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说海》所录明代小说考论
2016-03-19张雯,孙逊
张 雯,孙 逊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一、《古今说海》所录明代小说述略
《古今说海》是明代小说丛书的开山之作,亦是明代小说汇编的重要代表之一。全书共142卷,由松江府陆楫等编,初刻于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体例上“是编辑录前代至明小说,分四部七家。一曰说选,载小录、偏记二家。二曰说渊,载别传家。三曰说略,载杂记家。四曰说纂,载逸事、散录、杂纂三家。所采凡一百三十五种,每种各自为帙,而略有删节”。①根据文献显示,《古今说海》在其问世五十余年后,始为历代官私书目所著录。在明代曾先后著录于《国史经籍志》“小说家”、《澹生堂藏书目》“子类·小说家类”、《万卷堂书目》“小说家”、《近古堂书目》“子部·小说类”、《脉望馆书目》“子·小说类”、《玄赏斋书目》“子部·小说”、《赵定宇书目》“子部·小说书”、《笠泽堂书目》“子部·杂家类”等。②由此不难看出,明代目录学家大都对《古今说海》的小说性质是持肯定态度的,这源于当时普遍流行的一种“泛小说观”。
《古今说海》作为一部小说丛书,其重要价值主要在汇辑文献、保存史料、方便学者研究等方面。正如唐锦《古今说海引》所说:“凡古今野史、外记、丛说、脞语、艺书、怪录、虞初、稗官之流,其间有可以裨名教,资政理,广见闻,考同异,昭劝诫者,靡不品骘抉择,区别汇分,勒成一书,列为四部,总而名之曰《古今说海》。”③顾千里在《重刻古今说海序》中也强调了说部丛书的功用:“说部之书,盛于唐宋,凡见著录无虑数千百种。而其能传者,则有赖汇刻之力居多。盖说部者,遗闻轶事,丛残琐屑,非如经义史学诸子等各有专门名家,师承授受,可以永久勿坠也。独汇而刻之,然后各书之势,常居于聚共,于散也较难。储藏之家但费收一书之劳,即有累若干书之获,其搜求也较便。各书各用,而用乎此者亦不割弃乎彼,牵连倚毗,其流布也较易。”④
《古今说海》辑录了众多的小说作品,共选书135种。其中“说渊部”所载“别传家六十四卷”因保存了大量唐传奇经典文本而备受学者看重,其所收录的史料笔记因内容广博、材料丰富,也尤为引人注目。书名虽题为《古今说海》,但在142卷的浩繁卷帙中,明代小说的收录显得有点零星散落。这说明编纂者依然有着“厚古薄今”的倾向。尽管如此,仍反映了编纂者一个重要的指导思想,即在书名上标举“古今”,并在实际编选时选录了一定数量的明人作品。下面,先将《古今说海》所录明代小说列如表1:
表1 《古今说海》所录明代小说简表⑤
根据表1统计,《古今说海》所选明代小说共计13种,约占收录作品总数的1/10,具体在“四部七家”中的分布情况是:“说选部小录家”3种,“说选部偏记家”3种,占“说选部”收录作品总数的1/3;“说渊部别传家”2种,约占其总数的1/32;“说略部杂记家”1种,占其总数1/32;“说纂部杂纂家”4种,占其总数1/6;“说纂部逸事家”和“说纂部散录家”无选录。缘是可见,明代小说在《古今说海》中的分布极不均匀,安排上几无规律可循。由此,笔者推测,编纂者对于明代小说的选录在数量或是章法上并没有严格的规定,而是根据内容和立意来选择符合自己思想观念的作品。
根据上列简表可以发现:《古今说海》所选明代小说的作者几乎一半是政坛重臣、文坛领袖、高名才子。如《北征后录》的作者金幼孜,历建文、成祖、仁宗、宣宗四朝,官居高位,曾为太子讲学,修两朝实录。又如《北征记》的作者杨荣,不仅官至内阁首辅,同时与杨士奇、杨溥并称“三杨”,为明代“台阁体”诗文的代表人物。再如被誉为“明代三才子之首”的杨慎,“举正德六年殿试第一,授翰林修撰……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⑥其余作者尚有官至右都御史、长于诗文的马中锡,号称“吴门十才子”之一的蔡羽等。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无疑是编纂者考虑到书籍的传播和受众,选择具有较高知名度的作者和作品才会产生较大的影响。
