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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学及其源流新论

2016-03-19聂济冬

聂济冬



齐学及其源流新论

聂济冬

摘要:齐学之名起于齐地,通常认为其源流为齐稷下学和汉之齐学,是地域之学,并随汉之今文经学的歇息而戛然而止。实际上,齐学具有强大的延伸力和包容性,远非齐地之学可以概括。稷下学、汉之太学的官学性质及其思想文本的经典化,促成它渐变为中国学术主流之一。魏晋时,齐学的支流渐与道教相合。魏晋后,齐学的主流因学术重心的迁移而式微。在清代中晚期,齐学又随着今文经学的复兴而再兴。反观齐学的演进轨迹,我们看到自由之学术,要以回应时代的呼唤为内容,要为时代之进步而张目。

关键词:齐学;稷下学;汉之齐学;清今文经学

当下有关“齐学”的研究成果汗牛充栋,学者屡有创获,但大多似乎囿于时空的限制,学术视野或局限于齐地,或受制于先秦两汉,重探源,而忽略了对汉代以后齐学流向的考察。

何谓齐学?齐学之名起于齐地稷下学宫,兴盛繁衍于汉代太学辟雍。纵观历史,汉代齐学、“齐地之学”的说法,实不能完全概括齐学之学术风格、学术诉求和学术愿景。它广博的包容性、深厚的延伸性,使它超越了时空的限制,成为中国学术骨干之一。在二千年的文明进程中,先秦齐学、汉之齐学,为后世学术提供了经典文本和精神资源,逐渐发展为一个动态的文化具象。齐学的精神,也内化为知识分子关心时政的品格,凝练成他们的社会担当意识。鉴于此,我们有必要在前人探源的基础上,进一步析流,辨析齐学的走向,认知齐学的当下意义。

一、齐学之本原

齐学之根,源于齐地。齐地之兴,兴于管仲。管子所谓的尊王攘夷、富国兴民的理政思想,也是齐学的学术愿景,其实质就是实现国富民强、礼义兴邦的终极目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四维”,《史记·管晏列传》集解:“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见司马迁《史记》七,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132页。

正本溯源,先秦齐学大略可分为主流和支流两类。主流,即其官方学术形态,包括稷下之黄老道学、邹衍阴阳五行学、孟荀学说等内容;其支流为民间的巫风和方术方技等。

1.齐学之支流

齐学的支流,是齐地神秘文化。齐地古有巫风。战国末,燕、齐沿海一带多方术之士,好神仙说。在方士的蛊惑下,齐威王、宣王都曾派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齐巫延续时

间很长,汉代赤眉军中齐巫仍起重要作用。《后汉书·刘玄刘盆子列传》云:“军中常有齐巫鼓舞祠城阳景王,以求福助。”*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479页。历史上的齐巫和齐之方术,对社会影响很大。

齐地的神秘文化对传统思想的发展有深刻影响。“阴阳”“五行”观念早已有之,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成分。但在燕齐方士的鼓噪下,二者渐渐合流,包含了一些荒诞不经的因素。梁启超认为“春秋战国以前,所谓阴阳,所谓五行,其语甚希见,其义极平淡。且此二事从未尝并为一谈。诸经及孔、老、墨、孟、荀、韩诸大哲皆未尝齿及。然则造此邪说以惑世诬民者谁耶?其始盖起于燕齐方士,而其建设之,传播之,宜负罪责者三人焉:曰驺衍,曰董仲舒,曰刘向”*顾颉刚:《古史辨》第五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53页。。胡适进而言之:“阴阳的信仰起于齐民族,后来经过齐鲁儒生和燕齐方士的改变和宣传,便成了中国中古思想的一个中心思想。这也是齐学的民族的背景。”*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13年,第256页。二位先生的言论带有批评色调,恐与新文化运动的背景有关,但揭示出齐学的神秘文化源头。

新中国成立后,受意识形态和西方哲学研究思路的影响,学界一直对方术、术数之学存在偏见。从实证的角度出发,方术、术数知识确实存在荒诞不经的地方,但是它们是古代的一种认识世界的特殊形式,有其合理性的一面。不仅如此,秦、汉、魏晋盛行的神仙养生思潮,和汉代盛行的谶纬思潮,都有齐地巫风和方术类知识的痕迹。所以,我们不应忽略齐地的神秘文化。它是齐学的一个源头。

