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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苏辛短小说七篇

2016-03-18王苏辛

青年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雕像

⊙ 文 / 王苏辛

王苏辛短小说七篇

⊙ 文 / 王苏辛

王苏辛:一九九一年生于河南。曾用笔名普鲁士蓝。二〇〇九年起在《西部》《青年文学》《作品》《芙蓉》《大家》等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曾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现居上海。

我们都将孤独一生

我父母决定离婚时,曾征求过我的意见。

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因为居高不下的离婚率,在我们国家,离婚的人会变成雕像镇守自家的宅子,而且,雕像永远不能进入家门。即便如此,离婚率还是持续高涨,很多宅子前都堵满了各种各样的雕像,其中,最多的是石狮子。有的家族人丁兴旺,门前简直可以集齐十二生肖。可我家地处楼房,只能另觅空地安置父母。

我父母要征求我的意见,原因就在此。

整个三伏天,为了他们离婚的善后事,我到处寻找便宜的地下车库或者小单间,可最近租金昂贵,一间小地下室居然都要月租一万。我用尽了在公司谈合同学来的本事,甚至许诺签下十年内不会复婚的条约,还是没有一个房东愿意把租金降到一个我能承担得起的价位。

我试图找亲戚朋友借钱,可最近离婚的多,尽管父母和我多年来充当老好人,他们听说我父母要离婚,都一个个躲得十万八千里。

这引发了他们离婚前的最后一次争吵。争吵的焦点是:到底是谁当年执意买了楼房。我告诉他们,现在即使是自家平房宅子前的空地,也是需要购买的。可他们完全不听我说的,不仅不听,他们还为我打断他们的吵架思路而万分不爽。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离婚了。

在变成雕像的惩罚文件下来之前,我白天奔走于寻找合适的房子,晚上为他们变成哪种雕像未来复婚概率更大而伤尽脑筋。

我准备了几个纸团,上面写着各种神兽和生肖的名字,雕像的种类只能从这里面选。我把它们认真包好,选择两个同类的神兽让父母抓阄,就像小时候他们在书上抹蜂蜜让我误抓了书本一样,我也把两个最可能复婚的同类神兽的纸团包得更宽大、醒目,试图让父母选择它们。

孰料他们离婚之意非常稳固,根本不考虑离婚征程中的费用,各自选了两个复婚率极低的生肖雕像,一匹马,一头羊。

我很绝望,但说不过他们,只能顺从,毕竟十五年之后,雕像的安置费用将由政府承担。十五年虽长,总好过一生。

我卖了家里的房子,租了城郊一间小平房,时常断水断电,来回公司需要五个小时。但想到十五年后的幸福生活,我忍了。

就这样,我父母愉快地离了婚,我也成了一个房奴。

为了维护雕像的簇新,我每周都会去他们所在的地下室擦洗。地下室没有水电,我就从远处提水,储存了大量洗涤剂和一只吹风机。这些工作往往需耗费一天的时间,但我乐此不疲。坦白说,他们刚离婚的那两年,我无时无刻不希望他们幡然醒悟了复婚,我也早点结束房奴的生活。两年过去了,我发觉这是徒劳。

我租下的这间地下室位于解放东路尽头。懒得给父母擦洗的日子里我会在这里灭蟑螂。——自从成为穷困潦倒的房奴,就没有社交活动了,在这里待着倒也能打发无聊。

我这样过到了他们离婚的第五年,然后日子就不同了。

那时候我已经升任公司某部门副主管,这份工作的好处是我得以租住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全居室。我的社交活动重新多起来,甚至也把开公司划入未来日程。有时候忙起来,一两个月也不会去看一下父母。毕竟房租我一口气付了十年的,不去也没人提醒我什么。

我也开始和女孩子约会,她们年纪都比较小,二十二三岁,总把自己装扮得像三十岁。不过这也不错,她们都学着不黏人,倒很合我心意。可有一天,我还是接到了一个双鱼座暧昧对象的拉黑短信,她告诉我,不会再联系我。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想来想去可能就是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答案,比如,我们是不是男女朋友。

那天下了大雨,因为这条短信,我和女孩子晚上的约会宣布告吹。我百无聊赖地走出去,打着伞,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我想起明天开始是我的年假,决定去看看我的父母。

这次探望让我发现,他们浑身都洗得很干净。可能比几年前他们刚离婚变成雕像的时候更干净。我也发现了他们容貌的变化,我妈妈明明是马的雕像,现在已经变成人形了,爸爸也一样。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泛着白光。我使劲抬起雕像一角,发现底座也是干净的。

我不知道谁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帮我擦洗我父母,思来想去感觉没有人会这样做。我又检查了房屋,发现根本也没漏水。我灭了一遍地下室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生物,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决定在这里待上一周。如果有谁来,我一定会看得见。我支起睡袋,一头挂在妈妈的头上,一头挂在父亲的头上。躺上去,睡袋会摇摇晃晃让我头晕,但也变相加速我进入梦乡,感觉还不错。

我做了很多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我的身上布满摔伤的青紫色,而父母之间的距离也显然比之前近了很多。

我有些莫名的恐惧和欣喜。我第一次怀疑,负责擦洗父母的,其实是他们自己。毕竟,复婚的征兆就是雕像之间距离变窄,和变成人形。

而经过这次距离拉近之后,父母完全变成了人形。

我从没想过他们真的会复婚,可这一天真的就要来到,我也感到高兴,尽管我已经没那么穷了。

复婚的过程很顺利。我向有关部门报告了父母的近况,那里的领导批准他们复婚。我退掉了地下室,宴请了亲戚朋友,他们很乐意和我的一家重新建立联系。我们在舞池中间跳了一场群舞庆祝这一切,父母的雕像就摆在正中间,我们都等待他们活过来的一刻。

我们跳了三天三夜,他们还是没有醒过来。

再过了三天三夜,他们褪去人形,变回最初的雕像。

我绝望了,一切仿佛被打回原形。升职的愉悦也不再能改变一切。

我接了几个项目,凑够了新房首付,买了车,把父母的雕像安置在车库。

有时候我会从外面带个姑娘回来,把车停进车库,和她做爱。每个姑娘完事后都会拉下车窗,对着不远处我父母的雕像问:“你父母离婚几年了?”

