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炜教授谈
——肿瘤治疗中的 循证医学误区
2016-03-18
徐光炜教授谈
——肿瘤治疗中的 循证医学误区
本刊记者就“肿瘤治疗中的循证医学误区”这一主题专访了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名誉院长、著名肿瘤专家徐光炜教授。徐教授提出医生不是机器,患者也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医生不能被循证医学完全束缚住而失去了主观判断的能力。只要为了患者好,只要有一线希望,医生就应该去争取,并且要敢于为患者冒一定的风险。以下内容根据对徐光炜教授的访谈记录整理。
现在治疗讲究循证医学,这应该是医学的进步,过去讲究个人的智慧,现在讲究集体的经验,科学性更强且又是前瞻性的,是从大量的临床数据中得出的可靠结论。比如医院的查房,过去教授查房都是根据病人的病情分析讲述个人的经验,现在查房更多地注重某个临床课题近期的进展,这是个进步。
我曾经在健康时报发表的一篇文章,讲的是对循证医学的思考。作为循证医学的证据很重要,但这是需要人去掌握的,不能让“证”牵着人的鼻子走,也就有如何处理人和证的关系。
现在是人循着“证”论治。我的一个朋友,从加拿大回来,因“长期黑便”贫血很厉害,做了2次胃镜和活检,诊断为消化性溃疡,一直在加拿大诊治,服药治疗效果不好就回国了。
回国后在国内一家消化内科很有名的医院就诊,又做了胃镜检查,还是诊断为消化性胃溃疡,是良性的,继续服药。我看了她带来的X线片,认为是恶性的胃癌,就建议他在我们这里住院开刀,切掉它。
不到一个月,她又来我办公室,告诉我已出院,住院时曾再次做了胃镜检查,病理报告还是一个良性溃疡,这已经是第4次胃镜检查了,所以还是出院吃药。因为按治疗指南,病理检查的结果是金标准,既然报告是良性的,就改为服药治疗,可是她还是有消化道出血,所以就又来找我了。
我仍建议她住院手术,并打电话给病房主管医生说:“不管结果怎么样,你还是给她开刀吧。”她住院后又做了2次胃镜,最后1次终于有阳性发现,是癌,就开刀了。我去病房安慰她,她当然很纠结,因为发现胃病出血1年多了,被耽误了。我安慰她说:“你放心吧,我想手术效果应该是好的。”手术后病理检查,虽然癌已深达浆膜,但一共检查了62个淋巴结均无转移。事后,很多年轻博士医生围上来问我:“徐教授,您怎么第一眼就看出是癌,应做手术?多次胃镜检查是良性的,未能及时手术,您为什么又说即使耽误了1年多预后也还是好的,您的依据又是什么?”
现在的年轻医生在病房里跟我们当年不一样,我们过去经常是要围着病人转的,要累积自己的临床经验,多听病人的主诉是很重要的,要引导病人客观讲述他的病情,我们来分析参考,最后才得出诊断。该患者不但反复出血,且长期服用治疗溃疡病的药无效,而且她的上消化道钡餐造影有典型的恶性征象。胃镜活检虽未发现恶性细胞,但不等于可除外癌症。
现在医生看病既受限于门诊患者流量过大的压力,也受制于循证医学的要求,更有“祸”从口出之虑,因此与患者交流信息有限,而是各种检查很多,又有临床路径等的明确规定,病人到医院之后,犹如传输带上的一个物件,挂号、问诊、照射、化验、超声检查等等,从传输带上转一周,及至最后结果出来了,又回到医生这里,我们医生就循“证”对号入座,处理的结果也有了。根据“证”治疗,指南也好,路径也好,讲得很清楚,根据指南就行了。
这个病人胃镜检查结果是良性的,因为病理检查是金标准,按这个做,医生不犯错。假如检查是这样的而我按另一个方法去做,医生就要承担风险,那么就牵扯到更深层次的问题了。医生的头上还有一个紧箍咒罩着——举证倒置,医生是绝对不愿陷入这个陷阱的,可是那受伤的就是病人。
更可怕的问题在哪里?这样将会影响医学发展。我们强调以人为本,应以病人的利益为行动的准则。我做了60年的医生,始终懂得在行医过程中应考虑怎么做对病人有利,一切举措均应立足于病人的角度。
