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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践行及其在东亚的再现①

2016-03-17马里诺夫

关键词:哲学

[美]娄·马里诺夫

(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王荣虎译)



哲学践行及其在东亚的再现①

[美]娄·马里诺夫

哲学践行不仅是由亚洲传统和西方传统发展出来的一系列类似的理论和实践,而且也是在当代哲学领域获得广泛拥护的新兴运动。本文旨在描绘哲学践行的历史、现状及其在不久将来的发展,文末尤为强调了哲学践行目前在中国、日本以及韩国的发展。简单地说,哲学践行意味着使用哲学的视野、方法与系统来解决人们的问题,并且改善人类的生存状态。哲学践行运用理性推理,诉诸人类的智力而不是超自然的力量,就此而言,哲学践行不是一种宗教。然而,因为许多宗教除了信仰之外,也借助于推理,所以宗教拥护者也能从哲学践行中受益,进行富有成果的合作。归根结底,哲学践行可以说是一种人本主义,并且代表了人本主义发展的第四个历史阶段。

哲学践行;哲学咨询;苏格拉底对话;人本主义;西方哲学;亚洲哲学

一、哲学践行的过去与现在

(一)远古时期

在产生哲学家的任何文化或文明的每一个时代,我们都可以在他们中间找到践行者。正如我们所知道的,这在哲学的初期确实如此。古代印度、古代中国以及古代希腊的最初哲学传统,如果不是更注重践行的话,至少都是同等重视践行与理论的。

在古代印度,哲学与宗教有时几乎是不可分开的。然而,包括《奥义书》《薄伽梵歌》以及帕坦伽利(Patanjali)的《瑜伽经》这样的正统文本,都富有规范性的箴言以及非宗教约束的践行,它们都可以被合理地看作是属于哲学的。佛教作为一个发展为世界性宗教的、印度哲学的一个非正统学派,也包含了世俗的部分,这些世俗部分的理论、践行以及对于社会事务的参与无疑使其有资格作为哲学践行的一种形式*D. Ikeda, L. Marinoff, The Inner Philosopher: Conversations on Philosophy’s Transformative Power, Cambridge: Dialogue Path Press, 2012.。

在古代中国,老子与孔子是典型代表。老子的《道德经》是在整个人类思想史上最具有抽象性,又最具有实践性的伟大哲学。就孔子来说,他传播了一系列的箴言和礼仪,这些箴言和礼仪推动了一个显著稳定的社会结构的形成。事实上,最近中国人对哲学践行运动越来越感兴趣的一个貌似合理的原因便是:哲学在中国总是使人联想到一些践行的价值。除了土生土长的道家和儒家的哲学实践之外,佛教也进入中国,它在中国文化中的盛行与转变为中国的哲学践行增添了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层面。在这篇文章的后面,我们将回顾当代东亚的哲学践行。

在古代希腊的许多值得注意的例子中,我们有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所形成的这个世系。苏格拉底自称是一个政治上的牛虻,他借助对话的方式,通过运用推理,“叮咬”城邦“这匹马”及其公民,以提高其警觉性。苏格拉底最好的学生是柏拉图,后者进一步提炼了苏格拉底的方法,设想他的学园将不仅仅是利用哲学来理解纯形式,还利用哲学来帮助市民平衡他们的灵魂,由此实现并维持一个公平的政治城邦。作为柏拉图最好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不仅为他学园招收的学生讲授哲学(爱智慧),而且也向公众教授践行智慧(Phronesis)。斯多葛学派、犬儒学派、伊壁鸠鲁学派以及其他的学派分别在它们的创始者及后继者的带领下繁荣发展,并且所有这些人都投身于哲学践行的领域。

古罗马帝国也应值得一提,其中诞生了三位值得敬重的哲学践行者,他们都属于斯多葛传统:爱比克泰德(Epictetus)、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以及塞涅卡(Seneca)。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都勤勉地致力于应用箴言、践行美德。从一个像爱比克泰德这样的被释放的奴隶到一个像奥勒留这样的皇帝,再到一个像塞涅卡这样的作为尼禄皇帝(在他变得残暴之前)的导师与顾问,哲学践行的平等性与可移植性是显然的:它同时跨越不同社会阶层和不同文化类型,在任何情形下都富有成效。

(二)新近时期

让我们快进到西方哲学的近现代、启蒙运动以及现代时期,在欧洲和美国我们再次发现众多的哲学践行者。尽管在立场和处事风格上有分歧,但是斯宾诺莎(Baruch Spinoza)、马克思(Karl Marx)、密尔(J. S. Mill)以及其他许多人都是活跃而积极的哲学践行者。

