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术俱乐部乱象调查

向治霖

马术运动相关标准制定的滞后不仅体现在教练员评定上，另一方面，经营性马场的建设规格与标准同样面临无政策规范的问题，而不合格的训练场地会给马背上的骑手带来极大的安全隐患

8岁的月月（化名）在母亲牵引下见到驯马师吉日嘎拉图，吉日嘎拉图帮扶着月月骑上了马背，仅仅10分钟后，杨女士再次看到女儿时，月月已躺在训练场上昏迷不醒，吉日嘎拉图告诉她，月月在训练过程中从马背上摔下，可能被马蹄踩到了。两天后，月月经抢救无效死亡。

事发后，月月父母将北京克来务养殖有限公司内马场（以下简称克来务马场）及教练吉日嘎拉图诉至法庭，2015年12月14日，北京市顺义区法院一审判决两被告赔偿月月父母106万元。

月月的遭遇并非个例，据媒体报道，2013年8月，宁波的林女士在马术俱乐部练习马术课程时摔下马背，造成胸12椎体压缩性骨折，在医院花费了10万余元进行治疗;2015年7月11日，在云南省澄江县的抚仙湖新河口景区，一游客周方笋在体验景区骑马娱乐项目时，由于马匹受惊跳起使其摔下，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在这些案件的背后，是近年来中国马术行业的悄然盛行，据中国马友联盟一份收录了274家马术俱乐部育马场的全国马场地图显示，经营性马场遍及全国各地，其中，仅北京一地就占到51家，舶来的骑士运动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家长将孩子送来“镀金”，但鱼龙混杂的马术市场，教练无资质、场地偷工减料、敷衍教学等问题充斥其中。

《方圆》记者走访了北京多家马场俱乐部，试图揭开马术俱乐部市场的乱象。

8岁女童骑马坠亡

“这里环境好，人也不多，不像其他马场那样到了周末就很拥挤，感兴趣的话可以来试试。”2014年秋天，当任超想让女儿学习骑马时，月月的母亲杨女士还向她这样推荐，实际上，杨女士也确是因这些因素才让月月从原先的马场“转学”到了克来务马场，认为这里更好，直到意外发生的那天。

2014年7月，经朋友介绍，杨女士认识了驯马师吉日嘎拉图，因女儿月月一直热衷骑马，杨女士在吉日嘎拉图这里购买了马术训练课程，每周末带着月月前往位于顺义区李桥镇的克来务马场培训。2015年1月，杨女士还花费20万元购买了一匹马，打算将来月月长大后再骑。

意外发生在5月17日。这天早上的9点40分左右，因教练建议训练时父母不应在场，怕孩子撒娇，在将月月交给吉日嘎拉图之后，杨女士到马场附近休息，约十分钟后，走进马场的杨女士发现，女儿已由吉日嘎拉图抱到一旁地上且昏迷不醒，她立即将女儿送往医院急救，遗憾的是，因伤势过重，月月于19日清晨死亡。

杨女士后来了解到，出事时月月所骑的马在前不久才摔过孩子，而吉日嘎拉图知道该马的危险性，还继续让月月骑马训练，存在严重过错;而马场作为专业的经营场所，没有尽到安全保障义务，因而杨女士夫妇将两者告上了顺义法院。

令杨女士没想到的是，在案子进入司法程序后她才知道，原本信任的驯马师吉日嘎拉图作为专业的马术运动员，实际上并没有教学资质;而自己一直夸赞的克来务马场作为育马销售场，同样没有为他人提供场地进行骑马教学的资质。

经审理，法院认为两被告对月月的死亡后果均存在过错，应当承担连带赔偿责任。最终，顺义法院一审判决，两被告赔偿杨氏夫妇共计106万余元。

吉日嘎拉图作为一名专业的马术运动员，服役于北京队，其教学行为属于拉私活。一位北京马术行业的业内人员向记者透露：“吉日嘎拉图不是唯一一个拉私活的运动员，但因为业内尚无对马术教练资质的认定标准，这样的现象并不少见。”同时知情人强调，对马术培训来说，专业骑手教学并不意味着安全，“运动员和教练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前者是要不断要求自己更快更好，强调竞技;而后者则更注重专业和安全。”

