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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黎明的漫长旅行

2016-03-21文/唐

作品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陆东海

文/唐 棣



进入黎明的漫长旅行

文/唐 棣

唐 棣电影导演,作家。拍摄过十余部电影短片及艺术录像,曾斩获“新星星艺术节”年度实验大奖,作品入选国际青年艺术节实验电影单元、北京国际设计周、中法新人电影节等。电影长片处女作《满洲里来的人》作为39届香港国际影展“自主新潮”单元唯一华语电影,亦被西方专业媒体《好莱坞报道》、 《每日荧幕》称为“不可忽视的鲜明存在”“、区别于以往中国电影的新生噪音”!

夜连着黎明,就如黎明又将会合着夜,这是一条无始无终的路。

——(法)马尔蒂娜·拉芬(Martine Laffon)

“你只是想向我证明你是个男人……

你和我们一样,也很自私。”

——申东海小说片段

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就可以看得到那道夹缝了。夹缝向上延伸,两侧正对着的阳台隔着这道狭长的区域几乎都无法开窗。后来,两侧住户为了安全起见,大部分都用铝合金网把窗口罩住了。以前,申东海总是从这里抄近路走的。每次穿越夹缝都会一直抬着头,就怕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随便哪个阳台上落下来……来到街上时,已是下午三点一刻的样子。走着走着,有人冲到面前,阳光暗了一下。申东海正用手去压乱乱的头发,掸去衣服上的灰土。他微微睁大了一下眼睛说,反正走过去,就是海了!拿明信片的问路的人,露出了更严重的疑惑,他的表现是急速折回了车里,一句话也没说,剩下他一个人晃荡。海上没有帆船,天上没有海鸥,这就导致几乎分不清天地。海边的沙滩上竖着一把暗红色的遮阳伞,伞的边缘露出一条褐色的小腿。剩下的空旷是浅灰基调的一种蓝色在飘荡——墙上的这张风景画下坐着一个人,“你这人好奇怪。”敏丽又从柜台边的过道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说,“那里多危险。”桌子上摆着一个屏幕刚黑下来的手机。“没事吧?”他坐在那里有一会儿了。他看到她的手在胳膊上摸索,刚才小孩撞了她一下。一串小孩的跑动声又从身后传了出来,她还是一边走一边说:“就觉得——危险。”刚才的短信内容包括一个地址和一句话:“这周在海边同学会,一定来。”他抬头接着敏丽的话:“这周得把小说交出版社了。”敏丽说:“写得比以前好多了。”“不太一样,对了不一样是怎么样?”申东海看向窗外,“这么晚了。”

三年前,咖啡馆老板老陆——以前是矿区的勤务警察——突然有一天径直走到桌前时说了一句,别走了。申东海合上电脑,想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心里不是滋味,故意说,这么晚了,这周得把小说交出版社了。当时的老陆没有结婚。申东海和他谈得最多的是女人乏味、爱情无聊、生活虚无。似乎是在突然之间,就在眼前,三个主题灰飞烟灭,老陆抱着新出生的孩子跟他说话,申东海这时在这个桌子上写起了第三本也许根本卖不出去的小说。他有点心不在焉,或者说,他觉得还接受不了他的转变——老陆已经没法理解他那种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心情了。视线穿过玻璃窗随一个身影来到门口。风有点冷,老陆不时把毯子往小孩的脸上盖。六分钟三十秒后,一个女人随老陆进门,前后十五秒。为了使桌子显得不那么拥挤,申东海把电脑包从桌上拿到了玻璃窗的台子上。“我看——雨要来了。”老陆看向窗外。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雨,可一直没有下起来。“我看过你的书,写了一个女人……”申东海知道自己的读者少得可怜。书在书店很难买到,即使有的书店在卖,也少人问津。对方继续说,是写一个伤心的女人躲在卫生间,你说她的心被抽水马桶,轻轻地,抽走了。现在也觉得这句话有点土了。当初的一幕是编辑托了托眼镜说,“我觉得,有点虚假。”他都记得,本来就是虚假的。那次,他硬着头皮去磨第一本书拖欠的稿酬,好容易把房租交上,房东脸色由阴转晴,还送了他一瓶酒,他当晚大醉,这段往事说明他自己这几年没什么变化。“那你从哪买的?”申东海的声音懒懒的,没喝几杯酒。她愣了一下。平时这个时间有几个大学生在店里聊天。天要下雨,人走光了。老陆站起来,身边的敏丽抱过孩子,转身在申东海身边坐了下来。他们喝酒时,老陆老婆和敏丽是最好的朋友,高中同学,在一旁叙旧。申东海偶然听到敏丽说起初恋,插了一嘴:“想过见一面么?”老陆老婆说:“见不到了,他出了车祸。”“我问的是想不想见?”申东海有点醉,“想见见不到和不想见的感觉不一样。”“听同学说的,好像一直单身,忽然就死了。”门在风吹下晃动,老陆的老婆赶紧找了一个凳子挡上去。这个夜里,老陆没了申东海印象中他们说起女人时的厌恶,和襁褓里的孩子一样依偎在老婆身边。敏丽酒量好,拍着申东海的肩膀,就说:“嘘——别问了。喝了这杯,我告诉你个秘密。”申东海一饮而尽。“你受得了他和我最好的朋友上床么?”老陆嘴上嘟囔着什么,他们的爱情的结晶躺在一个摇篮里叼着奶嘴大睡。敏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外面好像下雨呢。”申东海拽住一支冰凉的手:“很快会停的。”

