉控蛮荒,山翠高低接女墙;万里梯航通六诏,五溪烟水下三湘。边氓久已渐华俗,远客频应望帝乡;地气于今同北土,早秋时节雨生凉。

“边氓久已渐华俗”“地气于今同北土”这两句,流露出了与之前迁流到此的地方官完全不同的文化认知。

到了清朝后期,湖南文化的发展出现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面貌。1980年代,著名历史学家林增平先生曾以一本较通行的《中国历代名人辞典》作过统计,该书共收3755人,鸦片战争前3005人,其中湖南籍仅23人,占同期全国的0.77%;近代部分750人,其中湘籍85人,占同期全国11.33%。变化简直是翻天覆地的。

这其中的关键,当然是湘军的成功。时人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势头:

楚省风气,近年极旺。自曾涤生领师后,概用楚勇,遍用楚人。各省共总督八缺,湖南已居其五:直隶刘长佑,两江曾国藩,云贵劳崇光,闽浙左宗棠,陕甘杨载福是也。巡抚曾国荃、刘蓉、郭嵩焘皆楚人也。可谓盛矣。至提镇两司,湖南北者,更不可胜数。曾涤生胞兄弟两人,各得五等之爵,亦二百余年中所未见。

自兹以降,湖南的人才简直无法论“拨”、论“代”,浑如长江大河,一浪高过一浪。光绪时湖南巡抚陈宝箴曾在上奏中称:“自咸丰以来,削平寇乱,名臣儒将,多出于湘。”再后来,戊戌维新、辛亥革命,直到1949年开国,每一波历史潮流汹涌而来,站在潮头“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弄潮儿都是湖南人。

从“呰窳偷生”到“湖南骡子”

劲悍负气,只是对待问题的态度。而具体地解决问题,需要勤勤恳恳、孜孜不倦的奋斗。后一点可谓是前一点的基础。如果徒有无畏的气概而缺少勤奋精神,很难设想最终能有所作为。而勤奋,正是清代以前湖南人性格中较为缺乏的。

近代以来湘江流域的惊艳表现,让很多人都相信,湖南人有一种特殊的性格。民国年间,湘人章士钊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湖南人有特性,特性者何?曰好持其理之所自信,而行其心之所能安,势之顺逆、人之毁誉,不遑顾也。

这种性格的存在,基本上不成问题。问题是:这一性格是怎样形成的?

这一点让学术界伤透了脑筋。台湾学者张朋园先生认为,湖南人性格“其形成的因素与地理有关,与历史上的移民、经济斗争有关”。他认为湖南人自古便非常强悍。

但是这一看法不能令人满意。因为按照这一观点,湖南文化自古就应该非常发达。基于湖南文化在近代与在古代表现迥异,林增平先生提出一个新的看法。他认为“近代的湖南人,是经历元末明初、明末清初两次大移民,在族源和血缘方面同清代以前湖南居民基本上没有联系的新居民。全省人口素质实现了更新,带来了移民所具有的开拓精神和进取心”。

这一说法对于湖南文化在近代的横空出世特别有解释力,但是,对古代的情形注意不够。事实上,古代的湖南人并不“劲悍尚气”,恰相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比较“怯懦”的。同时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特征:懒惰。

《史记·货殖列传》有一段清晰的表达:

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

长沙解放西路的酒吧,伴着狂躁的音乐,跳得正嗨的姑娘。 摄影/杨抒怀

其中,“衡山”与今湖南无关,其地在今鄂东、皖西、豫东南一带;“长沙”则主要包括今湘、资二水流域。很明显,所谓“剽轻”只是“易发怒”的同义语,与近世湖南人性格中的“强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汉书·地理志》对楚地居民的生活状态有一句描述为“呰窳偷生”。其中前两个字,应劭注曰:“呰,弱也。”晋灼注云:“呰,病也。”颜师古则将其讲解为:“呰,短也;窳,弱也。言短力弱材,不能勤作。”总之,都将其理解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这样的人要求他性格强悍,未免过于勉强。

南朝时,《梁书·杨公则传》记载:“公则所领多湘溪人,性怯懦,不习于战。”这与近代以来“无湘不成军”的情形正好形成鲜明对照。而梁代伍安贫作《武陵记》,描述常德一带的情况,亦谓该地“人气和柔,多淳孝,少宦情,常弹五弦之琴,以黄老自乐,有虞夏之遗风。”这与后世习于争竞的情形相比不啻霄壤。