到第二十个姑娘这么问的时候,我发现,我忘记他们离婚几年了。

这些年,我看到过很多次他们变成人形,又渐渐变回最初的雕像。有次我以为他们真的要复婚了,因为他们越挨越近,直到完全拥抱在一起。他们还是没能真正复婚,我也懒得再去申请什么复婚仪式。

最近两年,越来越多的人抵制离婚就要变成雕像的政策,所以这项政策被政府废除了。有时候我看见父母的雕像,觉得那是他们的骨灰盒。可即使他们身上落满灰尘,我每隔一段时间还是能发现这种状态的反复。——变成人形,再在复活的那一刻变回动物形状的雕像。我的父母,他们总是在濒临复婚的时候被打回原形。好像每一次他们预感自己要重新开口说话,都会对自己说闭嘴似的。

有一天,一个新的姑娘摇下车窗,跟我解释了这件事的根本原因。

这个新的姑娘是我要娶的,至于为什么娶她,大概也是基于一些荷尔蒙的原因,虽然我们会遇见很多次荷尔蒙迸发的时刻,但总有那么一两次更为激动人心,我觉得这个姑娘就是。虽然我不知道这感觉能持续多久。毕竟,因为没有组建家庭,我不认为我的心态完全是中年人的。

此刻,这姑娘就坐在我旁边,朗诵一样看着我父母的雕像说道——

“你父母之间是很相爱的。”

“那为什么不复婚?”我条件反射地问道。

“也许你父母只能这样才可以在一起呢,说不定他们也喜欢这种方式啊。这毕竟也不算特别差的结果啊。”她说,“何必如此悲观。”

我感到有些神奇,毕竟我已经四十好几了,父母离婚也早已超过十五年的界限。这姑娘和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按理说,她不该知道我们当年的离婚政策和诸多往事。

“我们那条街都是这样的雕像。”她继续说,“我家门口就有两个,据说是谁家不要的,两只石狮子,就跟古代的石狮子一样,不过那两只比你这边的脏很多。他们以前一定像两个仇人,完全过不下去。”

我被姑娘吊起了胃口,跟随她去了位于老城区的家。那里确实有很多动物雕像,有些雕像在我们面前不断从动物形态变成人形,再变回去。

“难道他们也相爱吗?”我指过去。

“有可能啊。相爱才会反复,只是并非每个相爱都是好的相爱而已。”她故作老成的口气突然让我对她厌恶起来。

不过,我还是决心陪她看完整条老街。因为不是本地人,我很少来到老城区,更不会知道,好几年前,因为搬迁和钉子户,许多雕像都被堆在这里了。变成雕像的离婚父母们和美术学院门前丢弃的废弃雕像一道,成了镇守经过修缮的老宅门前的镇宅之宝。许多游客会去那里听一个个导游解释“门当户对”的由来。他们不会知道,门前的很多石狮子是人变的。

我跟姑娘一路走到她的家里。她为我打开了她家的地下室,我发现那里也有很多雕像,越往里走,就看到更多的雕像。这些雕像活灵活现,尽管布满灰尘,还是能看到原始的模样。他们有的挨得近,有的离得远,有的甚至在我面前移动,走向另一座雕像,甚至还有的雕像彼此拥抱。这一堆史前文物般的雕像们,因为保存完好让人觉得虚伪。他们矗立在这里,仿佛讲完了一整个时代的故事。

昨夜星光璀璨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死了。他死得很平常,是笑死的。我们家族每隔几年都会有一个人笑死,因为整个家族比较无聊,只能自己逗自己笑。如有的家族喜欢真人CS,有的家族喜欢全民Dota,我们家族只喜欢自娱自乐。

从我家门口走到市中心,有很多露天小酒吧,悠闲的人会点上一杯酒,喝几口就开始给自己讲笑话。有的人笑话很长,只能无限续杯。有的人笑话很短,讲了一个就直不起腰来。我们家族的人很有节操,从来不偷听别人的笑话。这是心照不宣的一条准则,可我爸爸违反了。

这要说到我爸爸的病,这病是家族里很多人都有的。叫,自言自语无能症。集中表现在,他们不能像别人那样聚精会神地自言自语,因此,也不能自己逗自己笑。这让此病的患者每天都处于强烈的无聊和自我厌弃中。

为了打发无聊时光,我爸爸只好在露天吧台听着每个人的笑话,这些笑话都太好笑,可他也得到了违反规则应有的代价。

他在一个黄昏因为笑得太久,肌肉形成惯性,一直笑到了第二天早上。

然后,他就死了。

我爸爸的死并没有让我感到痛苦。毕竟现在生活成本这么高,我爸还患有自言自语无能症,我又要找女朋友买房,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混出头。可我爸爸死了,还有一笔赔偿金——来自露天小酒吧。

这在别的家族是不可能的,但在我们家族是可能的。因为我们家族人人情同姐妹,即使一个陌生人躺倒在大街上,也会有人争先恐后送他去医院,更不用说生前曾给大家带来完美笑声的我爸爸了。

于是,我爸爸死后经历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全城的百姓看着他的棺木渐渐沉入最贵重的墓区,每个人都流出了伤心的眼泪。

眼泪流最多的是我妈妈。

我本来以为她不会哭的。因为爸爸死前三个月出轨了,她已经准备与他离婚。可死亡来得太突然,我妈妈的恨意消失了,我爸爸也成了一位完美丈夫。

那段时间,只要去菜市场买菜,她准会提起我爸爸。我听她讲起的时候,总觉得那说的是一个陌生人。

忠贞、善良、聪慧、果决、磊落……简直是人间极品。

在我妈妈的讲述中,没有人不流泪,没有人不感到痛苦。毕竟我们家族道德感非常重,我们不会对别人的悲伤袖手旁观,因此别人也只能为我们的悲伤而悲伤。何况,这类悲伤故事本就非常受欢迎。我妈妈因此受邀去全国各地演讲,我那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兄弟姐妹们都为这个故事流过泪,笑过场。我们还收到了很多锦旗和感谢信,我的爸爸仿佛成了所有人的爸爸。

