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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向内转与现代中国人个体精神的延展
——关于当下七〇后作家群体现状及未来展望

2016-03-18/

青年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莫言作家文学

⊙ 文 / 郭 艳 等

写作的向内转与现代中国人个体精神的延展
——关于当下七〇后作家群体现状及未来展望

⊙ 文 / 郭 艳 等

主 题:写作的向内转与现代中国人个体精神的延展——关于当下七〇后作家群体现状及未来展望

主持人:郭 艳(鲁迅文学院教研部主任)

发言人:徐则臣、于晓威、石一枫、李 浩、谢宗玉、杨怡芬、陈集益 等

郭 艳:在中国国族建构历史中,在不断重述记忆的当下的文学作品中,我们看到一个又一个想象中国的方法。这些想象的方法无疑将个体日常性更多融入国仇家恨、命运无常乃至生存艰难,个体性也日渐消弭在群体性的历史镜像之中。小说作为一种虚构性的文体,无疑最能体现想象中国的路径和方法。然而,对于当代写作来说,传统与经典、未来与当下、生活史与精神史、现代小说技术与传统现实叙事,乃至所谓“人”及“人性”的嬗变都存在变动中的困惑与不确定中的契机。

中国社会日渐现代,这既显示出我们的民族、国家进入全球性话语体系的现实,同时中国文学想象自身也悄然发生着社会经验和文明样态的叙事转型。在相同的时空维度中,中国作家们用同一种汉语却表达着对于中国社会不同的观照,尤其在处理日常性、历史性和精神性关系的时候。七〇后作家们更加注重现代日常和个体生存经验的审美维度,体现出新的现代性品质。现代日常生存经验及其文学叙事在当下中国文学情境中是一种新质的体现,七〇后作家写作最突出的价值和意义在于重建世俗生活精神的合法性,完成新写实所未能完成的对于世俗生活精神特质的呈现。在文学的“常”与“变”中,新一代作家寻求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意义和价值诉求。

徐则臣:七〇后作家更多是日常叙事,日常叙事是我们主动的选择还是被动的选择?为什么这么多作家逐渐呈现出这么一个状态?我想是文学和时代发展到今天必然出现的一个结果。和过去大时代相比,我们身处和平年代,而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如果要关注现实,可能就会在日常生活里面做文章,有意识地规避一种集体性写作,慢慢向内转。

二〇一二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以后,正好有机会在大学跟学生聊天,有一个大学生是文学爱好者,他说很多人都觉得莫言获奖以后对中国文学是新的起点,大家很高兴,军心振奋,您怎么看?我说不认为是新的开始,我恰恰认为这是终结,这个终结什么意思?莫言这一代作家,他们走过的路对于后来的作家,设想一下,是否还能再走?莫言作品里体现的时代是否有很大延续性和操作性?莫言这一代作家是在什么状况下成长起来?他们的作品呈现了什么?他们的作品中时代和现代之间有什么关系?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故事的时代。莫言的小说基本上呈现前现代生活,前现代具有一种传奇性,那样一种生活,能够保持或者说想象出一种原生态的状态。比如说高密东北乡,那时高密东北乡发生的事情,其他地方是不知道的,所以莫言在他谈乡情的文章里面有这样一个描述说,一九〇〇年修胶济铁路的时候,整个高密东北乡的人觉得德国人走路膝盖不打弯,是因为德国人没有膝盖,所以他们能像僵尸一样跳来跳去,这个细节在小说呈现的那个时代里是成立的。但是如果我们今天再写高密东北乡,这肯定不现实的,也是不成立的。莫言写的是一个前现代的故事,可以有一定传奇性。传奇性的前提是——世界相对封闭,这才可以导致传奇性产生。今天产生传奇性的土壤几乎已经消失殆尽。网络让世界越来越透明,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面,你还想在某一个地方建立一个传奇性,这种可能极小。传奇性另一个特点是整一性,所谓整一性,就是从头到尾讲述一个逻辑上非常严密的故事,这个严密故事可以解释这个时代,可以解释整个地区的生活,比如托尔斯泰可以把整个十九世纪前半期的,乃至十八世纪末的整个俄罗斯全部给你解释出来。他可以在这样一个漫长时代里面建立整体性的东西,因为只要站得足够高,看得足够远,盯得足够久,他就可以看清楚。而现在很难建立这样一种体系,在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需要大作家对这个时代建立总体性表达,的确非常困难。作家面临更加细化、更加琐碎、更加纷繁复杂的现实,把握现实需要更多分析的能力、提出问题的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个可能相对于单纯讲一个传奇性的故事,这两者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我们真的面临一个文学需要产生变化的时代,一个大时代需要文学做相应的调整。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发生了多少变化,我们的审美方式、表达方式乃至世界观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说文学观、世界观发生变化,那么文学的方法论肯定也要发生变化,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文学上我们要出现一些新的东西,这个新的东西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它有可能就像唐诗、宋词、元曲之间过渡状态,这就是一个时代可能要求你写的东西。

