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空的生态警示作品《污染海域》

李伟萍

跨越时空的生态警示作品《污染海域》

李伟萍

生态推理小说《污染海域》以少女美津由佳的自杀引出工业化环境污染的现代性命题。经济的飞速发展激发了人类的无限潜能与欲望，于是，以局部眼前私利为目的的物欲追逐，使人类丧失了基本的生态伦理观，泯灭了基本的人性，官商勾结，形成了“有组织的不负责任”，导致了威胁人类健康及海洋种群的生态灾难。在物质利益与生态整体利益的拉锯战中，中原律师、吉川等觉醒了的知识分子站在了生态正义的立场，进行了艰苦而决绝的斗争，他们的坚守，让我们看到了人类的希望与人性的闪光。

“有组织的不负责任”；生态伦理观；缺失与坚守

《污染海域》是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西村京太郎的作品，他的小说多以凶杀案件为题材，侦破悬念迭起，可读性极强。主要作品有《恐怖的星期五》《蓝色列车上的谋杀》《约会中的阴谋》《危险的拨号盘》等，《污染海域》在他的作品系列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该小说依然利用了推理小说的架构，围绕冬木教授的他杀展开。然而，在这部小说中，凶杀案只是一个引子，其核心问题则是西村太郎对环境污染问题的思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环境污染严重损害了当地居民的健康，“水俣病”“第二水俣病”“四日市哮喘病”“痛痛病”是日本的四大公害病，这都是工业化带来的恶果。生态危机归根结底是人性危机的外化，同理，环境污染说到底是精神污染的病症。在工业信息化时代，人类借助科技的推动力量，经济获得了极大发展，物质得到了极大丰富。然而，经济的发展也激发出人类无穷的欲望，忘记了自身“是这个世界中唯一能够用关于这个世界的理论来指导其行为”的物种*[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杨通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96页。，“人们追名逐利、如蚊嗜血、如蝇逐臭，从古至今，酿成了无量悲剧”。*莫言：《在东亚文学论坛上的演讲》，http://www.jushui.com.cn/thread-225421-1-1.html。在竭泽而渔式的非理性发展中，人类迷失了方向，背离了发展的初衷，不仅破环了大自然，而且摒弃了本真的人性，陷入尔虞我诈的生存危机之中。物质利益与长效生态效益之间的拉锯战充满了张力，对物质的追求若缺少基本的生态伦理观为导向，特别是官商勾结在一起，这种“有组织的不负责任”就会导致严重的生态危机。小说《污染海域》充分展现了只顾当前局部利益的物质追求所造成的生态灾难，并彰显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站在生态正义的立场进行的艰苦而决绝的斗争。《污染海域》反映的工业化发展与自然环境保护之间的对立问题，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和警示意义。

《污染海域》由少女美津由佳的自杀拉开序幕。少女美津由佳是锦浦地区新太阳化工的一名女工，工作两年来，本来健康活泼的她患上了哮喘病，母亲也因为在化工厂工作患上了哮喘，卧病在床。陷于绝境的美津向企业提出请假和补偿请求，但企业方认为，美津由佳的哮喘是体质性问题，若请假就辞退，这“第二十二条军归”无疑把少女逼上了死路。美津于是给东京的中原律师发出了求救信，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但中原律师为了其他能带来收入的案子，把美津的诉求搁浅了。绝望中，美津选择在锦浦海湾污浊的水域投海自尽，发出了无助而强烈的抗议。深感愧疚的中原律师在报纸上看到这一则消息后连夜赶往锦浦，开始了为少女美津由佳之死的诉讼之路。由此，中原律师展开了与以新太阳集团为首的利益团体的斗争。这是一个以利益的输送带捆绑起来的非常强大的集团，包含了冬木调查团、锦浦市立医院、环保局、警察局等等，甚至是当地的渔民。与中原一起抗争的仅有中学老师吉川、馆林和他们的学生，大学老师伊丹，新闻记者日下部，秘书京子，还有以身试法的美津由佳的男友铃木晋吉等。无论从财力还是权势来说，后者完全不是前者的对手，但他们没有放弃，因为他们超越了个人利益，站在了生态正义的立场。中原、吉川他们以其坚实的生态伦理观，向这种“有组织的不负责任”发起了攻击，并担当起渔民思想启蒙的作用，实践了知识分子的责任与良知，他们不是“人民公敌”，而是社会的中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锦浦，乃至整个日本，甚至当下环境污染事件频发的中国，需要的正是这种胸怀大局、坚持真理并为之奋斗到底的担当精神。