北京马术协会秘书长陈彻介绍，顺义的坠马事件虽是一起意外，但折射出了马术行业中的诸多弊端，尤其是市场中鱼龙混杂的师资队伍，“因尚未规范，马场中资历尚浅，甚至是毫无资质经验的人员进行教学行为的现象屡见不鲜。”

“马术教练需专业的培训和理论学习，包括如何指导青少年学习马术，规避运动中可能出现的危险及专业的急救知识等。”陈彻介绍，像吉日嘎拉图这样没有教练资质、从未接受过教学培训和急救知识的教练，业内被称为三无教练。

无资质教练充斥马场

《方圆》记者调查发现，在北京周边的马术俱乐部中，陈彻口中所说的三无教练教学的现象较为普遍。

在北京南五环附近的一家马术俱乐部，记者看到有六七位少儿学员正在室内训练场练习，每一位学员都由一个工作人员牵引，当记者向其中一位询问是否有教练资质时，对方回答自己只是马场的马工，这活儿只是“兼职做做”，并没有教练资质，但他自信地表示，这活他已经做了两年多，从来没出过事故。

对于马场教练的资质问题，该马场一位不愿具名的市场部人员告诉记者，目前训练师上岗的资格考试，只有拥有多年经验的骑手，在大型马术俱乐部向马术协会推荐后才能参加，因此拥有资质的人很少，“不信你去看看其他马场，也是一样的马工助理教学”;昌平区一名马场工作人员甚至告诉记者：“马术是欧洲传来的，在中国，马术没有教练资质这一说。”

实际上，工作人员的说法有一定道理，“目前国内的确并没有针对马术教练员的单项行业标准和技术安全标准，是否符合资质根本无从说起。”陈彻介绍，目前国家体育总局对40多项社会体育运动制定有相关的教练标准，但不包括马术项目。

在马术行业较为发达的西方国家，如德国、英国和美国等，仅是马术教练的培养这一项，就有一套非常严谨科学的体系。以德国为例，德国设有专门的马术学员专科学校，一个马工培训需要两到三年时间，马术教练则需要更长的学习周期，在专科学校中，学生起码要脱产两年进行专门的进修学习，毕业后才拥有教练员执照。

而在中国，马术教练员从业标准尚未确立，专科学校也因此无从建立，北京业内人士介绍，目前马场内人才的更新换代，仍然依靠过去“师傅带徒弟”式的教学，而这便导致了马场中教练水平的参差不齐。

具有专业水准的教练人才缺乏，使得一些中小型马场只能退而求其次，“所以常常出现的情况是，在大型马场工作了一两年的马工助理，在进入中小型马场后，摇身一变成为教练员。”陈彻告诉记者，这种晋升渠道非常普遍，可以说是马场行业里人人皆遵循的潜规则。

“在大型马场，马工助理的工作只负责照顾马匹，清洁卫生，与教学完全无关，但中小型马场就是愿意接受这样的人员做教练，也没有相关规定禁止这种行为。”陈彻无奈地说道。

不过，这一现状有望从今年起得到改善，近两年来，北京马术协会正逐步落实马术行业的三个重要标准：骑手等级、骑手积分和教练考核，其中，前两者已于去年落实;另外，2015年7月，北京马术协会开始推行青少年认证考级注册体系，“这是第一步，先把学生评级制度建立了，再以此为参照，建立对应的教练员认证体系。”陈彻介绍。

“观光式”教学模式

网上搜索“马术班”，仅北京地区的“少儿马术培训课程”、“马术俱乐部”及马友活动就有678000条搜索结果，令人目不暇接，其中既有经过中国马术协会、北京马术协会等机构认证的马场，也有一些地理位置更加偏僻的小型马术俱乐部，甚至还有以旅游区野骑为卖点的支持散客团购的马术体验课程。