所以说,七〇后作家写身边事,写日常的事,即所谓的日常叙事,是文学发展到今天、时代发展到今天必然出现的一个结果。如果说所谓日常的叙事是这一代作家的宿命也罢,是不得不干的事情也罢,或者是特点也罢,我觉得这极有可能变成为我们的优势,是我们区别于上一代作家的优势。那么既然是我们的优势,我们就要好好考虑我们如何用好这个优势,如何在这个日常叙事基础上寻找一种重大的可能性,这是我们可能要做的一件事。

于晓威:文艺思潮的兴盛会让同代作家形成一种整体的声音和力量,身处其中的作家借着文艺风潮实现自己的创作理念。然而七〇后作家写作的时候,中国文艺思潮整体性式微与溃退。七〇后作家写作不会形成学术集结和固定的思潮流派,恰恰这可能是有利的一面。这一代完全实现了个体化书写,强化了写作的向内转,较为纯粹地书写个体精神生活。七〇后这一批作家开始回归和继承五四以来的文学传统,且开拓了五四以来文学所不具备的很多东西,例如现代社会经验的呈现,以及都市情感和乡土裂变的双向痛感等等。七〇后作家对当代的历史责任和审美贡献就体现在众多个体化的表达,文学真正回归了本来的面貌。大量七〇后作家的出现和大量文学样貌的出现,真正实现了跟西方文学的接轨和对话。

七〇后作家未来的写作,非常重要。进入一个工业化和后工业化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写作会是怎样的?从工业化、社会化大生产角度和体制运作角度来讲,分工越来越明细。比如说生产一个电视机,显像管是一个车间生产的,机壳是另一个车间生产的,发行、销售每一个链条都被若干的组织分摊掉,所以导致每一个工人对最终生产出来的产品是没有荣誉感的。因为没有一以贯之、自始至终地进行操作的过程,所以荣誉感无法建立起来。而现时代只有作家,只有从事文学创作可以拒绝社会化越来越明细的分工法则。所以七〇后作家处于这么一个时代,面对找不到一个社会罪恶的分担者或者社会荣誉感分担者的时候,只有作家是拒绝社会分工的一群人,是对作品、对创作理念有高度责任感的人群,这一代作家其实历史责任重大。

石一枫:七〇后作家刚开始从事写作的时候,在我看来,技术就比较成熟,小说结构、艺术审美以及意蕴等方面把握非常好。整体上,一代人接受比较标准的院校教育和文化教育,文化素养和阅读资源积累较为丰厚。文学在技术和复杂性方面确实是可以递进的,这一代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其实已经给自己提高了技术难度。当今作家创作作品的技术门槛已经变高了,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进行艺术、技术的磨炼,才能成为一个过得去、敢管自己叫作家的作家。在花大量时间和精力投入技术方面的磨炼变成一个相对职业化作家之后,可能会忽略到某些技术层面以外的问题,比如对时代精神、价值观念的敏锐捕捉和反思等等。作家担负着知识分子的责任、批判以及精神反思的责任,所以作家应该兴趣广泛一点,关心的东西多一点,包括对时代、社会、生活有更多的热情和反思。一个人要想从时代里溜走是很容易的,然而作家不应该让时代从眼前溜走,应该是有热情、有激情且有责任感地投入对时代的反思或批判之中。

