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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酒古道”与北宋文人

2016-03-17何申

文学自由谈 2016年5期
关键词:辽国皇帝

□何申

“茶酒古道”与北宋文人

□何申

三十年前我在承德地区行政公署工作,其间经常“下乡”(县城、乡镇、村子)。当时没有高速公路,路况最好的是101国道。

这条路起始于北京的东直门,走密云出古北口奔承德,再过朝阳至沈阳,全程九百多公里。其中三百多公里在承德地界内,贯穿滦平县、承德县、承德市、平泉县等主要城镇。一路崇山峻岭,道路或依山傍水或攀岭临绝,险要之处何止数十。难得的是,一路行将下来,塞北山川壮丽秀美的风景如诗如画尽览无余。更难忘的是,漫漫途中又饥又渴,忽见路边林间小店几只酒幌风中摇曳,分明是在向你招手。才停下车,店中已有人迎出,坐下时间不长,几盘可口小菜便摆好,烫上两壶当地产的小烧锅酒,一盅下肚,热血沸腾,由不得就要吟出几句诗来……

走的多了,后来就找些书来看,这才得知,这条路身价不菲,好生了的!它的前身,即原“老道”,往近了说,上世纪60年代之前,是北京通往原热河省省会及内蒙古赤峰一线的主要道路;稍远,清顺治朝后,是皇帝带人马去避暑山庄、再去木兰围场打猎兼办公(接见外国使节和蒙古王公等)的御路;再远,越过明朝到宋朝,则是北宋与辽国交好年月里通往辽上京、中京、东京的唯一驿道。

后事不提,单说宋、辽。辽国当时实行“五京”制,其中,上京临潢府为正式首都,余下四京为陪都,分别是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南京析津府(今北京),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大明镇),东京辽阳府(今辽宁辽阳市)。上京临潢府在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林东镇南郊,巴林左旗在赤峰以北,如今承赤高速,基本沿着当年的驿道而建,出避暑山庄,于承德市东部北上,从群山中突围而至内蒙古草原。

话说回来,如何就有了标题里的“茶酒古道”?这需要从宋辽的“澶渊之盟”说起。公元1004年,辽军南下深入宋境,宋真宗御驾亲征,至澶州(今河南濮阳)督战,宋军取胜。取胜了,也不想再往北打,就谈判议和。转年即1005年,宋辽签订了和约,史称“澶渊之盟”。这个“盟”非同一般,今人看《杨家将》《杨门女将》,好像当年宋辽之间除了打仗就是打仗,其实不然。戏剧没有热闹没人看,天下最大的热闹是打仗,一打仗什么情节都来了。但宋辽两家是仇敌,更是邻居,打打和和才有日子可过。奇迹出现,历史上“澶渊之盟”之后的120余年里,宋辽边境无战事,“生息蕃息,牛羊被野,戴白之人不识干戈”,好家伙,连白头发上岁数的人都不认识兵器了!

或说这怎么可能?当时宋辽边界在河北白沟一线,当中并无大江大山荒漠阻隔。这一地区在春秋战国两汉隋唐称幽燕之地,连通中原东北,阡陌纵横,人口稠密。宋辽百年有余,上至两国利益交葛,下至百姓生存需求,双方怎么会没有事件突发、麻烦渐生?那时也没有很方便的通讯联系手段,漫长边界,如何管控,这里就大有学问了。

古人很聪明。当时双方采取的主要方法,就是加强高层往来。领导人之间沟通了,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通过外交手段来加强双方的联系,增进友谊,消减隔阂。

有外交就要有使臣,于是北宋朝廷就有了一个很重要但亦很艰辛的官差——使辽,即出使辽国。北宋出使辽国频率很高,不像汉朝,苏武去了被扣了,为何扣,扣在哪里,这边好长时间都不甚明了。北宋不是,北宋使辽的官员和团队是一拨接一拨地去,彼此都能联系上。前面去的没按时回来,就会马上有人问了。

北宋使辽的官员者名衔众多:拜年的使者,称“贺正旦使”;祝贺寿辰的使者,称“贺生辰使”;一方有大事,如皇帝驾崩、新君登位,叫“告哀使”“祭奠使”“吊慰使”“贺册礼使”“贺登宝位使”“回谢使”等。如遇双方发生争端,或有事商议,则随时派出使者谈判解决,不用找第三方成立个什么临时法庭裁决。

