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风情画——评朱朝敏中短篇小说集《遁走曲》
2016-03-21■陈妮
■陈 妮
孤岛风情画——评朱朝敏中短篇小说集《遁走曲》
■陈 妮
“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作为楚文化的中心地区,湖北这片神奇的土地不仅培育出了屈原这般有着铮铮风骨的文化名人,也激励着后代追寻先贤的足迹,探索楚文化在当下的存在状态以及对当下生活产生的重要影响。成长于荆楚大地的女作家朱朝敏,用自己的文字展现了楚人的生存状态,揭示出楚文化独有的魅力。在这块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她坚持用最古朴、最简单的语言展现最神秘、最原始的楚文化。
作为“新屈原丛书”的一部分,她的中短篇小说集《遁走曲》成为她书写荆楚大地的又一硕果。该集子共收录了五个中篇和五个短篇,其中《遁走曲》、《水之央》、《闪灵》、《在岛上》以及《惠生》分别从不同角度对孤岛生活进行了描写,构成了一幅丰富而复杂的风情画。在上述五篇小说中,古朴而神秘的信仰成为人们的精神支柱和外在约束,同时,人性的复杂也通过日常生活得以彰显。其实,无论是人性的真善美,还是丑恶与野蛮,都是楚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面对这种复杂的现实,作家自身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一、神秘、古朴的信仰
楚人自古就有崇火拜日、喜巫近鬼的风俗。他们自封为日神远裔和火神嫡嗣,热衷于占卜事宜,并对鬼表现出独特的亲昵感。可以说,屈原的《楚辞》就是楚风最完美的注脚。无论是《九歌·山鬼》中瑰丽而多情的山鬼,还是《招魂》中“魂兮归来!”的声声呼唤,无不彰显着楚人独特的神鬼观和精神信仰。作为对屈原《楚辞》的回应,朱朝敏在自己的创作中延续了这股楚风。从《遁走曲》中收敛师老笑的招魂,到《在岛上》里关于无忧潭中水鬼的传说,再到《闪灵》中被奉为神灵的羊子,庙村人的鬼神观得到了较好的诠释,同时,这种鬼神观也成为庙村人信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对于鬼,庙村人首先表现出了亲昵之情。他们对生死问题的独特理解成为亲昵之情产生的基础。一方面,死并不代表着痛苦和悲哀,反而是一种幸福。他们将死去的人称为“往生者”,因为在他们眼中,“往生者”是去过没有哭泣的生活,从此便没有了烦恼和疼痛。因此,对于《遁走曲》中祖父的安然睡去,“我们”没有悲痛欲绝,反而用最热闹的方式欢送他上路,因为“越是热闹,越是规矩。”另一方面,活着的人还能通过招魂的方式与“往生者”重逢,由此思念之苦得以减轻。在《遁走曲》中,庙村人都相信收敛师老笑能通过招魂的方式与自己死去的妻子相见,直到“我”无意中发现,原来一切只不过是老笑自编自导的谎言。尽管招魂本身不具有可行性,却从侧面说明了在庙村人心中,鬼是可亲的,人鬼之间仍然可以通过特殊的方式进行沟通。
陈妮,湖北恩施人,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2014级研究生。我一直坚信,文学只有根植于生活的土壤,深入生活和人本生,才能照亮被遮蔽的心灵世界。
除去亲昵之情,庙村人还存有极大的敬畏之心。每当人们经过无忧潭,总会心怀虔诚,因此,无忧潭俨然成为了庙村人心灵净化的场所。当然,这种虔诚更多是源于对潭中水鬼传说的畏惧。与此不同,庙村人对羊子的敬畏则源于对神灵本能的崇敬。羊子是谁?小说给出了一个简短的介绍:“羊子是传说中一个杀富济贫的姓羊名子的英雄,为当时官府不容,于是隐居孤岛,开起私塾教书育人。”可见,羊子也只是一个超越普通人的人而已。而在庙村人心中,羊子却被神化,成为万能的神。庙村人深信,他们能够通过心语与羊子交流,大到婚姻问题小到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的争执,甚至是已经出嫁的女人也会在遇到困难时回到庙村,在羊子庙祈福和倾诉。在《闪灵》中,面对出轨的丈夫,母亲和表姐书芳均选择了和羊子交流,并最终挽救了自己的婚姻。羊子似乎真的显灵了。可是读完全篇,我们才恍然大悟,与其说是羊子显灵,不如说是人们心中的道德律令和良知发生了作用,而羊子只是起到了外在约束的作用。如果父亲自身没有悔悟之心,如果他没有躲在羊子塑像后替羊子说“不”,母亲和表姐的婚姻又如何得以破镜重圆?
