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乡土史诗的文化反思与叙事嬗变
——以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为例
2016-03-17徐秀明
徐秀明
新乡土史诗的文化反思与叙事嬗变
——以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为例
徐秀明
中国乡土史诗一向以政治、军事斗争为情节中心,文化意味与叙事技法相对简单粗陋。新世纪以来,中国乡土小说叙事中,出现了以现代意识、世界眼光观照中国历史与中国农村的创作潮流。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不仅在此类文化反思上颇有深度,而且在叙事技法上大幅突破了以往乡土史诗的叙事窠臼,堪称中国新乡土史诗最具潜力的未来发展路向之一。
新乡土史诗;乡土中国三部曲;叶炜;文化反思
乡土小说在中国曾红极一时,几乎占据当代文坛的半壁江山。“从五十年代开始,史诗成为衡量长篇小说艺术价值的最高标准。”*王彬彬:《茅盾奖:史诗情结的阴魂不散》,《钟山》2001年第2期。“乡土史诗”遂成中国文坛争相采撷的“皇冠上的明珠”,一代代作家呕心沥血、前仆后继。但今天看来,此类作品问题颇多:同质性太高、缺乏己见者有之;纯粹理念先行、媚上取宠之作亦不少见,着实引起不少批评质疑。几十年下来,在意识形态氛围日益淡化、文学拚命讲求时尚热点的当下,乡土史诗早已不复往日风光。
不过,既然中国至今仍有80%以上的农村人口、城乡之别仍是人们眼前心底一道无形天堑,乡土书写就不会过时。史诗性追求本身亦无不妥,毕竟许多西方大师也将其视为小说的崇高境界。昔日“乡土史诗”之所以屡受诟病,多半是意识形态限制太多、功利性过强、对“史诗”的理解过于偏狭等外部原因所致。
现阶段社会宽松,农村变化日新月异,乡土小说遇到了难得的发展机遇,涌现出不少优秀作品。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更是突破了以往乡土小说拘谨单一的叙事窠臼,堪称当代中国乡土史诗的开创性收获。这是叶炜苦心孤诣十余年的心血结晶,作家似想把自己半生书斋冥想、漂泊天涯所得,悉数倾注其中。也正是这种文化反思、现实焦虑与未来期许兼具的创作“野心”,造就了“乡土中国三部曲”多元繁复的种种:表面看属于主旋律写作,骨子里却满是知识分子的文化反思;明明是百年中国的史诗性叙述,但意旨悠远,真正着眼于民族的未来走向;内容极“土”极现实,却融入不少灵动炫目的超现实叙事笔法……最难得的是匠心独具,把先进的文化理念与纯粹的民族化内容,熔铸于极具国际视野的叙述形态之中,非常符合西方学界关于史诗文学的经典阐释。
一、史诗理论与“史传”传统
何谓史诗?史诗在西方,最初仅指人类童年时期集体创作的“文体庄严、歌颂英雄业绩的长篇叙事诗”*[美]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编著:《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6)》,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编译,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第89页。。后世维吉尔等诗人“为特定的文学和观念目的而有意识地”*[美]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编著:《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6)》,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编译,第89页。争相效仿,创作了不少文学史诗,使其逐渐成为西方文学的源头与伟大传统之一。“小说是从史诗中发展来的。”*应锦襄等:《世界文学格局中的中国小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7页。文明进步后,西方小说逐渐取代了史诗,成为对所处时代、周遭世界进行总体性思索与阐释的主流叙事文体,有史诗性小说的美名。史诗的意义何在?