北宋虽与大辽打仗多处下风,但平静下来比过日子,腰板就硬得太多。两下相比,不能说是地主与雇农,起码也是富农与贫农之别。尤其是朝廷派人去北地,虽不是扶贫,但怀着一肚子富人心态是肯定错不了的。以我为证——岁月悠悠九百六十多年后,老何我到塞北插队的地方,正是当年大辽国的腹地。按说此时早已“换了人间”,“文革”都进行到“全国山河一片红了”的阶段,可如果有人从北京天津扛几十斤挂面过来,会立马让当地社员羡慕得不行。咋回事呢?原来大辽国经营过的这一大片地方实在无法与中原、江南相比,这里山多、花多,地少、粮少。“漂亮的脸蛋能种出大米吗?”朝鲜电影的台词道出了我们那个时代的尴尬,“鲜花盛开的村庄”,往往是缺粮的贫困村。当年大辽的铁骑端的厉害,但马蹄刀锋无法帮助他们生产更多的食物,也织不出漂亮的绸缎,更烧不出精美的瓷器。而一旦了解了南方的富庶,不羡慕不渴求是不可能的。在得不到的情况下,只有发动战争去抢去夺,打得对方低头。有了和约,情况就变了,宋朝的使臣朝北来,是昂首而来的。

更何况,不光有骄傲的物质基础做后盾,还有骄傲的名人领衔前来。北宋的皇帝是很要面子的,派出的使辽大臣都是国家精英。宋朝重文轻武,这些精英多是文人中的领袖,大文学家欧阳修被任命为“贺登宝位使”,大诗人苏颂两次作为“贺生辰使”赴辽;著名科学家沈括使辽,谈判解决领土争端;任监察御使的“包青天”包拯,受宋仁宗派遣赴辽“贺正旦”;还有权臣蔡京、高俅、童贯,也曾出使辽国(蔡京虽然名声不好,但他是有名的大书法家)。

此外,还有大名鼎鼎的王安石。虽然对他去没去过辽国尚有不同的看法,但他的有关诗作将他与使辽一差紧紧联系起来,很难说他没到北方来。据辽史专家统计,“澶渊之盟”之后的120年间,宋朝皇帝和辽国皇帝一共任命了1600多位正式使者出使对方,同行人员恐有数万。

为往来方便,就有了自白沟向辽南京、辽中京,到辽上京大约1800多里的驿道,同时还设有驿馆、顿馆,就像如今高速公路上的服务区,为来往人员提供食宿。单在承德境内,驿道沿途供住宿用的大驿馆就八座,名称分别是:新馆、卧如来馆、柳河馆、打造部落馆、牛山馆、鹿儿峡馆、铁浆馆、富谷馆。还有顿馆若干,可供临时打尖吃饭。

可以想象,从北宋汴梁城出发的使臣,心承皇恩,身负重任,但又不是杨家将上前线拼个死活,而是来一趟奇妙的塞北之旅,如果是夏季,还可躲过汴梁城的暑热和喧闹。于是,行至路上,春花秋月,滿目新景,渐渐地心情也就愉快起来。待到过了白沟,大宋的使臣们为了朝廷的尊严,还必须挺直腰板端平帽翅,很骄傲地骑在马上坐在车里,身前身后仪仗人马,随从下人,还有车拉马驮,物品丰厚,浩浩荡荡,以宣睦情。正可谓大国使团,八面威风。

不打仗,辽国人也是讲礼貌的。宋朝使者进入辽国境内以后,辽国皇帝会委派官员,带领人马一路接待陪伴。接应的叫“接伴使”,返回时叫“送伴使”,还有“馆伴使”等等。故现今本地官员到治界处迎接上司,若找理由,也是有前例可循。甚至喝酒之风,亦可在大辽国那里找到根由。日后我到基层,深深感受了契丹故地酒风之烈,盛情之下,很难逃过。一天两顿,倒也不影响人家正常说事办公,可见酒量遗传,人杰地灵。此话不提。

再说大宋使辽的大文人和随从,在辽国官员的陪同下,在驿路上,每日享用着美酒香茶,又有风光如画,大文人触景生情文思泉涌,吟出上好的诗句来,也是必然的,当属在辽地“深入生活”的丰硕成果之一。对此,后面还有文字表达。

而双方互赠礼品,则是使臣们最要做好的活,因为这些东西代表着各自朝廷的脸面。这其中,替本国皇帝送给对方皇帝的礼品,酒和茶是最不可或缺的。

最早记载宋朝皇帝赠给辽国皇帝的“生日礼物”,据《宋朝贺契丹生辰礼物》记载,诸多礼品中有:法酒三十壶,乳茶十斤,岳麓茶五斤,金酒食茶器三十七件。“法酒”,就是宫廷“御酒”。宋朝的美酒在辽国很受欢迎,是上层贵族的享用品。宫廷“御酒”,除了皇帝自己喝,还是赐赏大臣的珍品。