对鬼神的亲昵和敬畏,共同构成了庙村人独特的信仰。虽然古朴,却充满了神秘感,这便是楚文化的魅力所在。
二、复杂的人性
深受楚文化熏陶的庙村人,始终坚守着那份最简单、却最可贵的信仰。他们自觉将其作为行动的指南,展现出人性的真善美。同时,楚地人与生俱来的野蛮性格也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他们的日常生活。作者始终秉持一种客观的写作态度,写出了人性的复杂性,留给读者的不仅仅是感动,还有深刻的反思。
对神灵的敬畏成为庙村人思想和行为最有力的约束和最高的指导原则,有利于构建庙村的和谐氛围。在朱朝敏笔下,这种和谐主要通过不同的人情得以展现,并最终描绘出一幅充满人性之美的画卷。就夫妻情而言,在《遁走曲》中,面对岌岌可危的婚姻,母亲没有抱怨和争吵,而是屡次默默地向羊子祈祷。对于母亲的行为,父亲出于对羊子的敬畏之心,开始反思自己的出轨行为,并最终回到了母亲身边。很显然,羊子在这里扮演了拯救者和教育者的双重角色,这与他本身的英雄身份和教育者身份是极为相符的。此外,这种教育作用在笑哑巴身上取得了更好的效果,使得人性之美进一步被凸显。尽管在别人眼中,妻子是一个不祥、不干净的女人,但他却愿意用一颗最纯洁、最炽热的心温暖这个女人。迫于龚家兄弟的威慑,他只能赶在夜里迎娶龚进容。尽管如此,一切该有的礼节他一样也没落下:他推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来到龚家,自行车龙头上还不忘扎上红绸子,就连车杠和车座也用红绸子包得极为严实。那个夜晚,欢畅地车铃声与轰隆隆的鞭炮声一直回荡在庙村上空,似乎有意向全村人宣告他们的结合。与其说这是一种炫耀,不如说是展现活着的尊严。可以说,笑哑巴不仅实现了龚进容“不冷着饿着”的愿望,还成为她最强大的保护神。除去夫妻之情,作者在《惠生》中则讲述了一段感人的祖孙情。惠生并非兰花婆婆的亲孙子,因此她出于本能,对惠生抱有一种排斥心理。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婆婆对惠生的感情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当惠生受伤后,婆婆亲自赶回娘家的羊子庙为孙子祈福;那两双未尺寸偏小的布鞋明显是给惠生做的,尽管婆婆一直声称是做给大孙子的;此外,当儿媳病死后,婆婆还主动要求丈夫与自己一起刻意冷落惠生,目的是为了增加惠生与儿子秦农历的独处时间,增进爷俩的感情,以防儿子再讨老婆后忘了惠生。可以说,从最初的排斥到随后的接纳,再到最后的疼爱有加,兰花婆婆的形象也随之发生着改变,即从一个重血缘的普通人变为一位心怀大爱的老者。可以说,她是羊子在现实生活中的复活。如果说,夫妻情和祖孙情反映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那么《在岛上》中,郑寡妇对山羊“波儿”的爱则突出了人对动物的怜惜和爱护,这种超越人伦的爱使得人性之美进一步被延伸。在郑寡妇眼里,波儿就是她的孩子,因此,她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好它。当波儿感冒后,她便抱着它来到诊所,用几乎耍赖的方式让医生断指为波儿出诊。甚至在临死前,郑寡妇也不忘将波儿托付给值得信任的断指,让他替自己照顾波儿。可以说,从人伦之美的书写,再到人与动物关系的刻画,朱朝敏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感动,更是一场心灵的洗礼,而滋养这美好人性的,便是那悠久的楚地文化。
朱朝敏