2.齐学之主流

齐学之主流,即齐之官方学术,源起于稷下学派。齐宣王广召天下名士,荟萃稷下学宫。《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载,“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稷下学者提出了各种治国理政的想法,“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司马迁:《史记》七,第2346页。清人阎若璩在谈到稷下人物时说:“驺衍则谈天也,淳于髡则滑稽也,田骈、接予、慎到、环渊则论黄老道德也。而孟子于其间又述唐虞三代之德,是皆所为无官守无言责者。”*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49页。荀子在齐,三为祭酒。总之,齐之稷下学,是容纳黄老道学、邹衍阴阳学、孟荀儒学等百家学术渊薮。唐代贾承晖《对持论攻击判》言:“稷下驰声,笼百家而纷纠。”*董诰等:《全唐文》五,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127页。蒙文通亦认为齐学包含了战国时期六家之学术*蒙文通:《经学抉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6页。。“然而这里面没有墨家”*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外二种),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746页。,这亦符合秦汉后墨家消亡的史实。清人孙诒让云:“至西汉儒复兴,而墨竟绝。”*孙诒让:《墨子閒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707页。由上可知,齐之稷下学意义非凡,它为后世学术做了定性探索。因而说,齐学的主流,于士人而言,是“不治而议”,积极地参政议政,为精英之学;于学术而言,它兼容并包,经世致用,为淑世之学。

二、齐学之历史走向

秦汉以后,齐学以自身的活力和包容性,成为中国古典学术和政治思想的重要基座。在历史长河中,齐学随时而化,它如同任何一种完善的学术形态一样,都具有一个发展的脉络走向,即在各个历史时期呈现出或高涨,或沉寂,或再次爆发的状态。

1.齐学之高涨

汉武帝兴儒,重《公羊春秋》。至宣帝时,儒学始有齐学、鲁学之分。《汉书·儒林传》:“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穀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穀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班固:《汉书》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618页。清人廖平在其《今古学考》中点明二者的关系和区别,“今学传孔子,本始于鲁。公羊始师齐人。受业于鲁,归以教授,当其始仍《穀梁》派也。如荀子游学于齐,学于公羊,始师其说。《春秋》多同《穀梁》,是齐学初不异于鲁学之证。至于归以教授,齐俗喜夸好辨,又与燕赵近,游士稷下之风最盛,故不肯笃守师说,时加新意,耳濡目染,不能不为所移。齐学之参杂于今古之间,职是故也”*刘梦溪、蒙默:《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廖平蒙文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2页。。就学术旨趣而言,鲁学重古制,齐学重时下。先秦稷下学者只能是不治而议,而秦汉时期的齐学,直接参与政治实践,并被全面推广,成为行之天下的学问。

(1)齐学主流的演变

秦重法家思想,采用的是焚书坑儒的文化政策,但在政治方略上,秦始皇却为齐学所折服。胡适曾言:“前三世纪的晚期,秦始皇征服了六国,而齐学征服了秦始皇。”*胡适:《胡适全集》第六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1~32页。史料记载确实如此,《史记·封禅书》中言:“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司马迁:《史记》四,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368页。《秦始皇本纪》中也提到秦初并天下,“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司马迁:《史记》一,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37页。。以致“五德终始论这朵在东方齐地开出的‘怪迂’之花,最后却在西方秦地结出了丰硕之果。也许这是历史辩证法使然吧!秦王朝把五德论作为官方理论推向全国,这自然要比当年邹衍凭借个人力量推销它效果强大亿万倍。如此一来,在时人的信仰世界中,五德终始论就不能不占有极重要的地位”*张岂之、黄留珠:《中国思想学说史·秦汉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3页。。秦始皇不仅在治国理政方面受到齐学影响,在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上,他也听信燕齐方士之言,东上琅琊、蓬莱,问长生不老之药。在积十二年修成琅琊台后,“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司马迁:《史记》一,第247页。。秦始皇对齐地海上仙山的迷恋,开后世汉武、魏武、唐玄宗等皇帝重方术、狂热追寻蓬莱海上神仙之先河,也带动了社会求仙思潮的扩展和深入。秦始皇倚重齐学、齐术,齐学被首次推向天下。

