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遗忘的历史活动场域
——评尤凤伟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
2016-03-19张羽华
重建遗忘的历史活动场域
——评尤凤伟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
张 羽 华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重庆 408100)
《中国一九五七》阐释了中国知识分子人生苦难的生命历程,拷问了人的生命的尊严与道德良知,揭示出中国知识分子的高尚品格,也暴露了其人性软弱的精神面貌,展露出人性的挣扎与搏斗。
《中国一九五七》;政治文化学;死亡;艺术真实
在当代作家中,尤凤伟以书写历史与现实生活著称。纵观他的大多数小说,我们会发现,“无论是写抗日,写土匪,还是写建国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写当下的现实生活,尤凤伟总是以一种彻底的民间化叙事,将那些卑微而又无助的生命安置在各种剧烈的是非冲突之中,让他们饱受种种内心的折磨与煎熬,然后再通过无法回避的价值抉择,展现出他们潜在的精神向度及其人格魅力。”[1]可以说,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是尤凤伟在书写历史题材方面的一次突破,他以冷静的叙事格调来调动情感的记忆功能,以空间位置为叙事的支架,把一群不幸的右派知识分子纳入个体记忆的空间,让他们生动形象地流动在即将被遗忘的活动场域,从文学艺术上还原到历史的真实,体现出作家强烈的历史忧患意识和世间普遍的人道情怀。
一、抵抗的文化政治学
在1990年代以来的汉语书写史上,右派知识分子与时俱进地被作家的个体生命体验和读者的审美艺术期待重新形塑,作家并用小说文本的艺术形式再现特定时空语境下人的生存图景与政治文化生态。《中国一九五七》 真实地再现了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在与政治的博弈过程中的精神困境和肉体苦难,发出“我们是谁,我们应该得到什么,我们应当如何生存”[2](P1)的强烈呼喊。
“一九五七”是一个特殊的时间刻度,知识分子的话语权力在此时遭受压抑,其命运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当一股政治文化寒流逼近各个高校时,一些天真的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尤凤伟饱蘸着浓烈的人文关怀和民族历史的清醒意识去揭开风尘已久的“反右”这块伤疤,因为“这块伤疤不仅仅是长在单个的五七人身上,也是长在整个知识阶层身上,甚至是长在我们国家与民族的肌体上。文学对于这场事件的反映与追索,小说应当担负更大的职责,对此作家不应漠然置之。 以其广阔的视野、 高度概括以及执著的诘问与追,将那抹暗色凸现于历史的画版上。”[3]
作家在建构抵抗的政治文化生存境遇中,确立了两条精神抵抗路线,一是自我反抗遗忘的抗争;二是道德伦理与政治伦理的抗争。在《中国一九五七》中,作者没有以历史的方法去书写历史与政治的交织、争斗,而是从人性的角度去观照人的命运轨迹,以道德的拷问和精神的追思排斥文化政治学的诉求,在一种抵抗政治文化视域中观照各类知识分子的心灵世界,以此达到对知识分子魂灵的救赎。只要认真阅读这部作品,可以明显感受到作家鲜明的道德价值审判和宽厚的人间博爱情怀,并以散点似的笔墨透视各类知识分子在政治与历史场景中的风云激荡,穿透历史的内核,以期颠覆不合理的存在方式,让那些在公共领域失去话语权力备受政治折磨的知识分子振作精神,重建知识分子在正常秩序下真实、正义、理性的行动哲学。
朱里安在分析巴耶特(Alhert Bayet)著作《科学的道德》时,一针见血地指出“真正的知识分子常常考虑到科学的道德是存在于方法之中。这种所谓的德性是应该使得我们朝不断地督促自己、不断地拒绝诱惑的思考、与求安逸的满足感持续的斗争方向努力”[4](P71)。这里朱里安的本意是说作为知识分子的科学家在生产诸如原子弹之类时本身没有错,错在把原子弹指向人类的不道德倾向和行为。同样,作为具有良知、骨气,充满正义感的知识分子,不管在哪方面,应该理性地把思考行动的矛头指向人类的总体目标,而不是违心的迎合当局。知识分子总是在世俗的生活中寻求真理,思考人类存在的本质,为当局建言献策。