一、“有组织的不负责任”

“有组织的不负责任”*[德]乌尔里希·贝克：《世界风险社会》，吴英姿、孙淑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92页。是乌尔里希·贝克在其《世界风险社会》中的核心概念。这一理论有助于理解为什么风险爆发后，经常会没有个人或机构明确地为该风险负责。具体来说，“有组织的不负责任”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现代社会的制度高度发达，关系紧密，环环相扣，容易造成风险来临迅速，影响范围不可控的特性。其次，就人类环境来说，无法准确界定环境迫害的责任主体，各种治理主体反而利用法律和科学作为辩护之利器，而进行“有组织的不承担真正责任”的活动。小说《污染海域》中，海水污染这仅是环境链条中的一环，之后会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工业化会导致海水污染，海水污染会造成鱼类中毒，食用了中毒的鱼类会造成二次中毒，这样锦浦的污染就不仅限于锦浦，而会扩散到整个社会，波及范围会越来越广……面对污染，作为治理者应当是从公众利益出发，尽快找到污染的源头，控制、消除污染源。然而，《污染海域》中的当政者，却出于各种非生态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完全丧失对企业的环境监督作用，而是与企业沆瀣一气，随意利用、篡改科学数据，互相推诿，掩盖环境污染的真相，进行“有组织的不负责任”。恰如莫言所说：“时至今日，我感到人类面临着的最大危险，就是日益先进的科技与日益膨胀的人类贪欲的结合。”*莫言：《在东亚文学论坛上的演讲》，http://www.jushui.com.cn/thread-225421-1-1.html。

围绕美津由佳的死，中原律师首先来到了新太阳化工，人事科长拒不承认美津由佳的哮喘是由公害引起。企业方的代表此种态度尚可理解，但县政府的庇护却让中原满腹愤慨。中原要求和环保局长见面，结果说局长为了研究公害问题出国了，这一听就是敷衍之辞。很快，副局长一副官僚姿态接待了中原。作为锦浦环境的守护者，中原没想到环保局竟和新太阳集团一个鼻孔出气，不但没有起到基本监督的作用，反而利用企业虚假的环评数据应付中原，欺骗百姓。锦浦上空明明弥漫着阴霾，海水被污染，渔业产量急剧下降，哮喘病肆虐，却闭着眼说锦浦没有公害，新太阳化工是零污染。理由是：去年傻瓜贝产量急剧增长，渔民还提出了锦浦无公害证明申请。岂不知，傻瓜贝畸形繁殖是锦浦湾生物要灭绝的前兆，渔民的申请是绝望的诉求，字里行间隐含着他们的悲泣之声。中原又来到市立医院，无论是医生还是医院的人事宣传部门，都认为哮喘病没有增多，住院治疗的仅有“两人”，并统一口径说美津由佳的哮喘是体质性问题。这样的回答显然与中原在路上看到的情形大相径庭，满大街都是治疗哮喘病特效药的宣传广告，这些医生难道看不到？带着疑惑走出医生办公室后，中原看到了新太阳集团总裁佐伯大造的塑像，明白了一切，原来医院也是受佐伯资助所建。这些为官之人，完全是睁着眼说瞎话，因为他们已经被太阳集团通过利益输送捆绑在一起。中原明白，锦浦的污染调查从正面是找不到突破口的，他便向旅馆下女那里打听，得知锦浦县立高中的吉川老师和他的学生是少有的反对公害运动的人。下女还说，吉川带领的学生曾想在旅馆按装测量硫酸瓦斯的简单仪器，但是被老板娘拒绝了，因为新太阳石油的人经常来这里安排饭局。由此可见，新太阳的势力已经渗入到锦浦的每一个毛孔，这种环环相扣、休戚相关的利益链条是非常难以攻破的。同样，被佐伯大造绑架的还有当地警察局。美津由佳的死被定性为不勘体质性哮喘病的折磨而自杀，这时警察局消失了，因为如若追查，势必会影响到新太阳集团的声誉。冬木教授被杀后，警察局却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就逮捕了善良、正直、切实为锦浦着想的吉川老师，这显然是为了应和企业方的要求。中原明确告诉警察局香取昌一郎是凶手，但他们最终逮捕的不是香取，而是替罪羊浦野八郎。毋庸置疑，这一切都是新太阳集团总裁佐伯大造一手安排的，因为如若逮捕了香取，就暴露了冬木调查团的御用本质，他们背后的龌龊勾当就会大白于天下，零污染的报告也就纯属谎言。当然，佐伯不会让浦野八郎去送死，这只是过风头的权宜之计，在公判时，佐伯会让浦野逃脱。佐伯有信心，警察局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冬木调查团是受东京通商局的委托去调查锦浦的污染，佐伯大造应极力避免与调查团的显在关系。唯有如此，调查团才具有表面上的独立性，调查数据才有可信度，但在小说的结尾却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佐伯大造在调查团即将离开的当天，突降锦浦。“就在这时，穿上一身大礼服，站立正姿势的市长，忽然拉开嗓门大喊一声‘万岁！’许多市民附和般地喊起来。”整个锦浦都被欢迎二字淹没了，可见锦浦的中毒之深，他们是在向“财神爷”礼拜。在市民会馆，调查团成员樋口教授作终结报告，“他在站到麦克风之前，先向贵宾席的佐伯敬礼。”在樋口作出锦浦没有污染的断言后，佐伯鼓起掌来，“那是目空一切的鼓掌方式。市长为首的名流们愣了一下，这才慌忙地拍了几下手。”“听众们竟也跟着鼓掌”。是谁给了佐伯如此目空一切的权威？一个字——“钱”！在这种空气中，“佐伯好像花了两亿元，就把居民的心全买到了。”*[日]西村京太郎：《污染海域》，陆仁译，出版社及出版年代不详，译著无标识，第195-200页。官商勾结这种异常现象，在锦浦却显得那么自然！这种勾结是对锦浦人民的极度不负责任，是“有组织的犯罪”！从短期看，锦浦经济发展了，就业问题解决了，人口增多了，收入增加了，但对利益趋之若鹜的人们没想到，这种竭泽而渔的发展方式，付出的却是海、天和生命健康的代价。

