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力”与王夫之的诗学思想*
2016-03-17姜彦章
姜彦章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古籍所、江苏警官学院)
“忍力”与王夫之的诗学思想*
姜彦章
王夫之论诗有如下一条: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汉人皆有之,特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太白乐府歌行,则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极满,或即发矢,或迟审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于太白至矣。一失而为白乐天,本无浩渺之才,如决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为苏子瞻,萎花败叶,随流而漾,胸次局促,乱节狂兴,所必然也。*[清]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姜斋诗话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6页。
在这段话中,王夫之首先将太白乐府歌行与汉人之诗作了对比,认为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汉人皆有,但汉人诗只是“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而太白乐府歌行则是“倾囊而出”。因此二者在“能忍不能忍”上力之大小有异。此处,王夫之显然更推崇汉人诗,不过他对太白亦无批评,认为“要至于太白至矣”。但接下来对太白之后的白乐天和苏子瞻却提出严厉批评,认为白乐天“本无浩渺之才,如决池水,旋踵而涸”,而苏子瞻“胸次局促,乱节狂兴”。
这反映了王夫之评诗的一种标准:“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而“忍”字在王夫之评诗著作中亦时有出现,并常与“力”字连用,如:
文笔之差,系于忍力也。如是,不忍则不力,不力亦莫能忍也。
愈缓愈迫,笔妙之至。惟有一法曰忍。忍字,固不如忍篇。
此篇心有密理,笔有忍势,艳而不俗,方可不愧作者。
乃往复百歧,总为情止。卷舒独立,情依以生。空杳之迹微,大忍之力定。
使气纯澹,既放而复不远。心神之间有忍力。*[清]王夫之著,李中华、李利民校点:《古诗评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0、16、71、142、166页。
与“情”“景”等范畴相比,“忍力”在王夫之诗论中出现的次数并不频繁。然而,这一范畴因牵涉王夫之对诗歌中情感抒发方式及创作生成到读者接受等诸多重要问题的看法,理论意义非常重要。关于“忍”的含义,戴鸿森先生在笺注中云:“‘忍’是一种比喻的说法,略如‘节制’。可并非消极的半含不吐,扭捏作态,而是……以表现上的曲折多样,来加深感情的凝注集中。这番言论,说的也就是自来论诗者好说的‘含蓄’,不过船山说的深微透贴,颇多新意。”*《姜斋诗话笺注》,第68页。这种解释大致不差,但失于简单笼统,“忍”字在船山诗学中的含义远非“含蓄”二字可以概括。因此,将“忍”放入王夫之诗学整体这一大背景中进行考察,或许能得出更为全面的认识。笔者认为“忍力”这一范畴反映了船山诗学中一些本质问题,而对“忍力”内涵的厘定或可收“牵一发动全身”之效,不失为管窥船山诗学的一条便利之道。本文拟通过以下三方面来论述“忍力”的诗学指向。
一、 情感节制、有择有止
首先,“忍”在船山诗论中的含义当为忍情。王夫之评鲍照《和王义兴七夕》诗曰:“役心极矣,而绝不泛滥。引满之余,大有忍力。”*《古诗评选》,第222页。此处“忍力”就指诗中作者对“役心极矣”这种情感的抒发应有节制,而绝不泛滥,而这无疑是王夫之对诗歌情感抒发方式的一种要求。
王夫之论诗重情,他认为“诗以道情,道之为言路也。情之所至,诗无不至;诗之所至,情以之至”*《古诗评选》,第142页。。他在《诗广传》中评《关雎》时提出“诗不匿情”的理论:
忠有实,情有止,文有函,然而非其匿之谓也。“优哉游哉,辗转反侧”,不匿其哀也。“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不匿其乐也。非其情之不止而文之不函也。匿其哀,哀隐而结;匿其乐,乐幽而耽。耽乐结哀,势不能久而必于旁流。旁流之哀,懰慄惨澹以终乎怨;怨之不恤,以旁流于乐,迁心移性而不自知。*[清]王夫之:《诗广传》,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页。
此处船山旨在辨析他所推重的“忠有实,情有止,文有函”,并非指“匿情”。他反对“匿情”,认为人的正常情感需要表达出来,若一味抑制,则会导致迁心移性。但在体认抒泻哀乐之正当性的同时,船山依旧坚持“情有止而文有函”这一要求。结合船山诗论来看,他所谓“情有止”当包含情感内容方面的贞正和情感表达方式的节制这两个层面的含义。
王夫之在《诗广传》中讨论了各种不同的情,有人将之分为几组,如白情与匿情,贞情与淫情,裕情与惉滞之情,私情与道情等。*袁愈宗:《王夫之〈诗广传〉诗学思想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102-112页。以贞情与淫情为例,王夫之认为:“情之贞淫,同行而异发久矣……贞亦情也,淫亦情也。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为情、而情亦自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诗广传》,第23页。关于情性关系,王夫之认为“心统性情,而性为情节”*《诗广传》,第8页。。情需要性的调节和节制,而贞情即是这种节制的结果,他认为“贞于情者怨而不伤,慕而不暱,诽而不以其矜气,思而不以其私恩也”*《诗广传》,第18页。。联系王夫之诗论,可知贞情即指具有正确价值取向,不过分、不怀私而有恒定、有节制的一种感情。而关于淫情,王夫之云:“淫者,非谓其志于燕媟之私也,情极于一往,泛荡而不能自戢也。自戢云者,非欲其厓偨戍削以矜其清孤也,流意以自养,有所私而不自溺,托事之所可有,以开其菀结而平之也。能然,则情挚而不滞、气舒而非有所忘,萧然行于忧哀之塗而自得。自得而不失,奚淫之有哉?”*《诗广传》,第108页。由此可知王夫之所谓“淫情”即指那种不懂节制、泛滥无归的感情。而“自戢”则指作者对感情的节制和敛藏*王夫之评《周南·卷耳》时亦用到“戢”,义亦指此:“忘其所不忘,非果忘也。示以不永怀,知其永怀矣。示以不永伤,知其永伤矣。情已盈而姑戢之以不损其度。故广之云者,非中枵而旁大之谓也,不舍此而通彼之谓也,方遽而能以暇之谓也,故曰广也。”《诗广传》,第4页。。而这种节制和敛藏最终获得的是一种“自得”而非“自失”——对感情的放纵和耽溺。所谓“淫情”其实是将自我丧失于感情之中,并将之宣泄于诗歌的一种粗糙低级的情感表达方式。而这种由“自戢”而“自得”的心理过程指的则是作者对情感的一种内在蕴藉和控制,或者说是作者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对自己情感的一种省视。这使得作者能够自得于己而莫失于物,而作品也因之更具感染力,这与我们所讲的“忍”情是一致的。“能忍不能忍”的这种“力”即指作者对自己情感的控制力。王夫之反对在诗歌中一泻无余、泛滥无归的情感表达方式,而追求“忍”所造成的情感张力和艺术境界。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对船山“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一句的理解即强调此点:“诗人的情怀在诗里要有所节制,这一直是中国诗学传统所推崇的价值观。可这里的节制既不标志因过苦而压抑,也不表明尊严或羞涩;毋宁说它显示了力量,也就是节制力量的释放,让它在最合适最有效果的时刻爆发。”*[美]宇文所安著,王柏华、陶庆梅译:《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523页。
从王夫之的诗歌批评实践来看,他也反对激切遽烈、直露促迫的感情表达方式,主张“言情须闲远委蛇而无陵嚣之气”,而“于诗之情调,其亦自然倡导迴翔不迫,优余不俭”*萧驰:《抒情传统与中国思想——王夫之诗学发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5页。。他认为“盖诗自有教,或温或惨,总不可以以赤颊热耳争也”*《古诗评选》,第86页。。其在评乐府诗《战城南》时云:“所咏虽悲壮,而声情缭绕,自不如吴均一派装长髯大面腔也。丈夫虽死,亦闲闲尔,何至赪面张拳?”*《古诗评选》,第4页。其意在原诗虽写“野死不葬乌可食”“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的悲壮场面,但作者却无哭天抢地之容,依然达到了声情缭绕、沉着深沉之境,感人尤深。再如评《艳歌行》云:“古人于尓许事,闲远委蛇如此,乃以登之管弦,遂无赧色。擢骨戟髯,以道大端者,野人哉!”*《古诗评选》,第8页。同样对“擢骨戟髯”的情感表达方式提出了批评。另如以下几条:
怨诗不作怨语!足知甫一把笔,即早已分雅俗于胸中,不待词之波及也。
可以群者,非狎笑也。可以怨者,非诅咒也。不如此者,直不可以语诗。上下四旁,古今人物,饶有动情之处,鄙躁者非笑不欢,非哭不戚耳。自梁、陈、隋、唐、宋、元以来,所以亡诗者在此,齐以前固未刊落。
衔恤诗极不易下笔。子桓斯篇,乃欲与《蓼莪》并峙,静约故也。悲者形必静,哀者声必约。*《古诗评选》,第28、50、17页。
第一条把“怨诗不作怨语”作为雅俗有别的一条标准;第二条更是将抒情方式与诗史联系起来,认为“亡诗者”正因为“鄙躁者非笑不欢,非哭不戚”,缺乏感情的蕴藉与节制;第三条是王夫之对曹丕《短歌行》下的评语,此条将情感的深度与其表达方式联系起来,认为“悲者形必静,哀者声必约”。
在对曹丕的接受方面,王夫之有其独特的判断,如他认为曹丕的文学成就要远远高于其弟曹植。而他之所以如此推崇曹丕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曹丕诗歌中抒发感情之含蓄蕴藉,如他在评曹丕《善哉行(上山采薇)》时所言:
子桓《论文》云:“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其独至之清,从可知已。
借以此篇所命之意,假手植、粲,穷酸极苦、磔毛竖角之色,一引气而早已不禁。微风远韵,映带人心于哀乐,非子桓其孰得哉?但此已空千古。陶、韦能清其所清,而不能清其所浊,未可许以嗣响。*③ 《古诗评选》,第20页。
在与曹植、王粲的比较中,王夫之肯定了曹丕“微风远韵,映带人心于哀乐”的情感抒发方式,对曹、王一引气即不能自禁,有“穷酸极苦、磔毛竖角之色”的抒情方式提出批评。曹丕这种既能“清其所清”又能“清其所浊”的品质实际上指他在诗歌中对感情的一种拣择和蕴藉。其在评曹丕另一首《善哉行(朝日乐相乐)》时亦云:“悲愉酬酢,俱用共始。情一入熳烂,即屏去之。引气如此,那得不清。”③这种“情一入熳烂,即屏去之”的抒情方式即我们所谓“忍”情,忍之使情有节而气得清,这凸显了王夫之诗论中对感情表达方式的重视。
另外,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中对艳诗的有关评论亦体现了他这一诗学要求:
艳诗有述欢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废。顾皆流览而达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为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叶罗裙一色裁”,“昨夜风开露井桃”,皆艳极而有所止。至如太白《乌栖曲》诸篇,则又寓意高远,尤为雅奏。其述怨情者,在汉人则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唐人则“闺中少妇不知愁”,“西宫夜静百花香”,婉娈中自矜风轨。迨元白起,而后将身化作妖冶女子,备述衾裯中之丑态;杜牧之恶其蛊人心,败风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也……*《姜斋诗话笺注》,第152-153页。
王夫之认为艳诗应该做到“流览而达其定情”,“艳极而有所止”,以此为标准,他批评元白艳诗创作情感泛滥,不知节制。此处“达其定情”而“有所止”即是“忍力”的应有之义。情不能“忍”,不能“定”,不能“有择”,自然会导致诗歌情感的泛滥无归和“旋踵而涸”,缺乏蕴藉和持久的感人力量。
二、 修意洁篇、含蓄深沉
王夫之所谓“忍力”还指诗歌意义的凝注和含蓄,他在评汉乐府《羽林郎》和唐张籍《牧童词》时所用“忍力”即为此意:
由前之漫斓,不知章末之归宿,是以激昂人意,更深于七札。杜陵《丽人行》亦规模于此,而以捎打已早,反俾人逢迎夙而意浅。文笔之差,系于忍力也。如是不忍则不力,不力亦莫能忍也。*《古诗评选》,第10页。
正意反似带出。前八句坚忍之力,如谢傅赌墅时。*[清]王夫之著,陈书良校点:《唐诗评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3页。