在美国,我们也必须将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考虑在内,因为他毕生都致力于在科学与政治(包括他的原创《独立宣言》)中延续启

蒙事业。新英格兰唯心主义者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以及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是典型的哲学践行者。梭罗是“非暴力不合作”的一个现代形式的创造者,这个形式在二十世纪赢得了全球性社会政治的支持,启发了俄国的托尔斯泰(Lev Tolstoy)、印度的甘地(Mohandas Gandhi)以及美国的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梭罗自己对印度哲学相当了解并且深受其影响,这个例子证明思想的流行与传播可以超越地理与时间限制*H. Thoreau, Civil Disobedience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1993.。

(三)二十世纪

到了二十世纪,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先驱在欧洲和美国已经播下当代运动的种子。美国实用主义者詹姆士(Willian James)在他工作中的许多不同的方面采用了一个哲学践行者的立场。例如他的格言“种下一个行为,收获一个习惯;种下一个习惯,收获一个性格;种下一个性格,收获一个命运”*W. James, Psychology: Briefer Cours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5.与当代世界范围内的哲学践行者所提出的“赋权顾客”(client-empowering)的见解相一致。

哲学践行随即在欧洲面临一个关键时期,因为新弗里斯主义者尼尔森(Leonard Nelson)提出了一个新的苏格拉底对话理论,他将这个理论设想为教育的基础性理论,并且试图将其系统化*L. Nelson, Socratic Method and Critical Philosophy,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49.。然而,尼尔森的倡议不敌分析哲学运动,该运动发起于维也纳学派并且后来沉迷于维特根斯坦哲学。在英美的分析哲学与欧洲的大陆哲学之间出现了分裂,后者最初立足于德国的唯心主义与海德格尔哲学,后来又包括法国的后结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尽管分析哲学与大陆哲学在过去与现在一直有着不可调和的分歧,但是它们所肩负的使命却是一样的:将哲学与日常生活完全分离,并且使得哲学与非学院哲学家和哲学门外汉们日常所关心的东西完全不相关。

到了二十世纪中叶,新的声音开始出现,人

们呼吁哲学回归它的践行使命。阿德勒(Morti-mer Adler)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呼声最强的一位,尽管对于这样一个使命要采取什么样的具体形式,他并没有清晰的观点*M. Adler, The Conditions of Philosophy: Its Checkered Past, Its Present Disorder, and Its Future Promise, New York: Atheneum,1965.。同时在六十年代,格里姆斯(Pierre Grimes)在加利福尼亚开始开拓并且实践苏格拉底助产术,该助产术源于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可以可靠地代替精神治疗*P. Grimes, R. Uliana, Philosophical Midwifery, Costa Mesa: Hyparxis Press, 1998.。在七十年代,寇斯坦邦(Peter Koestenbaum)、夏基(Paul Sharkey)和罗素(J. Michael Russell)在美国开始独立地践行各种哲学形式,并把这种哲学践行建设为一门对个人和组织进行专业咨询的学科*P. Koestenbaum, The Inner Side of Greatness, San Francisco: Jossey-Bass, 1991; J. M.Russell, The Philosopher as a Personal Consultant, The Philosopher’s Web Magazine, 1998.。到了八十年代,赫许(Seymour Hersh)和夏基(Paul Sharkey)*S. Hersh, The Counseling Philosopher, The Humanist, vol. 40, no. 3(1980); P. Sharkey, When?—The Philosophical Revolution,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vol. 11, no. 3(1986).已经发表了具有重要影响的论文,呼吁沿着这个方向发动一场哲学“革命”。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阿亨巴赫(Gerd Achenbach)的哲学咨询作为一种践行在德国诞生,该践行与赫克曼(Gustav Heckmann)*G. Heckmann, D. Krohn, Das Sokratische Gespräch: Erfahrungen in philosophischen Hochschulseminaren, Frankfurt: dipa-Verl, 1993.以及其他人所发展的现行尼尔森式苏格拉底对话的践行是并行不悖但又各不相同的。德国与荷兰的哲学践行组织诞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不过到了九十年代初,在西欧、以色列、斯堪的纳维亚、北美、南美以及南非都有活跃的践行者。

哲学践行的再现集中体现于一个标志性事件:第一届哲学践行国际会议(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Philosophical Practice, ICPP)由拉哈夫(Ran Lahav)和笔者于1994年在英国哥伦比亚大学共同组织召开。来自世界各地的55位践行者聚集于此。我们开始明白,我们代表了在哲学上一个新生的国际性运动,这个运动有着巨大的潜力,并且在未来将会赢得大量支持。第二年,哲学咨询的首个学术论文集问世,由拉哈夫(Ran Lahav)和蒂尔曼斯(Maria Tillmanns)所编。