原始史诗有创世史诗、英雄史诗之别,主要是初民对周遭世界理解想象的概括表述、对最初开荒拓土的民族英雄的歌颂赞美。后世的史诗性小说注重各种社会理念的表达,社会职能更强。卢卡奇称之为“现时代的史诗”,*[匈]卢卡奇:《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2页。巴赫金也认为“小说在现代世界中应起的作用,要像长篇史诗在古代社会中的作用”*[俄]巴赫金:《史诗与小说——长篇小说研究方法论》,《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12页。。这种史诗性追求,主要强调的,乃是对所描写时代与世界的宏观把握。《荷马史诗》等西方史诗往往大量“涉及重大的历史、民族、宗教或传说主题”*[美]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编著:《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6)》,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编译,第89页。,战争、政治虽是其中最常见的线索背景,但仍不过是史诗世界的一角而非全局。
当代中国乡土史诗则大异其趣,几乎无一例外地以战争、政治为主心。这与帝王将相家谱式的“史传”传统在中国过于深入人心有关。“史传”传统与西来“史诗”在表层情节叙述上颇为相似,二者极易混淆;但前者惯以道德叙述粉饰王位争夺战之弊,严重缺乏后者弘扬的崇高悲壮,精神实质上相去甚远——中国很多正史,貌似客观,实则扭曲改写之处甚多;而西方史诗,尤其《荷马史诗》等原始史诗,看似浪漫,实则客观性很强,在精神气质上近于社会学、人类学。建国前后的中国作家、评论家虽然言必称“史诗”、口口声声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实际想的作的却是本乡本土的“诗史”——充满革命浪漫色彩的中国近现代革命史。中国小说此种“史诗”创作倾向,与清末中国传统观念体系土崩瓦解、新中国成立后中华民族亟需世界观重建有关。建国前后,人们普遍认为新中国建立几与创世无异、革命领袖与史诗英雄同样伟大。囿于当时浓烈的意识形态氛围,绝大多数乡土小说的史诗性追求,旨在凸显在中国这个农业大国里无产阶级革命产生与胜利的必然性与法理性,以增强整个民族的向心力。它们往往普遍全力烘托领袖英雄的英明伟大,把革命斗争简化为从一个胜利到另一个胜利的光荣战记。说白了,无非是一种对“史诗文学”的功利化理解与追求。此种创作倾向,一方面承袭中国古代“史传传统”的春秋笔法,“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对某些历史真实有所矫饰遮蔽;另一方面由于选择了“代圣立言”的创作立场,难以表达对社会历史规律的独到洞察与认知,时效性虽强,却注定难以行诸久远。
史诗创作似乎没有具体评价标准,不过黑格尔讨论过正式史诗需要满足的三个要求:“一方面是一般的世界背景,另一方面是在这一般背景的基础上所发生的个别的事迹以及在神和命运的指引之下行动的个别人物。……第三点是这两个主要因素必须结合成为一个史诗的整体。”*[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150页。
二、“乡土中国三部曲”:新乡土史诗的探索者
之所以称叶炜的系列长篇“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为新乡土史诗,是因为它不仅具有崭新的思想文化意识,暗合黑格尔提出的史诗三要求,而且大胆提出了“人类学小说”的概念,锐意进取,大胆借鉴西方超现实主义叙事技法,大幅突破了以往乡土史诗的种种弊端,为探索中国乡土叙事的创作新路做出了重要尝试,让人们看到了乡土史诗无惧岁月冲刷的可能性。
(一)文化反思与叙事结构
史诗的第一个要求,强调“一般的世界背景”。此处的“一般”,含“广博”、“复杂”等意。“乡土中国三部曲”一方面真正以“乡土”而非“政治”为中心。虽与以往乡土史诗题材相仿、意旨相仿,却极少正面书写国家大事,而是以中国农村生活世界的变迁、普通百姓家庭的悲欢离合折射近代中国的百年沧桑;另一方面着眼于长远的文化学术、民族的整体命运,而非把一时的政策倾向奉为圭臬。