但是,当统治阶层一旦发生顺时转向时,部分知识分子不可能随之服从不合理的当局者的意图,会委婉地发出异质性的声音,继而造成毁灭性打击,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尤凤伟在小说中对知识分子做了全面的审视和叙述,从运动的风云变幻中抓住知识分子心灵变动的轨迹,把握其生存动态和内心世界。当整风运动来临后,高校大批知识分子(不管是领导者、教员还是在校大学生)都含混地卷入到了运动的潮流中,然而,当思想理念和政治潮流发生抵触时,一大批知识分子却被当权者合法化地打成“右派”,接受不同层次的改造。作为受害的知识分子,在一夜之间毫无任何准备地被阻断了人生所有的梦想,没有任何申辩的权力,或被流放劳动、或被收进监狱,从此失去自由。当这场运动风波触及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很多知识分子企图逃避流放、劳教的惩罚,不断向同事、下属推卸责任,把一些正义的话语狡辩为对党的不忠诚,以此来摆脱危险获取自由,但是由于运动的持续性,也难以摆脱被流放被劳教的人生命运。
作者通过对这场运动的叙事,不仅揭示其本身的荒谬性,同时也暴露出知识分子人性的弱点。在特殊的语境下,知识分子既可背叛自己,也可背叛组织。在K大学,范宜春通过卑鄙和奸诈的手段使冯俐被卷入政治的漩涡中。当知识分子被打入地狱,有的很想通过凸显表现来获得执行者的认可,恢复正常人的生活。比如愈峰华为了尽快走出这种苦难生活,与家人团聚,在背后说“我”坏话,要出狱时来求“我”原谅他。李戌孟偷偷写小说,被人揭发,遭受更严重的惩罚。高干对犯人的欺压,后遭到高冲冒充警察的报复、戏弄。小咬(曲众民)向管理员告密,成为所有犯人的众敌,后遭受毒打。董善、赵仁在互相揭发中被打成“右派”,后又在劳教里显示自己对党的忠诚,以此在其他右派分子面前耍威风。类似的诸如张克楠、吴复生、李祖德都是一些以迫害他人而后快的堕落知识分子,成为受害者之中的施暴者,从根本上丧失了知识道德立场,暴露出知识分子先天的局限性。
当然很大部分知识分子也有自身的优点,无论处于什么环境,始终保持自身独立的精神品格。诸如周文祥、冯俐、龚和礼、程冠生、张撰、李宗伦、李祖德、苏英、愈峰华、吴启都、陈涛、张克楠、董善、赵仁、高干等人,他们在大学单纯的生活里无形地被运动的波浪驱逐到现实的生活语境中,当恐怖的权势和人性的污浊将全面袭击到他们时,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抵抗方式,以此来寻求心灵的慰藉。坚守信念的女性知识分子冯俐开始提醒恋人周文祥在整风运动中要谨慎,但最终还是被打入右派,使自己受到牵连,但是她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不断申诉,可是在没有法律可言的社会语境下,她越是申诉越是陷入魔掌的深渊,逐步被推进监狱,最后因保持知识分子的尊严而被枪毙。李戊孟为了书写自己的人生命运,在失去话语权力的语境中把言语付诸小说,不向当权者低头,最后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龚和礼在被发配御花园农场里,忍受饥饿,绝不食蛇,扮演食草动物,最后全身浮肿而离去。李宗伦为了捉青蛙,越过了警戒线而被猎枪扫射,最后在医院自绝人寰。事实上,尤凤伟以直面历史与现实的审美姿态,写出了权力淫威对知识分子的压抑和摧残,把历史故事艺术化地融入文学叙事中,全方位地阐释了知识分子抵抗的文化政治学原理,揭示出人性的复苏与挣扎。
二、苦难生活作为修辞的叙事
尤凤伟说,回忆苦难是一桩痛苦的事,而忘记苦难还可以重演,作为对历史的责任,还是记住苦难为好。 必须承认的事实是,苦难是文学叙事的永恒主题之一,是来自作家的生活体验和历史想象。在尤凤伟的叙述中,他把这一永恒的主题定格在意识形态的话语表述空间里,从历史、政治与人的纠缠来阐释苦难的根源。在作家看来,历史、政治并不是造成苦难的根本原因,最重要的是追溯到造成这一事件的当事人。冯俐、李宗伦、崔老、李戌孟、俞峰华等人既是是时代的清醒者,也是时代的苦难者。尤凤伟借助周文祥的亲身体验向我们叙事的不仅仅是知识分子所发生的故事,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表现出来的行为动机和精神境界。
历史表现意义在于把封尘久远的东西展示给人们看,把恶的本质揭示出来并加以审视。作家通过苦难生活的修辞性叙事,把笔力落脚在监狱的几何图形上,抛开历史的宏大叙事,挖掘知识分子人格尊严、扭曲的人性以及变态的心理,注重对知识分子的精神史与肉体的苦难史进行独到的解剖,从政治运动的潮流中冷静地作出对人性反思和道德的批判,揭示出人生的苦难命运。事实上,“由于反右运动的本质并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思想改造,而是以‘改造’作为人道主义的幌子,通过赤裸裸的非人道的专制手段,直接对自有知识分子进行思想和记忆的双重清洗,对他们的生命与尊严进行强制性的剥夺。”[1]