二、《古今说海》所录明代小说分类考论
《古今说海》“四部七家”的编选体例在小说丛书史和目录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故而纷繁杂乱的说部能以较为清晰而有条理的面貌呈现。其中,“小录”“偏记”“别传”“杂记”“逸事”等类属名称和分类原则,显然借鉴了唐代刘知几的《史通》。如刘知几认为:“大抵偏纪小录之书,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⑦《古今说海》“小录家”和“偏记家”所收录的作品内容上大致是有关军事、地理、少数民族历史等,不少是作者亲身经历,笔法“实录”,资料详实,可补史阙。这两类小说共计6种,约占全书所收明人作品的1/2,可见编纂者有意强调“小录”“偏记”两家的即时性与真实性。《古今说海》所收明代小说除了录于“小录”“偏记”之外,还分别在“别传”“杂记”“杂纂”三家中收录了明代小说7种。其中,收入“别传家”的有《辽阳海神传》《中山狼传》;收入“杂记家”的是《霏雪录》;收入“杂纂家”的为《损斋备忘录》《复辟录》《靖难功臣录》以及《备遗录》。上述收入“小录”“偏记”“别传”“杂记”“杂纂”5种类别的13种明代小说,若从文体上分,大致可分为笔记体和传奇体两大类,其中笔记体又可细分为杂俎类笔记和史料类笔记。
笔记是一种中国传统文体,意谓随笔记录之言。相当一部分笔记题材广泛,涉及各个历史时期的朝政典章、自然风物、风土民情、人文掌故等十分有价值的史料,可补正史之不足,因此被称为史料笔记。虽然史料笔记与杂俎笔记在内容上存在一定交叉,但考虑到相较杂俎笔记而言,史料笔记主题更为专一,所含历史资料更为丰富,故而将《古今说海》所选录明代时人小说除传奇类以外的作品粗略区分为史料类和杂俎类笔记。在《古今说海》所选录的13种明人小说中,属于杂俎类笔记的仅有《霏雪录》及《损斋备忘录》。⑧前者主要杂记先世旧闻、梦幻诙谐之事,以及辨核诗文疑义、穷究典章制度等,兼小说和考订两种性质。后者内容更为驳杂,原书共分10类,记述“明初以来朝野遗闻、诗文与经史考证,以及灾祸灵异诸事”。⑨两书皆是杂俎小说的典型代表。
相较于杂俎笔记,史料笔记在数量上占据明显优势,内容也更为丰富,视野愈加开阔。由表1可知,属于史料笔记的明代小说共计9部,分别是《北征录》《北征后录》《北征记》《平夏录》《复辟录》《靖难功臣录》《备遗录》《滇载记》以及《星槎胜览》。内容上可大致归为3类,依次为:记述皇帝出征和边塞风光的军事类小说,记录朝野大事和人物名录的政治类小说,以及反映不同地域风土人情和诸国状况的见闻类小说。这些史料笔记以“实录”笔法记载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相关史料,与纯正的史家著作可以相互参看。如以“北征”命名的3部军事题材笔记,作者皆是扈从皇帝出塞的翰林文官,耳目所及之物即亲笔记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其往返大纲,均与史传相合。其琐语杂事,则史所不录者也”。⑩再如《复辟录》,所记之事亦是作者亲眼目睹,对当事人知之甚详,为了证明所言非虚,文中附有“李贤《天顺日录》、祝允明《苏材小纂》、陈循《辨冤疏》、叶盛《水东日记》、王琼《双溪杂记》数条。盖皆同时亲与其事者,故引以为据”。高度的历史还原性是史料笔记的重要特质。