笑死成为一个光荣的死法,我们家族笑死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本来没什么,不过墓地价格突然飙升。很多人忙着给父母买墓地,生怕被别人抢去,墓园老板因此赚了很多钱。

可随着笑死的人越来越多,接族长指令,医院不再给笑死者颁发死亡证书。

在我们家族,只有拿到死亡证书才能下葬。若没有死亡证书,一些人脉广的人能有一块小小的墓格,普通人连墓格都不会有。

为了反抗族长的死亡证书律条,我爸爸死后的第三个月,以他的遗像为图腾的“笑死人俱乐部”就成立了。

笑死人俱乐部多由笑死人的直系子女组成,他们浩浩荡荡从城东走到城西,把俱乐部宣言传播到全城,壮大了笑死人的队伍——很多人听了他们的解说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但是,笑死人俱乐部的队伍没有继续壮大。这件事引起很大反响,我爸爸被剥夺了死亡证书,正式列为全网通缉要犯。

罪名是:巨婴罪。因为他不能通过自言自语让自己笑起来,而是要不断听别人的笑话来让自己笑起来,被认为是长不大的婴儿。这个巨婴的死,也成为整个家族的谈资,吸引着更多人想要笑死。

⊙ 柴春芽·戈麦高地4

荒诞的事情就此发生,我爸爸成了个通缉犯,可他成为通缉犯前就已经死了。

这件事对我妈的影响很大,她整日对着我爸的遗像泪流满面。

我没有安慰我的妈妈,因为她整日对我讲述爸爸的英雄事迹。在她的逻辑里,正是这些英雄事迹成了爸爸变成通缉犯的重要原因。

我妈妈说,一定要做一个平庸的人,这样才不会被记住,这样,才能安全地活下去。可我爸爸本来就很平庸啊,我实在想不出谁还能比他更平庸。

然而,笑死人俱乐部的宣讲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我妈妈因为父亲的缘故,成为俱乐部头目,因为现实中我们都混不下去了,母亲被单位辞退,我找不到能接收我的学校,每天耳边都是污言秽语。我妈妈收拾了重要物品,正式成为游行队伍的头头儿。她的演讲是散文式的,多数围绕爸爸生前的丰功伟绩,比如他生前的情人成了受他恩惠的善良女工,而我,则成了爸爸在医院病床上领养来的小孩。

这话说得倒是很对:每个小孩都是从医院捡来的,被一对自称爸妈的人领养。

我妈领导的游行势头很好,在睡梦中,我都能听到起夜的我妈妈在对着爸爸的遗像讲述她这些天做的事情。她对爸爸说话的时候,仿佛他还活着。

为了让她开心一点,我时常会在夜里冒充父亲和她对话。我已经变了声,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但母亲却总对此视而不见。我们对话的时候,妈妈会在对话中问我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年轻。

我说:“死去的人青春永驻,灵魂只会越来越年轻。”

我们的对话非常顺畅,几乎没有谈不下去的时候。我妈妈因此醒来的时候总是面色潮红,像一个恋爱中的小姑娘。

她十分喜欢在第二天对我说这一切,我就假装恭喜她。

偶尔,我妈妈还会在起夜时问我:“那边天气怎么样?”

我会说:“没有雾霾,天朗气清。我不再喜欢笑话。我还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我所在的这个地方人人都很严肃,他们不喜欢讲笑话,也不会笑,他们喜欢组织各种搏斗。胜利的人要假装没那么兴奋。输了的人也不能轻易流眼泪。”

我妈妈说:“你那地方好严肃啊。”

我说:“严肃的地方才没有雾霾,晴朗无边,夜里才星光璀璨。”

再见,父亲

这个夏天开始的时候,父亲长了毛。

在此之前,奶奶长出智齿,妈妈长出尾巴,叔叔则长出鱼鳞。

我觉得,秋天到来之前,我家将变成一个动物园。哥哥已经着手策划这件事了。

“你觉得我们收多少钱门票比较好?”

“五块。”

“太少了。”

“相比这个问题。”我说,“为什么你不先想想如何把他们拴起来?”

我们的目光越过空荡荡的客厅,听着来自不同房间里亲人的呼救。因为父亲刚刚开始长毛,所以还能继续上班,可别的亲人们已经异化得有些严重,只好被父亲锁在房间里。他们或发出嗷嗷嗷的声音,或猛烈撞击门窗,把整个房子搞得十分闹腾。

此刻时针指向六点,哥哥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随即躺下玩“死人”游戏。往常装“死人”的时候,我总是睡着,可这一次,我异常清醒。我们屏气凝神,听着来自走廊的声音。

父亲果然准时回到家了。他开了门,发出一声低沉的号叫,走到我和哥哥的床前,推了推我们。我和哥哥团结一致,继续装死人。我父亲突然有些急了。异化之后,他就变得很笨,而且暴躁。他又使劲儿推了推我,我还是没有动。父亲突然很难过,在房间里跺脚。

过了一阵,他猛然凑到我的鼻息处。

时候到了,我和哥哥很快从身上抽出尼龙绳,一人负责双腿,一人负责双手,把父亲捆了起来。可他毕竟力气很大,这种捆绑并不能将他绑得牢靠。父亲躺在床上,仇恨地看着我们,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修铁栏。”

哥哥表现得非常麻利,我们第一次这么默契。

在对比了全城工匠们的价位之后,哥哥找到了A。他收费低廉,但是活儿不错。更重要的是,他也开始异化。

我知道哥哥心里已经开始打小算盘。我瞅着家里三层的小楼,不知道这里能住进多少个异化者。

“不对。”我哥哥突然站起来,“这样太不划算了。”

“怎么?”

“难道还要让‘动物们’住在人的房子里吗?”