汉之齐学,融汇、发展了战国、秦之齐学。一方面,齐学以官方学术的形态,成为汉代黄老道家和今文经学的基本构架;另一方面,齐学又以私密之学的形式,成为术数之学的理论指导。二者并行不悖,都有社会名流、学术大家为拥趸。齐学被全面推向天下。

西汉之初,社会凋敝,百废待兴,朝廷的应对措施,是以黄老道家思想为行动指南和理论依据。而黄老道家源于齐地,郭沫若就曾说:“黄老之术,值得我们注意的,事实上是培植于齐,发育于齐,而昌盛于齐的。”*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外二种),第745页。胡适曾对《汉书·艺文志》中以黄帝及其臣子为题的书进行统计,涉及道家、阴阳家、小说家、兵家阴阳、天文、历谱、五行、杂占、医方、房中、神仙等,计991篇,认为这些书“虽不全是齐人做的,然而我们可以概括地说这些书都是齐学的作品”*胡适:《胡适全集》第六卷,第29页。。无疑,稷下黄老与汉初黄老联系密切,有源流关系。

汉武帝雄才大略,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政策。儒学从子学上升到经学地位。齐学中诸子学术力量渐次消歇,被吸附容纳于儒学中。在西汉,齐学成为今文经学的主体,在学界独拔头筹。

董仲舒上《天人三策》,叩开了经学兴盛的大门。董仲舒师承齐学,以公羊“大一统”说立意,吸引了汉武帝的目光;又以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改造儒学,诠释《春秋公羊传》,提出“天人相与”之学,倡言祥瑞灾异之说,形成了今文经学的骨架。《汉书·五行志》中就说:“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班固:《汉书》五,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317页。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概括为:“汉有一种天人之学而齐学尤盛。《伏传》五行,《齐诗》五际,《公羊春秋》多言灾异,皆齐学也。《易》有象数占验,《礼》有明堂阴阳,不尽齐学,而其旨略同。”*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06页。在政治思想上,齐学也有自己的建构,《齐诗》与《公羊春秋》相辅相成,托古改制,谈论“革命”,塑造孔子“素王”的形象,意欲为汉家立法度。蒙文通在其《儒家政治思想之发展》中就指出:“《齐诗》言‘五际’、言‘四始’,以‘改制’、‘革命’为依归,而原本于孟、荀,舍是则‘王鲁’、‘素王’之说无所谓。”*蒙文通:《经学抉原》,第153页。重齐学,也成就了西汉博士多为齐学之士的盛况。蒙文通即言:“汉博士唯齐学盛,以伏生、公孙弘皆齐学也。”*刘梦溪、蒙默:《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廖平蒙文通卷》,第33页。

汉之齐学,兼祧了作为儒学两大核心的孟、荀思想。“孔子没后其弟子及后学各取思想之一方面而发挥之。其最著者孟子言仁心仁政,荀子主正名礼治。”*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下册,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30页。孟、荀思想虽各有所重,一个重仁义,一个尚礼治。但在汉儒那里,二者被有机地汇通。

若要确定有机汇通的时间节点的话,多可能是昭帝时期的盐铁会议上。汉初,荀子有广泛的学术传承背景。清人汪中《荀卿子通论》指出荀子“尤有功于诸经”*田汉云:《新编汪中集》,扬州:广陵书社,2005年,第412页。。周予同继之说:“但秦汉儒生所学习的‘五经’及其解说,大多来自荀子,则为经学史家们所共同承认。”*朱维铮:《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版,第824页。《汉书·儒林传》的相关记载确实如此。荀子思想还一度是西汉治国理念的基础。孔繁《荀子评传》中言荀子已有王霸杂用观念,指出:“荀子这些思想对汉初‘霸王道杂之’(汉宣帝语)即王霸杂用有重要影响。”*孔繁:《荀子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65页。