李 浩:大家反复提到作家与时代的某种关系,有时候是我们个人趣味被时代强力拉扯着,包括这个时代的作家们几乎共同的书写。而我,更强调作家每个人的写作方向都不同。我喜欢那些不能被归纳的“意外”,我喜欢树林外的树,更愿意去阅读那些和我想象和我的惯常思维不一样的作品。一个人有某种特殊偏好,无论个人写作还是阅读,甚至和时代的某种诉求完全不一样,应该保持这样独特性的东西。我觉得写作和这个时代的关联和关系应当是拉开的、对抗的,甚至是某种反叛。现在,讲述中国故事成为相对普遍的自觉。而我以为,我们作家应该更多地注意到,中国故事中对成长经验、民族文化差异的那一部分,对陌生化的强调,对独特性的强调。注重中国经验叙事的同时,这一代作家眼光应该更加开放,愿意接受不同的文化滋养,尊重知识智慧,不再简单依靠经验写作,在技术上应该更加重视审美,小说经得起拆解和反复解读,同时又不显得做作。

谢宗玉:过去时代的作家,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用这个事件做题材进行创作,他们比较容易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审美对象、风格和写作价值。和过去时代的作家相比,我们现在的写作面对的是网络时代的数字化、信息化、全球化,我们很容易把各种题材拉进小说。但是虽然如此,我又有这么一个感觉,我发现很多作家阅读的全部是外国文学,书名大部分是相同的,所以他们的题材虽然各不相同,但药引子是相同的,这样的写作不会导致作家与作家之间重复吗?所以他们的面貌很模糊。

杨怡芬:七〇后优秀作家的小说,从细微处对时代氛围的捕捉,普遍都较自觉,魏微做得尤其好,浓浓的是那个年代的氛围,能很清楚地体会到。七〇后作家在中短篇小说的写作上,对于先锋的拓展和传统的承续,是清醒和冷静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各取所需。因此,我们的小说是相对“立体”的,无论是小说的形式、内容、结构的营造和人物的处理等等,我们比前辈和后辈们都做得更精致和从容,更蕴藉有味。我心向往之的一种境界,就是“日常性和现代性”的完美结合。如果做到了,就能把我们的时代留在文字里了,那么我们就打赢了时间。

陈集益:自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了“新写实”以后,目前的小说基本沿着这个路子走到了今天,很多小说是“新写实”的延续或者变种。当我们读到了卡佛、门罗、耶茨等人的小说后,汲取了一些新的技巧,这个路子的小说就变得越来越精致。近十年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基本特质,虽然也是现实主义,但是更个人化,大多数是一种向内转的现实主义,是一种精致的日常的现实主义。这一时期的创作总体上比较琐碎,缺乏一种大的精神指向,但是换一个角度看,能将小说写得细腻、精致,注重个人经验和内心,摆脱既定观念的束缚,本身可以看作是一种进步。但是,当这类小说泛滥二三十年,此类小说的技巧也到达极致之后,是不是还有新的发展可能呢?这可能是需要探讨的,也是我们需要警惕的。