大自然是我们人类世代繁衍生息的家园，维护好这个家是每个成员的责任，当然，更需要靠社会组织的强制力量，这就要求治理者应从更高的生态整体主义理念，构建和谐的人与人、人与自然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如果社会组织失去了正确的引领作用，把一己眼前私利与公众长远利益相对立，失去有效的监督，与污染环境的企业沆瀣一气，就会构成“有组织的不负责任”，这是一种“更高的不道德。”小说中，新太阳集团通过利益输送，将锦浦的地方政府、环保局、警察局、市立医院等，牢牢地捆绑在企业的战车上，一起构成了“有组织的不负责任”，这种唯物质至上的心灵污染才是锦浦环境污染的根源。

二、生态伦理观的缺失

“对环境文学的忽视，背后是对环境问题的忽视。”*周怀宋：《环境文学作家哲夫：中国环境文学困难重重》，《海南人大》2014年第5期。在功利化的社会中，人们很难沉下心来阅读一部有真正文学意义的作品。一部环境小说，远没有一部随意捏造的宫廷戏来得更起劲。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日本，正是工业高速发展，唯物质至上的时代，纯文学很难进入大众的视野，连川端康成这样的纯小说家，都写出了不少“中间小说”和“掌小说”。西村京太郎是著名的推理小说家，将浓厚的生态伦理意识隐含在推理小说的框架之中。这种旧瓶装新酒，吸引大众、教化大众的方法，值得尊崇。《污染海域》并没有落入单纯设置悬念、破解悬念的娱乐化窠臼之中，悬念的设置也没有冲淡小说的核心——生态伦理观，这是更为深层的人性观。这种人性观，以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平衡为基本理念，把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为衡量人性善恶的标准，“人类有其权利，但我们还必须尊重其他生物按照它们自己的生存方式，在它们自己的空间里生存的权利”。*Jamese Bishop jr.,Epitaph for a Desert Anarchist, the life and legacy of Edward Abbey,New York:Macmillan,1994,p.17.这种伦理观使得道德探索在环境意识方面有了一个新的高度，对肆意掠夺和践踏大自然的贪婪行为进行了道德意识上的衡量与评价。“人与自然的关系不仅包含着生态学方面的内容,而且包含着非常丰富的道德方面的内容。对大自然是掠夺还是保护,既是从生态学角度区分是非的标准,也是从人道主义的观点衡量人性善恶的尺度。”*李贵苍、江玉娇：《文学与自然的对话：自然文学与环境文学的异同》，《外国文学》2010年第3期。《污染海域》中，锦浦市政与冬木调查团等，构成“有组织的不负责任”的根本原因，正是由于生态伦理观的缺失，人性的善恶，在与环境的关系方面，显得具体而深刻。外表俊朗的香取昌一郎，最为鲜明地展现了人性的丑恶与畸形，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一切代价，利用爱情、出卖恩师、漠视同窗之谊，没有半点知识分子的道德良知和社会责任感。