我是说,那个下雨天和别的下雨天没有什么两样。申东海往路边的一堆杂物上吐了一口痰。回头看敏丽,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敏丽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又特别迅速地被掩饰起来,两人朝申东海租住的小房子走去。

第二天醒来后,敏丽有气无力,后半夜几乎都在呕吐。吐完,申东海毛躁地抱着她做爱,直到她忽然捂住嘴,小肚子开始痉挛,他才松开,放她去厕所。敏丽高潮时的样子有点奇怪。他从没有做过这么长时间,一边做一边想上学时候,为什么就没有做过?当两具身体黏合在一块,随着小腿高高的摆动,是一种迟来的欢愉把他们点燃了。他一时觉得这个松软的女人和之前的女朋友不一样。到了早晨,没有提早离开,而是闭着眼睛等待着什么从昔日苏醒过来。从这个伤感的早晨开始,他们开始相处了。“他说过,我要是有一天离开他,他就让汽车撞死自己……”她哭了。“你这人也很奇怪。”申东海意识到自己在掩饰着什么,时间越长,就越累。第二本书连同他的十五本处女作小说几乎把敏丽那个小书橱填满了。当申东海问她为什么买这么多本?敏丽只说,就想拥有它们而已。新书的版权依旧给了原来的编辑,虽然那个小出版社的书没怎么宣传,卖得很少。编辑对他不错,他实在不想再碰霉头了。

窗外的街宽敞了很多。这次是他们分手后第一次在咖啡馆见面,间隔一年。敏丽就是觉得他奇怪,你们这些人就是奇奇怪怪的。她这么一说,申东海往往没什么话可说。敏丽去了厕所,他才松了一口气,电话响了……他们约在老陆的咖啡馆,这天有点阴沉。老陆不在店里,让他们帮忙照顾一下孩子和店。看着外面冷冷清清的街道,他在想,这个季节给人带来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毕业后,同学们有了各自的生活。有联系的不多。申东海只是有时候给在同城工作的李振打个电话。他介绍当时开黑车的敏丽跟李振认识也是在一个冬天,那个初冬比现在这个时候冷得多。李振还在钢厂做推销员,他们见面时,李振的鼻头特别红,也穿得很厚。聊起来才知道,他到处找门路,每天要跑很多乡下小城。“敏丽弄了一辆车,可以拉着你去找客户。”申东海说。“东海老和我提你们大学时的事,以后需要车,就找我。”李振说:“多不好意思。”这次见面后的小半年里,李振一直跑业务都租敏丽的车,有时申东海给敏丽打电话。敏丽就说,在和你的老同学去乡下的路上呢。然后,李振也通过电话,匆忙地跟他说几句。开车就是这样子,每天都在路上。一晃老同学忽然有一年多没见。“李振的生意如何?”申东海在一年快过去时,得知敏丽也好久没载着李振跑业务了。敏丽和平常一样开车,在路上,她从不主动给客户打电话。申东海知道这一点,又问出什么事了?敏丽说不知道,因为接了一个送货的工作,天天忙着在两个城市送货,好久没见到他。申东海打电话去问,他们约在一个小餐厅。李振那天喝了点酒,鼻子也没那么红了,他说这么下去不行,你看,我特别累。不如自己开厂子,然后说了些没用的话,谈话就草草结束了。那是一个冬天。最后,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啥时候结婚啊?两人在小餐厅外漆黑的街道里,哈着热气,牙齿磕碰的声音微微响起,嘴上吸着烟,一直走,一直走。

