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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的牢笼

2016-03-17李永娟

北方文学·中旬 2016年1期

李永娟

摘 要:本文所论牛汉“文革”诗,是指牛汉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创作的诗歌,共有30多首,大多收在诗集《温泉》里,另外,还散见于《海上蝴蝶》及《牛汉抒情诗选》等诗歌选集中。1969年至1974年,牛汉在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生活了五年又三个月。最初两三年,从事繁重的劳役。“文革”后期l971年到l974年,管制放松,牛汉常游荡在干校附近的山林湖泊,咀嚼苦难,反刍人生。这一时期,牛汉创作了不少诗歌作品,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华南虎》、《悼念一棵枫树》、《半棵树》等。

关键词:当代文学;牛汉;“文革“诗;内在局限

一、苦难的牢笼:“囚禁我的灯盏”

“我和我的诗所以这么顽强地活着,绝不是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报复。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中走出来。”[1]以一个见证人的身份,表现特定历史时期的民族苦难,祈盼中华民族永远不会再一次重复这样的大灾难,是牛汉诗歌创作的“自定义”。

关于《华南虎》的写作,牛汉曾有这样的自述:1973年6月,我第一次去桂林时,写了一首《华南虎》。桂林动物园的这只虎,给我的灵魂以震惊的是它的那几只血淋淋的破碎的爪子,还有墙上带血的抓痕,一下子把我点爆了起来。当时,我在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绝大部分学员都已回京或分配到别的城市,我是属于少数不能入京的“分子”之一。不待说,情绪是异常沉重的。在最后一排铁笼里,我们看到了这只华南虎。这四只虎爪已经足够使我的灵魂感到惭愧。我没有老虎那派不驯的气魄,不但自惭形秽,而且觉得心灵卑劣,于是,匆匆离开。我并没有听到虎啸,但企待着1951年在嫩江岸上听到过的东北虎那样的怒吼。回到干校时,当天就匆匆写了这首《华南虎》。写得比较长,大约在一百行上下。l979年,我整理誊清这首诗的时候,我删去枝枝蔓蔓的东西,剩下不到五十行。[2]

在这首诗中,华南虎是一切受迫害的伟人的象征,而那些观众则象征着那些可悲的看客。作者借老虎这一意象展示了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不羁的灵魂”的挣扎与反抗。“华南虎”就是诗人自我人格的象征,是处于劫难中的有血性的中国人的写照。可以说,“华南虎”就是诗人自己。

(一)苦难是牛汉诗歌的内核

“我不是依赖文化知识和理论导向写诗,我是以生命的体验和对人生感悟构思诗的。我的人和诗始终不成熟,不优雅,不规范。”[3]“我的诗和我这个人,可以说是同体共生的。没有我,没有我的特殊的人生经历,就没有我的诗。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如果没有我的诗,我的生命将气息奄奄,如果没有我的人生,我的诗也将平淡无奇。” “甚至可以说,没有伤疤和痛苦,也就没有我的诗,这当然是一种悲剧。”[4]

从牛汉的自述中我们似乎可以得到这样的假设——如果牛汉没有经受苦难,就不会诞生现在这些诗作,即使有,也不会具有现在的创作高度。因此,笔者认为,苦难在成就牛汉的诗的同时,也囚禁了他的诗,使得他的诗成为了只有苦难内核的一种简单的叙事话语。苦难体验的确是优秀诗歌的一种必要精神内核,因此才有“国家不幸诗家幸”一说。但面对苦难,作品同样可以包含复杂的历史情境和独特的想象空间。因此,从这点来看,牛汉的书写更大程度上是出于宣泄的本能,是凭借个人对命运的悲苦体认和个人内心涌动的不屈的激情在写作,但这种写作状态对成熟的诗歌体式而言还属于一种“自发”行为。