1.利用爱情。香取昌一郎可以说是日本的于连索雷尔，只是从骨子里缺少于连高贵的品质，内心更为龌龊。他把爱情当作向上爬的手段，利用俊朗的外表，迷惑女性，与之保持暧昧的关系，实现自己的野心。冬木亚矢子是冬木教授的掌上明珠，是个冷美人，中原律师经过调查发现了她“冷”的原因，并唤起了她的良知，强忍父亲被杀、爱情被欺骗的伤痛，主动为营救吉川提供有利的证据。原来，冬木亚矢子深爱香取昌一郎，但香取爱的女人却不只是她一个，爱与不爱首先得看这位女性对他有没有利用价值。亚矢子是教授的女儿，人长得漂亮，对刚入职大学的香取来说或许曾经有一些利用价值。随着欲望的不满足，香取需要猎取有更深厚背景的女性，打台球只是他引诱女性的幌子，因为新太阳集团总裁佐伯大造的女儿喜欢打台球，并在美国留学。香取于是又展开了新的追逐，希望通过与其女儿的爱情，建立与佐伯大造的关系，并进而获得留学美国的机会。就在这个当口，发生了美津由佳投锦浦湾自杀的事件。香取为了进一步赢得佐伯大造的信任，将自己的恩师冬木教授出卖给佐伯大造。

2.出卖师生之情。为了确保锦浦的调查无损于新太阳集团的利益，香取与佐伯勾结，将不懂政治、不会耍手腕的冬木教授玩弄于股掌之中，用利益的输送带，紧紧地困住冬木教授的良知。在将恩师推荐给佐伯大造后，佐伯首先用利益收买冬木，让他在退休之后担任新太阳研究所的所长，并以飞快的速度给冬木出书，确立冬木在环境调查方面的权威。此外，冬木无需马上辞职，新太阳可以先给他发工资，等九月份退休之后再来担任研究所所长也不迟。在冬木看来这么贴心的做法，实际包含了佐伯的谋术。眼下，冬木与新太阳没有任何关系，更能从表面上看到调查团的独立性与公正性，这是佐伯的障眼法，只是可怜的冬木没有认识到而已。此时的冬木已经被佐伯牢牢地捆住，佐伯提出让他担任锦浦调查团的团长时，冬木已没有后退之地。想必此时，冬木是多么希望回到原初，回到跟佐伯没有任何关系，更没有接受他的好处，心灵自由、豁达的过去，但为时晚矣！担任调查团团长的冬木，在潦草地进行了两天的调查之后，就发布了中间报告，声称锦浦无污染。若一切按佐伯和香取的安排进行下去，香取很快就会实现他的野心，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冬木虽然做了傀儡，但他毕竟具有知识分子的良知，爱徒吉川的质疑及其三年的调查日记，唤醒了冬木的良知，“惭愧！我连这些高中生都不如。吉川老弟，你是对的。——冬木”。*[日]西村京太郎：《污染海域》，陆仁译，第177页。香取担心冬木良心发现后，会发表不利于新太阳的终结报告，这是香取的监督不力，到时，佐伯不会轻饶香取，更妄谈美好的前途。在利益受到威胁，而冬木又坚持己见的情况下，香取杀害了恩师，并抛尸于锦浦污染的海域。

3.漠视同窗之谊。吉川与香取是大学时的同窗好友，在吉川口中，香取是青年才俊型人物，是他的好朋友。在吉川的介绍下，中原到东京拜访香取，邀请他加入锦浦高中调查团。当中原提到吉川时，“香取反复了一下吉川这个姓氏，稍顷才说：啊！是那个吉川。”*[日]西村京太郎：《污染海域》，陆仁译，第54页。这种反应让中原很不受用，吉川把他当作好友，但他却没有把吉川当朋友，还夺走了吉川深爱的冬木亚矢子，更为关键的是他对冬木亚矢子不是出于爱，而是利用！接着，香取接了一个电话，告诉中原他要加入的是冬木调查团，这明摆着就是要和以吉川为首的锦浦高中调查团为敌，完全辜负了吉川对他的信任。更为可耻的是，香取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别扭。冬木老师被杀，警察局逮捕了吉川，在昔日的好友身陷囹圄之时，作为真正的凶手，他却极力掩盖自己的罪行，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奔波，置好友的生死于不顾。