电话是李振打来通知今年同学会的。还好,大学同学会让他下了一个台阶。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同学会,也许他们就不再联系了。短信地址发过来是大学期间郊游过的海边。电话里说是一个女同学非说没有看过冬天的海,才这么决定的。申东海在电话里笑了笑,就说:“我有个小说要写,可能……你知道我还有一个李作家的签售会要参加,你把地址先发给我……”大学同学会定在海边的海海餐厅。这家餐厅是他们大学郊游,大家经过时都想进去大吃一顿的地方。可当时都是学生,就在大窗户前朝里看了看,就走开了。敏丽等他一起出来走走时,他也没有动地方,而是说,我等老陆。你先走吧。敏丽从玻璃窗外走入街的深处。申东海喝了酒,是凌晨从咖啡馆出来的。他在门口把防盗栏也顺便拉下来时,小鹿早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作为父亲的老陆不是一个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的人。他们刚认识不久,喝点酒,敞开心扉一聊,就知道他们都差不多。他害怕让自己太了解自己。第一本书出来之后,他打电话去问编辑,有没有一些安排活动。编辑说,现在文学不景气。申东海有点不开心,好了容易写完这本书,不宣传不就卖得更少了么?本来,主要是想问稿酬的事的。下午,他去了Black& blue书店。这个老板是个文艺中年,认识他,知道他的新书出版,一进门就殷勤地过来招待他:“申作家来了。我订购了一些你的新书。何时候办签售会?”他们站在书店的书架前,申东海一边说话,一边在上架的新书前定睛观看。“您是作者?”突然走来一个女读者拿着他的新书。老板让出一个空位:“是的,这是一本好小说。”申东海临出书店门,为那个女读者签了名。老板站在门口看着他,申东海回头示意,应承着。

一个星期后,申东海接到电话。他几乎忘记了一个星期前的事。房东的催促搞得他有点心不在焉。申东海来早了。本来,就没什么事,一时半会也没想到新书的内容。早早从出租房出来,在门口还看了看不远处房东的家。看着看着,似乎感觉到什么,远处传来了一阵开门声。申东海赶紧猫下腰,迅速地从阁楼的台阶走下来。他到街口的时候,房东家的小孩背着书包走到了他身后。申东海假装没看见。小孩看了他一眼,也假装没看见。两人之间似乎在做一个游戏。红灯变绿灯,他们并排过马路,又走过一片酒吧、小商店、花店、一个专卖进口食品的礼品店,最后在一个岔路口分开了。申东海走着走着,就笑出声。在书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想吸烟,就下了阁楼。申东海用脚把烟蒂在地上碾灭,迅速地从身后右边台阶走了上去。书店在一个阁楼上,他站在楼下抽烟的时候,不晓得上面来了这么多人。书店在签售之后安排了一个交流会,在书店边上的一个小的放映厅。申东海给最后一个拿着他的书进来的人签完名,独自坐在一张竹椅子上,四周人不多,又想点一根烟。对面是观众席。“我是个特别不主动的人,我也不知道读者喜欢什么,但总有一些东西感动我,让我想到过去,或者现在,周围朋友,这些东西组成了我的一些素材。其实,是故事找到了我。”提问环节,主持人把话筒给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女孩说,之前看过他的小说,奇怪他一直用第一人称写作,还有申东海刚才说的话也让她觉得是不是有真实的影子。“比如我听说过您的一些八卦,我主要指男女方面……”她说完,得到的答案是那只是看上去真实的故事——我觉得这就是真实与虚构的神秘关系,申东海说。女孩又补充:您还记得您写过多少女人么?我记得有评论家说,您笔下的女性描写是失败的。

“但我也想懂女人。”

主持人说,我就觉得您写的挺好。我来念一段,海上没有帆船,天上没有海鸥,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海边竖着一把暗红色的遮阳伞,伞的边缘露出了一条褐色的小腿。大家觉得呢?女大学生后排的一个女读者接过话筒,迟疑一会儿:“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爱写坏女人的故事?这本小说,我刚才翻了一下,您看这段‘回学校办事没找到人。离开时在教学区见到了老师。他特别热情,说要拍个短片,请我去办公室,那天也好冷。你们就在办公室做那事么?太孤单了。过后几天,也都不开心,晚上经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闲逛,就去了旅馆……他说他喜欢我,我就陪他睡了。’我觉得您似乎对这样的女人情有独钟。”申东海反问:“这是坏女人么?这是女人而已。”“请问你有孩子么?”女人越说情绪越激烈,“假如,你的女儿做了这样的事呢?”申东海有点激动:“她只是表达了她的爱,她只是把爱情更加具体化了,而不是说一些没用的话,这就是她理解的爱。我没有孩子。”