(二)牛汉写作的目的是消解苦难、寻求解脱

“我一生写诗就是虔诚地希望从灾难和历史的阴影中突围出来。”[5]“直到现在,心神都没有真正轻松下来,冲出使我陷入其中的历史阴影。幸亏世界上有神圣的诗,使我的命运才出现了生机,消解了心中的一些晦气和块垒。如果没有碰到诗,或者说,诗没有找寻到我,我多半早已被厄运吞没,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诗在拯救我的同时,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个真身(诗至少有一千个自己)。于是,我与我的诗相依为命。”[6]

从这些表述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牛汉写作的目的就是“消解心中的一些晦气和块垒”,他所追求的只是借助诗使自己从苦难的命运中得到救赎,可以说,写诗是他在困境中的一种精神慰藉。但如此一来,便暴露了牛汉创作的一个重大缺陷。概括起来就是,牛汉的苦难人生在诗中得到了救赎,他的诗却囚禁在了他人生的苦难中。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他的《散文理论》中谈到:“艺术在本质上是超情感的、无同情心的,或者说是超越同情的,在考虑情感时必须从建构的角度去考虑。”[7]但我们看到,牛汉的诗,恰恰致命地缺少了这种建构。与杜甫的苦难诗相比,牛汉的诗所关注的焦点始终是一己的苦难,而没能扩展到他者的生存状态,更没有对更为广阔的历史情境给予自觉的关注。

二、语言的牢笼:所谓“艺术原生态”

牛汉一生不喜约束,曾说“我这个人太野,拒绝定型,不喜规范。”“对于诗人来说,生命纳入规范,必然被萎缩。诗不能关进美丽的盒子里,砸碎盒子时的咔嚓声,比关闭盒子时的韵脚更令人惊心动魄。”[8]牛汉认为,相比于十四行诗的格律谨严、约束繁多,自由体更能淋漓尽致地抒发诗情。

牛汉还特别强调对精美的诗歌艺术的回避。牛汉认为精美的诗艺,好则好矣,但不能很好地表现伤疤和苦汁。精美的艺术,常常容易走向小巧,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感。他唯恐诗艺的过分打磨和冲洗,会减弱苦难的血汗气和生命的痛感。他坚信粗砺沉重的艺术原生态,最能保持和再现苦难的重量,也最能表现“苦难美”。

笔者认为牛汉的这些说法很大程度上是在为自己作品的缺陷辩护:

首先,任何游戏都必须有游戏规则,否则游戏就不具有存在的合法性。诗歌也是如此,格律就是诗歌的一个游戏规则,如果没有格律,那诗歌与散文便没有分别。有学者称自由体是“没有游戏规则的文字游戏”。闻一多先生曾把格律诗的创作比喻为“戴着脚镣跳舞”,他认为“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才能跳得痛快。”至于牛汉所说“自由体更能淋漓尽致地抒发诗情”,这点笔者不敢苟同。

其次,精美的诗艺不会阻碍苦难的表现,更不会减弱诗歌的力量,而艺术原生态也绝不等同于粗鄙简陋。牛汉“唯恐诗艺的过分打磨和冲洗,会减弱苦难的血汗气和生命的痛感”,殊不知同样致力于表现“苦难”的大诗人杜甫在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歌艺术的同时,却依然使自己的作品字字见血,不但丝毫没有削弱苦难的痛感,反而使他笔下的“苦难”更加深入人心。

再次,牛汉的创作不具备艺术形式的自觉追求。牛汉将自己的诗歌归为“情境诗”。他这样表述:“前不久偶然看到法国诗人保尔·艾吕雅的一篇隽永的短文《论情境诗》,他的论点具有沉淀与凝聚作用,把我心中许多混沌不清与杂乱的情感积累澄清了,原来我的大部分诗是属于情境诗,仿佛找到了归宿似的,心情激动了好多天。”[9]尽管有权威的诗歌史对牛汉自认的“情境诗”表示了认同[10],但笔者还是认为,以“情境诗”来整括一个诗人的创作是非常不恰当的。任何有情有境的诗都可以这样称呼。