沈 念:七〇后作家有一个共同点,多数有过正统的学院训练,有相当长的文学训练和活动经历。我以为七〇后作家的写作特征,一是开放性叙事。七〇后作家多数是在经典阅读的基础上成长的。这是与前面几代作家经验系统上的明显区别,自然推动写作有了不同的志趣和选择,在叙事上显得更加多元化,对传统叙事结构有所突破和创新,比如不追求一个故事的完整性、主题的不确定性、多人称讲述等。二是表象化。身处一个强调个性化和个人立场的文学空间,创作之初就在自觉追求个人风格,书写明显带有内心的想象和表象化的倾向。主要表现在题材的选择,笔触多数限制在具体的、为自己熟悉的个体感知范围内,并依靠迥然有异的个体经验,个性化的生存感受,追求一种与众不同的表达方式。三是修辞的减法。修辞在七〇后作家手中普遍单一化。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偏向于语词和句子之间的修辞化,注重语言精雕细琢后的意象。像莫言、马原、孙甘露、苏童等人,其文本中都有强烈的修辞痕迹。七〇后作家多数语感好,但偏向于口语化叙事,追求直白,去描写化,去修辞化。植根于中国文学的传统,又借助西方现代主义的翅翼飞翔,七〇后作家的绕道而行,是情不得已的必然选择,又是试图超越的自觉出发。在未来十年或更长的时间,七〇后作家应当笃定心性,端正态度,以更开阔和宏大的视野,以更精微和准确的书写,为这个时代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杨 遥:我们这一代作家的创作不断发展,达到了不亚于国外同龄作家的水平,但同质化倾向也越来越严重。在向西方学习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同时,我们也应该逐渐向东方传统文化回归。个人化写作是有价值的,但太多的人这样去写,恐怕就是灾难。这一代作家也开始不再一味关注“我”的世界,主动去融入社会,了解和反映大众的生活。但是我提倡,不是仅仅去“走”入生活,而是在感兴趣的生活中停下来,融入进去,真正去了解生活。还应该在作品中有独立思考、敏锐洞察和不同寻常的见识,从而期待在庞杂的生活中呈现出人类隐秘的生活及历史。

黄咏梅:我们开始在写作中有了年龄感,表现在写作上,是对这个世界不断增加的参与、表达的愿望,恰恰在安静中谨慎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是一个中年写作者的姿态。七〇后这一代作家,总是被人说写得太小,写得太日常,写得太没有责任感。似乎只会写当下、写自己、写人性。事实上那些看似重复、经验、模式化的日常生活,以及在作家笔下那些浓密的日常生活场景中,都显现着其不可剥离的文化属性,而文化就是历史的另一种存在,这些历史与当下的生活一直发生联系,并通过作家的主体感受和表达被赋予了新的价值和意义。我们用自己的话语讲述那些看不见的留存、割不断的传承以及如影相随的命运,写出那个不曾看到过的历史,从日常生活中聆听到的历史的回声。

哲 贵: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写的温州的文化格局是不够大的。我作为一个出生和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作家,无论在思想和行为方式上,必定会受这种文化的影响和束缚。但是,作为我来讲,首先是领受了温州和温州文化对我的恩惠,也是现实生活和文学土壤对一个作家的作用,让我拥有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角度。大概有三年左右时间,我一直困惑于“格局”这个词,更困惑于如何突破温州文化对我的反作用。有一天,读《史记·太史公自序》时,突然似有所悟。温州其实只是一个支撑点,是体察这段历史和社会生活的支撑点,有这个支撑点,整个人就不会飘浮在空中。对一个中国作家来讲,可以吸收西方文化的各种营养,可我觉得真正的文学土壤还应该是先秦以来的道和儒,还有在西汉时期传入中国的释。

弋 舟:创作依然表明一个小说家的职业感和尚未消减的写作能力与虚构热情。写作令我进入了应有的工作状态——得以从纷扰的世相之中抽身,心怀莫名的伤感,沉浸在一个小说家应有的情绪里。如果说这种情绪异于常态,也并非在否定常态的合理,而是深感写作者岂能深陷在“常态”的泥潭里。谁都知道,“常态”会如何消磨人。在这个意义上,写作便是对“常态”的抵抗。它让我的眼睛不只是盯着微信上的朋友圈,盯着貌似孤立的一桩桩社会事件,而是极目远眺,凝望那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都发着光的雪山。

东 君:我们的写作正越来越趋同,这与期刊作品之间的相互影响不无关系。中国文学期刊之发达,有赖于庞大的作家群体。但反过来说,期刊也在“支配”着作品。在这样一个新媒体时代,我们的文学格局、写作方式和发表途径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结果是,我们很可能会写得多,思考得少。因此,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想试着从期刊所培养的文学趣味与固有习气中慢慢脱离出来,沉潜几年,写出几篇真正经得起掂量的作品。我感到焦虑的是写作中存在的瓶颈问题:一是我还能写多久;二是我是否还能写得更好。前者让我感觉到自身的局限性,后者让我看到写作这条路子的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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