“爱的本质是不断地上床?我觉得申作家这么说,也不会是个好男人。”

“我不希望我的生活和小说有什么特殊联系。”

“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么?”

“我觉得,不是。”

“您说真实与虚构的神秘关系到底指的是什么?我也是一个曲洋大学毕业……”

“什么意思?”申东海又说,“你不觉得她既诚实又善良吗?”

女读者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看得出来她很焦急,但面对面的申东海反而放松了,他示意台下,开始点烟,然后故作平静地看着台下的三四个读者。

“您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故事?”不是每个作家都知道自己写出了什么,和未来会写出什么。他这么想就这么说了。一个男性读者说:“你的新书写了一个男人跟很多女人的故事,这个男人的原型是您自己么?”

申东海幽默地说:“我羡慕他。”

那个和他是校友的女人突然站起来瞪了他一眼,走出放映间。放映间的门摆动,一会儿过后,申东海才转头:“没问题,那就结束吧。”

这个文化区平时很多文化人出入。也是很多文学聚会的场所。走出书店,申东海就怕遇上什么熟人。于是,赶紧走了下去。学长?东海学长么!申东海从楼梯口就发觉身后一直跟着人。这算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学生!他在停车场外的马路边站住,打量起了这个女人,在记忆里对应这张脸。刚才的那个问问题把他搞得很尴尬的女人的脸总是出现,申东海的脸色有些不好。

“见到你好高兴。我是你学妹,也是灯塔写作小组的。清——秀——”

“李——李清秀。你变胖了。”

“我听说你婚后住西城啊。”

“我来这边给我儿子找一个作文老师,没想到遇上你。你有熟悉的朋友做这一行么?”

两人向小停车场的侧门走去,边走边说——对了,我遇上过几个同学,他们说您很了不起,做副主编。善雅姐你们特别相配。不晓得大家是怎么把他做副主编的事情传出去的。有时周末,有时是工作日下午,有时善雅出差也会把他带上,一路上他们在陌生人面前就像一对情侣似得。申东海是不是喜欢她?很多时候,比如写作完成、或者想那事的时候他们会一拍即可。而他在敏丽身上发现了这两件事之外的更多的东西。当用“副主编”的说法无法打发敏丽和他自己时,敏丽说,咱们分开了,你就去找你的善雅主编好了……申东海真想冲到街上去。随便去哪里都可以。他终究没有。很久没有见善雅了。听说跟她丈夫去国外了。我现在要抓紧创作,作家总不能太安逸啊。没必要对学妹再多说什么了。他们走到停车场的侧门门口。学妹又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看着他。申东海有点烦:“你刚才说什么?我走神了。”

“没什么,刚才看见一个同学,不晓得为啥,气冲冲地和一个学姐走了。”

“人和天气一样总在变。”申东海自己的事还想不过来呢。

“学长,这是怎么回事啊?真叫人想不通,当初那么要好的朋友现在见面就是特别别扭,上去说话别扭,不说话也别扭。”

我是说申东海没法解决她的疑问,因为这个疑问他也有。他们是在街口分开的,女人说了再见,申东海朝她微笑,她向着与他正好相反的方向走去。

几辆车从东向西驶来,车身上也会带着一些雪迹。你坐上车了么——你坐汪明的车——我让汪明接完你,再接曲惠——你们从城里过时——我让马东的车与你们会合——大部分同学离海不远。除了出差在外的,同学会的人数这次凑得挺齐的。汪明在电话里特意问李振:申东海这次来么?我好多年没见这个家伙了。听说他现在是大作家了,我当年申请加入灯塔文学社据说就是这小子没有批准,我得质问他。李振说:总是变,还不知道。汪明的电话里传出曲惠尖锐的嬉笑声:不来,我就把他的八卦都说出去!大家笑得特别开心。二十五个人的样子和大学时代都有了些变化。他们陆续来到了海海餐厅。餐厅外面的小停车场很快被塞满了。“你们还记得么?”李振到的最早,他负责接待,他站在餐厅门口,指着那个广告牌。“怎么忘得了,那次我们就说过一定要进去大吃一顿。“汪明说,“尹姝还在这里看了半天呢。”李振看了看手机又合上。“尹姝都来了。大男人婆婆妈妈。”曲惠示意李振给申东海再打一个电话。

“外面,太冷了。”

“冬天的海边聚会多有意思啊。”

随后到的几辆车里的人陆续发出这种感叹。

“咱们系这次人数最全了。尹姝,你来了,你知道我们多想你么?”