在小说的开篇,作家就以监狱这个意象作为叙述基点,展开场景叙事,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小说故事情节的讲述主要由右派知识分子“我”——周文祥来完成,在小说开篇的第二段就阐述了“我”进入监狱的情况,这就注定了“我”的人生苦难:
我是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关押在这座赫赫有名的草庙子胡同政治犯看守所。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天是西方人过的圣诞节。苦难从这个日子开始使我终生都对主难以产生亲和,尽管我知道这没来由,可当没来由的灾祸突降于身时你迷乱的思绪也只能没来由。我没有查过中国当年的历书,那个飘雪的寒日当是冬至的前后日。冬至——冬天不期而至。而对于我,长达二十二年的人生严冬也就从这一天开始。
精神创伤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迹,随着时间的流动和意识的渐变,这个印记也会渐渐淡出视线。一九五七年作为一个泛化了的时间概念,没有准确的刻度,但却预示着灾难的开始。周文祥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和亲历者,在回忆历史过程中,不得不强制性地抵抗遗忘,追寻逝去的记忆。他原本是K大中文系的学生,《大地》期刊的主编,整风运动中第一张大字报的作者,有才华有理想有抱负,具有知识分子的赤子之心,但政治运动的风向一转,他就成了第一批身陷囹圄的知识分子。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几乎都是通过主人公在强迫性记忆与遗忘的撕裂中来推动故事的叙述空间,全方位地展示人性的搏斗与绞杀。周文祥经过草庙子胡同监狱的审讯强化了记忆力,以至对后来二十二年劳改过程中常能保持清晰的记忆。记忆对周文祥来说,幸福的时光真正值得怀念,不幸的日子只能带来伤感。周文祥在抵抗遗忘的生命过程中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磨难,在大学校园里可以追求自由的生活,可是在现实革命话语霸权下被击得粉碎,其良知、人格、人性都变得麻木、迟钝,“苦难的时日在匆促中默默滑过”,“意识像冬眠般被深深地埋藏,精神活动更多是本能的反应,猪狗一般”。 他在权威面前默默忍受着煎熬,逐渐丧失了思考的睿智。
每一个右派都有自己的“罪恶史”,都是一部苦难史。因为“在作家的理念中,历史的灾难也好,政治的灾难也好,说穿了仍然只是‘人’的灾难。‘人’既是这种历史和政治灾难的承受者,某种程度上也同样是这种政治与历史灾难的参与者与执行者。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正是知识分子自身的弱点以及人性的残损加剧了政治和历史灾难的酷烈程度”[5](P410-411),打成右派的老师吴启都、秦仲俞,北大教授龚和礼,K大书记袁光在人生的命运转折中都受到强权政治的约束和控制,而像张克楠、赵仁、董善等本身又是受害者,在革命话语霸权的引导下又转变成行动的执行者。
小说将苦难的叙事场景分别设置于草庙子胡同监狱、清水塘劳改农场、“御花园”劳改农场、我乐岭劳改农场等四个封闭的空间里,努力展示右派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周文祥、冯俐、龚和礼、高云纯、解若愚、李宗伦、李戌孟、张撰、俞峰华等人被打成右派后,或者入狱、或者遭流放,参加强制性的劳动,生活单调乏味,唯有接受短暂阳光的触摸。他们的生理需求被历史灾难与政治强权剥夺,精神生活僵化,物质生活的贫乏以及高强度的劳动带来身体的创伤,都铭刻在历史的记忆中。知识分子在劳动农场改造,目的就是将他们改造成地道的农民式的思维、心态和农民式的形象。饥寒交迫并非是他们苦难的全部,甚至也不是主要成分,真正的苦难是叵测命运对精神的压迫,躯体的饥寒交迫以及心灵的恐惧,更是对知识分子道德的拷问。
尽管有些知识分子在抵抗强权的压力中,保持着自己的节操,但是在事实面前还是惨遭厄运。俞峰华尽管在监狱表现突出,力争早日走出监狱,等到回家和未婚妻结婚,然而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以前的恋人早已投入别人的怀抱。虽然周文祥只有九年的劳改期,但是命运的转折再次把他拉入到劳改的深渊。特别是吴启都,本来有着令人羡慕的爱情和家庭,但是由于政治运动的捉弄让他陷进苦海,妻子和儿子陪着流放,后来儿子为生病的吴启都下河捉鸭蛋被淹死,妻子精神失常,失去记忆,吴启都精神崩溃,还被张克楠无情的批判,最后被打成植物人。