我们年轻时受到的教育是为了病人的利益要敢于冒风险,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敢于实践,争取成为现实,我们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另一方面,也应该从病人的利益出发,避免过度的诊疗,我们面对的不仅是“病”,更是患病的“人”,对晚期癌症患者的过度诊疗同样也是违背以“人”为本的原则。
循证医学该如何发展?我认为,首先要以人为本,除上述的以患者为本外,其次还应考虑医者的主体地位。我觉得循证医学应该略作修改,改为“辨”证医学就对了,各种“症”由医生去辨,而不是医生跟着“证”走。指南是集体经验的总结,虽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但并不一定适合每一个体,人各有异,病人的差异就更大。
我过去也做过很多临床试验,入研究组的病人我们按约定是有选择的,比如年纪大的、有心脏病的、肝功能不好的一般均不能入组,肾功能不行的,也需除外。总之,选择的都是符合入组条件的,没什么其他合并症的。可是临床碰到的不可能是与研究时选择的入组条件完全一样的病人,尤其肿瘤患者年老者居多,常有各种合并症,因此就需要医生根据个体情况予以施治。
跟国外接轨没有问题,但基层怎么办呢?这又是一个问题。比如早期乳腺癌病人的保乳手术是对的,绝对应该这么做,现在国内也在推广。但保乳手术有个条件,术后一定要做放射治疗,而我们现在的放射治疗手段跟国外比还是有一定的差距。在我国基层没有条件的地方就不应该做保乳,应该把乳腺切掉,做根治手术。在我国医疗资源分配不匀的情况下,更应该是辨证医学,要从病人整体出发,不能按“证”照葫芦画瓢;另外,还应因地制宜,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施以最佳的治疗。
应该纠正年轻医生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抱着个电脑查文献资料,很少接触病人与其充分沟通。因为他错误地认为只要抱着那个“证”,将检查结果对号入座就可以了。医生一定要培养临床思维能力,如何应用这些客观的“证”,最后决定权掌握在你这里。
这里举两个例子:纽约一个卫生管理机构为了提高心脏外科的成功率,设计了一个让病人选择医生的方法,就是把所有心脏外科医生的手术死亡率、并发症都公布于众。其目的是利于病人有更多的选择,从而也促使医生更好地提高技术,降低死亡率及并发症。这个想法不错,但实施结果反而使心脏病的死亡率增加了。因为医生在此压力下更苛刻地筛选病人,病人情况较复杂的,合并有其他病的,因做手术风险比较大就避而远之,拒绝予以手术。尽量选择风险比较小的做手术,以显示他的业绩很好。结果造成很多迫切需要手术的病情复杂的患者,反而得不到手术治疗,失去了治愈的机会,事与愿违。
这让我想起早年,医院里学大庆的事例,当时号召大家学习生活在身边的“榜样”。外科也要推荐一位手术并发症最少的医生供大家学习,调查结果发现某个胸外科医生手术并发症很低,正欲推荐大家向他学习时,发现他手术适应证选择相当严,稍微有点问题的就不做了。
当时我们科里展开了很大的辩论,外科是不是应树立他为榜样?讨论的结果是相反的,医生要为了病人的利益敢于冒风险,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百分百的努力。医生应该尽量避免并发症,但是不能因此把有希望治疗的病人推掉。
医疗技术发展到如今的水平,本人坚持认为以“人”为本的理念不能变,为广大患者服务的宗旨不能变,故此认为“辨证医学”更是“循证医学”大力推广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