这与西方学者们把史诗视为对所处时代、世界的整体性理解概括的观点相同。黑格尔有言:正式史诗的内容和形式是“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观和客观存在”,“属于这个整体的一方面是人类精神深处的宗教意识,另一方面是具体的客观存在,即政治生活,家庭生活乃至物质生活的方式,需要和满足需要的手段。”*[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第107页。史诗要发掘凸显民族精神,不可拘泥于狭窄的政治生活,必须放开眼量,着眼于整个民族的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的方方面面。
中国以往乡土史诗作家从未有过此类尝试。这看似不必要亦“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叶炜却稳稳地做到了,他站在公共知识分子的理性高度,从历史到现实、从地理环境到天象人文,整体观照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反思中国的百年荣辱、当下忧患背后的民族心理与文化根源,努力为中华民族的未来把脉。
叶炜的文化反思,在“乡土中国三部曲”的叙事格局中展现无遗。长篇三部曲、洋洋百万言,最基础最见功力的,应该是作品的整体叙事结构;反过来,从叙事结构的编排设计,亦可大致揣度作家的创作初心与世界想象。以往乡土史诗千篇一律地采用编年史式的框架结构,小说的几部分或几卷本,一般对应几个不同的历史时期,象征着中国社会或中国革命的发展进程。这是因为前辈作家普遍服膺于社会进化论,潜意识地把此类作品视为形象化的社会历史概括。叶炜则完全打破了这看似天经地义的叙事结构,他的三部长篇代表作《富矿》、《后土》、《福地》在时间上并没有严格的承接关系,各自的主人公之间也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其内在关联性、外在整体性何在,为什么合称“乡土中国三部曲”?难道仅仅因为故事同样发生在苏北鲁南、一个名叫“麻庄”的小村庄吗?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叶炜是个阅历丰富的学者型作家:他出身农村,少时家贫,但性情坚韧、志向高远,不仅靠自己打工、写作拿到了博士学位,还曾游历四方、负笈海外。十余年来,从穷乡僻壤到繁华都会、由辗转国内而域外漂泊,叶炜于静默中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与人生修养。文化环境的转换、人生境遇的变幻,带给他的,是毕生受用不尽的创作源泉。“只有看过世界,回到故乡的写作才能更有底气。”*叶炜:《创作谈:看过世界,回到故乡》,《文艺报》2015年11月18日。这位喝过洋墨水的作家没有挟洋自重,反倒以地道本色的民族本位文化,精心构建了小说的叙事结构。
从整体看,“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写“人(事)”、《后土》看“地(理)”、《福地》讲“天(命)”,统合起来恰好契合中国哲学中的“三才”之道;具体到各部,则另有讲究,每一部的章节回目,都取自不同的文化符号体系,都是对近代中国某一文化进行反思的象征隐喻:第一部《富矿》写“人事”与生态。麻庄煤矿的建立与兴衰,是村民们矜持保守与传统美德的双重破坏者,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冲突下中国农民内心的浮躁焦虑抒写得淋漓尽致。看似普通的“阿拉伯数字”为章节回目,象征着对西方现代性文化的反思;第二部《后土》写“地理”与世态。着眼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常”与“变”的两极:青壮年人抛下妻儿老幼长年外出打工,产生的生理伦理问题;本土乡亲与外来能人之间,如何协调合作?邻里亲朋之间的世故、欲望,一旦与现代法治、经济冲突,如何取舍?之所以用二十四节气结构全文,是象征对地域与民间文化的反思;第三部《福地》写“天命”与心态。万氏一家几代人,辗转于清末到九十年代风雨飘摇的中国社会悲欢离合,关系到奸、党、宦、匪等几种势力的恩怨纠葛,到头来,对国家何以如此依然充满迷惘困惑。以“天干地支”为叙事结构,其实是借古老神秘的天象学、星相学,对红色革命文化的一种反思。
