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在中国
2016-03-18邹波
∥邹波
漂流在中国
∥邹波
邹波,武汉人,田野调查记者,诗人,加拿大联合教堂执事。著有非虚构文集《现实即弯路》《外省精神》,书评集《书与画像——一部个人化的阅读史》。诗歌散见《大家》《今天》等杂志。现居加拿大。
一
我叫崔溥,字锦南,朝鲜国全罗道洲人,生于我国端宗二年(1454年),也即中国明朝景泰五年,我于明朝弘治元年(1488年),为奔父丧渡海回乡途中,被一股怪风裹挟至中国的东海(真是天意,我在码头的候风馆里忍受着父丧之痛,苦等三日,却等来这样的风……),冒死上岸,险些被当成犯境的倭人处死——那时我已35岁,平生一直做文官,埋头书案,并不习惯冒险,一路上死亡并不鲜见,起初让人恐惧,船员奋力求生不得者5人,桅杆折断,5人悉为海浪卷走;接着,死亡却让人痛苦,船倾侧时提前自杀者一二,他们来自朝鲜内陆的林地,完全不懂水性;之后的风平浪静让人厌倦,绝食而死者3人,茫茫大海看不见方向,从未有片刻的镇静,审视船上储备的食物,全部都变成焦急向死的人,对地平线的巨鲸视而不见,只恨船太结实,不能早破,好让我等解脱,竟在此时却发现——前方那巨鲸竟然是陆地,因为它不断喷出的水花其实是烽火台在燃烧……便是他们仍自称“大唐”的中国,于是我清点幸存者,共45人。此后在中国内陆旅行,只有伤痛和羁旅之苦,再没有减员。
我便知是真正到了明朝的土地上,那不再是时间,上岸时我踮起如针的脚也放平在大地上……我国似乎仍愿意使用中国朝廷的年号,这好比日晷显示的时间比漏刻的时间更神圣一样——一个是太阳的行踪,一个是水滴的重量……或者是它的命运吧——它也总是让我想起我等在海上漂流时的情状,多么渺小啊。
甚至当中国人改朝换代时,我们也没有中断这种沿袭中国传统的做法,因为中国是儒教的故乡,它的国体始终也很稳固,稳固得像一所学校、一个庙宇,或者是存放知识的明堂,虽然经过战争,但新朝进入治平时期,纲纪重建时,官制大致能维持前朝的惯例——即便如此,中国人的一切知识学也仍然在延续,这次我在中原,还碰到了许多前朝贵族的后人,他们和平地生活,但是很忌讳谈论蒙古人的往事,我端详着他们的面容,发现我们是同一个人种,他们身上那异域的气质又是从哪里流露出来的呢……这里还有来自西域的流民,他们看来已经入乡随俗,除了眼睛的颜色与颅相,举手投足都和我们没有区别。
现在我们这片大陆和岛屿的纪年仍是明朝,它的国势看起来仍然持久,10多年前的藩镇军队已完全为文官治理所取代,我们关注明朝的变化,因为我们容易受到影响,有时也将中国风尚的变化误当成严肃的礼制变革,但更多的时候,当我等在中国行走,甚至比中国人显得更拘泥于儒教的传统。
中国人自诩儒教的主人,他们每一代的读书人都有重新诠释经典的权利,虽然他们内部充满了学术倾轧和文字狱,我国的读书人却更只有读他们的书的份,当我和他们闲谈时,中国人往往会觉得我很迂腐,他们会说:“我国已有了新的学说,比如阳明之学渐已讲不过陆氏的心学……”——而我虽并不了解所谓心学,却仍坚信阳明之学的淳朴实在,句句都有历史的根源。
他们甚至还纵容佛教,一些和尚出入于官府与大户人家,时而渡人,尤以官宦人家的公子为多——倭人也是如此崇佛,我朝在两国之间,却独尊儒教,压抑佛教。
“此言差矣!成化皇帝最尚佛、道,新皇帝一律禁止。”驿站的官员纠正我。我才意识到新皇帝刚刚即位,有可能跟随各人禀性,推行新政,个中变化也难以揣测。
后来,当我等彻底解脱了“漂流案”的官司,北上辽东,快要接近我国疆土的时候,碰到一位和尚,却是朝鲜人,他的祖辈就因信佛而流亡到中国,已经三代,辽东本有我高句丽族许多后人,仍然敬奉高句丽的宗祠,不忘本源。
