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人的性格
2016-03-19蒋子龙
文/蒋子龙
越南人的性格
文/蒋子龙
敏感
越南人的敏感,体现在能非常精确地理解我们的敏感,决不使自己和对方有丝毫的难堪。
我们在出发前,自恃有多年对外工作经验的领导同志对我们耳提面命:当越南人提一些敏感问题时该怎样回答。可访越十天,从北到南,从他们的国家部长到一般办事员,从敏感的作家到普通百姓,没有一个人向我们提有丁点敏感的问题。
因为,他们用不着问。
也许,他们对这些事情比我们还清楚。一般我们上午发生的事情,越南人下午就知道了。越南作家对中国政治的关心程度常令我自愧不如,就像那位越南作家协会的二号人物范进聿,除去能背诵一些我们国家领导人的讲话以外,还认真向我介绍他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体会,把雷锋甘当螺丝钉的精神也加进来,说毛泽东要求作家都要当螺丝钉——你也不能说他这样理解有什么不妥。有一次饭后闲谈,有人问天津市有多大,我正调动记忆力准备回答,一位越南诗人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市内人口900万,加上郊区共有1200万人,正好等于两个胡志明市。
我以前出国,特别是去欧美,常有一种轻松感或者叫做优越感,那就是我对他们的了解远远胜过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在任何场合讲话都不犯怵。在越南可就不一样了,我对越南文坛的了解无法跟他们对中国文坛的了解相比,时时让我感到惭愧和不安。在一次次的座谈和闲聊中,越南作家津津乐道于中国文坛这几十年来的一个个浪潮,一场场争辩,直至一桩桩趣闻轶事和谁跟谁打过官司。他们还可以哼唱一首首中国民歌,讲中国笑话……
在一次酒会上,我曾为自己对越南文学的无知表示了歉意。饭后,一位越南翻译家就向我解释,他说中国的专家学者对越南文学是非常了解的,还当即举出中国的某某刊物翻译介绍了越南的某某作品……我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敏感:他可能认为在相互了解上多少存在着一些不平等,一般规律都是小国了解大国多,大国往往了解小国少,这或许由于不屑,或许由于傲慢。所以,了解对方多于对方了解自己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因此他要反复证明,中国了解越南也跟越南了解中国一样多。
我接受了他的赠书,并称许他把中国当代一些优秀文学作品翻译介绍给越南读者,同时也在心里记住了他的敏感。越南人的这种敏感是很普遍的,也是有传统的,一个外国人应该特别注意尊重这种敏感。比如,中国人几乎遍布世界各地,无论加入了哪一国的国籍,都叫华侨或华人。惟独在越南,只能称“华族”——越南的一个少数民族。而越南人,无论加入了哪一国的国籍,他们都通称“越侨”。有意思吧?
我还记得几年前第一次去越南回来写过一篇文章,讲越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个的陵园,那是在越南见到的最触目惊心的一种景观。在公路两侧,除去村庄就是墓地,一片村庄一片墓地,足见这是一个多战祸的民族。仅回忆近百年的历史就能证实这一点:1884年沦为法国的“保护国”,1940年被日军侵占,1945年日本败撤,越南建国。但建国后又进行了九年的抗法战争,到1954年才让法国人承认了越南的独立。旋即美国又扶植傀儡占了南方,1964年北部湾战争爆发,将越南全面推进战火,打了九年,1973年美国撤出。再打两年,1975年南方傀儡政权垮台,全国统一。1979年,在跟中国接壤的地方爆发了边界冲突,此后断断续续地将战争又持续了近十年……
这样一个国家,陵园能少得了吗?这样一个民族又怎么可能不敏感?