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哲学践行的践行者和区域组织的数量激增,更多的顾客开始出现,哲学践行也得到全世界媒体的报道支持。这个领域的流行性出版物和学术性作品在商业和学术市场出现,一方面吸引了顾客,另一方面也吸引了践行者。哲学践行国际会议每一年或每两年召开一次:1994年在温哥华,1996年在荷兰雷斯登,1997年在纽约,1998年在德国科隆,1999年在牛津。

在考察二十一世纪哲学践行的发展情况以及其在东亚(中国、日本、韩国)的出现之前,我们先考虑该领域的一些范式问题以及学院哲学与哲学践行的关系。

二、哲学践行的范式

(一)哲学咨询的理论与方法

哲学咨询迄今为止已经在那些心理治疗和精神分析极为盛行的国家获得了巨大的成就,这一点不足为奇。在这些国家,人们的伦理问题、存在性问题以及类似问题几乎都被彻底病理化并且依赖于药物治疗——例如使用处方药物进行诊断和治疗。哲学咨询为日常生活中产生的个别问题以及人类处境所产生的一般问题提供一种非病理的、非医疗的以及非病症性的解决方法。正如在学院哲学中,对于认知、伦理以及存在性问题有很多观点,在哲学咨询中,相似地也存在许多理论和方法。下面使用一些例子来解释这一点。

阿米尔(Lydia Amir)开拓了幽默方法的使用*L. Amir, Humor and the Good Life in Modern Philosophy,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4.;包括罗素在内的许多人使用存在主义的方法*J. M. Russell, J. Barrientos, Towards Origins of Philosophical Practice: Talking to J. Michael Russell, HASER: Revista Internacional de Filosofia Aplicada, no. 2(2011).;林德塞斯(Anders Lindseth)的斯宾诺莎方法*A. Lindseth, Being Ill as an Inevitable Life Topic: Possibilities of Philosophical Practice in Health Care and Psychotherapy, Philosophical Practice, vol. 7, no.3(2012).;萨奥特(Marc Sautet)的读书疗法*M. Sautet, Un Cafe pour Socrate, Paris: R. Laffont, 1995.;拉哈夫(Ran Lahav)的罗马斯多葛方法*R. Lahav, Self-Talk in Marcus Aurelius’s Meditations: A Lesson for Philosophical Practice, Philosophical Practice, vol. 4, no. 3(2009).;法蒂奇(Aleksandar Fatic)的伊壁鸠鲁方法*A. Fatic, Epicureanism as a Foundation for Philosophical Practice, Philosophical Practice, vol. 8, no. 1( 2013).;爱默生*R. Emerson, Nature, Addresses and Lectures,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 Co. 1981.与梭罗*H. Thoreau, Walden, New York: Book-of-the-Month Club, 1996.的重回大自然的方法;格里姆斯(Pierre Grimes)的苏格拉底助产术方法;柯亨的基于逻辑的临床哲学方法*E. Cohen, What Would Aristotle Do? Amherst: Prometheus Books, 2003.;阿亨巴赫(Gerd Achenbach)的无方法的方法*G. Achenbach, Philosophische Praxis, Köln: Verlag fur Philosophie J. Dinter, 1984.;阿道(Pierre Hadot)的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方法*P. Hadot, Philosophy as a Way of Life, Oxford: Blackwell, 1995.;许多践行者(特别是欧洲),例如霍华德*A. Howard, Philosophy for Counseling and Psychotherapy, London: MacMillan, 2000.使用的欧洲大陆主义方法——解释学以及解构主义方法;许多亚洲和西方践行者,包括笔者在内*L. Marinoff, Plato Not Prozac, New York: HarperCollins, 1999; L. Marinoff, Philosophical Practice, New York: Elsevier, 2001; L. Marinoff, Therapy for the Sane, New York: Bloomsbury, 2004; L. Marinoff, The Middle Way, New York: Sterling, 2007; L. Marinoff, Humanities Therapy: Restoring Well-Being in an Age of Culturally-Induced Illness, Keynote address, in Proceedings of the 11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Philosophical Practice, Humanities Institute, Kangwon National University, 2012; L. Marinoff, The Power of Tao, Denver: Argo Navis, 2014.使用的儒家、道家以及佛教方法。虽然这个列举并没有穷尽所有可能,但它表明哲学践行理论与方法的多样性。