知识分子不仅在监狱、劳改农场遭受强迫性记忆的审问,还要忍受饥饿,高强度地参与劳动。在周文祥才进草庙子胡同监狱的晚上,他拒绝吃饭,抵抗没有人性的审判和对人自由生活的任意剥夺。在小说的第三部分,周文祥由河北清水塘农场转到黑龙江的兴湖劳改农场,后转移到附属地“御花园”农场,这里成为三个知识分子——周文祥以及历史系学生陈涛、北大物理系教授龚和礼的世界,这里相对来说比较自由,但也面临着饥饿的威胁。阿玛蒂亚·森在饥饿和饥荒的权力分析方法中,认为“一个人之所以挨饿,要么是因为他没有支配足够食物的能力;要么是因为他拒绝使用这种能力。”[6](P45)对于像龚和礼这样的人,他在面对饥饿的威胁时,拒绝吃动物,宁愿吃草,晒太阳,少运动,但是这并没有让他解决饥饿这一根本问题。而陈涛在处理饥饿中,他以生存就是一切的朴素理想,不择手段找到了足够支配自己饥饿的食物——捕蛇来解决饥饿问题。但是,陈涛最终被毒蛇咬伤,在精神的恐惧中离开世界。
三、一份关于死亡的证词
尤凤伟在诉说历史与政治的话语时,很大程度上在为我们建立一份有关死亡的档案。他深入到历史的内驱,对知识分子的命运作了宽泛和复杂的阐释,对他们生命脉搏地跳动给予切身的感受和真情的书写,从而拓宽了艺术表现的领域。
叙述者通过强迫性记忆为我们提供一份知识分子死亡的清单,在有证可查的地域空间里找到一座座有迹可查的坟墓。在安东尼奥·葛兰西看来,并不存在任何独立的知识分子阶级,每一个社会集团都有他独立的知识分子阶层,一旦背叛这样一个社会集团,不满足它自身的需要,那么这样一个意识形态集团就会把它打入地狱,甚至推向死亡,因为留在身边,反而会威胁到本集团的社会利益。“任何在争取统治地位的集团所具有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它为同化和‘意识形态上’征服传统知识分子在作斗争,该集团越是同时成功地构造其有机的知识分子,这种同化和征服便越快捷、越有效”[7](P5-6)。整风运动应该说是一场比较民主的运动,但是当知识分子提出尖锐的问题触及到当权者的利益时,他们又不得不反身过来整顿知识分子的思想,以适应自身的职能统治。
诞生与死亡是人类生活中绝对的事件。死亡再生的社会体验过程中往往具有不确定性。在基尔克郭尔看来死亡是决定性的,人总是被遗弃在时间之中,同时死亡也是不可解释的,特别是在当权者面前,死亡就是他们的意志。“有意义的生存是在生活世界的连续性中展开,但是也在于生活世界的突变中。生活世界对于个体人在其生活中所能够去建立出的那意义及通过意义而获得的幸福来说是意味深长的。一个幸福的生活世界可以被描绘为一个自由的世界”[8](P519),作为像周文祥、冯俐、龚和礼、崔老、程冠生、高云纯、苏英、吴启都、李戌孟、李宗伦等一群知识分子,都抱有一颗纯真的心灵去寻找幸福的世界,但是自由的理想和倡议却遭到革命话语霸权的阻隔。周文祥的牢狱生活哲学就是“人是不可以对自己掉以轻心的,必须高度警醒,瞪大眼睛盯着自己,就是说要进入一种有意识生活状态之中,一边生活一边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储存在记忆中,这样一旦将来再面对审讯就能够抖落出来为自己讨个清白”[9](P121)。周文祥在历次的劳改场所的转换中面对死亡的威胁和恐惧,小心翼翼地寻找自己的生存智慧,但也不出卖良知,在生存焦虑的尴尬和心灵的折磨中保住了生命,相反,他的恋人冯俐,始终保持着与不正当的权力施压作出抵抗,在持守尊严的过程中走向死亡,最终把希望塑造成一座坟墓。
在心灵的搏斗过程中,一些知识分子也甘愿走向死亡。比如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批劳教分子,却在内部发生精神的、道德伦理的搏斗,互相告密,企图致力于对方的死亡。在严密的监狱中,告密本身象征着死亡。像本身是犯人的张克楠、李祖德、董善、赵仁这类知识分子,丧失了道德底线,不惜迫害像吴启都这类已经失去灵魂知觉的疯癫人物来作为自己的政治觉悟表现。这种强制性的自我戕害正体现了知识分子人格的分裂与道德的崩溃,人的尊严和道义的丧失。