我们的父亲还在床上挣扎,我们已经开始思考他的去处。

“要先找到让他们尽快变成动物的方法。”哥哥说。

“据说吃生肉可以加快异化进程。”

此刻已是黄昏,但哥哥仍然精神亢奋,他让我看管好父亲,自己跑出去买了二十公斤的牛肉。是另一个异化者帮哥哥抬回来的。

“难道你不吃一些吗?”异化者正要丢牛肉给父亲时,哥哥突然说。

他愣了一下,很快露出笑意,他拿起一块带血的肉直接塞进嘴去,然后发出一长串狼的嚎叫。我们就这样擒住一匹狼。

铁栏修好的时候,我们又擒住了变成熊的A。

而我们的父亲,也变成狮子三天了。

随着动物园对外开放的日子临近,我和哥哥渐渐变得很激动。

我们印刷了三百多张小广告送到城里各个角落,可惜,我们发现,异化者比正常人多多了。并且,正常的人都是像我和哥哥这样的小孩子。

“怎么办?小孩子有什么钱?”我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其间看见一只鸭嘴兽冲我微笑。

“既然成年人都变成了动物,那钱不就成了小孩子的吗?”哥哥说。

“可很多人还不懂如何使用金钱。”

我们没有商议出好的结果,只好先回了家。

父亲、妈妈、奶奶、叔叔已经吃完了今天的鲜肉,可我和哥哥发现已经没有钱再购买新肉了。我们这才发现,原来家里这么穷。

之前因为太激动,我和哥哥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东西,更重要的是,街上已经没有人卖食物了,无数个少年和我们一样没有东西吃,不会做饭又没有原材料的我们,吃完了最后买给父母们的生肉后山穷水尽。

我哥哥因为身体强壮,成为少年们的头领,我跟着他混,自然也是小头目。我们决定每周抢劫一户人家,用抢来的食物维持我们自己以及亲人的生命。这个想法一开始没人响应,但随着越来越严重的饥荒,大家渐渐默认了。

抢劫很快到了尾声,全部异化的家庭已被洗劫一空,只好挑选队伍里的少年人的家来抢。年纪小的孩子用剪刀石头布决定抢劫次序,年纪大一些的,比如我哥哥,凭拳头让自己排在很后面。

少年人越来越少,可抢劫的范围也越来越小。于是,我和哥哥决定选择性喂养。我们淘汰掉了和我们关系最不好的奶奶和叔叔。很快,变成猩猩的奶奶和变成鲸鱼的叔叔就饿死了。

接着,我们开始大批量淘汰其他异化者,但毕竟异化者也多是其他少年的家人。因此,淘汰行动总是会遇到各种阻力。很多少年因此丧生,甚至还有的,是被已经没有人格意识的异化亲戚咬死的。街头突发事件不断,但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切。经过数次的淘汰,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小,现在,只剩七个少年了,而且他们即将十八岁,很快也会异化。我哥哥就是其中之一。

无奈,我只好当了头目。

哥哥异化后,我把他带进关着父亲的那个房间,希望他们和平相处。可父亲显然不这么想。变成狮子的他没有因为曾经是人放过变成麋鹿的哥哥。

我很快看到哥哥的骨头,完全哭不出来。翻看下日历,我知道,我也不需要太久就会异化了。食物越来越少,我知道,我也会异化并被吃掉。我已经看到了他们绿色的目光。

我很快也将十八岁,也会长出一些奇怪的东西,就像这个走向我的父亲,它眼神冷峻,高大魁梧,我将被它轻易震慑——可我不会这么做。

我使劲儿往前跑,跑到全城的高处,我拿出无数个石子,我把它们丢下去,丢到我父亲的头上。

我知道它会死,而我将感受它的血温。

寂寞芳心小姐

一到夏天,我妈妈就封锁了家门。不仅如此,村子的大门也封得死死的。整个村庄恨不得盖成一个塑料大棚。即使这样,我妈妈还要把屋子用泥巴糊一遍。她这样做之后,多半会踮起脚尖,透过窗玻璃往外看,哀叹外面炽热的阳光,对我们讲那个老生常谈的妖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老猴精。它很喜欢在夏天午后走在田野里。但它和我们不一样,它的身体不是柏油构成的,它的双脚也不会被太阳晒化,更不会粘在路上。它喜欢守在村子里最灼热的那些马路上,等待那些不安分的小孩子跑出来,在他们双脚粘住路面的时候,一把把他们擒住,啃食他们的手指。

“老猴精喜欢吃小女孩,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女孩。”我妈妈每次说完都会加上这一句,然后转过身,严肃地补充,“现在知道为什么不要跑到太阳底下了吧?”

我反正是不会跑出去的,倒不是害怕老猴精,而是担心太阳把我的身体晒化,我又要变矮了。

——我们村子里的人从出生到长大,身体都会渐渐萎缩。每一次擦洗身体,身体就会薄一层。因为我们是柏油人。濒临死亡的时候,很多柏油人只剩下小拇指那么大。

我记得有年冬天,村头的驼背鳏夫在很多人的眼皮底下越来越小,渐渐就变成一摊乌水。而村子里的人们继续聊天,仿佛谁都没有看到这一幕。这让我难过,我坐在原地哭了起来,他们都狐疑地看着我。有外地回来探亲的人问我,是不是跟驼背鳏夫是亲戚,不然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正因每个人都要面对身体越变越小的现实,先天身高不足的人们,往往会在中年之后的某一天自杀,年轻时候就得了重病的,也会选择临死前的某一年自杀。——毕竟这是唯一能阻止衰老,也就是身体缩小的方法。

——我八岁的时候,就曾经穿过一片树林,那里都是吊死的人,他们姿势各异,表情安详。他们的葬礼办得很隆重,没有人哭,人们说这叫喜丧。而我想的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的身体或许不会再融化了。

而此刻,在这个被喻为村子历史上最热的夏天,即便是躲在阴凉的房间里,也感觉浑身冒汗。墙壁间有几块泥石掉落下来,我妈妈赶快用我的奖状封住了墙洞。我知道如果我想跑出去,完全有力气推倒这面泥墙,奔向更广阔的世界。可这毕竟是下下策,我还是不希望我的逃跑惊动母亲。因此,我虔心期待着夏天的结束,只要立了秋,全村的小孩子都被放出来,我当然也不例外。