从宋代开始情况有所转变。此时言及湖南人喜斗好争的资料颇为不少,其表现是讼狱渐兴。苏辙谓:“荆湖之南、地远而多险、民悍而喜讼。”表明湖南居民的脆弱性格至此已有所变化。

到了明代,关于湖南民风强悍的记载大幅度扩展。较普遍地出现了“其士习则好文而尚义,其民性则决烈而劲直”的描述。表明湖南的地域性格较之宋代又有所强化。

清后期以来,湖南的地域性格被一代代湖南人表现到极致。从强悍的角度来说,至迟在明代就已经基本上具备了这一特征。然而湖南文化在清后期才出现井喷,是因为还有另一个性格因素直到清前期才发育成熟,那便是勤奋。

橘子洲周末音乐焰火晚会。烟花谢幕前最后一刻,众多市民纷纷离开。 摄影/唐俊

劲悍负气,只是对待问题的态度。而具体地解决问题,需要勤勤恳恳、孜孜不倦的奋斗。后一点可谓是前一点的基础。如果徒有无畏的气概而缺少勤奋精神,很难设想最终能有所作为。而勤奋,正是清代以前湖南人性格中较为缺乏的。

秦汉的情况就不说了,上文对“呰窳偷生”的分析已表明了一切。《南齐书·州郡志》叙“湘州”云:“湘川之奥,民丰土闲。”意即今湖南省境一派地旷人稀、居民丰足的景象。

唐代的状况依然如故。杜甫描写长沙的农事是“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而韩愈曾在衡州得句云:“淹滞乐闲旷,勤苦劝慵惰”。可见当时在湘江流域的发达地区仍有不少“慵惰”之民,当地的生活相当“闲旷”。

宋代湖南已号称产米之地,地方官在劝农时有“嗟尔湘人,为生甚勤”之语。但这并没有成为普遍现象,仍有一些“惰农”宁愿“荒其田畴”。《宋史·李允则传》称:“湖湘多山田,可以艺粟,而民惰不耕。”

直到明代这一状况仍在延续。此时今湖南、湖北的粮食生产在全国已有重要地位,自南宋以后广为流传的“苏湖熟、天下足”已变为“湖广熟、天下足”。其中,苏、湖指太湖流域的苏州、湖州;而湖广则指两湖(有湖而无广)。但大量资料表明,明代两湖地区农业生产的劳动投入程度非常不够。史籍中“今乃田腴而民惰焉”之类的记载,比比皆是。如文征明称:“荆湖沃衍而流庸惰驰,地利有所未尽。”由此可见一斑。

清中叶以后,情况发生了明显变化。非但湘江流域,整个湖南全省都普遍感受到人满为患,民风勤苦的记载不绝于史乘。乾隆《长沙府志》称:“民习勤苦,人尚气节。”同治《湘乡县志》则述及“土不加辟而力于耕作,人不甚丰而习于勤俭”。光绪《新宁县志》甚至称当地之人:“务勤四体,间有游惰辄不齿于乡。”

带着这样一种习惯,湖南人被人尊称为“骡子”也就是一件很难避免的事了。

“湖南派头”

湖南人不信邪,信自己苦干、硬干乃至蛮干。因而湖南人如果对学问真的感兴趣,发挥出“湖南骡子”精神,其勤苦往往非外地人可比。是故湖南人往往可以不受正规教育而成为大学者。

太平街路口,一把吉他一支曲。 摄影/吕格瑞

做人有性格,做学问当然也就有风格。

著名湘籍学问家杨树达先生在他的回忆录中有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话,说者是著名的钱玄同,其时在1920年代:

君治学语必有证,不如湖南前辈之所为;而做人则完全湖南风度也。劭西做人脱尽湖南气,而为文字喜作大言,全是湖南派头也。

劭西指另一位湘籍语言学家黎锦熙。这段话提出了两个概念,一是做人的“湖南风度”,二是做学问的“湖南派头”。前者指的是朴拙笃实,不玩噱头;而后者则是浅陋、芜杂,以至于胡搞、乱来。

娱乐之都长沙万圣节之夜。 摄影 /杨抒怀

这个问题说来不免尴尬。表面看来,这是江浙人对于湖南人做学问的水平判断,而实际上,这里面牵涉到对湖南地域文化传统的认知。对于这样一种传统,湖南人自身的认同和外地人对它的评价,出现了巨大反差。