尹姝不知所措。

“尹姝,尹姝……现在你好点了么?”

对面的一个女同学忽然说。这是尹姝第一次参加大学的同学会,以前都是以各种理由不来参加,她不知道这个女同学知道了自己什么。曲惠和李振离得最近,她用胳膊肘在李振大腿上按了一下。李振差点叫出声。赶上大家开始互相交谈,声音挺乱。李振掏出手机看了看,收到一条短信是申东海发的——“很快。”

“我追过你呢。”一个男同学突然说。

尹姝还在发呆了。

“说真的呢。我一直想问你啊,当初是不是你装糊涂,你就告诉我吧。”

尹姝看了看旁边的人。

“唉,你叫人好尴尬呀。什么破问题。”李振出来打圆场。

对方好像真的很想知道似的,看了尹姝好半天。

申东海推门进来,低着头,举着一瓶酒,连说:“对不起,本来今天还有个签售的活动,我偷跑出来的。”

“我们在说大学时候的事呢。你也追过尹姝,没错吧。”一个女同学用故意羡慕的口气说。

“是啊,大美人嘛。”东海说。

尹姝有些不好意思。

“你干什么,干什么!”一个男生在怒斥。

“不要这样。”另一个声音在说。

几句吵声之后,才听得见身边的女孩的哭声在餐厅里淡淡地飘着。大家都不说话了。场景安静下来。刚才还乱开玩笑的人们,盯着女孩对面,一个端着杯子的男人。这时,尹姝抬头,一把扶过女孩。女孩靠在她肩膀上小声抽泣。

“都他妈过去了……”男人说着,气愤地,一仰头,干了一杯酒。

“非刺激她?”汪明对男人说,“过去还有什么可说的!”

申东海站起来,身体有点生硬,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学时最爱喝的酒,我今天带来了。”

“没事吧?”他把酒打开给大家依次倒酒。谁都想让气氛快点缓和下来。

“我——不喝!”女人拿起衣服,冲出餐厅。

“你就没长大过。不去哄哄?”曲惠还是老样子。她好像特别了解这对男女。虽然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尖声尖气。等申东海倒完酒,又说:“属你长得漂亮,会写诗。”

“一点没变。我记得东海和曲惠很要好呢!”

男的从尹姝前面走了过去。尹姝的位置对着门口,她一指就说:“往那边去了,你还不快追。”

“就是没长大。”曲惠忽然转了话头,“我特别气你。”曲惠大大咧咧说话,“我那时真想给东海生孩子,把你气跑。”说着自己又“咯咯”笑起来。

“东海,你在大学时就成为了作家吧。听说你做了主编,就没时间写小说了吧?”

“还是想写作。上本书卖得还可以,出版社那边就约再写一本,出版也不景气啊。”

尹姝说:“你的东西灰暗,人物都特别让人悲伤,有点不像现在的你。”

申东海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套特意为聚会准备的新西装,抬起头应付式地说:“我很阳光?”

大家一边喝着酒,一边等着东海说话。

我是说遇到什么事大家都会拿曲惠开玩笑,大学时候就是这样,曲惠是个特别开朗,心里不藏事的姑娘,但她深深地爱着申东海。不过,只有同宿舍的尹姝和她透露过这件事。

早在秋天时,李振知道了尹姝家在冬海公园附近。那是一个下午,他提早半个小时从公司出来。两人也没约,他只是心血来潮去看看。告诉他这个地址的那人只是说了个大概,以为能找到,把车开到这里时却发现找不到一座桥。这时,一个溜小狗的大妈从公园出来了,大妈就牵着小狗走到了一个公交站牌下,狗在四处闻着。李振摇下车窗,大妈正说着话,他以为老人在打电话,可是老人手上什么也没有,出了一根牵狗的绳子。

“大妈,这是跟谁生气呢。”

“跟它,真是够改不了吃屎。在家好吃好喝,到外头就捡垃圾吃。”大妈看了他一眼,还是气鼓鼓的。

“别跟狗气了。大妈,这附近哪有座桥啊?”