香取是一名大学教师，却没有知识分子的半点良知，更没有丝毫社会责任感，利欲熏心，物质财富是他唯一追逐的对象，利益是他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唯一准绳。他极力用神圣的爱的名义与新太阳集团总裁佐伯大造建立利益关系，杀害恩师、抛弃同窗之谊，这是人性的极度扭曲。殊不知，他与佐伯这种靠利益维系起来的关系有时也会非常脆弱。在为了一己私利杀害恩师冬木教授后，若亚失子没有出现，吉川成为替罪羊，那么，佐伯就会顺水推舟，香取还有所谓的美好前程；然而，香取没想到的是吉川却被释放了，此时，佐伯大造找替罪羊并不意味着对香取的保护，佐伯保护的仅是新太阳的利益。香取自会明白，在他没有利用价值后，佐伯大造会亲自处置他。毋庸赘言，香取的野心，所谓的前途已彻底破没。难怪，逃离锦浦时，犹如丧家之犬。

对香取昌一郎而言，环境污染根本不是他关心的问题，这个生态伦理观完全缺失的人形畜生，为他肮脏的心灵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极具讽刺性的是，从锦浦湾里打捞出来的冬木教授是他杀，而非自杀的依据是：冬木教授身体里被灌注的盐水是清洁的，而锦浦湾里的海水是被污染的。作为调查团成员之一，其基本职责是调查锦浦的污染，令人吃惊的是，连小孩儿都知道锦浦湾海水早已被污染，香取却视而不见，因为他的心灵早已比锦浦湾的海水还要脏！正如中原对他的怒斥：

“你为了自己的利益，杀了恩师。你是这么想飞黄腾达吗？你表面上充满现代感，帅极了。可是内心里，对公害的义愤，做学问的良心，简直一丝丝也没有。有的只是利己主义，新的公害就是像你这种人造出来的。”*[日]西村京太郎：《污染海域》，陆仁译，第162页。

环境污染的根源是人类心灵的污染，而佐伯大造及锦浦相关当政者则是制造瘟疫、毒害人们精神生活根源的人。官商的结合应是为社会谋取更大的福利，不是为了勾结起来掩盖污染的真相，当物质利益裹挟着扭曲的价值观在社会横行之时，人们往往丧失基本的是非曲直观念，人性极度扭曲，“利害往往比正义来得更重要”。在物质的追逐中，人们忘却了发展的初衷，打着“文明”的遮羞布一路高歌猛进，最终发现这种非理性的发展是作茧自缚，吃着被污染的食物，喝着被污染的水，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

三、启蒙者的坚守

法语中，“启蒙”的本意是“光明”。当时先进的思想家认为，人们处于黑暗之中，应该用理性之光驱散黑暗，把人们引向光明。启蒙者大都是先知先觉者，一般由知识分子来承担这一角色。知识分子有思想的进步性，但也有其软弱性。既追求精神的高洁，又难以抵御外界的诱惑，且又不甘心下地狱。《污染海域》对知识分子的启示意义在于：知识分子只有坚守住道德的底线，追求本真的存在，才能获得精神的救赎。小说中，香取是彻底下地狱型的存在，是社会的蛀虫。冬木教授无疑是最痛苦、焦灼的灵魂，他一方面不甘清贫，另一方又具有知识分子的良知。中原、吉川、伊丹、馆林等，则是优秀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超越了个人利益，从生态整体利益出发，为锦浦的公害调查作出了应有的贡献。当然，在他们前行的路上铺满了荆棘，只顾短期政绩的为官之徒、未觉醒的渔民都起来阻挠，但中原他们顶住了压力。因为，他们坚信，通过自身的努力，人们会有觉醒的那一天，如若不去除内心的阴霾，那么，还会有第二、第三……个锦浦。在工业文明与自然文明的对立日益白热化的时代，启蒙者面临着令他们极其困惑的两难选择：“做地球的朋友，你就不得不做人类的敌人，做工业文明的敌人！”*T.Coraghessan Boyle, A Friend of the Earth, New York:Viking Press,2000,p.133尽管环境问题已威胁到锦浦渔民的生存安全，但当地居民和渔民在短时间内却只顾眼前利益，面对群众的不支持，中原、吉川等知识分子担当起了渔民启蒙的责任。在小说的结尾，他们的目的实现了，渔民反抗的不再是中原他们，而是组织起来向污染企业发起了攻击。