三、抒情的牢笼: 《华南虎》 与 《豹》 的对比阅读[11]

《豹》发表于1903年,堪称里尔克最负盛名的作品。

这两首诗都是写笼中的猛兽,以猛兽的困境象喻现代人的困境,但最终它们给人的想象空间、情感体验差别巨大。如果说在牛汉的诗中,“我”与“虎”的双向互指所暗示的特定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是明确的话,那么在里尔克诗中的“我”与“豹”之间,却出现了一个让人感觉强烈却又无法言说的“象征”区域。可以说,里尔克的“豹”达到了荣格所说的象征的原初状态或者理想状态。

如果说“比喻”需要借助事物的相似性进行“近取譬”的话,那“象征”就更类似于“隐喻”,需要“远取譬”,这样的象征才有张力。有学者指出:“象征不是一种用来把人人皆知的东西加以遮蔽的符号,这绝非象征的本真含义。恰恰相反,象征借助于与某种东西的相似性,而力图阐明和揭示某种完全属于未知领域的东西,或者某种尚在形成过程中的东西。”[12]“豹”的状态在里尔克的笔下意义并不明确,诗中的语言与其说是成形的意象、意境,不如说是一种流动的、变化的、“某种尚在形成过程中的东西”。《豹》所表达的心理状态并不指向一个具体的意义领域,而是将我们带向了一个正在生成的未知的空间,这个空间好像正是我们“现代”状态中的“人”难以言说的生命状态。里尔克的《豹》在这里完成了一次关于生命状态的“不可言说的言说”。

里尔克的《豹》与牛汉的《华南虎》的最大区别就在于,里尔克诗中的“情境”所指向的意义不是单一的、明确的,在“情境——意义”的互动中出现了理解的多重维度。里尔克的《豹》的象征是可以多重解读的,达到了司空图所说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艺术境界,让我们体验到了一个未知的、仍在生成的心理世界。因此,可以说里尔克冲破了个人情感的牢笼,使意义不仅仅局限于个人情感的宣泄,或成为某种宏大叙事话语的衍生物。相反,这首诗的意义是开放的、不断生成的。而在《华南虎》中,情境与意义是单线对应的、平面化的。诗人任洪渊的评价很到位:“牛汉这类主客同构的诗,不断重复的物我对应的直线,只能是同一生命平面的延展。”[13]读他的作品,我们似乎总会感到诗人自己也像那只虎一样被痛苦地束缚在了他固有的诗歌形式、抒情方式中,他的生命被这种书写方式囚禁了,无法突围。

参考文献:

[1]牛汉:《三危山下一片梦境·后记》,见《牛汉诗选》第384-38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转引自 李鸿然:《牛汉:与诗相依为命》,《民族文学研究》,2000(3):50.

[3]牛汉:《谈谈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见《牛汉诗选》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4]牛汉:《谈谈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见《中华散文珍藏本·牛汉卷》第17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5]牛汉:《牛汉诗选·代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2.

[6]牛汉:《谈谈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见《中华散文珍藏本·牛汉卷》第17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7]转引自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语言的牢笼——马克思主义与形式》第70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

[8]牛汉:《疼痛的血印》,见《牛汉散文》第44页,华夏出版社,1999.

[9]牛汉:《对于人生和诗的点滴回顾和断想·代序》,见《蚯蚓与羽毛》第1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10]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第3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11]1984年,牛汉写了题为《里尔克的豹》一诗,诗人把里尔克笔下的那只巴黎植物园中的豹比作植物,其中有诗句这样写道:“把豹关进植物园,只有一个理由;豹的毛色,是一片开花的原野。”

[12]荣格:《荣格文集》英文版,第7卷287页,转引自 胡经之、王岳川:《文艺学美学方法论》第12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

[13]任洪渊:《“白色花”:情韵·智慧·生命力——读曾卓、绿原、牛汉》,《诗刊》,19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