叶炜为何要以“天地人三才”构架全篇?从史诗的整体框架结构,可窥得作家对历史独特的理解与概括方式。以往乡土史诗对中国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概括,基本来自同时代盛行的革命理论。这些理论往往把人类社会历史视为一种由低级而高级的单向简单升级,虽然一度以革命导师之名行世,其实多半是些断章取义的理论教条,与庸俗死板的社会进化论相去不远。它们对中华民族的历史阐释,一定胜得过中国古代哲人的洞察?当代学界早已超越了这些激进浅陋的认知水平,却始终未能找到更合适的理论范式取而代之。叶炜深思熟虑后改变思路,尝试着从中国古代哲学入手,可谓别具匠心。“三才”之说在我国源远流长,最早见诸战国典籍《易传》*古时相传为孔子注释《周易》所作,今人一般认为是战国时期佚名学者所作,受到阴阳家思想影响较大,儒家伦理色彩较浓。作者从宇宙宏观角度探讨《周易》起源,认为《周易》是古代圣人仰观俯察,对大自然进行模拟、效法的结果,因而《周易》中八卦及六十四卦体现了天地阴阳变化的规律。——“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易传·系辞下》),“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易传·说卦传》)*南怀瑾、徐芹庭注译:《周易今注今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414、420页。——中国古代哲人以为:自然分为“天、地、人”三方面,它们各有各的规律或准则,从前圣人创作《易经》以顺应这些规律,所以,分别用阴阳、刚柔与仁义来概括天地人的法则。中国古代哲学讲究阴阳衍化、刚柔相济、仁义互补,这是一种朴素自然而深邃悠远的矛盾演变论。“乡土中国三部曲”藉此彻底摆脱了单向死板的“庸俗进化论”的思想束缚,小说从容不迫地从百余年“人事/人心”的现实蜕变(《富矿》)起笔,思考“地势/地域”文化滋养的优劣(《后土》),进而探究中华民族的未来“天象/天命”走向(《福地》)……这天、地、人三方面,实实在在地构成了史诗艺术中“一般的世界背景”。更传统更本土化不说,最重要的是更符合中国社会千百年来的历史变化实际。
(二)史诗世界与叙事方式
史诗的第二个要求,“在这一般背景的基础上所发生的个别的事迹以及在神和命运的指引之下行动的个别人物”,*[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第150页。强调的是史诗叙述的特点:“事迹”的展开,要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真实“世界”基础进行才有价值;塑造“人物”,则要讲求客观,不能脱离环境、宿命等强大外在因素凭空虚构,否则毫无意义。
这恰巧也是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艺术上返璞归真,突破以往乡土史诗叙事陈规的成功之处。首先,“事迹”情节由线性发展而纲举目张。以往乡土史诗的特点是叙事笔墨高度集中,政治、军事斗争一竿子到底。由于历史的原因,《红旗谱》等红色经典的叙事套路基本相同,几乎都是开篇后直入正题、点明主旨,随后矛盾冲突迅速激化,高潮迭起直至曲终人散。大大小小的情节起伏虽有,叙事流程与描写范畴却异常狭窄,否则有偏离“重大题材”之嫌。“乡土中国三部曲”则与西方原始史诗相似,特点是叙事从容有度,在主线情节叙事清晰之余,不时宕开笔墨描写苏北鲁南地区古韵十足的风俗民情、宗教信仰,甚至地域性极强的地方曲艺、方言土语与美食小吃等等。这些派生出来的枝节,看似无用的闲笔,有时甚至被研究者误解为“造成小说的头绪繁多,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冲淡了主线”。*贺仲明、田丰:《地域、现实与经验叙事——论叶炜《后土》及对当前乡土小说创作的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4期。其实有时“无用之用,是为大用”。这些对当地农村地域文化、风土人情“清明上河图”式的工笔抒写,不仅具有极高的人类学、社会学价值,而且是整个史诗叙事的个性表现与心理基础。史诗艺术的个性,与它表现的是“某一确定的民族世界”*[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第122页。