“关门了,别去了。你这都几点了。”说话还是有点生气。

“我就问那个桥。”

“在公园北边,下午七点那门就关了。去也白搭。”

“那桥附近有个小区?”

“什么小区,那有好几个小区呢。你说的这个叫什么名?”

“大妈,我就是忘了名了,才跟您打听桥。说是从桥上过去,出了门向左走。”

小狗有点着急了,不断发出叽叽的叫声。

李振赶紧说了声:“谢谢。”

“我也没告诉你啥,不用谢了。”她说话的腔调还是有点生气,又说:“小伙子啊,你就是开过去了,也进不去公园的门。”

越往公园方向开,越觉得有意思,然后电话响了。李振正好跟这个人再问一下具体的地址。

“到公园门口了。说是七点关门,我看不到桥。嗯,东海花苑是吧?知道了,刚才遇上一个大妈特别有意思,改天跟你说,我开车呢。”

大学时代一次聚会晚了,李振送过尹姝回家。原来的大厂房、旧小区,还有很多田地都被公园占了,挖成了人工湖,他开车在那个公园外圈绕了至少一个半小时才看见岔路。两旁都是水,一眼看不到边。李振到了小区按回忆找到了那个门口。尹姝不在家,他按了半天门铃,倒是对门邻居忽然把门打开了。

“你是她什么人?”

“大学同学。”

“同学啊,你好好劝劝他们,再这么下去非得离婚,总是听见半夜吵架。”

李振在街口遇上了尹姝。尹姝不好意思地,歪身看了看,街道尽头的家门,说:“咱们,对面坐?”

两人在一家冷饮店里说话。

“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这么大。”李振说。

尹姝说着看了看对面有人拐进了他家那条街,“跟一片海似的。”

“怎样?”

“平时还好。”

这个女人在大学时代是系花。每个男同学都想将来能娶了她。李振觉得申东海不喜欢尹姝,所以也去追。有一次,李振拿着鲜花去尹姝宿舍外面等她时,撞见了申东海。当时,申东海在很远的地方,他认出了他。可他没有说话,只是躲了起来。之后,李振放弃追求尹姝。

“你跟申东海有联系么?你们当时多好。听说你们在那次去海边郊游时都去了旅馆。”

“你能相信我说的么?”

海边的餐馆里布置了长桌,同学三五一团,隔桌互敬。尹姝坐在李振和申东海间。有时,申东海会隔着远远地距离,喊着向一个人打招呼:“你小子来了。”对方举起酒,嘴上说了什么是听不清的,二十五个人的说话声掩盖了很多细节。申东海觉得真好啊。二十五个人说着曾经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有的离你很近,有的离你很远。

“那个,还有东郡老师拍过一个短片在学校特别有名。”

“我有个疑问……”

对方等了一会,尹姝没有抬头。

“尹姝最诚实,你说。”

“说什么?”

大学毕业后,尹姝第一次近距离看申东海。他第一本书在Black& blue书店签售,她就来了。没打招呼,买完书,就走了。那本书写的是一个小镇青年的爱情故事。本来,尹姝又忐忑又兴奋,躺在床上看书。可是看完这本书,她发现小说里一点自己的,他们的故事都没有。也许,他们真的没有开始过。又有点失落。学校传闻,东郡老师那个短片里的女人的脚来自尹姝。也听说他们有过一段情。

“她跟东郡老师恋爱了是吧?尹姝你说。”这个人有点喝醉了,指着对面的一个女人说。

尹姝点头。

“尹姝,你这人!”女人笑着举起了酒杯。

周围的人举杯起哄。

“哎,你记得那个胖胖的孙铭吗?现在做了办公室主任。我一次去一个公司看见了他。”干了一杯之后,女人说。

“孙铭?那个学弟?”汪明有点诧异,“想象不出来。”

“尹姝,我说过那孙铭不是个好东西……”当年,曲惠跟她是同屋。

聊得有点不对劲,李振赶紧咳嗽,不料显得那么大声。申东海好像会错了意,仍在一个劲儿敬酒。

“对了,曲惠,我给你说个有意思的事……有一个老太太……”其他几桌的人都喝的挺多的。大家包下东海餐厅,整个一天都是他们的。喝醉了就可以躺下,睡觉。李振越说声音越小,他喝了不少酒,几乎是申东海敬尹姝一杯,他也跟着喝一杯。整个过程比他说的那个事还有意思。场面热烈,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这几个坐的最靠边的人。期间,电话响了。

“申学长,我是李清秀啊……”

申东海喝不了多少酒,头有点晕:“啊?你是谁?”

