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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拳上的天鹅绒手套
——弗朗西斯·伯奈特室内历险小说的帝国女性之变

2016-03-17史志康

关键词:历险奈特萨拉

裴 斐,史志康



铁拳上的天鹅绒手套

——弗朗西斯·伯奈特室内历险小说的帝国女性之变

裴斐,史志康

大英帝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与价值观是在海外殖民扩张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在这个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室内历险小说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深深的帝国烙印。帝国主义所推崇的阳刚话语深刻地影响了当时的女性作家,进而改变了她们笔下的女性角色。通过分析弗朗西斯·伯奈特不同时期的两部经典室内历险小说作品——《小公主》和《秘密花园》,可以看到20世纪初帝国文化对女性潜移默化的影响过程。

弗朗西斯·伯奈特;室内历险小说;家庭空间;帝国主义;女性

罗伯特·麦克唐纳德在《帝国的语言》一书中总结了19世纪英国历险小说的特征:“故事中陌生的土地被征服,埋藏起来的宝藏被偷走。女性角色只是作为点缀出现,并且最终一定会屈服或者爱上男主角。”*Robert MacDonald, The Language of Empire: Myths and Metaphors of Popular Imperialism, 1880-1918,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4,pp.210-211.的确,历数《珊瑚岛》《金银岛》《所罗门王的宝藏》和《丛林之书》等经典历险小说作品,男性似乎永远是唯一的主角,女性只能以附属或崇拜者的形象出现。这个现象绵延了整个19世纪,直到步入20世纪才被女性作家所打破。开始进入历险小说创作领域的她们,兴起了一种新的题材:室内历险小说(domestic adventure fiction)。

室内历险小说是室内小说(domestic fiction)的一个分支。室内小说又被译作“家庭小说”,因故事背景主要集中在家庭和室内空间而得名*卢敏:《19世纪美国家庭小说与现代社会价值建构》,《外国文学评论》 2009年第2期。,这类小说往往具有感伤主义的特征,“注重书写家庭私人范围内的情感和心理体验,擅长刻画女主角如何成长为理想女性”*Shirley Foster, Judy Simons, E. Nesbit: The Railway Children, What Katy Read: Feminist Re-Readings of ‘Classic’ Stories for Girls, Iowa City: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1995, p.5.。随着历险小说的大受欢迎,不少女性作家逐渐减少传统室内小说的布道和说教成分,淡化处理感情、尤其是爱情元素,将新鲜刺激的冒险故事融入到女性成长书写中去,发展出了室内历险小说。这一概念由澳洲儿童文学研究中心的David Beagley博士提出,他认为室内历险小说的主角一般是女性,冒险经历主要发生在学校、家庭和花园等私人空间(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传统男性历险小说却常把背景设定在海岛、印度和非洲等更加广袤的空间),室内历险小说主要包括两个分类:学校小说和养马小说*David Beagley, Public School Literature, Civic Education and the Politics of Male Adolescence. The Looking Glass: new perspectives on children’s literature, vol. 13. 2009, p.3.。弗朗西斯·伯奈特就是室内历险小说题材最早的创作者之一。她的《小公主》和《秘密花园》是室内历险小说的经典范例,在这两个故事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当时女性的生活状况和社会地位,还可以读到帝国对女性、对家庭无所不在的影响。

一、室内空间的帝国权威

(一)家庭帝国的母亲

考文垂·帕特莫于1854—1863年间创作了组诗《屋子里的天使》(TheAngelintheHouse),诗中划分了男性与女性不同的生活空间*Natasha Moore, The realism of ‘The Angle in the House’: Coventry Patmore’s poem reconsidered, Victori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2015.,也传递了19世纪英国社会的性别观念:男性与女性天生就被赋予了不同的专长,生活空间也因此不同。女性在社会中主要负责私人和家庭相关的领域,包括整理内务、教养孩子;男性则更需要在社会公共空间中一展拳脚,勇于出门探索和冒险。因此,这一时期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大多与历险绝缘,具有“完美妻子”的特质,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后来总结的那样,“极富同情心,非常有魅力,完全无私;精通家庭生活中所有困难的技艺;每天都在自我牺牲……总之,圣洁无瑕”*Virginia Woolf, Professions for Women, Collected Essays. London: Hogarth Press, vol. 2, 1966, p.285.。