频繁的战争毁坏的不仅是人们的生活,还影响了人的性格,也许还不止一代人的性格。
多情
在胡志明市有条“情人街”,又叫“恋爱一条街”,举世闻名。
凡到过胡志明市的外国人,没有不参观这条街的。恋爱能成为一种景观,恐在世界上也不多见。因为它确实代表了越南民族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浪漫多情。
每晚自华灯初上至次日凌晨,一对对情侣从四面八方拥到一条原叫阮惠街的大道上,或站,或坐,或相拥,或相依,或两头相抵,或贴着面颊,软语温存,卿卿我我,间或也有窃笑,也有娇骂。情侣们一对挨一对,一对挤一对,却互不干扰,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温柔乡里。灯光柔和,星空迷蒙,整条大街弥漫在浓浓的柔情蜜意里。从世界各地慕名拥来的参观者,一见这场景立刻都放轻了脚步,脸上绽开笑纹,心里泛滥着温情,手臂会情不自禁地伸向同行的异性伙伴,仿佛自己也成了恋爱街上的成员……
在越南期间,我们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米粉”——越南的男人把妻子叫做“米饭”——老得快死得慢,牢靠实在,搪饱解饿。把情人则称为“米粉”——流光水滑,色彩丰富,好吃却不搪时间。社会上流行的顺口溜是:“早上带着米饭吃米粉,中午陪着米粉吃米饭,晚上先吃米粉后吃米饭。打起架来,站在米饭的立场上坚决保护米粉的利益。”
刚开始我很不理解这个绕口令的含意,后经越南朋友反复讲解,才明白这非常典型地表达了越南多情男人的性格:既要“米粉”,又要“米饭”,并且还要千方百计地让她们能和平共处,而不是变成冤家对头。所以才会带着这个吃那个,帮着那个吃这个,发生了摩擦还要在中间和稀泥,站在这个的立场上坚决保护那个的利益,也就是哪一个都不得罪。
越南哥们儿可真是高,这能做得到吗?
有位诗人,晚上跟我们告别的时候脸上还光洁无损,第二天一早陪我们外出时,大家都发现他的额头多了一道醒目的血痕。他的朋友小声告诉我,诗人昨天晚上站在“米饭”的立场上没有保护好“米粉”的利益,被“米粉”狠抓了一把。
我们曾采访过一位多年做妇女工作的领导干部,她说越南妇女最头痛的就是男人们下班不回家,在外面不管卫生不卫生地乱吃!
吃什么呢?
这还用问嘛,当然是米粉啦!
随意
我们在国内接待外国作家代表团,没有极端特殊的情况都要严格履行双方事先商定的程序。可到了越南就不一样了,他们很热情,又很灵活,灵活到随意的程度。我却从这种随意中看到了越南人性格中的幽默。
越南盛行的佛教、道教、基督教和天主教,似乎不能算是越南自己的宗教,唯高台教才是越南独有的。此教信奉三教(佛教、圣教、仙教)五道,主张“万教大同”。在大殿的墙壁和中央,画着一只只眼睛,称做“天眼”。正面墙逐个供奉的神像是:释迦牟尼、孔子、耶稣、姜子牙、关公、李太白。对面墙上画着高台教的“三圣”图像:孙中山、法国作家雨果和一个越南人叫阮某某(恕我没有记住全名)。
能用的都拿来,兼容并蓄。把那么多的神仙、圣人聚集到一起,大写意般地体现了越南人的随意性。可面对这么多神仙、圣人,把这么多互不相干的体系凑在一块,你叫越南人怎么个认真法呢?该往哪个“真”上“认”呢?
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我们参观了当年吴廷艳和阮文绍的伪总统府,外表是一座颇为堂皇的大厦,里面更像一个部队的地下指挥部。所谓总统府里,有类似古代皇帝使用的龙椅、龙榻、龙书案,也有高靠背的现代沙发、美国制造的通讯设备,餐厅简直就是一个营的食堂。伪总统府外面的草地上,集结了数千名小学生在进行智力测验,优胜者按中国古代科举的规矩在伪总统府大门前张榜公布,第一名叫状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
你说,这是越南人的随意呢,还是他们的幽默?
摘自《闲话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