《孟子》在汉文帝时曾立为博士,武帝时被取消。在昭帝时期的盐铁会议上孟子学说再次肇兴。金春峰曾言:盐铁“会议以前,荀子思想的影响在汉代儒家中居于优势,会议以后,则孟子的思想不断扩大影响。盐铁会议是这种变化的标志”*金春峰:《汉代思想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3版,第250页。。此言笃实,我们从《盐铁论》中的《春秋》引文即可见。“公羊学”是西汉显学,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们上承董仲舒“公羊”学,遥指孟子《春秋》义。钱穆认为汉代对《春秋》的尊崇,可上溯孟子《春秋》义。钱穆云:“推尊《春秋》,也不是两汉始;这从孟子而已然了。”*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66页。同时,从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的《春秋》引文诠释来看,他们又回扣荀子的《春秋》微言大义说,以《春秋》演义,针砭时弊,抨击武帝酷政。

今文经学的天人合一论与阴阳五行说的诠释方式,愈演愈烈,成为社会和学界通行的公理和方法。两汉之际,在谶纬思潮的推波助澜中,今文经学走向神学。在东汉,白虎观论议中,诸儒统一思想,总结出具有国家宪章性质的《白虎通义》。今文经学达到了学术顶点。但盛极而衰,受神学化的拖累,今文经学渐趋于衰落。清人陈乔枞在谈到齐诗的衰亡时,点出了今文经学、齐学、谶纬之间的互动关联。《清史稿·儒林传》言陈乔枞:“又著《齐诗翼氏学疏证》二卷,《诗纬集证》四卷。谓《齐诗》之学,宗旨有三:曰四始,曰五际,曰六情。皆以明天地阴阳终始之理,考人事盛衰得失之原,言王道治乱安危之故。齐先亡,最为寡证,独翼奉存其百一,且其说多出《诗纬》,察躔象,推历数,徵休咎,盖齐学所本也。《诗纬》亡而《齐诗》遂为绝学矣。”*柯劭忞等:《清史稿》四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248页。

汉代以后,学术中心西扩、南移,如西汉之长安和三辅地区,东汉之洛阳、弘农郡、颍川郡等。汉代山东虽出过伏生、匡衡、郑玄等学界领袖人物,并有山阳郡、泰山郡等名郡大邑,但就学术整体而言,汉代齐、鲁两地已经很难说是绝对的学术中心。但有趣的是,齐学和鲁学却是汉代学术的重要基石和主体部分,山东则是学术圣地。

(2)齐学支流的演变

作为私密之学的齐学,极易与《易》学融合。皮锡瑞《经学通论》云:“故汉世有一种天人之学,而齐学尤盛,《伏传》、《齐诗》、《公羊春秋》,皆齐人所传也,孟京非齐学,其言《易》亦主阴阳灾变者,卜筮占验,本与阴阳灾变为近,故后世之言术数者,多托于《易》。”*皮锡瑞:《经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8~19页。燕齐方术本就为齐学的支流,且齐学尚阴阳灾异终始之变,从学理、性质上言,都与《易》之象数学接近,二者极易融通。清代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言西汉象数之学源自齐学,“《易》有孟京卦气之候,《诗》有翼奉五际之要,《尚书》有夏侯《洪范》之说,《春秋》有公羊灾异之条,皆明于象数,以著天人之应,渊源所自,同一师承。孟喜从田王孙受《易》,喜即东海孟卿子,焦延寿所从问《易》,是亦齐学也,故焦氏《易林》皆主齐诗说,非仅甲戊巳庚达性任情之语,与翼氏齐诗言五性六情合;亥午相错,败乱绪业之辞,与《诗·氾历枢》言午亥之际为革命合”*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海:上海书店,2000年,第41页。。作为私密形式出现的齐学,随着方术、术数的广泛漫延,在官方、民间都流动不衰。

从汉代学术的官方存在形态和民间传播形式看,齐学,是汉代学术发展的一个重要基础和构架,为汉代学术的发展提供了理论指导和资源。董仲舒、公孙弘、主父偃等因齐学而捬青拾紫,开利禄之门,为人诟病,但在客观上促进了齐学被天下学者广泛接受,带动了齐学走向天下。相比较而言,齐学比鲁学更为经世致用,它的现实作用超越鲁学。