表面看来,传统道德要求女性呈现的温顺、虔诚、恭良与金戈铁马的帝国殖民征服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有意思的是,不列颠与殖民地的关系常常被比喻为母子,女王被认为是所有子民的妈妈。一旦成为殖民地,就意味着被纳入了英国这个巨大的家庭空间。作为母亲的英格兰就有资格教育、引导各个属地,使他们成长为符合西方道德的“先进文明”。“夫人们把祖国对女性的要求和美德带到帝国所有的领土上……她们是巩固殖民统治铁拳上的天鹅绒手套”,1865年的印度兵变史中曾如此描述*Penelope Tuson, Mutiny Narratives and the Imperial Feminine: European Women’s Accounts of the Rebellion in India in 1857, Women’s Studies International Forum, vol.21,no.3, 1998, p.294.。帝国的男性,出门探险寻宝,带回财富,扩展疆土,负责整个帝国的生计;女性则是隐藏的帝国权威,她们在家庭内部空间传播文明,建立秩序,重铸殖民地的道德和文化。妻子、母亲,是帝国鼎盛时期女性最牢固、最有地位的身份,而少女则被认为是不谙世事的,随时随地需要男性守护,不具备任何话语权。因此,在历险小说中,少女角色稀缺,女性大多以回忆中母亲的形象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家庭历险小说在对女性角色的处理上有很大不同,由于目标读者多是年轻女子,为了方便她们以主角的身份融入到小说情节中去,母亲这一权威的存在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有时甚至会成为阻碍。弗朗西斯·伯奈特在《小公主》和《秘密花园》书中,弱化了母亲的存在感。E·奈斯比特的《铁道少年》、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奇境记》都不例外。在以少年为主角的历险小说中,也一直有淡化父亲的传统,但大多数情况下会有其他成年男性以亦父亦师亦友的身份替代出场,如《金银岛》中的长腿西尔弗,《丛林之书》中老熊巴卢和黑豹巴希拉等。而家庭历险小说中母亲的缺失,常常是没有其他代替人物的,少女自己就慢慢成为了小小室内空间的女主人,拥有了和母亲同样的权威。

《小公主》的女主角萨拉一出场就没有了母亲,在印度当总督的父亲将女儿送回英国的贵族学校,很显然是希望女儿回归祖国这一文明世界,在传统女性美德的熏陶下成为一名淑女,进而成为优秀的妻子和母亲。寄宿学校的校长敏钦小姐,本应是完美的母亲代替者,为孩子们树立良好的母性范本,但在故事中,却恰恰成为了完全背离女性品德的反面样板。她的失职更加衬托出萨拉·克露的聪慧、善良和天生的女性权威,同时也是促使萨拉快速成长的一个重要原因。

《秘密花园》的故事一开始,主角玛丽·雷诺克斯的母亲就在热病中去世,但和《小公主》中完全忽略母亲的处理方式不同,伯奈特很直接地用寥寥几语塑造出一个不负责任、对孩子漠不关心的女性形象。雷诺克斯夫人高挑、窈窕又漂亮*Frances Burnett, The Secret Garden ,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1990.此后文内所引本书内容只随行标明页码,不另注。(4页),享受着东方财富带来的奢华,但她的“家庭美德已被印度生活的无聊、与世隔绝和艰辛所磨灭”*Penelope Tuson, Mutiny Narratives and the Imperial Feminine: European Women’s Accounts of the Rebellion in India in 1857, Women’s Studies International Forum, vol.21, no.3, 1998, p. 294.。她把玛丽丢给当地的仆人,完全不闻不问,甚至为了参加派对推迟旅行,间接导致了灾难的降临——感染上了常在雨季流行的热病而亡。玛丽的母亲既没有成为家庭空间的合格权威,抚养女儿长成淑女,也没有像帝国预期的那样成为巩固殖民地秩序的传道者——家里的仆人缺乏训练,没有归化成为良好的帝国国民。玛丽后来被英国的亲戚接回,在约克郡上的荒原中定居下来,米色尔维斯特庄园同样也没有女主人,但是作者通过庄园主人对妻子、仆人对女主人的怀念,勾勒出一个温柔娴静、热爱园艺的优雅上流社会淑女。但早已离世的她既无法对自己的儿子尽到抚养责任,也没有对玛丽产生正面引导。她模糊的影子在庄园里、花园里无处不在,让从未见过这样女性的玛丽依稀向往,最终成为玛丽的成长方向。