和尚说此地的中国士兵多文弱,碰到贼人就扔下兵器逃窜,与我在中国东南海岸看到的情形截然相反,海岸的中国军队甚至村民都多么精锐啊,完全是雄兵百万的强国气象。同一国家,却有不同的面目,究竟哪一头是它的本质呢——也许只有大国才会如此吧。
同为边境地区,却有如此荒疏于武功的,也有高度戒备的,而我一路的观察,江南人本应比江北人柔弱,土匪的区别也是如此,北贼谋财加害命,南贼却懂得抢马还鞍,江北的贼人以河北山东为胜,有为“响马”的风习,我等行至沧州时,见一颗人头高悬城门,一问说是此地的匪首——河北山东之地,汉以来为渤海郡,民风剽悍,想那汉宣帝时渤海太守龚遂,以儒家的胸怀,孤身来这里安抚暴烈的民心,留下“卖剑买牛”的佳话,也只保持了几十年的安宁……
我与那辽东的和尚攀谈了很久,忘了北方的日落更早,他似乎也丝毫不觉得饥饿,我才知和尚是一个武僧,不纳香火,竟然打猎为生,只是并不吃猎物,他的寺庙里,也有几个我国流亡的猎户居住。除了和尚,这些朝鲜人是雇佣兵,北部边境柔弱怕死的中国军队往往临时征募他们,对付山贼土匪的袭击。
我也曾问那朝鲜武僧为何不归国,但他担心自己的打扮,反而又会为我国的边军误为倭人或者中国的土匪,如此被乱箭射死的回家的冤魂也不在少数,朝鲜的边军更缺乏中国东部沿海那种详细甄别调查身份的方法,胡乱错杀了事,真是可悲啊……说到此,我们长叹不已,比之我等堂皇归国,这样无法回国的人,他真是个大大的苦人儿!
二
出了山海关,诸城之外就是漫漫长夜,一片荒凉,城市并不是城市,而是卫所,驿站却也修得像堡垒,这里不置州府,多是屯田的士兵和他们的家眷,以及零星的土著;而于沿途的驿站之中,睡不踏实,似总能感觉狼虫猛兽与雷霆闪电叩门,各站的站长也不断催促我等不可久留,早早还国才是。与倭人相比,中国在辽东自己境内的敌人,似乎更加飘渺,仿佛是天派遣来的。
归途驿站无数,中国的驿站真是完备,几乎每个道路的结点都有,而且消息传递像水流的规律一样,自有其学问,情报滴水不漏,在我等到达北京之前,我们的公文已在各驿站之间传递了无数次——我等也得到中国朝廷的补助,但所有的川资都在驿站那里分发,一站一站地分批发放,十分严谨,一定的里程,对应一定的钱粮,甚至可以测量我的行踪,但杭州巡检司的指挥使杨旺,却纵容手下心腹主簿陈萱克扣我等钱粮,甚至路过一些驿站的时候,不让我们停留,回头却将朝廷对我等的补助据为己有。
我以律法之名义力争,我说“大唐国是有法度的国家,我等来自海湾,虽是漂流而来,但已确认不是倭人,而是朝鲜国的命官,岂能随意对待,肯定有法可循……”
说起与他对质明朝的法律条文,我心中也实在并无底气,我虽熟悉中国的文教,却并不能确定明朝已有此细微的法律,能够照顾到这样的细节,但是他看起来,也肯定也不知道国家有多少法律,尤其是地方上的土规矩,所以不再说什么,也不再敢克扣我们的川资——这人像苍蝇一样,一路跟随我们,总是找茬,老是想法奚落我国的教化,都被我一一反驳,这样的半吊子文人,对自己国家的了解程度,让人耻笑。
陈萱还是一个非常迷信的人,还曾在济宁城外的龙王庙拜祭的时候,不顾两国体面,逼我等向济河磕头,他说:“这是龙王庙,过河者必拜而能顺利前进。”
我则强硬地回答:“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等已经历了数万里大海的艰险,不害怕内陆的小河。”
倒是文书傅荣先生为我等打了圆场,说:“他们不用拜,也不能压抑他们的志气。”我后来反思多次,又怀疑也许是我朝鲜国人过于执拗古板了。
但总之,陈萱真是一个无赖的幕僚,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与大国的气度实在不合,同行的身份更低微的傅荣先生,却是我欣赏的中国读书人,他是江南人,在运河沿途,有很多的朋友,有时他们登船来拜会我,我们无所不谈,包括比较两国在儒学方面的探索,比较两国的风俗,有时下了雨,江南暮春,草长莺飞,我们在船篷之下喝酒,他们强要我讲海外神奇的事,尽管他们不轻信荒诞的事,但他们的舆图知识并不丰富,还在以《山海经》这类书为蓝本,延伸着对海外的想象。《山海经》是中国经典中我不能接受的书,因为它荒谬的想象侵犯了我国的疆土。