我没有等太久。

那天来了很多吊车。它们很高大,每一辆吊车都能把巨石高高抓起,甩进碎石机里碾成小块,工人们再一部分一部分铺在泥巴路上。据说,这样的小路,我们双脚即使融化在石子上,也依然能抬脚走路,最多是脚板上沾满灰色石头罢了。

老人和小孩都跑出来看新鲜,我妈妈因为墙壁的阻挡,错过了这一幕。而爸爸,他依然在卧室里睡长长的午觉,全然不知夏天即将过去。

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刻,我的朋友们都走出了家门。我们决定利用每一年这个难得的时刻去远处转转。毕竟,秋天开始之后,我就上四年级了,熬过了四年级,身高会越来越矮,因为上初中的学校离我们村很远,必须翻过两个山头才可到达,一路挥汗如雨,每天我们的身体都会变薄。

“我们会不会最后变成纸片?”小伙伴A每次都会这么问。她已经十三岁了,不像我,只有九岁。在我们村子,十岁以下的孩子变化不大,十岁之后,每年身体都会缩小一圈,这几年全球气温变暖,身体缩小的进度比以前快了很多,很多人没有熬过三十岁就蒸发掉了。所以,我们虽然年纪小,却是村子里最高大的人,想起来就很怪异。

我和小伙伴们一路向北,准备穿过护城河到不远处的镇上,那里有很多木船,可以渡我们去火车站。我已经九岁了,还没有去过火车站。我妈妈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走上铁轨一定会被晒化,再也回不了家了。可我已经走出家门那么远,怎么可能再回去?

我们一路走着,有个小伙伴太累,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一会儿,屁股就挪不动了。他苦闷地看着我们,我们也苦闷地看着他。可没有谁敢把手伸向他,万一被粘住了,谁都走不了。大家就是这么自私。

可我毕竟是学过《羚羊飞渡》的优秀小学生,老年羚羊可以为了种族的繁衍,让青壮年羚羊踩着自己老弱的身躯跳到安全的对岸,我们为什么不能继承它的牺牲精神呢?我这样想着,大家也这样做了。我们给这个小伙伴化成的柏油里立了块牌子,并记下了这条路的名字,预备回到家乡告诉他的爸爸妈妈。如果我们能回去的话。

我们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镇上。想来小孩子是有特权的,因为身材比成年人高大,他们修建的马路我们几步就跨过去了,而餐馆里面,他们也是好几个人合力才能做一顿我们的儿童套餐。——所以,不少餐馆高薪聘用童工。这些童工因为常年干活儿,身材比我们这些小学生还要粗壮。食量当然也不在话下。可是国家保护未成年人,儿童套餐的费用依然比成人餐要便宜。而且随着营养越来越好,小孩子们的智商甚至比成年人还要高。这从我妈一直用纸补泥墙就可以看出来了,怪不得现在的家庭都需要好几个大人养一个小孩。

我们一面嫌弃着各自的父母,一面在餐馆用了餐,最后我们发现自己没带钱。

“跑。”伙伴C说。

我们跑得很快,C却摔倒在路上被我们踩踏过去,已经是一张柏油饼了。

我感到难受,因为出走了没太久,已经折损两个小伙伴。我郁郁寡欢,走在路上也不积极了。眼前只有火车是唯一念想了。看了火车就回家,我暗暗想着,走得很快,几乎把队伍都抛在了身后,可他们仍然紧跟着我,走不快就跑步,总之,我看见他们的时候,都气喘吁吁的,并愤恨我的腿为什么长这么长。

我扭过头,才发现黄昏已经到了,刚才一定又是不自觉地把黄昏下的影子按在了腿上,这才显得腿这么长。可我懒得解释,我只是感到无聊。

这条路越走越长,我的腿也越来越长。为了走得更快,我消耗了很多影子。有时候我这周用的还是1号影子腿,下周就用的是2号影子腿了。那两年影子卖得很贵,因为成年人越长越小,大部分人只能靠安装影子腿才能走得快。可是能照出影子腿的夕阳,越来越把自己当回事,有时候我为了赶路,不得不讨好它,比如承诺长大后,我要动员童年期的柏油人,每年贡献部分柏油贴补已成年的柏油人,帮他们维持身高,不至于变成拇指那么大。这样说的时候,我总是能想到我妈妈,想起她娇小的身躯吃力地补墙壁的身影。说起来我离开家很久了,这一路除了赶路和吃霸王餐,日子毫无亮点。

唯一可喜的是,我终于快见到火车了。

不过没什么人陪我见证这一天。——伙伴A途径开发区的时候,被临时拖去当柏油马路的原料。伙伴D在游乐场成了旋转木马的蹄子。至于伙伴E,他中途选择回家,被烤死在回去的路上。

他们死的时候我就在边上。我其实并不感觉特别难受,毕竟最开始他们只是我离家的掩护,没想到掩护出了情谊,他们的离开让我感到愧疚。看火车本来是我的个人行为,此刻却演变成集体行为。我把小伙伴们的衣服穿在稻草人身上,举着它们和我排排坐,这样我就显得没那么孤单了。我突然觉得这次旅行没什么意义。

一个新的夏天又来了,太阳炙烤着身体,我断然不敢走入。即便如此,在树的阴凉下,我也能听到身上的柏油渐渐变软的吱吱声。随着绿皮火车呼啸而过掀起的一阵热风,我的身体像一根撕开的猪大肠,所有的器官都倒在了铁轨上。我想站起来把它们缝合进体内,但身体实在太软,完全撑不起来。

我的身体随着意志渐渐躺下,这让我觉得舒服极了。铁轨上方有风飘过,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我看到另一列火车朝我驶来,但我并没有躲去。我知道,它将带我去更遥远的远方。