当然,楚文化并非完美无缺。作为一种由中原文化和楚地本土文化融合的产物,楚文化在继承中原优秀文化的同时,也保留了本土文化中野蛮、落后的一面,以至于北方的诸侯国将楚人与蛮族归为一类,称其为“楚蛮”。历史上楚人的尚武、好斗就是其蛮性的突出体现。而在朱朝敏笔下,这种蛮性则集中体现为暴力和冷漠的人情。在《遁走曲》中,龚家三兄弟全然不顾兄妹之情,不仅拒绝让龚进容参加侄子的葬礼,甚至还当众殴打怀有身孕的妹妹,并将其赶出家门。在妹妹出嫁的晚上,他们不仅没有送上祝福,反而齐刷刷地站在屋檐台阶上,用冷眼目送着妹妹的出嫁。当龚进容独自离开笑家后,龚家人竟然众口一致地说:“走了好,越远越好。”于他们而言,妹妹的离去才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她离开后怎么活下去,早已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这般冷漠的手足情不正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悲剧的延续吗?这种野蛮便是人性之恶的体现。
楚文化本身就是复杂的多面体:礼制与野蛮在此并存,先进与落后于斯相伴。在这种具有“丰富的复杂“的文化熏陶下,人性的呈现也绝非单纯划一,面对复杂的人性,作家自身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三、扎根还是逃离
对于故乡,人们常常表现出复杂的感情。例如鲁迅在小说中,一方面批判了故乡的落后与愚昧,但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对故乡的深深眷念。两种情绪的交织,构成一种独特的乡愁。朱朝敏在小说中也流露出相似的情感。近乎封闭的地形使小岛悠久的文化得以保存,使淳朴民风得以延续,但同时也难免带来思想上的保守和落后,由此,形成一种矛盾。与人性的复杂性一样,该矛盾的存在使得生长于斯的“我”陷入了心灵的挣扎:扎根还是逃离,成为“我”的一大困扰。
尽管朱朝敏在《惠生》、《在岛上》等小说中书写了人性之美,表现出对小岛淳朴民风的歌颂和依恋,但在作者笔下,同时也以复杂的情态流露出,还存有对小岛的挥之不去的厌恶,并由此产生逃离的冲动。这种厌恶和逃离心理在《水之央》中得到了集中的展现。这种厌恶之情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首先,岛上恶劣的环境让“我”心生厌恶。在《水之央》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岛上的冬天总是阴霾,浓厚的雾气如同铅块压迫在头顶,沉重、凉湿,经久不息,四围的冷风毫无顾忌地奔跑,呼啸出响哨,冷风长出凌厉的爪牙,在岛上横行。”狭小的地域本就给人一种压抑感,而恶劣的天气无疑会加强这种负面情绪。此外,岛上居民的保守和落后进一步加强了“我”对小岛的厌恶之情。“我”与读者的正常见面竟然被误传为与有妇之夫偷情,并由此引发了“我”与父亲的争吵。“总有一天,我要离开,离开你们。”这并非气话,而是“我”的梦想,从孩提时代起便根植于“我”的心中。父亲的出轨、母亲无所作为的淡然以及岛上人的闲言碎语让“我”对现实极为失望。“我”渴望新生,渴望逃离这破败的人生,于是“我”投入了一场逃离计划之中。凭借着自身的能力,“我”终于在对岸的城市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似乎从此“我”就能过上满意的生活。逃离成为“我”拯救的方式,但逃离后所要面对的未知世界又何尝不是一座新的小岛呢?城市生活固然更加自由和开放,却充斥着更多的欲望和利益纠葛,“我”恐怕依然无法获得自由。
整体而言,这幅孤岛风情画透射出浓浓的楚韵,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朱朝敏专注于描写特定空间的小岛生活,与都市写作拉开一定的距离,让读者从字里行间去体会这种原始而简单的生活。庙村人神秘、古朴的信仰以及人性之美,恰好体现了楚文化之优美对生长于斯的楚人的积极影响。与此同时,小说中所揭露的人性野蛮和冷漠的一面,则说明楚文化在民间还有待于进一步优化和提升。作者用开掘“复杂性”的书写为我们重新认识楚文化提供了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