他们还与我辩论傲来国的位置,是否在我朝鲜国东南方向三百里处,我只说海洋是大陆国家的倒影,一切生死都是虚幻,这时果然水天一色,又听到岸边管弦与歌女的对答,苍头红袖,隐约藏于牛衣古柳之间,一时断魂。酒醉时,卑微的文书傅荣先生也抱怨起指挥使杨旺的昏庸,说他是个北京来的“小孩子”,系京中达人子弟,行事幼稚,却宠信那奸猾的陈萱,迟早要栽在他手中。
出了山海关,似已不是开化之地,这条路只是渐行渐近于故国朝鲜,沿途也越来越多的朝鲜人活动的痕迹,辽东边境开始有我国人种的水稻,让人心安,怎奈我等归心似箭,没有近乡情怯之感,加之北方内陆夜晚干冷,急欲归国,憧憬那暖人的海洋气候,所以一路上,不解中国岭南人的乡愁,至东八站最东的一站,来往完全是朝鲜的使节了,雇佣的也是朝鲜人,交谈与接待的习俗也以朝鲜为主了,甚至比我国在北京的馆驿的气氛也地道了许多。
回想在北京的时候,我等重新变得不自由起来,虽然已在杭州巡检司洗刷了倭人的身份,此后一路都遇礼待,然而北京毕竟是首都,天子脚下,因我等系那股意外的怪风刮来中国海岸,不是正常的使节,所以不得擅自外出,等候发落。
北京给人门禁森严的印象,因为被限制了行动,不得擅自出门,所以没有视角饱览它的神采,它的门太多了,进城之后,走不了多远,就不能骑驴,必须步行去有司,这里屋檐也多,似乎下雨要去见官,也不必打伞,但不似海岸城市那种重兵布防的情形,北京的森严气氛是由官僚机构的繁琐形成的,它真正的卫戍部队,面对任何强敌,都不大够用,必须从山海关以及江南调度,这个都城其实也靠近海洋,千百年后,如有强敌从天津上岸,北京唾手可得。但这里土地贫瘠,丢失了它似乎国家还能生产,在贫瘠的地方建都,本身就可以让人民的心集中于道德与国家的精神,所以北京的百姓喜欢议论朝政,但是百姓没有党派之争,他们其实是抑制这个国家内讧的隐蔽的舆论力量。
不管怎样,明朝的皇帝真是神秘,他住在紫禁城里,周围是全部的官僚机构,那么大的地方,却要全部浓缩在一起……只有天坛显得独自疏远,似乎是在灌木丛中,像一个戴着女真人帽子的充当奸细的金刚,这几乎又是在预言下一个朝代,站在景山上可以望到它的全部,但是我等未被准许上山。我只是远远地看到山上有王室少女在荡秋千,在黄昏的光线里越来越狭窄的摇晃,她们多么像朝鲜的少女啊。
他几乎成了文书中抽象的力量,他的旨意从我一登岸时就跟随着我,不断地修正,缓解对我等的敌意,我才意识到一路不停地辩白,总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在和我论理似的,却正是在同中国的皇帝对话,他刚刚即位,尚感觉年少清醒。我们几次被告知:“要去见皇上了!要见皇上了!”——却总是取消了计划,不知道是什么使他迟疑,也许是海岸的局势,忽好忽坏,使他的心情起伏,我回想我们在那多次遥远的书面交谈之中,最后的话题应该是关于中国诗歌的,那是在杭州,我们最后达成了和解,他彻底相信了我们的身份……
不过我一直回国心切,并不真的急于见到中国的天子,因此与中国的皇帝在北京失之交臂。
一回到北京,那杭州的指挥使杨旺就是回到了家乡,完全像个公子了,他喜欢这回家乡的公差,所以很愿意担当将我解去京城的职责。
但这时有一个叫李翔的官员来找我,他是鸿胪寺的主簿,却没想到,他正是那一直没有见过面的翻译,他见了我就说朝鲜的汉文有许多奇特的地方——通过他的翻译,我实际上已与中国的皇帝有过了多次的交流,他是一个对朝鲜也有研究的人,北京的官员的确不同于地方的官员,只是说话有着更浓的官腔,举止严肃,有明显的学派,政治方面却滴水不漏——地方官员往往很不拘小节,也不在学术之中,政治头脑还不如地方上的儒生,他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膊在衙门口晒太阳,我也亲口听他们把皇帝称为“老爹”或者“老头子”。