再看辽国皇帝赠给宋朝皇帝的“生日礼物”,据《契丹贺宋朝生辰礼物》记载,有法渍法曲面麹酒二十壶,还有一批新罗酒。法渍法曲面麹酒是辽国的宫廷用酒。新罗,是当时朝鲜半岛上的一个国家,他向辽国进贡“新罗酒”,辽国皇帝可能觉得这酒还不错,特意把其中一部分转赠给了宋朝皇帝。

至于茶叶就更不必说了。辽人放牧打猎以肉食为主,没有茶叶是万万不可的。中国茶业“发乎于神农,闻于鲁周公,兴于唐而盛于宋”,农耕民族有蔬菜能补充维生素,尚且喜爱饮茶,游牧民族不种蔬菜,茶叶能补充人体必需的维生素,故而更需要大量的茶叶输人。

“宋人缺马,辽人缺茶”,宋辽边境贸易,说简单了主要就是“茶马贸易”。契丹人在五代时期就有了饮茶习俗,而且茶风日炽,家家户户不可一日无茶,宫廷遇重大节日,尝以茶祀祖祭天地,款待宾客和使臣,而且有一套隆重、规范的礼仪。契丹人的节日有立春、重午、夏至、中秋节、除岁节等。如立春日,皇宫举行庆祝仪式,皇帝进入内殿,率臣僚拜先祖画像,献酒;皇帝在土牛前上香,三奠酒,奏乐,再持彩杖鞭土牛。司长报告春至,臣僚也持彩杖鞭土牛三周,再引节度使以上官员登殿,撒谷、豆,击土牛,臣僚依次入座,饮酒,吃春盘,喝茶。1994年,在河北省宣化地区发现辽墓群,其中墓穴壁画中,均绘有碾茶、煮茶、侍女敬茶的茶道程序图,佐证契丹贵族嗜茶,对茶的需求足以促使其发动一场战争。

再回到漫漫驿路上。当时在今承德境域还有个规矩:宋朝使者骑马沿着驿道攀上大山,辽国接待官员要在山顶上设酒迎接。出古北口的第一座大山,是今滦平县境内的大十八盘梁,宋朝使者在此山之巅饮酒的诗文很多。往下还有摸斗岭(今滦平县伊逊梁)、偏厢岭(今滦平县偏岭)、松子岭(今承德县水泉沟梁)等等,都要喝。

如此说来,自白沟北去,大宋使辽团队车拉马驮香茶美酒缓缓而行,一路驿馆顿馆茶酒飘香,将塞外宋辽驿路标为“茶酒古道”,可谓名副其实,与西南“茶马古道”遥相呼应!

1063年,宋英宗派王安石出使辽国。王安石是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他的文集里收录着十几首使辽诗,下面这首《北客置酒》,就记录了山区一座驿馆里一场酒宴的盛况:

紫衣操鼎置客前,巾鞴稻饭随粱饘。

引刀取肉割啖客,银盘臂臑薧与鲜。

殷勤劝侑邀一饱,卷牲归舍觞更传。

山蔬野果杂饴蜜,獾脯豚骨加炰煎。

酒酣众吏稍欲起,小胡捽耳争流连。

为胡止饮且少安,一杯相属非偶然。

你看,描写得多么生动:紫衣高官亲自将盛满肉的鼎放到客人面前,裹巾的贵族给盛上热腾腾的粥饭。用刀子割下肉请客人品尝,银盘里的腿骨肘子有干有鲜。殷勤劝酒劝饭让我们一定吃饱,管理人员牧归,酒喝得更欢。山地蔬菜野果还有蜜制果脯,獾肉干猪骨头有烧烤有烹煎。酒酣之时宋朝使者刚要起身,年轻的胡人争相挽留。为了让主人结束酒宴且心安,再喝上一杯也没什么不可以。

1089年,宋哲宗派吏部尚书苏辙使辽。苏辙与父亲苏洵、兄苏轼文名相齐,合称“三苏”。他写的诗中有《会仙馆二绝句》,其一曰:

北障南屏恰四周,西山微缺放溪流。

胡人置酒留连客,颇识峰峦是胜游。

噢,层峦叠嶂分列南北布满四周,只有西山小空缺处放进溪流。辽人设置的酒宴使客人都不想走,再看峰岚那么美妙,就如同远游了。这里的缘由还在于,使辽的官员对北方肉食多不大习惯,但很好的景致和主人的热情,渐渐地也就适应了,心情也愉快了。

欧阳修曾在诗中描绘他在驿馆喝得迷迷糊糊的状态:“醉中上马不知夜”,“酒醒起坐空咨嗟”。酒喝多了,骑在马上天黑了都没察觉;酒终于醒了,但坐在那里只知道赞叹,不知道该干什么。又一个大文人如在汴梁城内,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喝得如此失态,但在这驿道上,他不喝成这样又能怎样呢?

这就是“茶酒古道”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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