“咱们不久前刚见过。我想告诉您,我给儿子新找的作文老师知道我和您认识,他不相信呢。”

申东海没回话,听对方说:“难得相遇,我是想找时间咱们见个面。”

“学长可以跟他说句话么?”

申东海走到靠窗户的位置。他有点蒙,电话里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我是申东海,我……”

“是您啊,我特别喜欢您的小说……”

挂掉电话时,他骂了一句,没想到声音那么大,因为餐厅里的声音低了下来。阳光还是很强烈的。莫名其妙啊。

尹姝坐着,没别的同学热络。她不喝酒,不是酒量不大,只是反感了,这让她想起她的丈夫,那个酒鬼。尹姝大学毕业被他迷住了。尹姝开始相信的东西,从他们结婚后,一个接着一个都变成了谎言。

申东海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三十五分。两旁人看样子,都醉了,趴在桌上睡觉。尹姝随他走出餐厅。海边有一条石子路。光线强烈,走在这里依旧很冷,海风簌簌吹着,下午的海边一个人也没有,远处连船影也没有。申东海觉得尹姝一下变得容易接近了。大学时代的那个高傲的女人即使是约会,也都不愿跟他走在一块,总是一前一后。现在,他们竟然并排走在这条路上了。这天有点阴沉。除了他们,只剩下了风声。尹姝没说什么,就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顺,申东海的眼里闪耀着希望。申东海需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身上有他还念的那种感觉。

我是说,交叉路口紧接着就出现了:左边是通到大海去的;右边是一条方砖铺就的小路,与他们脚下的这条石子路几乎形成了一个直角。申东海朝方砖路上望了望,然后理了理被左侧海风吹乱的头发。

他们在那次郊游偷跑出来约会的小旅馆还在,只是重新装修过,名字一样。申东海深吸一口。然后,脚跟在烟头上旋转一圈。冬天的海水特别蓝,水上没有帆船,沙滩上没有人,倒是有一把被人遗弃的遮阳伞还插在那……曲惠坐在聚会小酒馆外的长椅上吸完烟,一根接一根。她看了看表,五点十三分。

海滨小城的下午七点半钟,尹姝的电话也响了。对方有点醉,说什么今晚要开车回去,想带她一段路。尹姝说,下午孩子发烧了,我已经在家了。对方还补了几句:“孩子怎么样?严重么?”尹姝说话一直比较慢,这次也是,对方说完就等着她说。电话挂了,正在亲吻她的申东海忽然停住,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

“你撒起谎来也像真的。”他吃惊地看着她。

“你少来!你可一直是个骗子。”尹姝说。

“可你不是我。”

尹姝手攥着水杯,不喝。一会儿,申东海开始把尹姝压在桌边的地板上亲吻。半杯水就放在桌上。这个不年轻的女人和敏丽最初带给他的感觉几乎一样,甚至更好一些。这是初恋的爱么?尹姝抱着申东海的身体,朝天花板露出满足的笑容。这就是爱么?申东海的头,一直深深地抵在枕头里。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还像个孩子。”尹姝抚摸东海的头,小声低估:“真难想象你会……”东海忽想起签售会上的一幕,然后闭着眼算了算时间。房间产生了一种短暂的凝固气氛。他把眼睛闭得更紧了……直到尹姝的喘息声潮水一般翻涌而来,与弥漫在房间里的唯一的低微声音融化在一起,一切才重新流动。

“你以前,不这样。”尹姝看上去很疲惫了,她说着话,就那么看着东海。

“我们以前?”东海没有理解对方的意思。就是说,他不相信她对自己性能力的判断是来自真实的回忆。

“你他妈就是个畜生!”尹姝翻过身去。

申东海的确忘了。他问:“你孩子多大了?”说着,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我们几乎听到了晚上八点二十八分的阳光一秒一秒走过去。

“喂,问你呢。”