李翔先生末了告诉我:我等入境之举被皇帝最后确认为无害,当发放川资和衣物护送回国,但“漂流案”本不应报兵部,而是报告礼部,这是那指挥使杨旺无知。
于是礼部参了兵部一本,兵部就处置了杨旺,杨旺因此挨了一顿板子,他摸着疼痛的屁股,才觉得陈萱这种实在百无一用,并继续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也给了他一顿加倍的板子,并赶走了他,我等当中有好事者,想趁势揭发陈萱克扣我们钱粮的事情,被我拦阻了——这多少已算给我等出了一口气吧,不必落井下石,而且我们还听说,忠厚的傅荣先生替换了陈萱的位置——有了这样一个明智诚实的人去辅佐笨拙的杨指挥使,对杭州百姓也是个好事情吧。
三
我由中国东海岸到北京花了45天的时间,由北京到辽东至返国却又花了三个月,因为在北京等候文牒就花了将近一个月,也因为道路难走,何况出了通州就没有良马,良马最多的地方在富庶的江南,北方也没有运河行船,只有辽东长墙,一路断续可见,指引着向北的道路,此墙为防女真人再次进犯,是长城向北的分枝,从长城的入海处向北开始修,修好才10多年,墙壁并不陈旧——我在江南也看到一些生僻的长城遗迹,它们低矮短小,往往不了了之,原来是南朝时的建筑,南朝的人多么怀念战国诸侯长城的剽悍,只是到了他们的时代,各地的国力却无法恢复那奇迹,刘宋的大将檀道济也只能将手下的士兵来比做长城,但士兵毕竟要受到王命的约束,他们后来执行王命,杀了檀道济,不像回归了自然的长城,后来它的土松弛了,它的棱角也逐渐变得中立,对汉人和匈奴都是公平的,双方继续从相反的方向分别塑造它……
汉人修长城的梦到明朝开始重新实现,他们建筑城墙的能力实在值得夸耀——这是我所见到的——倭人的侵犯刺激了中国人防守的决心,可看起来,不知道这些城墙保卫着陆地,还是封锁着另一面的海洋,谁在包围着谁啊?
在归途中,即使没有辽东的长城,我们也不会迷路,一路虽然荒凉,但始终走在官家的路上,驿站也和江南一样完备,只是北方的景色并无太多可看,人烟稀少。
此一路行船北上,若不是官司缠身,不时停留上岸遭遇盘问,反复羁押,公文手续的繁冗,还可能耗时比45天更短。
明朝的运河实在是便捷,这真像天然的河流……真不知是河流凝结为城市,还是城市吐出河流,开凿者是陆续涌现的,后来汇合成了这伟大的河流,这也是他们最得意的地方,他们一路上不停地问我的感受,我赞叹不已,犹如置身于真正的海洋,浪涛汹涌时,有健壮的纤夫从两岸拉住船,稳住它,让人觉得乘一座移动的小丘陵破浪前进,如盘古构造天下时的气概,沿河的大小城市又比宋朝书籍中所记增加了几倍都不止,横向铺展的集市几乎阻挡了南北向的旅行。
最初我们由临海出来,官司还没解脱,便能行船,河汊纵横交错,渐渐换了大船,便是在运河之中,适逢暮春水大,又适逢新帝主政,朝廷吐故纳新,清理腐败骄矜的遗老贪官,北京官场变动尤其剧烈,自过淮河之后,来往船只应接不暇,漕运的船只的甲板上或坐或卧着慵懒的漕军,他们的战斗力据说已经没有了,成了运输的劳力,有时漕船拥塞了河道,骂骂咧咧,只有几叶扁舟可以穿来穿去,其中有平民打扮的人,据说是走私的货郎,漕运船只大量夹带私货给他们,以补贴微薄的饷银——漕军的收入远比不上镇守海防的将士,目前倭人三天两头就要来骚扰,海边的军饷已经增加了一倍,同时,新的政策颁布,海事建功者,比之陆地三倍来嘉奖,这个国家最强的力量,感觉都集中在了海边,倭人的私人武力,加在一起,不亚于一个国家的进攻,而如果此时再有军队从其他的方向进攻明朝,后果不堪设想。