(二)学校帝国的师长

《小公主》的故事发生在寄宿学校,也是家庭历险小说最常用的场景之一。当时的英国寄宿学校是中产阶级女性最重要的就职场所。19世纪,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没有多少选择,中产阶级女性不可能自降身份到工厂做女工,想要谋生,唯一体面、符合小姐们身份的职业就是家庭女教师。到1851年左右,英格兰有大约25,000名家庭女教师,但其中大多数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她们自己的受教育程度也不足以胜任教师的工作*Meg Gomersall, Ideals and Realities: The Education of Working-class Girls, 1800-1870, History of Education, vol. 17, 1988, pp. 37-53.。当时的女性寄宿学校,也没有把教育的重点放在传授科学或知识上,德育和家政技巧——为帝国培养优秀的母亲和妻子——才是女性的必修课。教师素质的低下、学习科目的枯燥、寄宿制度管理的严格,让孩子们对这个室内空间心生畏惧,也正是如此,女子学校在文学作品中常常阴森可怖,令人厌烦。无论是勃朗特的简·爱还是伯奈特的萨拉·克露,在学校都遭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小说中也都流露出作者对寄宿学校的不满与反感。

敏钦小姐其实对教育毫不热心,一心只想着如何最大限度地从女学生身上压榨财富。萨拉最初得到公主般的对待,并不是由于成绩优异,也不是由于心地善良,而是因为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敏钦小姐希望通过克露上校获得更多上流社会的生源,因此让萨拉获得许多普通学生没法享受的特权。而当萨拉父亲破产,又因病去世之后,敏钦小姐立刻变了脸,为了补贴之前的花费,让萨拉搬去阁楼,做最脏、最累、最底层的仆人。对她来说,学生并不是人,而是敛财的工具,只能分成有用的和无用的。所以,她对品质恶劣却富有的拉文妮亚无限纵容,对善良却贫穷的萨拉、恩门嘉德极尽折磨。这种对待从属于自己的人的方式,很像当时帝国在殖民地对待土著的态度。尽管基督教精神最初宣扬平等和友爱,但大多数在海外讨伐、驻扎的英国人,鄙视“落后文明”,发自心底地认为当地土著低人一等,正如托马斯·卡莱尔所说: “欧洲白人三个世纪前第一次发现这些岛屿。在此之前的无数时代里这些岛屿出产更多的是丛林、毒蛇、痢疾和野蛮习俗。”*陈兵:《帝国意识与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历险小说的繁荣》,《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学校这个小小的室内空间,和帝国海外的殖民地就此重合,弱肉强食,等级森严。而在这个小小的帝国里,校长敏钦就是女王,她对所有的学生有绝对的控制权。这个严厉、难以亲近、威严、华贵*Frances Burnett, A Little Princess, London: Puffin, 1994.此后文内所引本书内容只随行标明页码,不另注。(6页)的女王传授给女孩子们的,不是家庭生活的温暖,而是暴君式的黑暗统治。

如果仔细比对敏钦小姐和雷诺克斯夫人,不难发现她们身上有一些共同之处:敏钦小姐势利、自私、冷酷无情;雷诺克斯夫人虚荣、缺乏母性;她们对下一代女性的成长不仅没有起到应有的积极作用,反而成为了阻碍和伤害,伯奈特在两部小说中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二者的厌恶。帝国在殖民地的建设需要富有同情心和牺牲精神的母性权威,而缺乏这些的女性,自然就站在了帝国发展的对立面,成为无法被原谅的反面角色。