作家书写右派知识分子的死亡,不是要为我们提供有形的实体纪念碑,而是为我们提供一份有效的有关死亡的历史证词。不可忽视的是,西方一大批诗人对死亡情有独钟,在他们的观念世界里,死亡并不可怕,相反是通向幸福的源泉,激活内心灵性的催化剂。他们把生命的有限意义建立在超越世俗的外在空间,回归内心,把自己的意志转向内在不可见的心灵世界。“一个具有专制独裁秉性的人首先想到的始终是对任何反对自己思想观念的行为进行压制——使用审查制度和进行封锁”[10](P167),当权者企图在思想上钳制右派知识分子,对他们的自由思想进行封锁,对女性冯俐的反复审问就在于对她思想的奴化,祛除另一种排斥性的抵触。像李宗伦、李戌孟、俞峰华他们,秉持知识分子的良知,在遭受精神奴役后,发现寻找生的价值失去后,只有通过自杀结束生命。尽管像吴启都和俞峰华获得了当权派许可的人生自由,当放开风筝的线绳后,他们却失去了生的意义,“死的胁迫把生命从其麻木的沉沦中唤醒,促使生命投入最后的超生。在死的时刻,生之大门才敞开自己的全部现实”[11](P254)。
作家的精明之处不在于刻意去写正义知识分子的死亡,真正想让我们看到的是通过知识分子死亡的这一仪式来对“那场运动的认识和把握,对落难于那场运动中的人的心灵轨迹的认识和把握”[3],《中国一九五七》不仅为我们展示了一座反右运动的历史博物馆,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右派知识分子尸体记录薄。坟茔、清水塘、蛇、大水、火盆地、一根绳、医院这些物象都充满丰富的象征意义,表征着死亡。作者在这里为死者建立一份死亡档案,透视这份档案,我们能够看头历史的真相,对后人提出警示。正如作家所言,作为“镜子”的文学应该将历史的画面记录存真,这是作家的职责所在。
四、历史的另一种写法
吴义勤在《尤凤伟及其〈中国:1957〉》一文中从“艺术的反思”和“反思的艺术”深度地来阐释《中国一九五七》所追求的两个艺术目标。对这样一种艺术挖掘的难度和深度,作为艺术家的一面的尤凤伟,能够很好地把两者结合在一起,把这一历史事件所蕴含的丰富意义真实地展示出来,真实真诚地去捕捉政治语境中闪耀的人性光辉,展现出灵魂深处人性的品质。尤凤伟说“‘历史’历来是作家写作的资源,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关键在于使用这些资源的态度所在”[12](P47),而历史学家在书写历史时,他们很大程度上都是带着片面性展现发生了的事件,遮蔽一些中性的历史现状,缺乏一种历史的自省意识,对历史的领悟和解读存在一种僵化的倾向,没有浮现历史的现场感,没有激活历史躯体的生命,没有耐心去关注历史中人的精神状态和生存状态,不加任何反思和批判的继承一些陈旧的观点,作出武断的肯定或否定,这本身是一种抱着对历史不负责任的态度。尽管我们对历史的考察和审视存在“历史的两面性”的观点,但是客观的历史只有一个,只有抱着历史的责任感去审视“过去之谜”,我们总会在政治和历史的反思中觉察出历史的真面目,以此获得一个真实的客体实在。
尤凤伟的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为我们提供了历史的另一种写法,当然也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解读历史的新视野,从而看到历史的真实现状。这在很多读者看来,很不习惯,甚至说这种历史的写法是一种虚伪的写法,而不是虚构的写法,更不是艺术的写法,这或许觉得很可笑。对待历史,我们必须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尤凤伟对政治事件的把握入木三分,他排出了意识形态的左右,冷静地思考革命话语权给知识分子造成的灾难。他不是在进行政治历史的言说,也不是在进行思想意识的灌输,而恰恰是在这一历史语境中对人性的审问和剖析。换句话说,他不是在建造一座纯粹艺术的乌托邦世界,而是在纯净的心灵中抹开残雾透视历史的具体真相来塑造艺术的真实世界。
《中国一九五七》无论是从思想深度、叙述方式还是从叙述情感、文本特征,都对历史的叙事做了艺术的重构,能净化读者的心灵,促使我们对历史的重新认识。就历史的真实性问题,正如作家在作品的后记中谈道:“当然说到底这也不是个非得叫真的问题,不管归于何方关键还在于作者的写作态度,在于作品的品性和形态。事实上,对于这部《中国一九五七》而言,我既是作为现实题材又是作为历史题材来处理的,我的态度是立足现实,面对历史”[9]。我们避开近些年来大量历史小说不论,单是就对共和国成立后发生的历次政治运动的书写,就足以发现作家对这一历史时段书写的情感倾向和审美艺术形态。从这种创作态势中,我们还会从中发现很多小说的思想特质、艺术表现和情感倾向都具有惊人的一致。不能否认的是,作为文学的叙事,它不是作家发泄的训练场,更不是以此作为作家发泄的对象;作为读者,他是带着艺术的前准备来享受、接受作品所赋予的审美愉悦,如果把小说创作作为政治说教的倾诉对象,那么它将会永远失去艺术的价值。