请不要倚靠电梯

我和小伙伴一起去林祥一家。

她的妈妈站在门口迎接我们。

林祥一家很有钱,装修华美,上下两层,楼顶还有个游泳池。

林祥一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不掉饭粒,晚饭后可以和她一起游泳。

但我根本不喜欢游泳,我只想掉饭粒。

林祥一吃得很精致,像她的头发辫一样精致。她的妈妈在一边颔首微笑,像雕塑。而指针在她的咀嚼中缓缓滑向十点。

我焦虑地敲打我的钥匙。我的汗手把它们弄得油腻腻的,把桌子也弄得油腻腻的。

“不用怕赶不上地铁,我送你回家。”林祥一看出了我的焦虑。

“可我们还没有游泳。”朋友小A说。

林祥一没有睬他。

“来日方长。”她老成地说。

指针终于指向十一点,小A短暂地游了一个来回。我继续摆弄我的钥匙。我的汗手把它们弄得油腻腻的,把泳池的梯子也弄得油腻腻的。林祥一坐在我附近颔首微笑,像一个夜色中缩小的她妈妈。

汽车从不远处驶来,她娴熟地跳上去,小A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我继续摆弄我的钥匙。

“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钥匙?你们家房间很多吗?”

我看着林祥一,她习惯性递上她的手袋,而我本能地提上了。然后,我穿过无数人潮,林祥一惊讶地叫我一声,我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我跑得很快,小小的身躯很容易就穿过无数个人体缝隙。因为攥着林祥一的棉布手袋,我的掌心变得很干燥。每当掌心变得干燥,我就感觉到自由。

我健步如飞,终于踏上了扶梯。林祥一站在我的背后,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笑笑:“给你。”

“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拿一包零食。”她小声说。

我打开手袋,只有打开了我才意识到,小小的手袋里居然还可以存这么多东西。

我边打开手袋边走上扶梯,林祥一茫然地跟上来。

扶梯上升,广播响起:“请不要倚靠电梯。”

“请不要倚靠电梯。”我对林祥一说。

她严肃地看着我,我也像她一样严肃。我的汗手在电梯上滑了一下。果然,掌心不攥着点东西,始终都油腻得让人难受。

“你该下去了。”我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小A又吹了一声口哨,他已经站在扶梯最上面。

林祥一和我也很快上到扶梯的最上面。

我微笑着把她的手袋递给她,她也转头看向我,但她没能看多久。

在小A更大的一声口哨中,我们都看见,林祥一趔趄了一下,头发卷进了电梯。她茫然地向我伸出手,可我手汗太多了,没能抓住她,她整个滑了进去。

她的身体在扶梯里铺成了一面纸,而我和小A站在扶梯上,看着她从我们脚下流过,像一面阶梯状的钢铁网地毯。

“我们走吧。”

小A在空气中没有吭声。

“你走得很慢。”我继续说。

没有人回答,而我吹起口哨。

我的周围空荡荡,并将永远空荡荡下去。

我很快走回我的车里,这一次,我变高了,我知道我终生都会这么高。从此艰难地穿过人潮。

事情来源于一次不开心的就餐经历。

L同学当时还在国内某4A级旅游景区流连,临近中午发现没带干粮,只好随人流走进附近一家酒店。酒店装修不错,服务员十分热情,全身上下透露出圈钱嫌疑。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何况酒店内居然还有个佛龛,散发着香气。

正欲点菜之际,一个眯眯眼服务员却把他按住了。

事后的讲述中,L多次表示一定是佛龛里香精的迷惑作用,才让他错进了服务员所指的包厢。

包厢里非常热闹,确切说,每个人都很焦虑。L注意到,服务员把所有的门都关得严实,有人敲打窗户,搬弄铁索,甚至言语威胁,但服务员就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五分钟之后,众人看到一个圆胖男人提着一只猴走了进来。与之相应的,是一整套擦得锃亮的厨具。作为广东人民的好儿子,L用他的直觉判断出这是烹猴的节奏。

果然,圆胖男人随即磨刀霍霍,可猴却铆足了劲儿往前一跃,跳到了房间正中央。猴看了众人一眼,最后定在了圆胖男人身上。它表情哀戚,瞳孔闪烁似有泪光,它没有迟疑太久,很快跪了下来。随即,它做起了求饶状,双“手”握在了一起,不停向下叩,再叩。头也向下叩,再叩。可圆胖男人仍然笑盈盈、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事后,L用很多字去形容当时的心情。所有的顾客,包括他,几乎全忘了自己莫名其妙被锁起来的事实,像臣子一样请求圆胖男人放开这只猴。可圆胖男人始终不动。混乱的求饶戏码上演到晚上,圆胖男人还是没有放弃下手的意思。

接着,人群倦怠了,最初是一个声音,最后是一片声音。

他们的问题只有一个——何时杀?

这一屋子的人,从来不关心彼此的死活,现在却全部关注起一只猴的命运,尽管前后态度截然不同。

圆胖男人仍旧微笑,直到众人的倦怠引发了争吵,争吵模式可参考每天地铁上戾气满满的乘客。

总之,喧闹持续了相当一阵,直到大家再次安静下来。可这次,没人再关注猴的死活。这只猴,刚开始很多人为它求饶,然后没有人为它求饶,最后它自己也不再求饶。

然后,它死了。

猴的死变得很让人期待,毕竟饿了太久,大家满脑子只有食物了。可烹好的猴肉并未及时送到每个人的餐盘。圆胖男人一次只端出五盘食物,人们轮番哄抢,最后洒在地上的只剩下汤汁。

众人没能吃太久,等到再伸出手的时候,每个人都发现自己长出了毛,并且手指又瘦又长。

“汗毛变长?”我问。

“当然不是啊,是真正的毛,猴的毛。”L同学的眼中泛出绿光。

L继续说: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全屋的人都变成了猴。原先那盘猴肉倒看起来像人肉。圆胖男人已经不见,无数只猴寻找出去的路径,可它们只能发出猴音。”

“不要再编瞎话了。”我嫌弃道。

“当然不是瞎话。”他斜眼。

“都变成了猴,难不成只有你是人?”