第一条谓《羽林郎》用大量篇幅对胡姬衣饰容貌之美好和冯子都仗势调笑之嚣张、赠礼之盛重进行铺陈,而于结尾之处才用胡姬的话“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点出其志节,一位平凡女子勇敢拒婚的形象呼之欲出。前面的大肆铺陈与后面的情节形成很大的艺术张力,引人遐思。张籍《牧童词》与此篇章法相似,亦于卒章显志,王夫之谓其前八句有“坚忍之力”。王夫之所谓“忍力”即指作者对自己所要表达之含义的包蕴和含蓄。他讨厌“开门见山”,不喜过于直露,而主张诗意的凝注和含蓄,这需要“忍”。其评阮籍《咏怀诗》云:“缓引夷犹,直至篇终乃令意见。故以导人听而警之不烦!古人文字,无不如此。后世矜急褊浅,于是而有‘开门见山’之邪说,驱天下以入鄙倍。”*《古诗评选》,第163页。这种看法其实反映了王夫之追求含蓄的诗学思想。另如其评班婕妤《怨歌行》即云:“说到‘常恐’便止,但堪作今人半首古诗耳,晓人不当如是,而必待之月斜人散哉?”*《古诗评选》,第11页。可见他讨厌在诗中将一切说尽,使读者一览无余的作法。在实际的创作上,这就要求作者在修意洁篇的基础上达到含蓄深沉的艺术效果。
与此相应,王夫之在诗论中特别提倡“简贵”,他认为“简贵,唯简斯贵也”,“非简将不贵,非贵亦何能简耶?”*《古诗评选》,第233页。而对“简”的追求又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一是“拣意不烦”,即诗歌含义的凝注集中,不凌不杂。如他认为:“古人约以意,不约以辞,如一心之使百骸;后人敛辞攒意,如百人而牧一羊。治乱之音,于此判矣。”*《古诗评选》,第12页。王夫之反对诗歌内容混杂凌乱,提倡一首诗歌只写一情一事。他很推崇那些表面上看情、事单一但兴发力量浓厚的作品,如其评《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云:“终始咏牛、女耳!可赋、可兴、可比、可理、可事、可情,此亦为《十九首》。”*《古诗评选》,第136页。全篇仅叙牛、女一事,但可兴发人多方面、多层次的感受和思考。另如评范泰《鸾鸟诗》“只叙一事,就中如势写尽,而古今不尽之感皆在”*《古诗评选》,第214页。。
其次,王夫之所谓“简”,即是要求诗歌在字句方面要凝练含蓄,反对繁杂拖沓,即要“遣章不猥”。他推崇汉人诗“特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即指此。他提倡“爱字如珠”“惜字如玉”,如其称赞谢朓:“惜字、惜句,其自赏者有如此者”*《古诗评选》,第235页。;评韦应物:“自爱其字,一出一入,非千金不售。”*《唐诗评选》,第79页。这与他要求诗歌“约以意”一致。语言过于直白和浅俗自然会稀释诗歌的精义,有碍船山提倡的含蓄深沉的诗歌理想。如他在评价阮籍《咏怀》时认为其诗歌有“弘忍之力”,而后世有些诗歌则“如婢子闻人长短,禁令勿言,则喉间作痒矣。世愈下,言愈烦,心愈浅也”*《古诗评选》,第158页。。总之,王夫之反对诗歌中词烦意乱、过于直露的表达方式,提倡修意洁篇,追求含蓄深沉、“居约致弘”的艺术效果。
这种思想亦可从他对白居易的批评中看出,如以下两段所引:
盖势远而意不得杂,气昌则词不待毕,故虽波兴峰立,而尤以纯俭为宗。其与短歌微吟,会归初无二致。自“庐江小吏”一种赝作流传不息,而后元、白踵承,潦倒拖沓之词繁。*《古诗评选》,第22页。
若白乐天一流人,才发端三四句,人即见其多。迨后信笔狂披,直如野巫请神,哝哝数百句,犹自以为不足而云。略请一圣,千圣降临。*《古诗评选》,第69页。
这两条王夫之批评白居易诗歌“潦倒拖沓”,甚至将其比喻成野巫请神。从其评鲍照《代东武吟》中我们亦可隐约看出这种批评:“于《琵琶行》才占得一段。而言者之平生,闻者之感触,无穷无方,皆所含蓄。故言若已尽,而意正未发。自非唐、宋人力所及,心所谋也。”*《古诗评选》,第42页。此条旨在褒奖鲍照,但潜含着对白居易《琵琶行》一类诗歌缺乏含蓄、词烦意尽的不满。此类批评古来就有,如张戒《岁寒堂诗话》曾云:“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历代诗话续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9页。王夫之提倡“势远而意不杂,气昌而词不毕”的“纯俭”之美,能不能达到亦是作者“能忍不能忍”的一种体现。
三、 艺术辩证、归于中和
以上“忍力”两个方面的含义,或可从其评高适《自蓟北归》的一段文字管窥之:
文章之道,自各有宜。典册檄命,固不得不以爽厉动人于俄顷,若夫絜音使圆,引声为咏者,自藉和远幽微,动人欣戚之性。况在五言,尤以密节送数叠之思,矧于近体,益以简篇约无穷之致,而如建瓴泄水,迅雷破山,则一径无余,迫人于口耳。其余波回嶂,岂复有可观者哉?*《唐诗评选》,第114页。
此段王夫之首先从诗歌本体论的角度阐明诗歌与典册檄命的区别。与典册檄命以爽厉动人于俄顷的文体特征不同,诗歌这种“絜音使圆,引声为咏者”应该是“藉和远幽微,动人欣戚之性”。这即指诗歌抒情方式的节制、含蓄及其感发人心的幽深、持久,所谓“入情不躁,故终不竭”*[清]王夫之著,周柳燕校点:《明诗评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18页。。而“密节送数叠之思”“简篇约无穷之致”指的即是因字句含义的凝注和集中而产生的一种意蕴丰厚、“尺幅中藏万里之势”的艺术效果,正如本文开篇所引王夫之对汉人诗的评价“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综上,船山论诗所用“忍力”这一范畴可作如下解释:“忍”指作者情感抒发方式的节制和修意洁篇的含蓄。而“力”既可指作者创作过程中一种主体方面的控制力,亦可指诗歌生成后本身因作者之“忍”而蕴含的一种可被读者感知的张力。情因“忍”而更饱满、更浓烈,也更具感动人心的持久力量,表情达意方面的节制和诗歌字句的凝练也是为了达到含蓄深沉、居约致弘的艺术效果。这充满了艺术辩证法思想,正如王夫之对“忍力”的解释:不忍则不力,不力亦莫能忍。
艺术辩证法思想是船山诗论的特色之一,正如谭承耕所言,“贯穿船山诗论始终的最重要的原则之一”,“是船山诗论中最光辉的思想,是最值得借鉴的文化遗产”*谭承耕:《船山诗论的艺术辩证法》,《湖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2期,第76页。。他在《船山诗论的艺术辩证法》一文中就以“势”为中心分析了船山诗论的艺术辩证法思想,并指出其哲学方面的指导思想为“太和矛盾观”,“忍力”一词亦为船山艺术辩证法思想的生动体现。这种“能忍”的力量就是使诗歌在情意表达和语言修辞上不至泛滥过分而归之于“中”的一种控制力。王夫之评诗经常使用一种“A而不B(或A不B)”的术语,其中“B”是“A”过分后所造成的一种反面效果,如:
“宕而不佻”“文而不腐”“丽而不淫”“浅而不入于俗”“急不竞,丽不浮”“艳而不俗”“庄不排,文不儒”“艳而不靡,轻而不佻,近情而不俗”“直而不迫”“廉而不刿”“净而不促,舒而不溢”“肖而不俗,别而不诡”“轻而不狷”“远而不乖,近情而不猥,炼之峻洁而不促”“疏而不寒,大而不荒,劲而不激”*《古诗评选》,分别见于第30页,55页,56页,58页,64页,74页,81页,118页,154页,159页,169页,185页,248页,276页,304页。
“浅而不短”“富而不溢”“寂而不苦”“密而不乱”“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朴而不塞,疏而不寒”“诽而不伤”*《唐诗评选》,分别见于第16页,47页,129页,137页,144页,179页,209页。
“奇不怪,文不醋,曲不杂”“雅不懦,疏不硬,近不俚”“俭而不寒,迫而不褊”“直而不肆”“幽炼而不沉”“悲而不伤”“简不寒,华不腻”“峻而不促”“近而不浅”“高不露,密不繁”*《明诗评选》,分别见于第9页,14页,32页,38页,69页,84页,90页,146页,271页。
A而不B,即需要作者的“忍力”。王夫之追求这种“适中”之美,他批评诗歌情感、语言、风格等一切方面的泛滥和过分,所谓过犹不及。这也是他提倡“忍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本文在戴鸿森先生的基础上论述了“忍力”在船山诗论中三个方面的含义:一为情感节制、有择有止,二为修意洁篇、含蓄深沉,三为艺术辩证、归于中和。由此可以看出,“忍力”这一诗学范畴涉及船山对诗歌情感抒发方式、语言修辞、诗歌风格等诸多方面的要求,体现了他的艺术辩证法思想和求“中”的美学追求,从中可略窥船山对诗歌本质的某种理解,理论价值不言而喻,理应得到学界更多的重视。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古籍所、江苏警官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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