有清一代的学术主流是乾嘉考据学,亦称汉学。以经学为中心,从音韵、训诂而扩展到古籍整理、经史考证。湘人郭嵩焘就曾注意到:

乾嘉之际,经师辈出,风动天下,而湖以南暗然,无知郑、许《说文》之学者。

郭嵩焘的这句话有点沉重,当一种学问风动天下,而湖南居然无人预流。

究其原因,显然与湘江流域地处洞庭湖、南岭之间,与外部特别是与江浙发达地区交通不便有关。问题是,这样一个局面出现之后,在与太平天国的搏斗中建功立业的曾国藩对此有一番另外的感受:

自乾隆中叶以来,世有所谓汉学云者,起自一二博闻之士,稽核名物,颇拾先贤之遗而补其阙。久之,风气日敝,学者渐以非毁宋儒为能,至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字,一切变更旧训,以与朱子相攻难,附和者既不一察,而矫之者恶其恣睢,因并蔑其稽核之长而授人以诟病之柄,皆有识者所深悯也。

这段话,很明显根本就不以汉学为然。汉学中那些博闻之士,不过为先贤拾遗补阙;风气日敝后的汉学末流,只能非毁宋儒、变更旧训而已。既如此,当然要被“有识者所深悯”。这番话显示了湖南人在学术上的自信。

汉学潮流是对宋学的反动而形成的。曾国藩的自信基于对宋学的坚持,这绝不是他个人的独见。汉学只讲音韵训诂而不管人心道德,汉学大本营吴、皖两省在太平天国中遭际最惨,最终由讲宋儒心性之学的湖湘书生将其平定,这不能不让人重新审视宋学的价值。

其实,从更深层次讲,湖湘学者在意的并不是什么宋学,更不是汉学,而是经世致用之学。早在鸦片战争前,湘儒魏源就既指斥汉学“饾饤”,又讥讽宋学迂腐:

工骚墨之士,以农桑为俗务,而不知俗学之病人更甚于俗吏;托虚玄之理,以政事为粗才,而不知腐儒之无用亦同于异端。彼钱谷簿书不可言学问矣,浮藻饾饤可为圣学乎?释老不可治天下矣,心性迂谈可治天下乎?

这段话,可以说是湘人为学精神的根本。传统湖南人从骨子里有一股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既如此,青春作赋是丈夫本色,皓首穷经便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了。

等到湖南人在学术上真正卓有建树,已经是民国这批与外地学者密切交流、在学术上脱尽乡气的学者兴起之后。杨树达的语言文字学、余嘉锡的目录学成就已为世所共仰,不幸未享高年、从而未逢1948年中研院院士选举的曾运乾,杨树达评价其为“一代宗师”,这些成就,都是此前湖南人不能梦见的。

湖南人不信邪,信自己苦干、硬干乃至蛮干。因而湖南人如果对学问真的感兴趣,发挥出“湖南骡子”精神,其勤苦往往非外地人可比。是故湖南人往往可以不受正规教育而成为大学者。

现代以来湘籍名学者中,有很多人是没有像样学历的。余嘉锡就是通过自学,靠读《四库全书总目》,读成1948年中研院院士的。卓有建树的文献学大家张舜徽,受到余嘉锡事迹的激励而自学成才。沈从文,名满天下的大作家,当初从湘西跑到北京时,只受过小学教育,而后环境不允许他继续创作,他硬是转行成为一个服饰史研究专家。

作为这一现象的副产品,如果一个湖南人没摸着路,那结果会很悲壮。他也会作死地往前走,一身泥,一身水,本人肯定还自鸣得意,很有成就感。现实中这样的例子也颇不少。

湖南人不迷信权威,往往有奇思妙想。因而,如果具备了把某件事做好的能力,往往可以做得特别出色。湖南人做学问做得特别漂亮的例子很多,在一方天地,截断众流,单刀直入。最突出的莫过于蒋廷黼的《中国近代史》。同类著作已无虑数百种,可没有一种能像他那样,寥寥数万字,把近代以来中国历史发展的脉络、关节讲得举重若轻,清清楚楚。没有繁琐的考证,没有无谓的铺叙,有的只是把其它书翻烂都翻不到的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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