开凿运河的中国人却始终没有驯服临近它的海洋与海民,否则运河就不是必需的,从浙江到北京,本来完全可以走海路。当我嘲笑中国人不懂海,立刻想到自己也是多么害怕真正的大海啊,我不可能如此漂流而求生,除非是在梦中,我也不可能一上岸就如此熟悉中国,除非是在梦中……
除了漕船,运河上以遭贬谪京官的船为多,要分辨他们,只用看河道中那些悬挂着锡牌的船,那便是由京官迁至乡下为官的。甲板上站立的人物,有愁容满面的,但是看上去曾是为大官的雍容,可那新得的官服却要比从前的寒酸多了。这些人当年都是多么有棱角的人,好也罢,坏也罢,现在更像是在地方上隐居起来,重新变得看不出党派,成了执行命令的木头人。
有一日,我等路过山东鲁桥的时候,身边有一艘船特别耀眼,旌旗、甲胄、钟鼓、管弦之盛,震荡江河。这还罢了,船上的人还以弹丸乱射我们以及其他船只,包括漕运的官船,但船上的中国人都只晓得躲避,不敢有任何微词。这时我等仍留在甲板,有数颗弹丸打中几名同仁,我等正要大声理论,被傅荣先生劝进船中——
“莫要闯祸。”
“岂有此理。”
“崔大人殊不知,正是那太监所为,姓刘,新近封王要去江南巡视……我等都以预先得知,于河路中遇之避犹不及呀。”
“犹记赵盾之劝灵公远刑余之人……其狂悖若是!”傅先生连忙捂住我的嘴——我们已经很相熟了,如兄弟一样随便——我本不是张扬之人,但也许是身在异国久了,有了三分野性,所以一时口无遮拦。
“贵国也有吗?”我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小,时而夹杂朝鲜话,希望不会为明朝皇帝的通事听见,耳目无处不在,后来我知道,北京的李翔先生一直奉命监听着我们一路所有的言论——“有倒是有啊……但我们国家的内官……很卑微,只管洒扫、传命。不任官事。”我用毛笔将那些话,继续写在桌子上,入木三分。
四
我的记忆力如此旺盛,对35岁的人来说更算罕见,也可能是情势逼人,在中国最难熬的夜晚是当我等被羁押在各级巡检司时,我用心过度,我的梦也被回忆充满,差点一夜白头,我们被辗转送走,从临海县至于桃渚县(这种平级转移人犯,是不合法度的,应立刻向更高一级有司呈报),再至绍兴、达杭州巡检司,所谓三司会审,便是在那里——我们每在一处,便被要求默写出关于朝鲜的一切情况,极尽详细才行,越是向上传递,就越是严格。
有司给出的论述题目,也甚是刁钻,甚至涉及我朝一些宫闱之事,不知道他们平时是如何将我国的事情当成话本来谈论的——幸好我一直在朝廷为官,国策、诽闻于我也大致了解,否则就写不出,可就要当倭人论处,我每写完一段,就抬头察言观色,中国官员目光每相遇,就会伸手做出砍头的姿势吓唬我等。
这案子看来非同小可——当我等出现在中国东部的海岸,正值在倭人骚扰中国沿海到达顶峰时期,这等“漂流案”无异于倭人入侵的嫌疑。
当时中国东海岸到处都是城墙——那时中国海岸边的大小城墙也几乎快像长城一样连成一片了,防范倭人甚至使原来没有城墙的小村落也构建了简易的城墙,就拿我最先被押解去的台州府所辖临海县来说吧——它的城门厚重得像它要保卫的城市本身,门闩高不可攀,如果不是以前看到过中国的使臣来访我朝,若不是我等上岸首先遭遇了一些疑为本地人的海盗,我会认为中国人的身材和西域的人一样高大。城中男坟甚少,女人偏多,在倭人之前,大海已吞没了多少男儿,目前的兵丁全是外地人。
为了防备倭人,看来明朝将精锐的军队驻扎在海边,当夜我等45人先是遭遇了一股海盗,首领叫林大,本以为就是中国军队,但他们掠夺了我们所有的银两,只是仿佛预先得知官军正在附近守候倭人,我等45人,动静不小,所以匆忙逃跑,没来得及杀一个人,我等随身的公务腰牌没有被拿走,甚至还有一把刀和一张弓也没有被他们拿走。