(3)稷下精神的传承

孟子主张“民贵君轻”、追求“浩然之气”的思想,是汉代士人的精神支撑。汉代士风承继了稷下学风,在朝的崇尚廷诤直谏,在野的喜好不治而议。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就提到:“汉初博士之学,所以不废,非尽由上之所奖,抑民间自然相传习之力矣。博士起于六国,染稷下之风,好以议论指切当世,本不仅名经术。而后世言经术者,亦主致用,殆博士之余习。”*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卷三第三编,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页。东汉末,匹夫抗愤,处士横议,招致党锢之祸。宋代苏轼《本秀二僧》文就曾将稷下与东汉末清议相提并论:“稷下之盛,胎骊山之祸。太学三万人,嘘枯吹生,亦兆党锢之冤。”*孔凡礼:《苏轼文集》六,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298页。二次党锢之祸后,士风委顿涣散,东汉一蹶不振。

总之,齐学、鲁学之称,本于汉人的一种标识。作为一个专有名词“齐学”,至东汉定格了。但齐学未死,在经学的传播中,它逐渐凝聚、转化为一种学术旨趣和精神追求。蒙文通曾指出齐学、鲁学的传承,非指齐鲁之学,而是合乎特色的学术旨趣:“齐、鲁治学,态度各殊,《公羊》、《穀梁》、《易》、《书》之学,在汉传之者非特齐鲁之士,盖以合于齐人旨趣者谓之齐学,合于鲁人旨趣者谓之鲁学,固不限于汉师之属齐、属鲁也。”*蒙文通:《经学抉原》,第85页。齐学以其经典文本和精神资源,成为其后学术发展的基石。齐学所禀赋的经世致用的精神,也内化为士人的一种学术品格和人格魅力。

2.齐学之沉寂

魏晋以后,源于齐地巫风巫术和黄老道家思想的齐学,成为此时宗教兴起、传播的思想资源。但齐学的主流部分,随着经学的式微而沉寂。

魏晋战乱频仍。此时期,玄学传播,佛教传入,道教产生,新的时代为新的学术兴起提供了沃壤。隋末,儒学仍呈不振之态,“孔氏之教,远则见损于魏晋之清谈,近亦未受朝廷之维护。儒学在当时尊严大损,已沦于‘诸子’之列,尚不足与释道争短长”*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一,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73~374页。。此时期儒学式微,其亮点在于两晋南朝“礼制”研究的繁荣和《左氏春秋》研究的兴盛。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士人“家”“国”概念的新变化。

魏晋时期齐地方士仍然活跃。齐学中的某些神秘文化被道教接受,发扬光大。道教的思想资源与齐学中神秘文化有确切关联。东汉末民间流传太平道,张角是太平道的创始人,所奉圣典《太平经》,又名《太平清领书》。“初,顺帝时,琅邪宫崇诣阙,上其师干吉于曲阳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皆缥白素朱介青首朱目,号《太平清领书》。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觋杂语。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经,乃收臧之。后张角颇有其书焉。”*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084页。冯友兰曾说:“及古文经学家,及玄学家起,阴阳家之言,一时为所压倒。但同时阴阳家言即又挟儒家一部分之经典,附会入道家之学说,而成所谓道教。”*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47年,第813页。两晋社会上层流行天师道,它的产生与齐文化也有密切关联。陈寅恪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中,分析东海的燕齐方士与天师道的产生有关联,推测天师道祖师爷张道陵虽为蜀地人,但“其道术渊源自东,而不来自西”*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页。,与燕齐方术有关。

3.齐学之再生

死水微澜。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齐学及齐学精神呈现出弱势。

清代学术有汉学、宋学之分,但清之汉学非彼之齐学。清汉学学者埋首于青灯黄卷中,矜持于章句训诂间。直至清代中晚期,随着社会变迁与士人对国家命运的关心和对学术的新认知,齐学再次焕发它的生机。

中国近现代化进程的启动,并非完全被动地受制于西方坚船利炮的威胁,早在清初即已呈现近代民主主义思想的端倪,它的思想源泉亦可上溯至齐学。如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的《原君》提出:“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页。《学校》:“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10页。不难看出黄氏学说直抵孟子的民本思想和《齐诗》“革命”说。梁启超认为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伟大,自言其政治运动受这部书的影响“最早而最深”,而且说:“此书乾隆间入禁书类。光绪间我们一班朋友曾私印许多送人,作为宣传民主主义的工具。”*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54页。黄氏所论、梁氏所言,昭示、显现了齐学精神的再生发。