记者发现，这些马场在广告中无不渲染马术运动，人与动物、自然和谐相处的乐趣，强调以马术运动为载体的一种高格调的绿色生活方式，然而现实的马场里，学员的体验却与这些宣传相差千里。

在顺义区一马场，一名马工将马匹从马房牵出来，在为其搓澡擦背后带到室内训练场，5岁的萌萌（化名）在他的扶持下登上马背，开始在场内一圈一圈地骑乘，“最初是萌萌吵着闹着要来骑马，但现在要哄着他才肯来了。”萌萌的母亲陈丽芬抱怨着，她告诉记者，儿子已经骑了7个月的马，但完全没有长进，“每次来到马场，马工就把萌萌抱到马背上，开始打圈，转了45分钟就可以下马回家了”，萌萌曾向她抱怨“虽然是骑活马，但感觉和在游乐园里骑小电马车一样，非常无聊。”

萌萌的苦恼并非个例，事实上，不少家长都表示在马场上，马术教练授课进程极慢，有的孩子甚至学满一年后，第二年的教学仍然是重复着打圈;此外，只有在骑马的45分钟里才能够与马接触，孩子想和马多处一分钟都会遭到马工的拒绝。

这种模式在业内被称为“观光式”教学，一位从业人员告诉记者，北京不少马场都是这种掐头去尾的观光式教学，“一次完整的马术课应包括牵马、洗澡、备鞍，接着是骑马，之后再牵回去洗澡，带着马去草地溜达一圈，给它喂草，但事实是，如今前与后的事都被马场的助理一手包办了，只剩下骑马。”

在陈彻看来，掐头去尾的马术训练，失去的不只是骑手在马术运动中的乐趣，还增加了马术运动中意外发生的可能性，“马术运动中最大的问题出在骑手对马的不理解，以至于做出刺激到马的举动，如果一个小孩只在训练场上才能与马接触，他如何了解这匹马的脾气，在意外状况发生时，又如何知道处理方式呢？”

“马术运动与其他体育运动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骑手需要和一个动物配合，骑手若没有长时间与马匹的相处和交流，那就不是马术了。”陈彻说道。

无审批，有钱就能开马场

马术运动相关标准制定的滞后不仅体现在教练员评定上，另一方面，经营性马场的建设规格与标准同样面临无政策规范的问题，而不合格的训练场地会给马背上的骑手带来极大的安全隐患。

经营性马场一般包括训练场、马房和休闲会所这三大基本设施，其中，作为运动场地的训练场有着严格的规格要求，一直以来，在国内尚未出台训练场规格标准的情况下，国内的马场经营者最常用的手段便是标榜自己的马场是严格按照国外标准执行的，如英国BHS、美国AQHA等国际较为公认的标准，希望以此招揽生意。

“中国的马术行业很初级，如果这些马场真的达到了它们所说的国外标准，那一定都是合格的，但却事与愿违。”陈彻表示，不少马场在沿用国外标准的同时，又有偷工减料、不严格遵循的现象，这无疑是在马场的专业性上“注水”，他肯定地告诉《方圆》记者：“北京地区真正严格遵循了国外标准的马场不会超过3家。”

对此，北京马术协会也颇感无奈，“有的人认为自己包一块地，养几匹马就是马场了，再招几个教练员就开始招生教学了。”陈彻表示，由于在国内开设马场没有前置审批，也就是说：一个马场的注册、建立，甚至招生都无须通过中国马术协会、北京马术协会等专业机构的审核，任何人只要在工商局注册就能够办一个马场，过低的门槛使得一些质量低劣的马术俱乐部涌进了市场。

陈彻介绍：“北马协会不能审核马场，只是负责管理，但在管理中又没有确切的标准规范去要求对方整改，这是北京马术协会这样的专业部门面对的最大困境。”

从2015年起，北京马术协会开始制定针对马场的认定标准、星级评定和资信公示等制度。“这个制度还在建立中，其实它就像点评网一样，主要由专业的机构和马场学员来给各个马场打分，为不知道选择哪一家的消费者提供参考。”陈彻说，“我们也希望用市场选择的方法，倒逼马场的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