是什么东西为哲学践行的这种多样性提供范式使其联合在一起呢,如果有这样东西的话?在美国,至少以下实践范围被认同,并且在一些公立大学的研究草案中成功得到落实*后来同样的模式被罗素(Kathy Russell)和菲茨-吉本(Andrew Fitz-Gibbon)在纽约州立大学科特兰分校成功地应用,也被梅休伦(Kate Mehuron)在东密歇根大学、马奇特(Nancy Matchett)在北科罗拉多大学成功地应用。,而且也被美国哲学践行者协会(American Philosophical Practitioners Association)所推荐:

哲学咨询所面对的顾客是理性的、健全的而没有精神疾病的,这些人可以在解决或者应对与日常生活经验相关的问题时从哲学援助中获益。最适合进行哲学咨询的顾客问题集中如下:

1.私人道德或者职业伦理问题;

2.意义、价值或者目的问题;

3.个人的或者职业的成就感问题;

4.信念系统的犹疑不决或不一致问题;

5.对于情境的改变需要进行任何哲学解释的问题。*L. Marinoff, Philosophical Practice, p. 252.

重要的是,这个实践范围也同样适合为哲学咨询与心理咨询划出主要界线。哲学咨询并不接待精神病患者,但同时许多哲学咨询师已经开始质疑心理咨询这个故步自封的行业,认为后者对明显正常的咨询者进行轻率诊断和过度用药,这本身又具体化了精神疾病的“流行肆虐”。

有意义的是,联邦政府授权的五所美国大学里的机构审查委员会认同了上述实践范围,并且认为哲学咨询对顾客没有危险。也就是说,从风险的角度考虑,与我们在正常的日常生活事务中所会碰到的危险相比,哲学咨询并不会带来更大的危险。早上起床、洗澡、做早餐以及通勤去上班,这些都涉及危险因素,但是保险公司认为这些危险因素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同上述活动相比,与哲学家的对话被认为是没有增加任何危险的,它构成在哲学咨询和心理治疗或精神病学咨询之间的明显界限。许多心理学家和绝大多数精神病医生所面对的人群远比正常人危险,例如这个人群的自杀比例比正常人要高出十倍。

中国学者张利增所给出的哲学咨询与心理咨询的区别如下:

简言之,哲学咨询不是一个“治疗性”学科,而是一个教育性学科;从各方面说,顾客都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而不是一个被动的病人。如果顾客需要治疗,或者没有哲学咨询所要求的必要倾向性,那么他就会被转诊至医生或者心理学家那里,他们有合适的技能……治疗师是专家而顾客是治疗的对象。相比而言,哲学咨询的理想目标是,在咨询师与顾客进行意在治疗的有益对话时要产生一种互动……咨询师和顾客之间的关系是对话的和辩证的,而不是权威性的与等级性的。

哲学咨询中的治疗性要素指的是顾客自己的努力,是顾客自己在哲学问题中的自我询问。在哲学咨询中,咨询师经常迫使顾客成为自己的治疗者。必须要强调的是,我们必须搞清楚自己的思考方向,也就是说,是聚焦于询问者还是遭受痛苦者。*L. Zhang, Distinguishing Philosophical Counseling from Psychotherapy, Philosophical Practice, vol. 8, no. 1(2013).

(二)群体建导(group facilitation)的理论与方法

许多哲学家将时间花费在独自沉思和写作上——有些哲学家排斥所有社会和政治活动(例如叔本华和尼采),但是哲学践行者必然并且欣然地投入到与他们的同僚和顾客的对话中。从论语到《薄伽梵歌》,从佛教的佛经到柏拉图的对话录,许多古代权威哲学文本具有对话的形式,而这并不是一种巧合。

在二十世纪,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医生发现了“群体治疗”的双面效益。首先,个体与一个小群体相关联的方式跟他与社会这个大群体相关联的方式是类似的,他在这个较小但是可控性更强的场景中将会把他的人际习惯再次展现出来,因而有助于更加清楚地识别问题本身。其次,群体在个体上面施加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有益影响,它在许多情况下产生矫正和治疗的效果。

二十世纪也同样见证了群体哲学的再现,它极大地拓展了群体中个体咨询的广度与深度,这进而又促进了对概念的深度澄清并且增强了对它的理解。群体建导与哲学践行的首要使命相一致,它是教育性的而不是治疗性的。