中原只是东京的一名普通律师，接手美津由佳的案子，多处于愧疚和正义之感。一到锦浦，中原就感受到了污染的严重性，在拜访美津由佳的祖母、母亲后，中原也感受到了老百姓面对公害的无知、软弱与绝望。出于知识分子的责任与良知，中原毅然担当起了锦浦公害调查的责任。当然，中原深知“公害官司，一向都是最难打的，而且几无例外地会拖地很久，尤其证明病与公害之间的因果关系，是难中之难。”*[日]西村京太郎：《污染海域》，陆仁译，第44页。况且，尽管锦浦湾里的海水都变成了茶褐色，散发着臭味，但当地的渔民却极力反对公害调查。锦浦工业化污染，伤害最大的应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渔民，渔业产量急剧下降、海产品质量与价格下滑、哮喘病盛行……为什么渔民却反对公害调查？这正是西村京太郎的高妙之处。小说敏感地把握住了这一关键而又深刻性的问题，正是在此点上，渔民的愚昧、只顾眼前利益的特性展露无遗，这是启蒙者前行路上的最大障碍和悲哀之处，具有一定的普世性意义。中原、吉川等的悲哀，也正是《人民公敌》中斯多克芒医生的悲哀，也是鲁迅小说《药》中夏瑜的悲哀。作为启蒙者的知识分子，既不能向香取那样彻底地堕入地狱，也不能像冬木教授那样出卖自己的灵魂，更不能像美津由佳的恋人——铃木晋吉那样与敌人鱼死网破，炸毁化工厂，也炸死自己。中原、吉川他们首先要坚守的是生态正义的信念，遇到挫折绝不动摇，并坚信渔民终将觉醒。

小说中，渔民经历了由蒙昧到逐渐觉醒的过程，当然这种觉醒还多限于行动上，难以上升到生态正义的高度。多半时间里，渔民对中原、吉川等的调查多持反对态度，并主动向环保局提出锦浦无污染证明申请。这并非意味着渔民认为锦浦无污染，而恰恰是认为锦浦早已受到严重污染。他们只是担心，若锦浦公害大白于天下，那锦浦的鱼就卖不到好价钱，甚至卖不出去，至于吃了遭受污染的海产品会对人体造成多大的危害，这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此外，从长远来看，海水污染在多大程度上会影响渔业产量，也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他们只知道，去年傻瓜贝大量繁殖，大捞了一把，却不知这是锦浦湾生物即将灭绝的前兆。另外，即使公害问题明了了，渔民也不会起来反抗，因为“他们有个错觉，认为比起公害的害处，企业来这里设厂所受的利益还大。”锦浦成立了相关产业工业区之后，锦浦的人口膨胀了将近五倍之多，人们的收入也增加了，够气派的医院、市民会馆也盖了起来……这些物质生活的改善，才是渔民真正关心的问题。没有丝毫生态环保意识，活在当下，不理解中原、吉川等的抗争是为了他们，这就是当地居民的思想觉悟水平。因此，当冬木教授做出锦浦零污染的中间报告时，渔民申请锦浦无污染证明的愿望实现了，他们高呼万岁，这样“我们抓的茜蝦一定可以卖到好价钱的。”

面对这样的情形，吉川老师突然站起来，向自己的恩师冬木教授发出了质疑：

“我对锦浦的海水没有污染的结论，实在无法信服。那脏得成茶褐色的海，还有臭味，相信调查团各位先生都看到嗅到了，怎么能够说那是没有污染呢？据我们的调查，锦浦的海已经因为工厂的废液，完全受到污染。尤其油轮靠岸的码头附近、锦河河口附近，因为加上废油污染，氧气已接近零，我们已经查出了这个数据。请问：调查团分析的是哪里的海水？在哪里撒网采取鱼类标本？”

紧接着，大学教师伊丹更不客气地发言：

“我也调查了两天锦浦湾的水质，从我的结果来看，你现在列出来的数字和没有污染的结论，根本不能置信。锦浦的海完全污染了。水银、镉、氰等数量超过了东京湾。换一种说法，东京湾已经被称作“死海”，而这里的海水比东京湾的糟。你们究竟分析了哪里的海水呢？”