密切相关。以往中国乡土史诗最热衷表现的勤劳、善良、淳朴,甚至不畏强暴、百折不挠等等,不过是多数民族共有的美德,绝非中华民族独有的精神气质。那么应该如何、要到哪里去挖掘表现民族精神?艺术创作长于形象思维而非理论概括,所以《荷马史诗》等“一切真正原始的史诗对表现在伦理的家庭生活,战争与和平时期社会生活情况,乃至需要,技艺,习俗和兴趣等方面的民族精神,也就是一个民族在整个历史阶段的意识方式,都要描绘出一幅图画。”*[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第122页。叶炜则主张“立足于地方经验、地方知识,反映地方民俗、地方风味,呈现明显地方地理和地方坐标的写作。”*叶炜:《让写作变得更加纯粹——从〈后土〉的创作谈起》,《作家》2015年第2期。他推崇的具有“大小说”特点的新乡土写作,可说是这方面的有益尝试。之所以说它又是史诗叙事的心理基础,是因为这种写法由当地的“日常”生活状态写到社会“异常”变动时,对史诗人物当时的应激反应、事后的心理反思的刻画表现更为深刻自然。“在史诗的世界情况里,应该成为唯一根源和支柱的是是非感,正义感,道德风俗,心情和性格”。*[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第117页。这些东西在千百年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早已融入本民族的文化血脉。长远看来,最终是它们而非官方意识形态,影响着人们的日常思维模式与重大人生抉择。
其次,史诗人物由主观性而客观性。中国以往乡土史诗塑造革命英雄时,明显偏于主观认知:要么过于强调精神力量,拚命渲染革命真理克敌制胜的巨大威力。如柳青《创业史》中梁生宝遇到的领导级别越高,引用革命典籍答疑解惑的理论水平越高,反映了当时人们对革命理论的狂热崇拜;要么为凸显“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集众美于一身,塑造单向度、理想化的“典型人物”。越靠近文革的乡土史诗,越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云云,早在当时就已初现端倪。浩然《金光大道》中的高大泉,即综合众多英模形象炮制而得。此类典型,跟那些只为骑士阶层利益奋斗的中世纪史诗英雄一样,脱离了“真正带有实体性民族内容的生活理想”,*[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第136页。肥皂泡一般美丽魅惑却虚假空洞。同样塑造带领村民发财致富的史诗人物,叶炜格外注重从其生活工作、为人处世的种种,表现中华民族特有的思维习惯和行动方式。《后土》中麻庄的两代领导人,隐隐以中国民间享有盛名的几位三国枭雄为“原型”而设,他们各有特点,但都是活生生完整的人,具有多方面的人性和民族性:年轻一代的曹东风、刘青松都想为村里做点事,但思想性格完全不同。村长曹东风很像曹操,精明能干而目光长远,在村里开砖厂、挖鱼塘,又能看准时机当选村长,但私心偏重,做事有时不择手段——他想当麻庄的最高领导,是因为希望“以此消除内心深处的自卑感”,甚至“要成为麻庄人崇拜的对象,要麻庄人像崇拜土地爷那样崇拜他”;*叶炜:《后土》,青岛:青岛出版社2013年,第258页。觉得自己在麻庄是外来户难以打开局面,就不计前嫌与村里风评人脉极好的刘青松拜把子,发现对方即将后来居上,马上举报这位异姓兄弟兼得力助手违反计划生育政策;队长刘青松神似刘备,“看上去老实巴交骨子里不乏精明”,*叶炜:《后土》,第5页。为人忠厚又有学问,颇受广大村民和上级领导信赖,他因“重情义”而深受拥戴,但也因此纵容妻子生育二胎、与有妇之夫翠香发生婚外恋甚至育有一子、因老支书王远偶然救了女儿性命而不再追究其贪赃枉法的种种丑行。王远则长袖善舞、精于权谋,与孙权相近。他贪财好色、媚上欺下,献妻邀宠换取政治后台,上台后不仅利用权势贪赃枉法、胁迫欺辱了不少麻庄女性,年迈去职后还恋栈权力,长期阻挠曹刘等人的麻庄发展规划的进行。但偏偏是他及时赶到鱼塘,尽力救了刘青松差点溺水而死的孩子苗苗一命,无心插柳地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纵观历史,中国社会的实权,多数掌握在王远之类寡廉鲜耻却偶有人性闪光的人手里;细察当下,曹东风、刘青松这样不乏能力但偶尔会因私心而昧大义的干部比比皆是……这是中国社会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一大文化痼疾。