二、在室内帝国历险的主角

(一)虔诚的淑女

《小公主》的主人翁萨拉(Sara Crewe)温柔隐忍,天生具有母性的威严和光芒。对学校里最小的女孩子洛蒂来说,她是妈妈;对想要学习后进的恩门嘉德来说,她是一名好老师;她平等对待仆人洛蒂;甚至在自己饿肚子的情况下把仅有的面包分给街边乞讨的小姑娘。尽管只是个少女,但萨拉已经能自发地做到爱众生,爱世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和当时去殖民地布道,试图拯救当地人灵魂的传教士一样,相信并且实践着一个简单的基督教信条——在上帝的眼中,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萨拉面对势利、恶毒的校长——敏钦小姐的非难,没有愤怒,没有争执,永远保持着自己优雅的气度。在突然得知自己从公主沦为女仆,要搬到阁楼做最脏最重的杂活的时候,萨拉用她“大大的眼睛冷淡地盯着敏钦小姐,一个字都没有说”(100页)。当敏钦小姐故意找由头体罚萨拉的时候,她“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紧咬牙关,双手不停地攥紧,松开,再攥紧……她几乎无法站直,却动也不动,只是等待敏钦小姐下楼离开,等待一切静下来”(216页)。萨拉做女仆的日子十分辛苦,不仅敏钦小姐欺负她,连带着不少仆人也低看她。因杂务繁重,没赶上吃饭的时间,厨娘很不屑地反问萨拉:“你难道以为我会帮你把饭热着?”,萨拉只是“静静地站了一秒”,就二话不说拿起冰冷的食物离开(205页)。萨拉的沉默、不反抗并不是由于软弱,恰恰相反,她超越年龄的冷静来源于一种信念——敏钦小姐可以限制人身自由,却永远无法束缚她思想的自由:“请您原谅我笑出来……但是我不会请您原谅我会思考。”(66页)因此,在这样的逆境中,她没有自怨自艾,没有一刻动摇过她的信仰和信心,一直认真自学,勤恳工作,任劳任怨。甚至在后来重新获得地位和财富之后,也没有对敏钦小姐恶言相向。

作者借小说的题目说明萨拉这样的女孩子,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困境,哪怕落魄如街头乞丐,也还是一个真正的公主。就算深陷尘埃,也要隐忍、善良,永远保持一个金子般圣洁的心。这正是作者呈现给无数小读者的女性道德理想。前文已经说了,萨拉是坚强的,但是这种坚强是阴性的、内敛的、隐忍的,很明显地具有传统女性特质。面对种种苦难,她的逆来顺受带着基督徒般圣洁的自我牺牲精神,可以说是忠实实践了传统观念对于淑女的一切要求。

萨拉在故事的最后被父亲的同事所救,脱离了敏钦小姐的魔掌。作者没有明言她和卡利斯弗德先生的关系,留有一定的想象空间。但仍然有不少评论家认为作者暗示了萨拉既是养女,又隐约是伴侣*Daphne Kutzer, Empire’s Children: Empire and Imperialism in Classic British Children’s Books, London: Routledge, 2000, p.54.。这种类似灰姑娘的结局在当时女性作家创作的室内小说中十分常见,也是符合帝国对女性的定位的。优秀的女性不能失态,更不能自己拿起武器起来斗争,只要永远保持良好的修养,在苦难中默默等待,就一定会在最后获得救赎和幸福,而这种幸福和救赎十有八九来自于男性,来自于婚姻或家庭。

萨拉在学校里的地位沉浮和帝国始终有着脱不开的联系,她最初的富有是因为父亲在印度获得的大量财产,她的屈辱是因为印度的疫病夺去了父亲的生命,而她重获的身份、地位则是来自于南非殖民地的钻石矿。萨拉没有直接参与盘剥殖民地的资源和劳动力,却实实在在地享用了帝国殖民扩张带来的收益。这些来自海外的财富让萨拉能够更深地融入帝国的核心集团,成长为符合帝国利益的女性权威,进而能够更好地维护帝国的文明和秩序。可以想象,成熟的萨拉会是比敏钦小姐更优秀的帝国统治者,也会是殖民统治铁拳上最服帖、柔软的天鹅绒手套。