乾嘉时期,古文经学兴盛。梁启超曾云:“乾嘉以来,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烂然如日中天矣。”*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4页。但焦循渐开注重义理之径,提出重权变的思想。权变是《公羊春秋》义,为齐学学说。董仲舒《春秋繁露·竹林》言:“祭仲措其君于人所甚贵以生其君,故《春秋》以为知权而贤之。丑父措其君于人所甚贱以生其君,《春秋》以为不知权而简之。”*苏舆:《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9~60页。同书《王道》也提到《春秋》褒奖了祭仲“出忽立突”的正义。焦循《说权》三:“说者疑于经不可反。夫经者法也,法久不变,则弊生,故反其法以通之,不变则不善,故反而后有善。”*《丛书集成初编·雕菰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4页。在通变思想上,焦循的“知权变”说,肇始了其后的启蒙思潮。侯外庐认为:“这是在理论上关于变法运动的预见。比他小二十九岁的龚自珍更在变制方面产生了他的有名的政论。”*侯外庐:《中国思想史》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568页。

而道光、咸丰年间,学风转向。有学者既不满于埋首章句训诂的汉学,也藐视空论心性的宋学,专门致力于经世实学。这一点在学术研究的方向上,表现为今文经学的兴起和“公羊学”研究的异常热闹。此时之“公羊学”研究不同于清代一般的章句训诂研究,它关注政治和实务。开其端者为庄存与,其后“公羊学”的代表人物是孔巽轩、刘逢禄、宋翔风、龚自珍、魏源、康有为等人。

不同于此前的“春秋学”研究,清代中后期的“公羊学”学者们在研究方法上不守“家法”。梁启超曾批评孔广森和他的《公羊通义》,说:“清儒头一位治《公羊传》者为孔巽轩(广森),著有《公羊通义》,当时称为绝学。但巽轩并不通公羊家法,其书违失甚多。”*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216页。梁氏的批评,恰恰说明了孔氏“公羊学”研究的创新精神,反映出齐学驳杂融通的特征。刘逢禄著《春秋公羊经传何氏释例》,专发明东汉末“公羊家”何休的“张三世”“通三统”“绌周王鲁”“受命改制”之论。而且,时代越往后,复古越往前。晚清“公羊”学者直承西汉董氏“公羊学”,礼赞西汉学术的实用,如魏源就提出:“夫西汉经师,承七十子微言大义,《易》则施、孟、梁丘皆能以占变知来;《书》则大、小夏侯、欧阳、倪宽皆能以《洪范》匡世主,《诗》则申公、辕固生、韩婴、王吉、韦孟、匡衡皆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春秋》则董仲舒、隽不疑之决狱,《礼》则鲁诸生、贾谊、韦元成之议制度,而萧望之等皆以《孝经》、《论语》保傅辅道,求之东京,未或有闻焉。”*中华书局编辑部:《魏源集》,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51页。魏源所述正是西汉学术脉络和特征,并强调西汉学术比东汉学术更为实用。龚自珍主张“以经术为治术”,而其“《古史钩沉论》诸篇,多痛诋专制政体,以阐发民权主义;其思想的解放,颇影响清末谭嗣同、梁启超辈”*杨东莼:《中国学术史讲话》,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313页。。龚自珍的思想混杂了《公羊春秋》义和孟子学说。龚、魏开启了学术新气象,“今文学之健者,必推龚魏。……故后之治今文学者,喜以经书作政论,则龚魏之遗风也”*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6~77页。。

光绪年间,康有为习“公羊学”,发展龚、魏新变思想,融汇西方思想和知识,遂使传统的今文经学发展到一个新高峰。《康有为评传》说:“从此,康有为的思想贯通中西汪洋恣肆,把今文经学推上了一个新里程,而他本人则成为近代中国今文经学集大成式的大师。”*马洪林:《康有为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28页。康、梁师徒在新政前的奔走相议,隐约又可见齐“稷下学”的影子。光绪二十一年,康、梁的《公车上书》言:“夫无事之时,虽勋旧之言不能入;有事之世,虽匹夫之言或可采。举人等草茅疏逖,何敢妄陈大计,自取罪戾;但同处一家,深虞胥溺。譬犹父有重病,庶孽知医,虽不得汤药亲尝,亦欲将验方钞进。《公羊》之义,臣子一例。用敢竭尽其愚,惟皇上采择焉,不胜冒昧陨越之至。”*汤志钧:《康有为政论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36页。