他们代表着叶炜对中国社会历史、世事人情的深刻洞察。而不畏艰难、锐意革新的大学生刘非平等人,若褪去满脸青涩莽撞后仍不失本心,应该才是叶炜属意的中华民族的未来脊梁。“乡土中国三部曲”其他两部的情况大致相同,主要史诗人物都是活生生完整的人、中华民族的美德优点与国民劣根性的有机结合体。这既是为了呈现民族精神、民族性格与民族文化心理的多个方面,又是基于对其本质“客观性”的深刻体悟:民族性格、民族精神、文化心理云云,最初纯粹是一代代先人在漫长艰难的生存环境中磨砺积淀而得的“集体无意识”、物竞天择的客观化结果。
黑格尔认为,史诗叙事方式与其他文体不同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它推动情节发展时同样要“保持客观事物的形式”,“对于叙事的表现方式来说,外在环境之重要并不亚于人物内心生活的特性”。*[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第155页。与中国以往乡土史诗不同,环境情况在“乡土中国三部曲”中不是可有可无的静态点缀,而是丝毫不亚于人物个性的强大动力。此处的“环境”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纯粹的地理环境。《富矿》在这方面最为突出。麻庄煤矿的发现兴盛与随之而来的城市文明,迅速打破了村民们原本安详平和的生活,在如此颠覆性、压倒性的环境变化中,普通百姓如何能像从前一样清醒理智?人们由惊疑抵触而趋之若鹜,男性迷失、女性堕落,欲望享乐成了奋斗目标、信仰价值近乎破产……这种“笑贫不笑娼”的粗鄙混乱,真的是国人想要的未来吗?如此沉重的现实叙事,几乎全由自然环境(煤矿)的兴衰变化推动展开,这在中国乡土史诗中似乎还是头一次。
(三)整一性与叙事视角
史诗的第三个要求,“这两个主要因素必须结合成为一个史诗的整体”,强调诗人必须使“事迹”、“人物”与民族的世界“背景”水乳交融,营造一个整体与个体结合的艺术世界。这个要求看似平常,实践起来却相当不易。黑格尔建议:要有一种“民族事业”作为史诗世界的基础,还“要有一件自发展的事迹在这基础上发生着,……这种事迹不能只是一种外在的偶然事件,它必须有一个根据实体精神而通过意志去实现的目的。”*[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第125页。史诗在叙述“个别人物”如何实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可以自然而然地把民族的性格、信仰和行动的一切方面呈现出来。
中国以往乡土史诗,极少如此精细周至的艺术考量。它们往往大而化之,只关注某一时期政治、战争的状况而不计其余——既不区分整体“民族事业”与人物特殊“目的”,也不重视民族信仰等文化传统。这些毅然抛弃了“个体”的作品,到头来也被毫不犹豫地弃置于既往时代的褪色记忆之中。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则完全不同,每一部都有自己着重表现的“民族事业”与“特殊目的”:《富矿》关注中国“经济现代化”事业,麻姑、笨妮等麻庄村民的“目的”是希望过上煤矿工人那种富足而幸福的生活,并为此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后土》关注中国“政治民主化”进程,曹东风、刘青松的“野心”是希望麻庄人在自己的带领下发家致富,他们为此纠缠周旋于麻庄的传统势力与新锐力量之间,终于挣出一个比较光明的未来;《福地》关注20世纪中国的“历史日常化”抒写,麻庄最大的地主、乡绅兼守护者万仁义,最大的“愿望”是守护麻庄与万家血脉,几十年如一日如礁石大树般为村民抵挡外界的惊涛骇浪、暴风骤雨……“乡土中国三部曲”可说囊括了20世纪以来中华民族变动最大的几方面,而且勇于直面历史真相、针砭社会现实,对社会问题的思考与表现极为精警独到。最难得的是,作家确实如黑格尔所言,把人物的“特殊目的”恰如其分地置于宏大的“民族事业”的背景之中,读来既有身临其境般的真实感,又不乏历史的深广度与沧桑感,表现出来很高的叙事水平。