同时,透过某些史料笔记的收录,尚能一窥特定历史时期下的政治环境。古代王朝宗室内部的权力地位的更迭向来不能轻易宣之于口,史籍中的记载或多或少会受到统治者的影响,失势一方难免成为主流话语的排斥对象。1399年,明成祖朱棣发动“靖难之役”,4年后结束了建文帝朱允炆的统治,建文历史随之湮没。纵观朱棣及其嫡系子孙主导纂修的《明实录》,对建文历史主要持排斥的态度,虽然这一情况在后期有所改变,但在前期,尤其是永乐一朝,政治偏狭意识极为显露。至正德年间,才产生了真正意义上记录建文忠臣事迹的第一部历史作品《备遗录》。撰者张芹在《备遗录引》中写道:“ 一字一句,皆据实以书,不敢辄有增损,其漫无可考者阙之, 以俟同志君子。”随着时间推移,政治高压逐渐放宽,建文历史已悄然得到解锢。《古今说海》的编纂者能以不偏不倚的态度,将有关“靖难功臣”与“建文忠臣”的作品同时收录其中,足见《古今说海》成书的嘉靖时期,建文历史已经不再是历史禁忌,此时的政治环境似乎允许人们以较为公正的态度对前朝历史进行重新审视。
此外,《古今说海》既然是编纂者精心择录、刊刻出版的说部丛书,自然有必要以新奇广阔的视野来吸引读者眼球,因此,一些具有拓展小说汇编广度功能的史料笔记无疑会受到编纂者的青睐。如记述云南地理人情的《滇载记》、记述郑和下西洋出使海外诸国事的《星槎胜览》,也都被收进了丛书。
明初瞿佑《剪灯新话》的出现标志着明代传奇小说的崛起,在它之后,李昌祺的《剪灯余话》、陶辅的《花影集》等传奇小说集纷至沓来,同时还有一些单篇作品别行于世。《古今说海》在其“说渊部别传家”中共收录传奇作品64种,除大部分是唐代作品外,选录了明人小说两篇,分别是《辽阳海神传》及《中山狼传》。面对琳琅满目的明代传奇小说,《古今说海》的编纂者只选择了两部收入其中,这两部小说究竟有何独特之处让编纂者另眼相待呢?这一问题须在仔细分析文本的基础上得到解答。
《辽阳海神传》为明代蔡羽所撰,主要写了“徽商程宰与兄挟金至辽阳经商,数年辗转耗尽,为糊口只得受佣他商。窘迫郁闷间,有辽阳海神至程宰室,与之合寝。自此程宰所欲之物,海神无不办至。海神又提示其以囤积居奇之法,获得骤富,两情亦缱绻难舍。某日程宰言欲回乡省亲,海神则谓二人大数已终,并言别后程当有三难,海神可护佑。后果如其言”。此传的突出之处主要有两点:其一,表现了商人与神女的婚恋,这是以前的传奇小说所不多写的。其二,反映了明代商业贸易的情况并表现了对于明代商人的关注。文中写到海神相助程宰生财三次,教其“囤积居奇”之法以谋取暴利,这显然是明代商人商业经营的惯常手段的反映。在这三次获利中,商品依次是药材、彩缎、粗布,获利机遇依次对应的是医用、军用、官用。可以想象,明代前中期商业贸易所涉范围已然较广,商业活动呈现出活跃姿态。《古今说海》编纂者将这部反映明代商人艳遇避难、牟利生财的传奇选录其中,正说明了编纂者敏感地意识到明代商人的崛起,因而将这篇商人艳遇而非士子艳遇的作品选入丛书。
《古今说海》选录的另外一则明代传奇小说是《中山狼传》。关于作者,学界目前尚有争议。其实不论作者为谁,此传的收录都出自明代丛书和文集,不见于宋元明初的其他记载。由此可推测《中山狼传》为明人所撰的可能性极大。此外,该传文本还存在一个“繁简本”的问题。郑振铎在《世界文库》中首次提出,收录于《古今说海》及《宋人小说百种》中的《中山狼传》为简本,马中锡所写的为繁本。比较两者,虽在字数上相差两百余言,但故事情节基本一致,几乎无伤于所要表达的寓意。“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在民间早有流传,最后经过无数文人藻饰,以写定本保存下来。由于“东郭先生”与“狼”因其鲜明的性格特点而具有高度典型性,故而引起了不少文人墨客的关注和索隐。
《辽阳海神传》叙及程宰以神女教授的“囤积居奇”之法经商获利时提到,“逆藩宸濠反于江西,朝廷急调辽兵南讨”,又道“明年辛巳三月,武宗崩,天下服丧”。宁王之乱、武宗驾崩事分别发生在正德十四年(1519)和正德十六年(1521),与《古今说海》首次刊刻时间嘉靖二十三年(1544)相隔25年,并不算久远,不少编纂者都亲身经历过。因此,《辽阳海神传》凭借其独特的关注对象和及时反映时代的讯息,进入了《古今说海》编纂者的视野。《中山狼传》是文人根据民间寓言故事经加工润色而成的一篇寓言式传奇小说。寓言式小说一般不以荒诞诡奇、神秘浪漫的色彩取胜,而是凭借故事本身所蕴含的深刻哲理达到警诫世人的目的。