接着碰到一队中国商船,他们也是些冒着海禁的酷刑继续海外贩私的人,立刻与我们同病相怜,因此我等得到礼遇——可我等正告辞后自行重新上岸,却为前方的村民逮个正着,就觉天罗地网,将我45人全部网在其中。我等会一些汉文,但是用于口语,却十分笨拙,网外人人看起来如凶神,对我等似欲寝其皮而吞其肉之状。后来我知道,这村曾经遭遇过倭人的屠戮,有不共戴天之仇。
“且慢!”来了一个穿着厚重甲胄的将军,他是一个千户长,名叫许清。许清命村民将我等交给他,并不对我等松绑,不过只对身边偏将说:“不像,倭狗报为14条船,他们只来了一艘。像是海难,这般狼狈,不似能战者。”
许清那夜继续留守等待倭人,我等则手脚着链,昏天黑地,我几乎放弃,不想进行申辩,欲就死,欲承认自己是倭人,但同仁苦苦相求,认为只有我最有能耐表白身份,于是我才冷静下来,开始回忆一切关于我国的知识,同时又努力回忆起我对中国积累的全部知识,后来竟然派上了大用场。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夜,我时时都在书写,按他们的要求——“……汝若是朝鲜人,汝国历史沿革、都邑、山川、人物、俗尚、祀典、户口、兵制、田赋、冠裳之制,仔细写来,质之诸史,以考是非……” ——我什么都写,写我的国家,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要把这重新写一次,一次比一次更详细,我写我国如何开国,我如何受到教育,如何读到那些汉学的经典,我的父亲如何老死,写我妻子如何贤良,她那扁平的鼻子,正是我国妇人,最温顺的象征……写我等如何在大海上漂流,写我那邪恶的风,写乌鸦在海面飞翔,写中国海盗林大回马一枪那凶恶的模样,写中国渔民眼中复仇的火光,我数次回忆起那可怕的境遇,毛笔颤抖个不停,我甚至回忆起了很多我从未了解的东西,包括那则律法条文——我曾与无赖师爷陈萱论过其有无。
他们要求我写的内容太庞杂了,也许是因为没有一部单独的圣书,可以标志我对中国的虔诚,“中国”毕竟不是一个教派。据说,西域的景教徒,只需要通过对一本叫《圣经》的书的简单问答,就能确认彼此的兄弟身份。
因为文字终究缓慢而憋闷,我还尝试着用口说汉话,在我来说,那是一种并不存在的语言吧,从前我书写它们,在我国的官署里,用进口的宣纸,说出口的时候,听起来肯定很奇怪吧——不像这个时代中国人讲话的腔调,可能有点类似宋代比较文雅的话本,我第一次说出一长段话的时候,感到莫名的激动,我还想起,传说有一种西域的番僧已来中原,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见神成神,见佛成佛,没有自己固定的面目和口音,这片刻我竟然连朝鲜都忘掉了,世界仿佛也在瞬间流行一种通用的语言。在我对未知的中国的记忆力最旺盛的瞬间——比如某些中午——我又似乎能讲一切语言,知道他们的一切知识,那一刻我认为我就是我听说过的番僧,但是那指引语言航路的灯在头脑里忽明忽灭,并不稳定……有时我又觉得那记忆和抄写没有区别,让人厌倦,那时我多么渴求遗忘啊,就好像漂流海上时希望船破一样——总的来说,我还是个普通的人。
后来,因为路上有杭州指挥使杨旺——那个后来挨了兵部板子的纨绔子弟的陪同,他的北京口音,感染了我,以至我后来呈现给我国圣上的日记里,出现了大量的“儿”字。
在羁押的途中,我凭借我对书本的记忆,竟然能说出各地的名胜,甚至如唐诗人贺知章的墓。它们都果真在那里啊!这使我确信我读过的中国是真正的事实,而不是骈文产生的顺口溜,我曾怀疑诸如《上林赋》中那些景象的描述仅仅是出于语言和文学家舌头抽搐的需要。它们在现实里也真是压韵地排列着,我喜欢中国山河名胜分布的节奏。