“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知从何说起,他不想面对自己的猜测。希望除了现在的缱绻,什么都是假的。这时,来了电话。听了一会儿,东海就说:“尹姝?不知道。我临时有急事,我的书出了问题,我在路上了。”申东海一边说,一边抚摸尹姝的头。“好像是尹姝孩子发高烧了,真叫人担心。我喝多了,下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对不起啊。我也没追上那丫头。我今天就回城里了。”电话里是聚会时吵架的那个男同学。

在小旅馆二楼,走过床和一堆衣服,来到这个窗口,这天阴沉,从这里可以看见的公园里行人稀少,礁石和亭台,远一点的大海有些暗色调。

申东海看向窗外,他说:“那是个公园……”

“你没想过你也会有孩子么?”尹姝像说错话一样,赶紧转移话题,“海边有什么?”

“有几个女人——你前面说什么?”

“算了。”

“我记得我有次看见他带着孩子开始逛公园了。你跟东郡老师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

“回学校办事,离开时在教学区见到了老师。他特别热情,说要拍个短片,请我去办公室,那天也好冷。”

“你们在办公室做那事?”

“太孤单了。过后几天,也都不开心,晚上经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闲逛遇到孙铭,就去了旅馆……”

“孙铭连个男人都还算不上!”

“他喜欢我啊,他喜欢我,我就陪他睡了。”

让人哑口无言啊,申东海看向窗外。尹姝正俯身从地上捡起那件西服,衣服里掉出一个商标牌,落到了淡木色的地板上。

从旅馆出来是第二天清晨。申东海特意在门口的街上,看了手表。七点十分,秒针就旋转。深冬的天有些黑。“吃个早餐再回城吧!”两人在一间餐馆坐下,申东海点了包子和米粥。他们显得默契,尹姝熟练地给东海放好碗筷。东海看着她,一转头隔着玻璃看见了两个路口远的旅馆里,走出来一对睡眼惺忪的人,是昨天在餐厅吵架跑出门的女同学,女的张大了嘴看着自己。申东海不晓得怎么办,干笑着,跟远处挥手。“快吃点早餐吧。”申东海把他们两人让进了餐馆。“昨天,喝太多了……包子看起来不错。”汪明搓着手,脱了外衣,坐下来。女人们凑到了一块,没有说话。吃着吃着尹姝的电话响了,她说着:“妈妈很快就回去了。乖女儿,那个雨伞在厨房柜子,左边,你看看,第三个……”站了起来,“没有?我想想,要不就是在下面的抽屉里。唉,你这么大了,就不会好好找找么?”走到了门外的她,在清晨的海滨街道上对着电话喊,声音有些失控了。申东海继续吃。汪明看了看女的,说吃好了。“那我送你们。”申东海还没吃完,又站在门口开门,女人们的手插在彼此的臂弯里,三个人一起走到餐馆外面的街道上,牙齿冷得直打颤。两个男人忽然伸手,握了握,说:“那,明年再见。”街上空荡荡,他们哈着热气,汪明搓着手,女的小幅度地跺着脚。一辆出租车从海边驶来。尹姝为了快点离开,或者是受不了男人们此刻的虚伪,一边很快地上车,一边跟他们说:“我有急事,先走了。再见啊。”当察觉到一辆车朝东而去,越来越远时,已经为时太晚——这是申东海的感觉。

天亮了,申东海吃了一半的早餐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想到和老同学刚才还在一起吃饭,想到和尹姝几乎是逃走了,都没有来得及告别,他嘴里赶紧塞上了一个包子。好一会儿,回神看见服务员指了指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申东海去掏口袋里的手机,对着来电显示的名字,嘟囔了一句:“去你妈的!”

我是说,同学聚会后大家回到了往日的生活中,彼此也没了联系。期间,下过几场雪,小城处处是白色与裸露的地面的灰色。过年一段,尹姝有点焦头烂额,几次掏手机又装回口袋。海边一夜,申东海的话还是点燃了她的心。这天从民政局的四十三级台阶上走下来,走的过程中,她一时不晓得要做什么。两人做爱时的轻松,来得如此突然。尹姝长舒了一口气。时间有些早,不知不觉沿小路走进了公园,进门不远是一座桥。桥下对着开阔的湖,有一把黄色椅子,湖面结着冰,有的地方积着雪。她掏电话时,一个男人走上冰面,辽阔的湖上就他一个人。本来想喊一声“危险”,可人家不知道么?电话号码播出后,忙音和那天清晨在出租车上听到的一样,长久地,响着。再看,那个人也不见了。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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