“我当然是啊。”我的朋友含笑。

说着,他提着刀向我走来。

你走之后,我开始对着墙壁说话

我上中学的时候,总是希望在学校逗留一小时再回家。这个癖好我坚持了两年,直到有一天我妈发现我放学的时间是九点而不是十点。不过,那两年每天被我消磨的一小时,还是让我感到极大的满足。若干年后,能量鸡汤手在微博和朋友圈刷科比那句“你知道凌晨四点洛杉矶的样子吗”,我总是会想到二〇〇七年、二〇〇八年晚上十点澎湖中学的样子。

挨着护城河的澎湖中学,一到晚上就空无一人,视野辽阔。

我人生中没有多少时刻比这更幸福。

但幸福总是短暂,我仍然要回家。回家其实不是坏事,只是我不开心罢了。我像汇报工作一样坐在我父母面前,对他们陈述一天校园的见闻。这是因为每次进入新学校,我的班主任总会告诉我爹妈:“哎,张由子都不跟同学们说话,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而我单纯的父母听到这一切,总会火急火燎到学校盘问我到底怎么了。

不是我说,完全信任老师的家长真的不是好家长。

我呆立原地,什么都说不出,至多蹦出一句“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可这显然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觉得,我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所以才不和同学们说话。我告诉他们,我每天按时交作业,上课认真做笔记,简直无懈可击。但他们随后的问话摧毁了我的自信。

“你放学和谁一起回家?你课间上厕所和谁一起?实验作业和谁一组?这次班级评选有没有评上班干?”

他们言辞灼灼,以至于我无言以对。

“一定要和他们一起上厕所吗?一定要放学一起回家吗?我又不是不认识路,实验作业也可以一个人完成啊。”

“看来你真的有问题。”我的父母一齐说,“你都不和他们有学习之外的交流吗?”

为什么要有?我想。但我没有这样说,因为我想到了某次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同学A对我说:“唉,你一个人吃饭啊,好可怜。”

她的“好可怜”刺痛了我。

原来我,“好可怜”。

在那样一个树立三观的关键时刻,这三个字教育了我。总之,这次谈话之后,我和同学们的交流多了起来,每天晚饭我还会和父母分享一天的快乐成果。他们对我很满意。但这样毕竟还是很辛苦,为了犒劳自己,我决定每天延期一小时回家。那一小时的自由时光里,我不用和任何人说话,我周围没有密集的人声,都是自然发出的。比如夏天的知了,比如风声,比如树叶哗哗的声音。我知道,这一小时之外,我又该恢复常态,为了没人能摧毁这一个小时,我特别为自己定了闹钟,只要闹钟不响,我就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持续太久,有一次我爸妈接我的时间早了,门口涌出我的同学,他们说,我们现在就放学了。那之后我就不能十点才回家了,但他们似乎也知道看我看得太紧,会产生逆反心理,有小半年都没再管我。何况我成绩不错,只要身心健康,他们没太多要求。

随后,我考入大学,班主任几年不见一回,和室友们寡言少语,日子倒过得也快。可惜,宁静还是被打破了。

因为我喜欢上一个人。

我算是开窍比较晚的,所以到十九岁才喜欢上一个人。

这人是我们隔壁系的男生,可我这么深居简出怎么会认识隔壁系的?没错,我是在图书馆看见他的。他来得不是很频繁,他不是复习功课,最多是看几本侦探小说,趴下去睡一会儿,再晃晃悠悠走出去。目不斜视,至少不会看向我这里。

这件事给我极大的困扰,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能躲避人群多久就躲避多久。可这次之后,我发现即使在空旷的图书馆,我也总觉得他在我旁边徘徊。我意识到,我是在等他。

这让我觉得苦恼。我和网友T探讨了这件事,她告诉我,我最好知道他的喜好,然后打扮成那个样子接近他,那样才有机会。不可思议的是,我真的这么做了,并且很快就知道了他的基本爱好。

——我进入图书馆做管理员,检查书本借阅记录的时候查到了他的名字。那时候还流行校内网,我用小号加了他,很快知道他的星座和属相,知道他的家乡和平时玩的游戏看的书。

信息公开的年代,没有谁是不能找到的。社交网络真是好东西。我在他的相册里找到他前女友的照片。她确实长得不错,跟他很搭,这让我很挫败。我坐在镜子前,审视自己不好看也不算丑的五官,除了皮肤好、瘦,真的是没有优点了。

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我打了二十几遍腹稿,终于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

“可以借一下你的饭卡吗?”

他愣了一下,说:“可以。”

那天中午我们一起吃的饭,那之后我又借了他的饭卡吃了几次饭。他真人比较木讷,很被动。我只好拼命说话,并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当然,这席话我早已经在心里说了几百遍,睡前还会默诵,每个人都以为我是在背英语单词。我背得很辛苦,不过很快也发现了这样做的好处。以往室友嫌弃我不合群,甚至还想集体弹劾我,此时我终于有理由让自己不合群,每个人也默认了我的勤奋用功。

那段时间我很勤奋,每隔几天我都会去图书馆对着我的爱人轻声“背书”。我生性笨拙,总是背得毫无停顿一字不差,看起来很严肃,额头也总是冒汗。我总是把想问他的问题一股脑说出来,我低着头,甚至根本没注意他的回答,只希望能填满这三个小时。

我的行为很快引起公愤,大家一致让我走出图书馆。我当然不知如何反抗,只好闷闷不乐退了出去。我的爱人松了一口气,但或许我的动作引起了他的哀怜,他也跟我走了出去。

“其实你真的不必说这么多。”他说,“反正我根本也听不清。”

我呆住,原来我悉心准备的台词他从来没有听清楚过。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没戴助听器啊!”