《古今说海》的编纂者很有可能是注意到寓言式小说干预现实的作用,故而将其选录进丛书中。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细细推敲《古今说海》“四部七家”的编选体例,尚有诸多不明确之处。首先是“四部”的分类。“说选”“说渊”“说略”“说纂”的命名可谓该书首创,然“选”“渊”“略”“纂”四字在词性、层次上皆不尽相同,且部分所选书目在类别归属上存在一定模糊性。如“说略部”中所录的“杂记”,绝大多数属于文人笔记杂录,在“说纂部”中同样也包含此类作品。其次是“七家”的分类。《古今说海》对“小录”“偏记”的定义显然继承了唐代刘知几《史通· 杂述》中的说法。“别传”也较为明确,指人物的逸闻轶事,与“正传”相对,和唐宋传奇小说最为接近。然而同属于“说纂部”的“散录”和“杂纂”两家就显得难以区别了。如果说“杂纂”重在一个“纂”字,指杂采诸书,典型如《复辟录》;但收录于“散录”中的《养痾漫笔》,也是“杂记宋时琐事,末附医方数条,多捃摭他书而成”,情况与《复辟录》相似却选录在不同类别中,不知编纂者以何种分类原则作为区分依据。
三、从《古今说海》所录明代小说看编纂者的历史观
通过上文对《古今说海》所录明代小说的简要概述,不免产生一个疑问:这些明代作品的选录是否在一定编选原则下进行,即编纂者是有意为之还是偶尔呈现?若要解决这一问题,须考查谁在《古今说海》的编纂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他为何会对这些作品予以特别关注?
关于《古今说海》的编纂者,在书前陆楫所识的《校书名氏》中可以得到详细名单,包括诸如出藏书、校勘、录副稿等分工明细皆有记录。其中姜南等9人共出藏书计有107卷,距离142卷的总数尚余三十余卷,若以常理推断,则余下的藏书应由陆氏献出,最后由黄标总校勘编次,陆楫召集刻工,由陆氏俨山书院刊行于世。据目前文献显示,除了极个别书目将《古今说海》的作者归于陆深、黄标、唐锦名下,绝大多数署名陆楫。事实上,由陆楫负责撰写《校书名氏》,足以说明其在当时处于编纂核心的地位。
陆楫作为明代著名的经济思想家而为人所知,其实他所涉领域很广,涵盖政治、经济、儒学等多个方面,其历史观集中体现在对于民族关系问题的思考上。陆楫所撰的《华夷辩》一文可谓是对中国传统民族观的一次巨大突破。“夷夏之防”素来是中国传统思想史上的重要命题,指的是“严格华夏族和其他民族的界限,严格防范外族对华夏民族的入侵,只能由华夏民族同化其他民族‘以夏变夷’,决不能容许其他民族影响华夏民族‘以夷变夏’”。这种带有强烈的华夏中心主义色彩的民族观在汉族掌握政权的历朝历代都有一定体现。譬如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在他讨元檄文中宣称:“自古帝王临御天下,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治天下也。”鉴于元代因歧视压迫的民族政策而激化民族矛盾致使加速灭亡的事实,明王朝统治者在对外族严加防范的同时,施行了一系列恩威并施的民族政策。不难发现,基于“内中国而外夷狄”思想制定的这些政策,本质上仍然是民族歧视与民族压迫。与传统“华夷之辨”相比,陆楫的民族史观具有一定的独创性和进步性。陆楫愤于当时士大夫在历史作品中肆意歪曲历史以“严夷夏之防”的行径,有意识将昔日所写的政论文扩充深化,撰成《华夷辩》一文。此文的观点概括起来主要有三:一是强调民族平等。文章写道:“盖天髙地下,而人生乎其间,人君者,民之主,而天之子也。夷狄亦人也,犹一乡一邑。然中国则市廛也,夷狄则郊遂也;中国则世族也,夷狄则村氓也。自邑长乡大夫视之,则皆其境土也,皆其民也。然则中国、夷狄自天视之,则皆其所覆载也,皆其所生育也。”陆楫从“人”这一本质属性出发,强调种族生而平等,不仅冲击了炎黄子孙血统的神圣性,还对传统“尊华攘夷”的民族史观提出了有力的反驳。二是重新设立独特的华夷判定标准。