非正式建导是由萨奥特(Marc Sautet)所开创,他以前是巴黎索邦大学的哲学教授。萨奥特对令人窒息的学院官僚主义和类似于修道院那样与世隔绝的学院哲学不再抱有幻想,他在巴黎开了灯塔咖啡馆(Café des Phares),将哲学重新推回广场,在这里公众可以与他进行哲学探讨。萨奥特推动了哲学咖啡馆的国际性激增,将学术圈以外的人重新与哲学讨论联结在一起,并且恢复了哲学家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

正如之前所提到的,正式的建导由尼尔森*L. Nelson, Socratic Method and Critical Philosophy,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49.的设想所开创,并且使用苏格拉底对话的方法。这种正式建导在德国被赫克曼*G. Heckmann, Das Sokratische Gespräch: Erfahrungen in philosophischen Hochschulseminaren, Frankfurt: dipa-Verl, 1993.进一步发展,在荷兰被凯索斯*J. Kessels, E. Boers, P. Mostert, Free Space: Philosophy in Organizations, Amsterdam: Boom, 2004.发展。尼尔森式苏格拉底对话法也在全世界范围内迅速扩散开来,在学校、医院、监狱、公司以及政府机构和部门被使用。学习柏拉图对话录使我们成为哲学的旁观者,参与苏格拉底对话则使我们成为哲学家。尼尔森的方法有很多变体,它是如此坚实稳固以至于超越文化差异在许多不同群体中斩获累累硕果。

正如在“什么是希望”这个问题里,尼尔森式苏格拉底对话的效果通过实例表现得很清楚。经过独自反思,霍布斯回答说:“希望就是你强烈想要获得某种东西的欲望”*T. Hobbes, Leviathan, ed. by R. Tuck,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chapter 6.。叔本华处于一种更加悲观的孤独之中,他写道“希望是你混淆了你对某件事情的期望与这件事情可能发生的概率”*A. Schopenhauer, The Horrors and Absurdities of Religion, London: Penguin, 2009, p. 49.。而在由六个哲学外行所组成的一个群体里,在进行苏格拉底对话的两天里,他们仔细思考每个人的真实生活中关于希望的经验例子,他们得到的答案是:“希望是始终对自己偏好的结果抱有期待,而且这种期待不与自己当下的生活经验相矛盾。”*L. Marinoff, Plato Not Prozac, p. 264.

一个在其哲学社团中曾经参与了苏格拉底对话的哲学专业的本科生评论道,每一个四年制的文科生都应该至少体验一次苏格拉底对话,如果缺少这种体验的话,他们的教育将是贫困的*此评论源自笔者1998年在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与一名学生的私下交流。。

(三)哲学对组织的作用

哲学践行可以为组织提供很多东西,在组织中哲学相当有用武之地。另一个在私人、公众和民政部门组织中有很好的使用效果的方法论被称作困境训练(dilemma training)。其中一个坚实稳固的版本是由范路克(Henk van Luijk)教授在荷兰奈尔洛德商业大学(Nyenrode Business Universiteit)所发展的,随后被欧洲经济伦理网络所采用*范路克教授是欧洲经济伦理网络(EBEN)的一位创始人。。除了其他哲学践行者,应用伦理学家在组织当中已经成功地应用困境训练这个技能以及其他一系列技能,并且一些哲学家为了能够以全职的方式去与政府和商业组织进行哲学践行,他们甚至放弃了大学教职。美国的寇斯坦邦、莫里斯*T. Morris, If Aristotle Ran General Motors, New York: Henry Holt & Co., 1997.以及荷兰的凯索斯是这方面实践最成功的。

哲学家能够并且已经在组织当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这些作用包括但并不仅限于:有助于精心制订任务、设想以及价值观;有助于起草和执行最好的践行指南或伦理准则;倡议社会责任;倡议环境责任;倡议对财富所有权和管理权的社会责任;倡议对艺术的保护;有助于培养领导力和作为一名企业家的能力;有助于培养改革创新;有助于操控动机性事件;建导工作坊(哲学咖啡馆、困境训练、苏格拉底对话、决策博弈等等)。

三、学院哲学与哲学践行的关系

即便我们只是粗略地看一下典型的大学课程设置就能发现,事实上每一个学科都分成理论与经验两支。我们可以学习抽象数学或应用数学、理论科学或实验科学、文学理论或文学创作、艺术史或绘画雕塑、音乐学或音乐表演如此等等。在这个语境下,学院哲学自身受限于理论太多而实践太少,这当中只有应用伦理学可以算作一个尚可容忍的例外。

此外,一批骨干践行者在大学中的专业学院受训并毕业,他们为社会做了贡献。这些人包括建筑师、工程师、律师、护士、心理学家、医生、社会工作者、教师以及各种治疗师(既包括基于科学的治疗,又包括基于人文的治疗)。