“就在你说的十六个地方，让我们一起再来做一次海水分析吧。一定可以看出你们是造假的。”*[日]西村京太郎：《污染海域》，陆仁译，第98页。

伊丹的话音刚落，农业会会长、渔夫等扑向伊丹和吉川，中原也被以拳头相向，整个会场乱作一团，怒斥声四起。中原、吉川、伊丹俨然成了“人民公敌”。中原、吉川等与渔民的冲突达到了高潮。佐伯大造在市民会馆的演讲，再一次将当地居民的心牢牢地收买，交换条件是佐伯仅仅付出2亿元的代价。中原、吉川等为了当地居民在奋斗，而他们根本不理解，甚至和企业方勾结在一起。秘书京子不禁发牢骚：“真气死人。”“我们这些外地人这么替他们担心着，可是他们还在为加害人喝彩鼓掌还要欢呼，真实无聊透顶啦。还有那些渔夫们，海被污染成那个样子，他们应该比谁都愤怒的，可是他们只会向虚伪的调查团喊万岁。”中原、吉川也很气愤，但中原明白，“在那些为生活而奔波的人，利害往往比正义来得更重要”，并且没有当地居民的支持，公害官司不可能打赢的。吉川对居民的反应倒没那么强烈，他对渔民的理解更为深刻：

“有一次，我去散发反对公害的传单，被一个渔夫打了一顿。他的说法是：干吗？想使我们抓的鱼卖不出去？受公害最严重的人，结果成了替公害企业辩护的人，这真是讽刺，却也是现实。不过我还是有个期待，当人们被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最有力的反抗者，必定也是这些渔人。”*[日]西村京太郎：《污染海域》，陆仁译，第40页。

正是这种深刻的认识和信念支撑着吉川，无论遇到什么挫折，甚至生命的威胁，都不能放弃对锦浦公害的调查，为居民的觉醒做准备。事实证明，吉川的坚持是对的，在小说的结尾，抓不到茜蝦的渔民揭竿而起。在中原看来，这不是渔民的觉醒，“这不是正义感，而是渔民的利己主义。”但吉川回应道：“所以他们才是可信赖的。”

吉川已经在锦浦生活了多年，他对当地居民及渔民的认识是更为深刻的，对于他们的启蒙，不能用理论的说教，更不可能一蹴而就。这些挣扎在生活线上的人，他们看到的只是个人的眼前利益，所谓的生态正义之类，无法灌注到他们的内心。谁能给他们解决吃饭问题，谁就是他们的神灵，谁剥夺了他们的饭碗，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地跟谁斗争到底！渔民的思想意识与生态灾难发展的不同阶段紧密相连，对可能会导致生态灾难的事物缺少预见性：新太阳化工落户锦浦海湾之初，渔民看到的是经济收入的快速增长；当污染威胁到人的生命安全时，他们担心的是鱼类的价格会受到影响，至于身体的状况并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当污染导致鱼类灭绝，切断了他们的收入来源时，他们揭竿而起……在水上勉反映水俣病的推理小说《大海獠牙》中，渔民的健康受到了严重威胁，“狂猫病”发作，渔民的觉醒走向了自觉，愤怒地走向街头，发出了自己的呐喊：

议员先生，必须禁止排放有毒废水！

议员先生，救救因可怕的疾病而面临死亡的渔民！

议员先生，还我毁掉的大海！*[日]水上勉：《大海獠牙》，李长声译，北京：群众出版社，1999年，第194页。

事实证明，吉川的理解是正确的，作为启蒙者，短时间内不要对被启蒙对象有过高的期望，也不能因一时的不被理解而懈怠，应先把握住被启蒙者的命根子，让他们行动起来是第一步，从外而内逐渐实现思想的渗透和浸润。当然，作为启蒙者要做的，首先就是要坚守自己的信念不动摇。小说中原、吉川等，他们面对的敌人是非常强大的，有官商结合的壁垒、有渔民当地居民的不理解，但他们没有被挫败，因为他们的内心是干净的，他们的出发点是纯粹的，正是他们的坚守，才能换回蔚蓝的天空、澄明的大海，锦浦人民才能重建人与大海和谐相处的家园。