文章花费大量笔墨,提出了“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的观点。陆楫以《春秋》作为切入点,指出历史现状与理论不相符合的情况,继而判定华夷之别的关键在于君主是否施以王道。随后他举出有道君主的例子:“愚尝谓三代而下,可以语王道者得四君焉,曰汉文帝,曰北魏孝文,曰周世宗,曰金世宗。而唐宋无称焉。然则夷狄顾居其二乎?盖有不容以中国私之矣。”陆楫认定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和金世宗完颜雍虽是少数民族,但并不能抹杀他们杰出的治国之道。三是肯定少数民族政权的合法地位。文末指出:“宋至道君,天下之涂炭已极。金入中国,改物易纪,而治者垂百五十年。若太宗之沉毅、世宗之贤明、章宗之文雅,皆有功于世。而东抚髙丽,西制灵夏,南臣遗宋,颁正朔于海内,安得不以为帝王而妄黜之乎?”陆楫以宋末天下涂炭与金朝百五十年治世对比,肯定了金国诸多统治者卓越的历史功绩,客观上明确了金与南宋均为地位相当的并列政权。陆楫的上述观点与传统民族史观大相径庭,具有鲜明的思想启蒙色彩。反映到《古今说海》编纂中,便是选录了那些展现不同地域风土人情和诸国状况的见闻类小说。
此类小说集中收录在《古今说海》“说选部偏记家”中,共计12种,多为宋元时期的作品,明人小说只占两种,即杨慎《滇载记》和费信《星槎胜览》。若考虑到陆楫撰写《华夷辩》的时代背景,便可知此两书的收录具有特殊意义。嘉靖辛亥夏(1551),陆楫于友人处见到了杨循吉所作的《金小史》一书,因不满作者“严华夏之防”的民族史观,故而写作了《华夷辩》。此事距离《古今说海》的出版(1544)才过去7年。在《古今说海》成书至《华夷辩》成文的这段期间,明朝与蒙古的民族关系十分紧张,曾多次发生冲突,如明朝杀害蒙古使臣、蒙古扰乱明朝边境等,最终在嘉靖二十九年(1550)爆发了“庚戌之变”,以明朝军事失利作结。正是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下,《古今说海》的编纂无疑成为陆楫表明自己民族史观的契机。其中《滇载记》较为系统地记述了古代滇域各部姓种类历史,末尾:“异史氏曰:‘夷裔盗名号,互起灭,若蜂蚁然,不足录也。然至与中夏交绥抗陵,疲我齐民。世主甘心焉。以无用戕有用,是可慨也。’”作者认为滇域君主争权夺位的行径不值得记录,但在与华夏战争中的牺牲是值得同情的。《星槎胜览》开篇说道:“永乐七年,太宗皇帝命正使太监郑和、王景弘等统官兵二万七千余人,驾海舶四十八号,往诸番国,开读赏赐。”虽然该书在记述使臣出访诸国的内容中无不充斥着“华夏为君,各国为臣”的不平等观念,但明朝与诸国交好和谐的画面不妨可以看作平等民族观的一缕曙光。有理由相信,这两部作品中蕴含了陆楫个人独特的民族史观,希冀通过这些小说的选录,使更多的人了解“夷狄”、关注“夷狄”,乃至重新思考“华夷”关系。
陆楫作为《古今说海》署名的最后获得者,对成书的影响不言自明。其实还有一人虽在《校书名氏》中并未提及,但他对《古今说海》的成书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此人便是陆楫之父陆深。陆深在写给其外甥黄标的《与黄甥良式十二首》中就提到了有关《古今说海》的命名、编撰、刊刻及校勘等一系列问题:“我甥作事必精,所刻书不下古人,计费亦不赀也。篇名嫌不响,可题作‘说海’如何?有紧要与典礼书,多入几种为佳……小说若刊,须唤得吴中匠手,方可发还。九种检入,但讹误极多,要校勘得精,却不枉工价也。”在信里,陆深明确提出了自己对于该书命名的建议,并着重强调内容的选录要多入几种“紧要与典礼书”,刻工最好是“吴中匠手”,为了减少讹误,必须得“校勘得精”。陆深的这一番话可以看作《古今说海》成书的指导方针,而陆深作为此书的“总设计师”,他的观念和思想势必会渗透到丛书的编纂中。