哲学践行者能够获得相似的训练,并且显然也能做出贡献。在过去二十年中,全球性哲学践行者群体的出现,伴随着其专业性和流行性作品的激增,这种潮流对于下一代哲学专业的学生产生了明显的影响,他们中许多人希望从事哲学践行的研究,或者他们实际上就想成为践行者。

到目前为止,哲学践行者的训练基本都是通过“权宜之计”来实现,例如专业化的培养性研讨会以及证书项目。从长远来看,更可取的是让大学来承担培养具有硕士或者(以及)博士学位的哲学践行者这个任务。这样的课程项目在欧洲和韩国已经开始出现,未来有望在全世界更多国家出现。

从根本上说,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之间的关系可以被描述如下:人们的能力是通过理论来假定的,但是它们要通过实践来激活。学院哲学研究的是关于人类本质以及如何对人类进行教化的理论,而哲学践行将它们运用于日常生活。理论哲学是抽象的,注重于观念及其关系;哲学践行是具体的,注重个人及其关系。在它们之间没有本质的矛盾,人们只是在这两者之间偏好一个或另一个,或两者都偏好。

四、东亚的哲学践行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罗素就指出:“我相信,如果能让中国人自由地从我们的文明中吸收他们想要的,并且拒斥对他们来说不好的东西,他们将能够从自己的传统中实现一个有机发展,并且他们将能够把我们的优点与他们的优点相结合从而得到一个非凡的成果。”*B. Russell, The Problem of China, London: Allen & Unwin, 1922, chapter 1.

罗素的话在中国人所努力的一系列事业范围内(包括哲学本身)被证明是正确的。西方哲学家明确意识到,东亚(例如中国、日本和韩国)哲学家不仅已经成为西方学院哲学的两大主要分支(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的专家,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以各种欧洲语言来对西方哲学进行研究的。正如在这个特定例子里所表明的一样,与西方人向东亚人的学习相比,东亚人总的来说更善于向西方人学习。

同时,中国古典哲学又重新得到人们的信奉:在东亚以至全球,儒学、佛学以及道学(唐代“三大显学”)都很繁荣,并且都既有学术性又有践行性。鉴于中国哲学总是既有神秘的方面又有普世的方面,也就是说,中国哲学既有高度抽象的概念又有直接的实践运用,因此,当代哲学践行自然应该激发中国哲学家的兴趣并且通过他们来激发更多人的兴趣。

二十一世纪是亚洲成为全球主宰的世纪:不管是地缘政治方面、经济方面还是文化方面,全球力量的胜利天平正从西方向东方倾斜。这个结论适用于哲学践行,就像适用于其他事业一样。

(一)韩国的哲学践行

肇始于二十世纪的哲学践行国际会议在二十一世纪继续在西方召开:2001年在挪威,2004年在丹麦,2006年在西班牙,2008年在意大利,2010年在荷兰。然而,由江原大学李英仪(Young E. Rhee)教授带领的实力雄厚的韩国代表团于2010年在荷兰参加了会议,并且他们为韩国成功竞得了2012年第11届哲学践行国际会议的主办权。这次会议被证明是哲学践行在亚洲传播发展的里程碑式事件,参会者包括来自于中国、日本以及东南亚的践行者。

2009年在韩国和台湾地区举行过更早的会议,这些会议将哲学践行介绍给亚洲哲学家、心理学家和人文学者,并且将亚洲的哲学践行置于一个更广阔的语境之中,即作为在人文治疗这个统称之下的一系列践行的基石。这个倡议有双重目的:首先,通过允许向哲学践行的力量中加入来自人文艺术方面类似学科(例如音乐治疗、艺术治疗、诗歌治疗、舞蹈治疗、书法和武术)的践行者群体,从而使哲学践行得到强化。其次,它为亚洲的人本主义*哲学践行可以说是一种人本主义,并且代表了人本主义发展的第四个历史阶段。西方人本主义的前三个时期对应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及现代时期。第四个时期是当代,这一时期的发展是与全球化同时进行的。创造出一个平台,从这个平台出发,亚洲人可以识别、描述以及尝试去解决一系列由文化所导致的弊病,这些弊病新近产生于西方,并且削弱了西方文明以及那些被西化了的文明的力量,而借着全球化,这种弊病也已经传播到亚洲。

这个问题及其可能的解决办法在韩国人2012年举办的第11届哲学践行国际会议的“征稿启事”中被明确表达出来:

在繁荣的社会中,许多人变得容易出现动机问题和思想心智疾病……这是物质富足的悖论……对物质财富永无止境的追求忽略了对人类来说是最基本的东西,例如幸福、道德和心智健康,从而引起情绪和动机上的问题,导致潜在的心理、社会和经济方面的严重后果。这些问题在本质上是哲学的,并且不能用科学的、技术的和药物的介入来解决。它们需要来自哲学和人文的方法。*Humanities Institute, Kangwon National University, The 11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Philosophical Practice, [2016-06-01], http://www.ht21c.org/page/page.php/16?PHPSESSID=36a6072135fdc730c68290c4a5501556.