四、结语

当下，功利主义盛行，文学无用论大行其道，如若沉潜于《污染海域》的世界，想必此种言论不攻自破。文学是伟大的，正是它的非功利性，成就了它的前瞻性。细心阅读《污染海域》，2015年4月6日发生在我国古雷半岛的PX爆炸事件，不就是西村京太郎在上世纪构建的文学世界吗？看似偶然的背后，有其必然性。据报道，这个已经试生产并爆发了两次事故的石化产业基地的总体规划至今尚未完成环评。对该项目，环保人士与经济官员之间分歧很大。环保人士关心的是，PX等石化产业的中上游项目在福建密集布局，将对沿海地区带来环境风险和生态威胁。上海市环境科学研究院副院长黄沈发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时表示，古雷石化基地的重化工业发展要注意防范对海湾生态环境的影响，该区域有红树林、珊瑚等珍稀濒危物种，生态环境敏感脆弱。但经济部门有时并不认同环保部门对石化布局的观点，毫不客气地回应称，石化项目布局在沿海被说是污染海洋，布局在内地被说是人口密度太大，连局部在荒漠都会被说是影响沙漠生态系统，“按中国现在的监管水平，是不是全国就几乎没有可以布局石化项目的地方了”。据悉，“古雷石化基地对当地的海洋环境影响是很明显的，漳州市的环保容量被它用去了一大半。”此次事故发生后，《福建日报》报道引述福建省环保、海洋等部门的表述称，对周边大气近地面、海域的环境监测结果，主要指标正常。但环保部直属机构的一位专家表示不满：“滚滚浓烟持续了几十个小时，当地说是‘没有造成特别大的影响’。如何界定‘不大’‘大’‘特别大’？是跟火山喷发比，还是跟农家烧秸秆比？一个工业锅炉一天烧几吨油，这次事故少了多少吨油？”*梁嘉琳：《古雷石化基地背后的部委博弈:环保部说国家发改委“违法”》，《经济观察报》2015年4月13日，http://www.p5w.net/news/gncj/201504/t20150413_1015131.htm。由此可见，经济部门的行政长官更侧重于短期政绩，更关注规划对经济发展和群众就业、收入的直接影响，而环保部则认为环境保护关系到长远的公众利益。夹在环保部与发改委及地方政府部门之间的是被蒙蔽的当地的老百姓，他们只是被告知建化工项目，根本不知道PX是什么东西，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何种影响。曾经古雷半岛三面环海，鱼虾满仓，风景秀美，鲍鱼养殖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安居乐业，自化工PX入住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鲍鱼出现经常性死亡，喂食鲍鱼的五角龙等海藻生长速度减缓。当地政府要求渔民必须为整个福建的龙头化工产业让路，搬离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土地被2万/亩的价格征收，住进了高楼。表面上，生活富裕了，光鲜了，可离开了水产养殖，渔民很难找到就业的机会，真正融入城市生活。漳州PX事件中，环保部、经济部与当地渔民的角色，极其类似于《污染海域》中以生态伦理观为检测线分离出的三大团体：御用团体冬木调查团、以吉川为首的锦浦高中调差团和当地的渔民。至此，小说的伟大及前瞻性、警示性已毋庸赘言。

《污染海域》是以战后日本经济高速发展为背景的故事，小说中的污染事件在当时的日本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社会意义，由此，日本颁布了一系列环保法，并建立生态补偿制度，对深受“四日市哮喘”、“水俣病”等公害病之苦的居民进行了确认和补偿。当然，这种补偿是非常有限的，至今“水俣病没有结束”*[日]原田正纯：《水俣病没有结束》，清华大学公管学院水俣课题组编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148页。。小说中的中原律师也深知公害诉讼充满了艰辛，即使患者胜诉后赔偿问题也会迟迟得不到落实。隐藏在这些公害事件背后的是根本性的经济、社会和政治问题，环境污染的治理必须依靠社会组织，加以法律制度的规范来实现。当然，所有这些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首先去除个人内心的阴霾，构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伦理观。作为有社会担当的先行者，知识分子的作为不应局限于理论的宣传，而应像小说中的中原、吉川等，真正的行动起来。现实中，日本曾经的熊本大学神经精神科医生原田正纯的行动令人感动。他不仅积极地为水俣病患者呼吁，查明水俣病的社会性原因，还积极从事因三池煤矿煤尘爆炸所导致的一氧化氮中毒的临床研究和米糠油事件、土吕久砒霜中毒等一系列公害事件的临床研究，并在北美、北欧、东亚、非洲等地开展世界公害地调查与环境调查。经济高速发展导致的环境污染问题，是一个世界性难题，不只日本，西欧、北美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经济高速发展时期，大都付出了环境污染的代价。当前中国，环境污染事件频发，不仅影响人民生命健康，也将危及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我们必须适应“新常态”，加强生态文明建设，莫走西方先发展后治理的老路。应该说，不久之前日本的经验教训值得我们珍视，上世纪西村京太郎构建的《污染海域》值得我们反思。

山东省高校人文社科项目“生态批评视野中的日本环境文学研究”(J14WD14)。

李伟萍(1978-)，女，文学博士，滨州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滨州256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