这些中国的事实在我记忆里的标记又是如此独特,连中国人也看不出我是如何辨认出那些荒草中的遗迹来的。那些标记可能只是悬崖被雕刻的痕迹,甚至某种声音,比如竹子被风吹过的声音,或者只是某种气味,中国海的咸味一直传到了江南的腹地,正如岸边被屠杀的尸体还会兀自往大洋深处漂流很远。有时我想,那些陆地和海上的墓穴,也就是通过我的旅行而徐徐打开的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皇帝传来的题目越来越刁钻,谁知道最后竟然是中国的皇帝和皇后在幕后戏弄我等,当时我对此也逐渐有所觉察,因为司法的审问渐渐如同儿戏,他们渐渐不是在问朝鲜国的情况,而是想知道我对中国有多了解,有的时候又好像很严肃,是在通过问题来指引我写一个关于中国的想象的故事,他鼓励我运用纯粹的记忆力,像一个公正的使节,不要受到每天所看到的中国景象的干扰。后来,我们谈到了更美好的东西,智慧的结晶,也就是诗……我甚至迫使自己默写出了几百首唐朝的诗歌、宋朝的词,以及古代与现代的民歌,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歌从未唱响过,我写下它们,仍然是从沉默走向沉默。
据说,我一路书写的好几部朝鲜国概要,北京那个李翔先生帮我修订,他既监视我们,又是我们的编辑——他所做的是将我那半文半白的汉文,翻译成耐读而通行的语言,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他也逐渐相信朝鲜国的汉文中无法用中国思想去解释和推演的东西。他才发现,他对朝鲜汉文的知识,也免不了通过死记硬背去掌握,那种于熟悉中寻求陌生的感觉,也许使他痛苦。
我所书写的这些最终都成为明朝皇帝的收藏,可能其内容真切生动,比之在我国正式写国史的方式,要更生动许多。但我机警地略去了关于我朝鲜国的一切数目字。明海禁之后,生疏的海洋国界也使朝鲜的规模重新扑朔迷离起来,我国的使节也只会在礼物的数量方面对中国讲实情,让他们产生误会,觉得朝鲜就是那么一堆贡品的产地。
中国年轻的皇帝似乎更喜欢读白话,他认为我用一种折中于文言和口语的语言写下这些内容,可我自认为那是中国的书面语言,而且据说他这人喜欢读故事,但我写了大量无关而琐碎的事物,甚至古老的风俗,和古老的词语(文明真是鸡零狗碎的东西啊……),却并没有讲出一个关于朝鲜或者中国的故事,我唯一的聪明之举可能在于,将讲故事的事情推给了通事李先生,或者皇帝本人……那也可能是他们热衷的,中国人对教条、箴言与诗歌的兴趣也许已经转向了故事,仿佛是前朝的人给出纲要,让现在的人去铺陈、穿凿,这风气自宋之后就开始了,这种展开古典思想的做法,也使现实与理想之间充满了灵活变通的法门……我努力回忆,但因为缺乏想象力,始终无法体验一个真正中国人的感觉。
等我把那些笔都写秃了,明朝的官方才澄清了我的身份——中国的司法还是非常严谨的,一个很小的案子,就要运用大量的文书,犯人若是白丁,临刑时肯定要后悔自己不能写得一手申辩的好文章吧。我也记起,从中国回来的使节也感慨,对任何话题,中国人也总能凭空地申辩,占据口舌的上风。
忘了说明一点,这一路上,父丧的痛苦一直笼罩在我头上如乌云,所以,这又让我双倍的不快活。直到今天,我回国了,可我仍然还没有走出三年的守孝期,所以你一定能听出我音调中的忧郁。
但总有那么一些瞬间,我不但忘记了官司的沉重,甚至也忘记了父亲的死,忘记了妻儿,忘记了去国几万里——那是在江南吧——中国最让我留恋的还是江南……回望江南,锦绣成堆,富庶的街影犹可见。“杭州商业繁荣,港口商船如篦如梳。很多商船运来胡椒、檀香木和香料”。
在被押解的路上,我还不断看见许多新奇的机器,在中国的田野、池塘与水渠中,已经被广泛运用,那和中国的建筑似不和谐,莫非是蒙古人遗留的古怪风格,外表没有装饰,裸露得可怕,我看中一种水轮,这暗淡的木器旋转时偶尔远远地对我闪一下光,我觉得朝鲜国最需要这样的器物,不但可以用于灌溉,甚至可将全罗道州目前的洪水抽入大海。我真想停下来研究啊,但后来我只是在船上帮一个工头敲了半个时辰的锤子,船主是许青的亲戚,我们押解调用的船原来是他的私船,原来官船已悉数改为兵船去了海边,客船也轻率地改为楼船,好提高单船的运量,不知此举是否必要——却因调度更频繁,河上的船只看起来不少反多了,可我真为那些贸然用于海事的中国平底船捏把汗——我们的船主现在专门跑官家公务的生意——我也发现,修船的活计倒真可让我一时忘忧。