韩国人在这里所影射的是所谓文化弊病的“盛行”,其在发达国家尤为猖獗。这些文化弊病的目录包括:肥胖症(美国人现在的头号健康问题);其他的饮食失调,诸如厌食症和贪食症;多动症;霸凌(bullying);抑郁;焦虑症;睡眠障碍;性功能障碍;慢性疲劳综合征;成瘾于非法鸦片制剂,例如海洛因;成瘾于处方麻醉剂,诸如镇痛药奥施康定;混合的处方药物的副作用;青少年自杀等等。这种“流行病”在德国被称作“文明病”,在日本被称作“生活方式病”,在瑞典被称作“富贵病”,在美国被称作“富恙”(affluenza)*D. Iked, L. Marinoff, The Inner Philosopher: Conversations on Philosophy’s Transformative Power.。

在将人类的不适病理化、用医学方法处理人类的处境、对人类所有的小病都进行不必要的诊断以及本能性的下药方面,美国人起了带头作用。为什么呢?因为精神病学和心理学的咨询行业已经被制药行业和保险行业殖民了,而制药行业和保险行业通过这些咨询行业以及以政府作为帮凶,已经使得消费者成为资本家肆无忌惮地猎食的对象(受害者)。尽管近几十年来有了诊断精神障碍的标准手册(DSM)、策划药(designer drugs)以及自以为是的精神病疗法,但是上面提到的问题在过去和现在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反而变得更严重。这种愚蠢行径的代价就是造成西方文明自身在很多方面的失能与瓦解*V. Feary, L. Marinoff, The Case Against a “Philosophical DSM”, Journal of Humanities Therapy, no. 5(2014).。

在西方,二十年前哲学践行者已经呼吁关注这些问题,但是遭到顽固不化的当权机构的反对,他们的呼吁被不负责任的媒体所歪曲,或者直接被忽略。但是东亚哲学践行者能够并且已经掀起了这些批判,他们不仅没有受到责罚,反而得到当权者和更广泛的文化环境的支持,因为他们的地缘政治视角使得他们能够将夸大的诊断和不合理的治疗当作恶意的西方帝国主义经济文化而抛弃。从积极的方面看,东亚文化诉诸更为合适得多的哲学传统来解决这些问题,例如儒家、道家以及佛教。

因为诸如此类的原因,哲学践行和人文治疗在韩国已经得到大学和政府机构的支持。由江原大学李英仪教授以及他的同事牵头,这个运动获得了迅速的发展*Y. Rhee, Philosophical Practice and Humanities Therapy in Korea, Philosophical Practice, vol. 6, no. 1(2011).。

(二)日本的哲学践行

跟韩国一样,日本在许多方面也是高度西化的,并且因此也遭受许多由文化导致的弊病。除了通常的种类,也有一些日本的特殊文化问题,包括蛰居族(hikikomori)*Wikipedia, Hikikomori, [2016-06-01], http://en.wikipedia.org/wiki/Hikikomori.和子宫罢工(womb-strike)*M. Jolivet, Japan: The Childless Society?: The Crisis of Motherhood,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http://japanwatching.com/society/64-disappearing-japan.。

哲学践行在日本有着巨大的潜力,也许这种潜力在群体建导与组织咨询模式方面要大于在个体咨询模式方面。然而,因为日本整体说来是一个比较严肃刻板的国家,并且在变革方面很是缓慢,所以哲学践行者深入日本文化还需要更多时间。

哲学践行运动在日本的先驱包括:大阪大学的中岡成文(Narifumi Nakaoka)教授,他对临床生物伦理学感兴趣;东京立教大学的河野哲也(Tetsuya Kono)教授对苏格拉底对话以及儿童哲学感兴趣;东京大学的梶田真司(Shinji Kajitani)教授对组织哲学感兴趣。

在日本尤为值得一提的人物是国际创价学会(Soka Gakkai International)会长池田大作。池田会长领导了一个由1200万日莲教俗家信众组成的国际性组织,这些信众目前活跃于190多个国家。他也建立了两所大学:东京创价大学和加利福尼亚美国创价大学。