综上所述,清代道、咸后,公羊学者以知变、致用的思想,挣脱了章句训诂的拘泥,意欲以新“公羊学”义理参政议政,实可视为齐学的再生。故齐学的再生,在学术上,是随着今文经学的复兴而来;在政治上,是适应时代变革之需要而起。侯外庐曾颂扬清之今文经学家的历史贡献:“今文学家在复古的外衣之下,揭开了思潮的一新页,这就是早期魏源、龚自珍所代表的早期改良主义变法思想。”*侯外庐:《中国思想史》第五卷,第627~628页。而由“公羊学”发蒙的晚清经世思潮,最终开启了时代觉醒的篇章。陈祖武说:“嘉道之际崛起的经世思潮,自管同的《永命篇》倡言改革,经包世臣著《说储》主张废八股、开言路、汰冗言,具体拟议改制方案,到龚自珍社会批评思想的形成,南北呼应,不谋而合,都是一时学术界针对日趋深化的社会危机而发出的拯颓救弊呐喊。在道光二十年前后,时局使之迅速发生重心的变化,由拯颓救弊向呼吁挽救民族危亡,成为近代反帝爱国斗争的先导。”*陈祖武:《清代学术源流》,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60页。

总而言之,大浪淘沙,在历史的融合、积淀中,齐学的主流学术发展推演为中国传统学术的主流,它的经典为学术发展提供思想资源,它的精髓为政治思想点拨迷津,它的精神为学者人格塑造提供精神支撑,这即齐学具有柔韧舒张的生命力的原因。上举历代诸先贤沾溉稷下学风,不治而议。他们从以讲《孟子》《荀子》《公羊春秋》义理为代表的齐学中,汲取立论根据和精神力量,不为名利而学问,不为学问而学问,他们为天下而学问,勇立时代潮头,皆真名士。亦可复见,齐学不仅为中国古典学术之精英,也造就了士人之精英。

四、结论

从战国到汉代,从子学到经学,从地方到中央,齐学跨越时空,构筑了传统主流学术发展的基石。直至晚晴,齐学之光再次迸发,成为时代的风向标,彰显出强大的生命力。齐稷下先生“不治而议”的精神和汉儒“为汉家立法”的诉求,亦在士群体中薪火相传。郭沫若曾高度赞颂稷下学宫:“这稷下之学的设置,在中国的文化史上实在是有划时代的意义,它似乎是一种研究院的性质,和一般的庠序学校不同。发展到可以能够以学术思想为自由研究的对象,这是社会的进步,不用说也就促进了学术思想的进步。”*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外二种),第746页。透过大师的目光,我们反观齐学的演进轨迹,可以看到自由之学术,要以回应时代的呼唤为内容,要为时代之进步而张目。

NIE Jidong, associate professor & Ph. D.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dvanced Institute of Confucian Studies,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责任编校:余沉

A New Understanding of Qi Studies and Its Sources

NIE Jidong

Abstract:Qi Studies, named after the land of Qi, is generally regarded as a local academic model originating from Jixia Studies of Qi Kingdom and Qi Studies in the Han Dynasty. Qi Studies reaches the end after the New Text Confucianism becomes obsolete. Qi Studies is marked by immense tolerance and diversity, which can hardly be covered by the term of studies in the land of Qi. With help of its official academic status and canonization of its ideas, Qi Studies becomes established as one of the major schools of Chinese academia. In the Wei and the Jin Dynasties, one part of Qi Studies became mixed with Taoism. Afterwards, Qi Studies declined in influence as a result of the shift of focus. Following the New Text Confucianism renaissance, Qi Studies revived in the middle and late Qing Dynasty. The development of Qi Studies proves that academic development needs to be in tune with the demands of the times and stimulate its development.

Key Words:Qi Studies; Jixia Studies; Qi Studies in the Han Dynasty; New Text Confucianism in the Qing Dynasty

作者简介:聂济冬,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山东 济南250100)。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6)02-0001-08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