那天是到杭州的第五天,也正是我等彻底洗脱倭人身份的日子,这天,官府里仿佛由阴曹变成了天宫,他们甚至为了那宴会,而将府里重新修饰了一次,我竟然也还记得杭州道台宴请了我等45人,是行省级别的款待,我等每个人分别都吃到了:酒一壶,米饭、面条各一碗。四道肉菜:鸭两只,鸡四只,鱼两条,红烧猪肉。三道素菜:炒蔬菜,炒竹笋,炒豆腐。干果两盘。
忠诚的傅荣先生,我永远忘不了他的体恤,他总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陪伴我,他几乎是我在中国的向导,有时半夜被兵士拉起来赶路,听到“误期当斩”的呵斥,我从梦中惊醒却不知身在何处,傅先生总是安慰我相信周围是安全的,此刻他知道我虽然脱了官司,但是仍在父丧之中,所以与我喝闷酒。
“何以解忧啊……”话音起时,我已微醺,但仍正襟危坐,我的身体,自从中国上岸,就在为我等的清白申辩,竟然长久就这么僵硬着。此刻那44条朝鲜好汉都不知去了哪里,这一夜他们才像真正抛弃了家小,投入了中国的街巷,此时对面河上的笙歌听起来就在我的耳朵里。
“崔大人,为何不脱去这身……”但那声音却不是傅先生,是一江南女子。
我才觉察我周身有多么的龌龊,那女子半抱琵琶,身体的芳香让我迷醉,她却能忍受我的体气,今夜我将沉迷于她么,那更像是休息在另一个灵魂上,依附她就是休息。我已经说得太多、写得太多,我口里再也放不进一个字,都是酒,那沉迷更像是沉默,我只是一张揉烂的纸,落在一本精美的书上,我真的算是上岸了,女人,我有腐败的臭鱼味儿,可她愿意继续凑近了与我说话……
原来我上岸以来,始终不愿脱下那身经过海水浸泡的丧服,在中国江南的大雨中连夜行走,这身衣服似乎从来就没有干透过,我睡觉也是和衣而睡,让中国人觉得这样守孝太苛刻,但即使羁押期间,他们倒也尊重我的做法,吃饭的时候,尽量让我坐在有阳光的地方。旁边会有几个婆子,同情地想给我洗衣服。
我漂流到中国的羁押期间,曾终夜回忆自己,犹如自己看到自己的背影,风雨不透,现在,在我和我的背影之间,有了这个江南女子。
“啊……我知大人心事。那身衣裳也如身体发肤啊,受之父母……”她仿佛领悟了我在朝鲜国的身世,她的脸一下红了,只好轻声地为我唱起一首民歌,却是唱的南京到北京的旅途,莫非她也和我一样,是个过客,中国是我们旅行大大的歧途,我不禁哭了,还因为那首歌早就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在中国传入朝鲜的那些经典里,我在中国的皇帝与皇后面前,一定背诵过它——我的记忆力惊人而繁冗,泥沙俱下,但歌更有灵性,它可以先被一个外国人记住,然后再被他听见,可那音乐出现时,他竟立刻忘掉了它,还有他在中国的那些供词,他的心中已许久没有音乐了。
此刻我多么想化身为一个落难的朝鲜民歌手,他如此轻装旅行,我多么想像这样重新在中国旅行一次啊,用音乐一般简洁浪漫的方式,犹如李白那中国私生子一般轻盈的旅行,它自由自在地遗忘,它让人忘记了祖国,又可以轻松地重新想起,也像一只草根里的蝈蝈,不需要囚徒一般的记忆,它还原成文字——将随羁旅告终而终要开始被我遗忘的文字——似乎是:
几千里地吆,南京到北京。一路客栈吆,我唱给你听,离开龙江在南京,龙潭还是同日程。晃晃悠悠过仪征,广陵远远眨眼睛,直奔邵伯和蒙城,再往前走是安平,淮阴城里古迹多,清口桃园停一停……
责任编辑:陈鹏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