叶炜究竟如何照应点面关系,兼顾人物个体悲欢与民族整体命运?如何呈现史诗事迹的因果,探究民族传统与现实状况之间的演变轨迹?这得益于他对以往乡土史诗的继承与超越。“三部曲”既保留了传统乡土叙事纯粹凝重朴素的现实主义格调,又巧妙地把中国古代小说常见的鬼神叙事熔铸其间,与西方超现实主义叙事手法交融合一。这种超验视角的存在,一方面便于规避以往政党政治利益之争,在理性立场上客观公正地审视与表现历史。《福地》与陈忠实《白鹿原》的题材立意相似,主要表现中国农村百余年的风波运动;政治历史观则犹有过之,隐约超越了后者把中国现代史简单归结为国共两党“翻鏊子”的看法。小说中,盘龙观青皮道长夜观天象,推知麻庄大地主万仁义“得子折内”,“天象呈示万福为奸,万禄为党,万寿为宦,万喜为匪,且兄妹间会因守护麻庄而自相残杀”*叶炜:《福地》,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第16页。……在叶炜看来,是这“奸、党、宦、匪”四种势力的名利权势之争,造成了中国社会的深重苦难。小说结尾,万禄梦见兄妹四人重回母体互相挤压,结果空间越来越小;“梦的最后,是他们兄妹四人都挤在绣香的怀里,像小猪一样轮番吃着香喷喷的奶”。*叶炜:《福地》,第562页。在超验视角的帮助下,作家以叙事编织了一个民族寓言:“万家”实乃一家,20世纪已是过眼烟云,追究既往恩怨毫无意义。只有大家认识到彼此都是中华民族的血脉传承,搁置纠纷、和谐相处,才能避免无谓的互相伤害,共同拥有美好未来。
另一方面,超验叙事动辄神神鬼鬼,便于如实表现中国农村的精神信仰与情感寄托。《富矿》开篇即有神秘萨满“多少年后要来苏北鲁南钓鱼,因为那时候这里将成为一片汪洋”的不祥预言,有著名半仙官婆“在娘胎里呆了20个月才出生,一出生就会说话”*叶炜:《富矿》,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第4页。,不足十岁便可“驱鬼通神”,最后甚至以生命为代价为麻庄百姓祈雪成功的灵异描写;《后土》中刘青松是土地爷“在麻庄的第十五代凡身”,是以屡得土地爷托梦示警和指点迷津;《福地》借祖辈相传的民谣交代麻庄的历史由来:它是五百年前从山西迁到苏北鲁南的农民,在战乱瘟疫肆虐后的灾区重建而来——“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叶炜:《福地》,第10页。。几百年下来,麻庄人世世代代在此生根发芽,这些曾经的“异乡人”把麻姑视为守护神,把当年千里迢迢从山西老家带来的树种视为麻姑的化身……照理说当代史诗不该与“迷信”搭界。然而高屋建瓴地看,鬼神崇拜在中国农村根深蒂固而且源远流长,它们是中国百姓中最常见的精神信仰,寄托着人们最朴素最强烈的生活愿望与情感欲望。政治局势变动不居,俗世信仰百年如一。千百年来中国老百姓的精神信仰变化极少,现实世界虽是党政经济主导,但中国农民精神世界中,满天神佛仍然具有最大的影响力——在中国百姓眼里,耶稣基督也不过是一尊新来的西方大佛罢了。“三部曲”在某种意义上,写的就是中国农民内在的精神世界、中国农村外在的生活世界之间的关系,此二者如何相辅相成又相互冲突的演变轨迹,以及作家自己对此的思考。
三、新乡土史诗的未来
黑格尔认为,史诗以叙事为职责,正式史诗要“通过神和人的事迹,来表现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的民族精神(特别是宗教意识)和客观现实生活”*[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第109页。。
中国以往的乡土抒写,有“挽歌”、“牧歌”之别;史诗叙事,有“歌德”、“缺德”之辨。叶炜属于继往开来的优秀后来者,“乡土中国三部曲”雄浑大气,隐隐超越了此类蝇头蜗角之争。小说呈现的不是现实生活一鳞半爪,而是一个真实广博、发人深省的民族世界。作家明明写的是历史,偏偏有一股泼剌剌的生气与野性;处处由现实而来,却时时让人思考中华民族的未来。这既是青年著史的好处,或许也是中国新乡土史诗最具潜力的未来发展路向之一。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20世纪中国文化冲突与小说叙事话语研究”(15BZW038)。
徐秀明(1977-),男,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杭州 3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