(二)不羁的少女

不同于《小公主》,《秘密花园》的主角不再是单个的女孩,而是一群孩子,有男也有女。让女孩子和男孩子在同一个空间从事相同的历险活动,其实隐晦地寄托了女作家们逐渐苏醒的渴望——性别平等。这种处理方式受到当时及后来几乎所有女性儿童小说家的欢迎,从E·奈斯比特的《巴斯特保一家》到艾妮德·布莱顿的《秘密七人》再到J·K·罗琳的《哈利·波特》,至今如此。

《秘密花园》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同时代以女性为主角的儿童小说作品中,这是为数不多的真正使用非英雄式女主角(anti-heroine)的故事。伯奈特在完成创作《小公主》之后,经历了离婚,从美国回到英国,她的心境也随之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最终导致她在《秘密花园》中创作了玛丽这个离经叛道的女性角色。无论长相还是性格,玛丽·雷诺克斯都和过去的传统女性相去甚远,她也绝非女孩子们的合适道德模范。故事的开篇第一句就描写玛丽是“这世上最不可爱的孩子”,她“脸色蜡黄,因为她出生在印度,从小一直体弱多病”。伯奈特从正面、侧面多次反复描写了玛丽的肤色,说她总是被人误认为是“东方人”;女仆玛莎也说第一次掀开被子看到的是一个“黑乎乎”小孩。强调脸色不只是为了说明玛丽的身体不好,也暗示着她的心理是病态的。同时,用这种类似外国人的肤色将她和遥远的印度联系在一起,用它来标记玛丽的外来者身份,带着深深的帝国殖民话语色彩。

玛丽孤僻、自卑、脾气暴躁。她时常摆出一副暴君的姿态威吓、支使下人。在印度的时候,不高兴起来,二话不说就甩印度保姆一个耳光,还责骂自己的仆人:“猪!猪的女儿!(31页)。”伯奈特开篇就评价 “玛丽是一头最自私的猪”(2页)。她的孤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印度,她是主人,是上等人,身边没有人能让她以平等相待,更没有值得尊敬的长辈。为了不让自己孤单无助,玛丽会自己和自己玩耍,但常常一边自娱自乐,一边又自怨自艾。书中描写她做了一个假的花床,把“大朵大朵火红的木槿花插到一小堆泥土上,一边做一边每时每刻都愈发生气”(5页)。

激进、暴躁的玛丽其实在无意识中通过发泄情绪达到一种情感补偿,从出生开始,她就被父母半抛弃了。为了在异国他乡活下去,可怜的小姑娘只能时时刻刻武装到牙齿。伯奈特看似是在描写玛丽的可恨,其实从某种程度上展示了她坚定的个性和顽强的生命力。故事开始不久,一整个大宅子的人都因热病去世,只有她一个小小的孩子扛过了死神的镰刀。她孤身被丢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却勇敢地盯着“一条向她游过来的小蛇,小蛇也一直盯着她,蛇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宝石”(6页)。长期孤独、无人关心的生活虽然让玛丽变得不讨人喜欢,却让她表面脆弱,内里坚硬无比。

来到约克郡以后,她回归了自己的同类,渐渐意识到了庄园里的仆人和之前印度的仆人不同,他们虽然是下人,但是地位却是和她相对平等的。在印度的时候,她可以飞扬跋扈地扇成年仆人的耳光,在米色尔斯维特,即便对玛莎有一肚子的不满,她也不敢动手。她和下人之间不再是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关系,更没有人种上的优越感,反倒是玛莎因为是成年人,对她产生了一定的威吓作用。因为害怕屋子里成年人的权威,也没有和有母性的女性相处的经验,玛丽再也不愿一个人憋在房间里。带着孩子天生的好奇心,玛丽在户外度过了她来到米色尔斯维特的最初时光。身体日渐健康起来的她,开始挑战米色尔斯维特的权威和禁忌,探寻古老庄园背后的故事和秘密。她在大宅里、原野上和久无人迹的花园里四处游荡探险,勇敢得像历险故事中的小男孩。与小公主萨拉相比,她身上的女性特质被弱化了很多。而这种性别身份的模糊,或者说是中性化,也是帝国对女性传统美德的颠覆。