陆深一生致力于史学研究,这从他创作大量的史学著作可以得到确证。例如,他编撰、校勘史书,认为唐代刘知几《史通》刊本多有讹误,故而为其校订,“凡补残刓谬若干言……复采其中精粹者,别纂为《会要》三卷”。此书为明代史学批评著述中的重要作品。陆深在他的杂记和日记中,论明代史事得失与朝政时事,考核精详、见解独到。如其官翰林所作的《玉堂随笔》,“记明代典制及旧闻……其他叙事之文,如记杨士奇子稷得罪,为出于陈循所构陷,亦修史者所未详”。在《传疑录》中“针对明代宗禄之弊,叙述明宗室恩薮等杀之制”。除此之外,陆深还编订了一系列史料笔记,诸如《南巡日录》《北还录》《北平录》《平吴录》《平汉录》《平蜀记》等。据《四库全书总目·南巡日录》记载:“世宗嘉靖十八年,南幸承天,相度显陵。深时官学士,命掌行在翰林院印扈行。是编乃纪其往返程顿,自二月癸丑至四月壬子,凡六十日之事。《南巡日录》中载有《永乐后内阁诸老历官年月》一篇,乃得之于孙元者。深最留心史学,故随所见而录之云。”
陆深的经历似乎与撰写《北征录》的金幼孜以及《北征记》的作者杨荣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曾任职翰林院,皆有过扈从皇帝出行的经历,并且在出行过程中负责记录要事见闻、往还始末。《古今说海》所选明代13种史料笔记中,除以“北征”命名的3种之外,尚有一部记述明太祖平定蜀夏之事的《平夏录》,在题目与题材上均与陆深所编撰的《平吴录》《平汉录》等类似。其余史料笔记包括记述英宗“夺门之变”的《复辟录》、记录燕王“靖难之役”功臣封爵名单的《靖难功臣录》、建文帝殉臣名单的《备遗录》等。《复辟录》等3种显然是对明室内部及朝政大事的记录,有理由相信“最留心史学”的陆深对当代之事是极为关注的。他以史学为经世之学的基础,讲求古今并举,认为:“士君子用世,非兼通今古,何得言经济。”他又认为:“今世学者,不留心当代事故,一问及朝廷典章,及一代之经制沿革,恍如隔世。”他还提出:“士贵博古,亦要通今。博古而不通今,无用之学;通今而不博古,无体之学。”陆深是编撰《古今说海》的关键人物,他虽然只在书信中提议书名为“说海”而没有点出“古今”两字,但他有关“博古通今”的言论无疑对《古今说海》的编纂和最后定名起着重要的指导性作用。
综上所述,《古今说海》作为一部文言小说丛书,收录作品种类繁多,内容宏富。虽然在135种选书中仅有13种为明人作品,但却突破了丛书一般不选本朝的藩篱,重点收录了明代记述皇帝出征和朝野时局的政治类笔记,展现塞外风光、异域人情的见闻类笔记,以及内容新奇、寓意深刻的传奇小说。由此,我们不难看出编纂者开阔的眼界,及其背后所折射出的独特的“华夷观”和“博古通今”的历史观。
注释:
①(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第1062页。
②参见俞颂庸:《〈古今说海〉考》,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
③(清)唐锦:《古今说海引》,(明)陆楫等辑:《古今说海》,巴蜀书社1988年,卷首。
④(清)顾千里:《重刻古今说海序》,(明)陆楫等辑:《古今说海》,卷首。
⑤参见张春红:《文言小说集〈东园友闻〉作者作时考辨》,《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4年第6期。据其考证,《东园友闻》乃元代作品,故不录于表中。
⑥(清)张廷玉等:《明史四》,中华书局2000年,第3385页。
⑦(唐)刘知几:《史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94页。
⑧宁稼雨将《霏雪录》和《损斋备忘录》置于“明代杂俎类”小说中。参见其《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齐鲁书社1996年。
⑨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第252页。
⑩(明)陆楫等辑:《古今说海》,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