池田会长是一个多产的作家和对话者。在一个最终以书的形式出版的长篇对话中,他与笔者讨论了大乘佛教与哲学践行相重合的各种不同方式*D. Ikeda, L. Marinoff, The Inner Philosopher: Conversations on Philosophy’s Transformative Power.。池田会长及其导师,包括十三世纪日本佛教日莲宗创始人大日莲(Nichiren)(大日莲本人深受中国佛教智者大师智顗的影响),也都在不同历史时期遭到顽固不化的日本军阀、军国主义者以及宗教教条主义者的抵制。尽管如此,这些日莲教教徒们屡次获胜,这主要是由于他们的践行为他们的追随者提供了毋庸置疑的高质量生活。池田会长的著作正在无数中国大学里得到学习研究,这是合乎情理的。

(三)中国的哲学践行

作为东亚文明的“发源地”以及一个刚出现的全球性超级大国,自从1978年在经济上实行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已经经历了巨大的改变。中国文化里正涌动着许多新的思潮,其中一些毫无疑问是有益的。不过中国也应该更密切地研究某些由“堕落的”富足所带来的文化流行病,这些流行病曾经并且现在也正在困扰着西方国家以及像日本、韩国这样的西化国家。

我认为,对儒家、道家以及佛家的研究与践行在中国的复兴,首先会对中国文明的基本哲学价值提供一种保护,这些价值是中国令人称奇的悠久历史的根基。人们可能会知道,中国的哲学践行者可以通过将这些极为重要的、久经历史检验的价值与当下气候加速变化的问题相关联,以有助于重新构想并再次传播这些价值。无论如何,当代哲学践行已经在许多中国哲学家及其学生的思想中扎根了。

中国最重要的哲学践行先驱是南京大学的潘天群教授,他是一位逻辑学家,同时对哲学践行尤为重视。潘教授已经多次参加哲学践行国际会议并发言,也邀请西方与亚洲的哲学践行者来中国交流。他开设了一门哲学咨询的课程,并且指导了一些研究生从事这个领域的研究。

中国另一位先驱是山东师范大学的张利增教授,她获得了心理学博士学位,任教于社会工作系,但她也正在哲学专业修她的第二个博士学位,其研究方向为哲学咨询。张教授在2012年是纽约城市学院的访问学者。

哲学践行最近受到了中国浦东干部学院的关注。中浦院常务副院长冯俊教授拥有哲学博士学位,他欣然赞扬了哲学践行在现代城市领导力背景下的潜力*China Executive Leadership Academy Pudong, Prof Lou Marinoff: Ancient Chinese Philosophy and Modern Urban Leadership, [2016-06-01], http://en.celap.cn/art/2014/12/31/art_2054_32150.html.。

包括上海交通大学、清华大学在内的其他大学也都组织了哲学践行的讲座,这些讲座似乎再次在众多哲学专业的学生之中产生了共鸣。

更早些时候,台北天主教辅仁大学的原校长黎建球教授也组织并且参加了有关哲学践行的会议,他同样指导了一些研究生从事这一方面的研究。

香港也长期对哲学践行感兴趣,这主要是受香港中文大学卢杰雄(Alex Lo)教授大力倡导的影响。卢教授是香港哲学践行的“鼻祖”,他在建立香港践行哲学学会(Hong Kong Practical Philosophy Society, HKPPS)方面功不可没,该学会的核心成员最近成为美国哲学践行者协会认证的哲学咨询师。

中国对哲学践行特别感兴趣的现象既不是纯粹偶然的,也不仅仅是道听途说。相反,这些现象预示了在中华教育和文化中当代哲学践行的冒现,这一进步对于哲学践行在二十一世纪的全球性运动将是意义非凡的。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罗素已经有预见性地推断道:“全世界都将深刻受到中国事务的发展的影响,中国事务的发展将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里被证明是……一个决定性因素”*B. Russell, The Problem of China, Chapter 1.。罗素的预测适用于哲学践行,正如其也适用于那些中国已经为之投入了精力和努力的其他事业一样。

(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王荣虎译)

责任编校:余沉

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5.004

B151

A

1001-5019(2016)05-0027-09

娄·马里诺夫(Lou Marinoff),美国纽约城市学院哲学教授,美国哲学从业者协会主席。

①我要感谢南京大学哲学系,特别是潘天群教授,邀请我在2014年12月做一个系列报告,这篇文章正是基于这些报告。我也要感谢中国浦东干部学院,特别是冯俊教授,邀请我做“中国古代哲学与现代城市领导力”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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