伯奈特把玛丽性格中的坚强、勇敢,还有点小小的野蛮不显山不露水地表现出来,比如一个小姑娘夜里睡不着,听到奇怪的哭声居然敢只身一人在宅子里到处寻找;又如制服米色尔斯维特庄园的未来主人科林。玛丽和科林的初次见面十分精彩,童年经历相似的科林也是个小小暴君,伯奈特在提到他的时候,多次使用“酋长”这个词。玛丽在试图安慰科林的过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爆发出罕见的勇气和霸王龙式的脾气。这种强悍震慑了科林,小少爷屈服于寄宿少女,平等共处,成为朋友。在玛丽的威吓压制下,科林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身体也逐渐恢复了健康。

相对于《小公主》中隐忍、贤良、等待异性拯救的萨拉,《秘密花园》的玛丽不仅以故事主角存在,还制服、领导了男性主角。从中不难看到女性形象的变化——从被动等待,到慢慢自救;从期待被照顾、被掌控,到领导、拯救他人。玛丽的野蛮和强悍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的出生地——当时在英国人眼中荒蛮、富饶、神秘的印度。在印度这片土地上,似乎只有最强悍的生命才能存活下来。玛丽的形象,恰好是女性性别文化受到帝国殖民扩张影响的一例证明。

三、回归与统治

赛义德认为,文艺作品是受到殖民主义话语和霸权意识影响最直接的领域。殖民话语与殖民活动共生共赢,相互促进。帝国主义不仅仅是简单粗暴地占有土地,积累财富,更是对语言文字、社会文化、主流意识形态的全面侵蚀。因此必须认真地、完整地看待那些孕育了帝国的情绪、理论基础、尤其是想象力的文化*赛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 北京:三联书店, 2003年,第14页。。18—19世纪的英国从海外殖民中获取了巨大的利益,而他们赤裸裸的剥削和侵略行为被美化成了向落后、荒蛮的他者文化普及科技和文明的现代意识,推动殖民地的发展,引导殖民地土著人民获得更好的生活。拉斯金就曾经认为英国是在把爱与荣光带入文明未曾到达的偏远蛮荒之地,女王政府的要务就是要不停地获取新的殖民地*J. Raskin, The Mythology of Imperialism, New York: Dell Publishing Co. Inc., 1971.。

从殖民地远渡重洋回国的,自然不仅只有巨额的财富,还有帝国军队驯服大自然的探险故事。远在英国的人们,被这些传奇迷住了。殖民对他们来说,更多意味着一夜暴富、神秘的异国情调和浪漫的远征。出国去为女王效力,去殖民地探险、寻宝、拓展疆土成为新的全民理想,对年轻人来说更是吸引力巨大。作家乔治·奥威尔就曾在《狮子和独角兽》中记叙了当时少年们对航海远征的狂热: 他七岁就加入海军联盟,整日穿一套水手服,帽子上还印着“无敌”的字样*John Mackenzie, Imperialism and Popular Culture,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6, p.6.。殖民不是侵略,而是正义、财富和传奇的代名词,它不再是一种行为,而是被符号化了,成为了一种民族话语。因此这一时期,文学作品都不能免俗地打上了帝国殖民的烙印,儿童小说自然也不例外。