他说话的样子像在呼出一口长气,而我在等待最后一个尾音。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沉默了,不过我不再觉得尴尬,他看起来也是。我们互相不再说话,彼此都获得了自由。

那天之后,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我神奇地发现,他居然用BP机。这让我非常嫌弃我的智能机,一看就是在网上寻求话语权的产物,我觉得自己太露怯了。

我假装也不用社交网络,并很快在网上订购了一部老人机。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发现这个晚上或许是人生中最舒适的一个夜晚。

这之后,我们每隔几天都会在学校里散步,或者走出去。我们很少说话,却相处得非常和谐。我们一直没有向对方告白,但似乎这样才是正确的。唯一难过的是,我们虽然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但还是以“你”来称呼。

“你,我们该去哪儿?”在我们每天谈话的末尾,我会这样说。然后他会带我去一个他长期待过的地方。这些地方都很奇怪,有的是废弃厂房,有的是没人用的男生厕所,有的甚至是舞蹈系多出来的衣帽间。

我第一次知道周围居然遍布着这么多多余的空间,某一瞬,我简直觉得这些空间可以延伸出一个新世界,而这个新世界将覆盖我的生活。

我火速把这个感受告诉“你”,他笑盈盈地说:“难道不是吗?”

“难道我们不是在覆盖彼此的生活吗?”他又笑。

我听得有点迷茫,但感觉逻辑又非常缜密。而他说完,我们不自觉就越靠越近,最后吻在了一起。

我承认,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颤抖。不久之后,下面的事情也顺理成章。可我们依然没有说过“我爱你”三个字,直到把生活过得不需要这三个字。

——四年后,我们结婚了。

——五年后,我们有了孩子。

我和“你”生的是一个女儿。女儿的名字修改了二十几版,依然没能确认下来。想起来,我和“你”多年来交流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围绕着女儿的名字。最后不得已,名字陷入我们的选择恐惧症中,拔不出来,女儿就成了黑户。

也可能是看我和“你”互称“你”习惯了,女儿会说的第一个字居然是“你”。她逐渐长大之后,对人说话也是以“你”来称呼。虽然这时候时代已经发达很多,社交软件多如牛毛,人们越来越不喜欢面对面交流,所以我和“你”在这样的社会中活得如鱼得水。只不过女儿还要在学校接受小集体教育,难免还是要不停发言。可惜她是黑户,旁听身份出现,我和“你”再次回到零交流的关系中,更不会对此商议出好的措施。女儿时常受到排挤。

这让我和“你”很心痛。

我们做出痛改前非的样子,终于给女儿取好了名字。可惜名字太难听,她最终还是未逃脱被嫌弃的命运。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女儿会表现得那么极端。

——和我当年拒绝跟同学交流不同,女儿显示出融入集体的强烈欲望。

她不会错过任何一场同学聚会,不会拒绝任何一次当众发言的可能。只要能够阐述自我,她都非常积极。这让她的存在感越来越强,沉浸在巨大的满足中。看着女儿的脸色越来越红润,作为母亲的我感到很欣慰,作为一个普通家庭成员,我又觉得很恐惧。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她的热情。比较好的是,她一点也不需要我的回应,我只需要听就可以了,这让我面对自己的女儿都变得笑容僵硬。

有一天,在女儿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在某次活动的表现后,“你”在卧室恐惧地说:“她会不会疯掉。”“你”这么说的时候,语态和多年前说他没戴助听器那句话一样。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等着我认同他。可这次不同,这次是女儿,我必须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不要躲起来。

于是,我义正词严地说:“我们应该尊重她,这是她的选择。”

“你”点点头,我知道我们都赞同这个说法,但我们谁都做不到。纯粹就是,感到不适。试想一下,在一个习惯的空间生活几十年,一直都少言寡语,突然要配合一个话痨,这真的难以忍受,即便对方是女儿。这让我和“你”每天都会做噩梦。

我们都陷入爱的痛苦中,而女儿毫无察觉。随着她逐渐长大,她甚至开始改造我们。她喋喋不休地把我们拉到人群中,甚至把那些我们发掘出的城市废弃角落也布置得热闹非常。她学会了烹饪、煮咖啡,学会了插花和拼盘。她把生活布置得像微信朋友圈展示图,而我和“你”还怯懦地用着她刚给我们买的老人机,目测今后几十年的生活都将被她展示给外人。我们如同生活在没有囚笼的监牢里。

“她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你”说。

我们趁着女儿外出工作的夜晚,离开了自己的家。

走出家的我们都呼吸不畅。

“你”说:“这是心虚所致,我们无形中已经被女儿影响了。”

“不是这样。”我说,“只是因为我们不能和世人和平相处,而她做到了。”

很久很久之后,我都会恨那个晚上离开家的行为。不过那时候我已经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他和我在外出的第十三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太久不争吵了,应该说,我们实在很难发生争吵,毕竟我们交流那么少,和平相处得那么理所当然。

可那天不同,我走在外面的大街上,看着每一个女孩和男孩都那么热情,我想到我的女儿,想到她愉快地和这个世界兼容,就要痛哭流涕。

“有什么幸福的。”这时候,“你”冷冷地说起话来,“她是幸福了,我们却连家都回不去了。”

“说不定我们也能试着接近人群。”我说。

“我们?”“你”笑了。

“还记得你是怎么接近我,我是怎么接近你的吗?”“你”说,“那时候我感到的最大幸福是:我真的拥有了一份现成的爱情,我不需要去互动任何东西,我只需要坐着听。所以我才说自己没戴助听器,谎称自己是聋子。可你现在告诉我,我们该去接近人群。”

“这怎么可能呢?”“你”看着我,蹲下来哭了。

其实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谎言,谁知道他却矫情了起来。我挫败地拖着“你”往家里走去。这个时候了,除了回家,无法平复心情了。可这竟然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回到家我就发现,房屋紧闭,女儿也始终不应声。等“你”砸开门之后,女儿正对着我们卧室的那面墙壁说着话。她热情洋溢,像是舞台表演嘉宾。她化着精致的妆,非常美。只是脸上很油腻,显然好几天没有卸妆。她不停说着,重复着一套我似曾相识的动作。做饭、插花、拍照,时而对着社交网络大笑。她看起来如此正常,衬托得我和“你”像外星生物。她没有听到我们的砸门声,她以后也不会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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