法国著名哲学家和社会学家雷蒙·阿隆《历史讲演录》论述道,“在这意义上,历史认识,或者作为认识的历史,便是从现在所存在的东西出发,对于过去进行重建或者重新组织,是对于过去某时某地所发生的事的重建”[13](P93)。我们经验着过去,而过去仍然是我们现在的延续。尤凤伟书写历史,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抱着冷静的心态认真翻阅历史史料和实证采访当事人的基础上,通过艺术加工来酝酿小说的艺术结构,正确地处理历史发生的时空关系。
周文祥以抵抗遗忘的方式逐步记录着惨遭牢狱的苦难和精神创伤,以个体体验的生命感受来言说历史,以生活的亲身经历来记录历史,从实证学的角度来看,本身具有不可信性。但是,在叙事故事的逻辑推理和时空转换中,又把过去与现在的“近似性”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让这个跨主体性的周文祥来承担述说历史的责任,本身也是作者的理想叙述主体和述说达到预期的效果。在这种想象性的历史记忆中,作者有意安排了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活动的空间,即以别以“草庙子胡同”“清水塘”“御花园”“我乐岭”四个象征中国地域的地点作为流放知识分子的活动场域,构成了小说的支架,固定了小说的空间结构。
另外,作者在营构空间结构的同时,以回溯性叙事来营造小说的时间结构,小说基本上按照故事推演的顺时序演进,把周文祥所经历的历史故事通过他的主观化叙述视角有机地统一起来,增强了历史的现实感和现场感。这不仅把周文祥经历的外在事件表述出来,也把以周文祥为主体的这一群知识分子的心灵世界赤裸裸地挖掘出来了,营造一种历史的真实性和客观性,从而在阅读上增加读者的可信度。另外,作家还以日记体、札记、大事记、人物志、日记的注释文体以及梦境、症状、幻觉来嵌入小说的宏大结构中,增强了小说回忆性的叙事功能。任何记忆都与时间同在,同理,任何记忆,都与亲身体验和想象有关。尽管记忆不是完全可靠,但是现实的生活体验充盈了想象性的记忆。因此,在流动的历史叙述过程中,我们完全有理由把这部小说称为“走向一种合理性的历史学”[14](P207)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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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刘小枫.诗化哲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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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法]雷蒙·阿隆.历史讲演录[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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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冯济平
Rebuilding the Field of Forgotten History: A Review of You Fengwei's Novel China 1957
ZHANG Yu-hua
( School of Liberal Arts, 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8100, China )
China 1957 explains the life course of Chinese intellectuals' suffering, examines the life dignity and moral conscience of people, reveals the noble character of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s, exposes the weakness of spirit of the human nature,and shows the struggle of human nature.
China 1957; political culture; death; artistic reality
I207.42
A
1005-7110(2016)05-0110-06
2016-05-06
张羽华(1977-),男,重庆酉阳人,文学博士,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