仔细梳理17—18世纪的儿童小说,就会发现,早期的儿童小说是女性的天下,萨拉·菲尔丁(Sarah Fielding),多萝西·齐尔纳(Dorothy Kilner),安娜·巴伯尔德(Anna Barbauld),玛利亚·埃及沃尔斯(Maria Edgeworth),可以说是群星璀璨。除了少量诗歌作品之外,男性作家几乎从未在儿童文学的领域出现过。然而,随着19世纪的开始,殖民话语催生了传奇和历险小说,男性作家也开始进入这一创作领域,带有明显帝国主义文化特征的远航、海盗、丛林故事成为儿童小说的新主流。《小公主》创作完成前后,《金银岛》(1883)、《彼得潘》(1906),尤其是《丛林之书》(1894)这样范本式的帝国主义儿童小说文本的诞生,在强化帝国男性阳刚话语的同时也影响了帝国的女性读者,从某种程度上鼓励、刺激了她们,让她们不再安于狭小的家庭空间,渴望拥有远行、挑战、历险的机会;更让女性作家开始重新思考女性的童年是否应该被局限在寄宿学校和家庭之中,女性角色是否也应该勇于表现自己的脾气和个性。因此,我们在《小公主》和《秘密花园》中看到了不同于18世纪“家庭中的天使”形象的女孩子,在同时期其他女性儿童作家笔下也看到类似的女性成长过程,E·内斯比特在《铁道少年》中塑造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英雄鲍比,救了火车,抓住了间谍,甚至保护了自己被冤枉的父亲。

然而,也许由于作家本人受到传统观念的局限,这一时期儿童小说中鲜活、灵动的女孩子们最终并没有能维持童年时期与男孩子们平起平坐的关系,还是逐渐在成长中回归了家庭。《小公主》的结局,萨拉成为了卡利斯弗德先生的养女,从寄宿学校这个不正常的室内空间逃脱,离开反面女性权威的影响,回归正常的家庭空间。同时,作为新家庭空间的唯一女主人,萨拉能够在完全独立的条件下,更好地磨炼自己的家政技巧,成长为虔诚、圣洁的帝国妻子和母亲。《秘密花园》中玛丽的回归则更加复杂一些。小说的后半段,故事的主角其实逐渐从玛丽变成了科林。随着年龄的增长,要成为合格的帝国女性管理者,玛丽需要抛弃殖民话语给她带来的男孩子气,增加女性特质,成为有吸引力的妻子和充满温情的母亲。伯奈特在书中也的确让玛丽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从科林双脚康复,重新站起来走路的那一刻起,玛丽的任务就不再是冒险和探索,而是陪伴与引路。她替代了科林的母亲和家庭教师,安慰他的焦躁、纠正他的行为偏差、控制他暴戾的脾气,使他最后成长为健康、活泼、充满自信的庄园未来主人。而玛丽在这个过程中修完了对年轻女性至关重要的课程——为家庭牺牲、奉献的精神,和管理家庭空间所需要的技巧。

站在殖民主义话语的角度看,这种从野地历险到家庭空间的回归本质上也是为帝国服务的,是符合帝国扩张利益的。帝国在扩张期需要金戈铁马的冒险和斗争精神,而在统治殖民地的时期,则更需要怀柔、理性、文明的管理手段。正如苏珊·肯特在《不列颠的性别与力量:1640—1990》中所说:“创造一个强健的帝国社会需要阳刚的男性和与之相适合、有道德感的女性。”*Susan Kent, Gender and Power in Britain, 1640-1990, London: Routledge, 1999, p.217.帝国在海外的殖民统治一方面要求女性快速成长起来,具有坚强、勇敢的品性,能够捍卫帝国的殖民成果,传播帝国的文化和精神;另一方面又要求女性最终回归家庭,用温柔和虔诚来安抚外出征战的男性,培养出合格的下一代。因此,大多数女性在少女时代表现出自我实现的能力之后,就重新回归家庭空间,放弃了对社会空间的挑战,成为合格的母亲和妻子,继续维系帝国的权威统治。在《小公主》和《秘密花园》这两本室内历险小说中,伯奈特塑造的正面和反面女性人物都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铁拳上的天鹅绒手套让血腥、暴力的殖民压迫蒙上了宗教文化和女性温情的面纱,既稳定了帝国的社会秩序,也缓解了内部的尖锐矛盾,更加巩固、延长了帝国的统治。

责任编校:刘云

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5.010

I106.8

A

1001-5019(2016)05-0072-07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2BWW032) ;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AHSKY2015D123) ;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委托项目(SK2015A789)

裴斐,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083),安徽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安徽 合肥230036);史志康,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通用英语考试办公室主任(上海2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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