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大雅诗
——略议黄庭坚诗中的以“大雅”论人
2016-03-16张志杰
张志杰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人如大雅诗
——略议黄庭坚诗中的以“大雅”论人
张志杰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64)
黄庭坚诗中多次以“大雅”推扬前贤后进,表现出比同时代其他诗人更明显的对大雅人格的强调。这一论述具有多维内涵:一方面是对大雅传统的自觉继承,另一方面,对人格本性的强调与对学问涵养的重视展示出黄庭坚本人独特的思想特征。实际上,“人如大雅诗”之论更是黄庭坚对理想人格的界定与期许。
黄庭坚大雅理想人格
“人如大雅诗”是黄庭坚对司马光的评语。这一新奇比喻的背后颇有值得探讨之处。虽然“大雅”与“君子”这两个概念很早就发生了联系,然而作为从《诗经》而来的重要传统,“大雅”精神不仅是黄庭坚诗学体系中一以贯之的自觉追求,更在其人格理想中占有重要位置,值得研究。
一、《大雅》与大雅传统
关于“雅”的阐释,来自《诗经》传统。《毛诗序》云:“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1]272《史记·司马相如传》所释更清楚:“《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2]3073相对于《小雅》的燕飨赠答、感事述怀,《大雅》更加关怀王政盛衰兴废,为公认之正声。汉儒的此种阐释,“其中包含的对政治的深切关怀,实植根于先秦以来士大夫治世抱负的思想传统中,并成为后世诗学的重要精神之一”[3]31。
“诗言志”传统下的文人士大夫继承和发扬了上古“诗人”的精神,强调文章有益世教的现实关怀,构成大雅传统的核心精神。面对战国以降的斯文委地,唐代诗人多有感叹。李白《古风》第一篇开宗明义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4]87痛陈历代大雅之不作,斯文之衰微。其三十五又云:“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4]133讥世之赋诗者不过借此以取科第、干禄位而已,无益于世教。[4]134杜甫诗亦云:“大雅何寥阔,斯人尚典型。交期余潦倒,材力尔精灵。二子声同日,诸生困一经。文章开穾奥,迁擢润朝廷。”[5]633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负的杜甫与以“将复古道,非我而谁”自居的李白有同样的关怀,对大雅传统的失落深表痛惜,并以之作为对自我的期许与对友朋的勉励。
正如前举李杜之作,唐人诗歌对大雅传统的书写,虽出于同样的现实关怀,大抵仍可分为两个具体侧面:一是对大雅不继的慨叹,一是对友朋诗歌的称扬或勉励。前者再如王建《寄李益少监兼送张实游幽州》:“大雅废已久,人伦失其常。天若不生君,谁复为文纲。”[6]3368孟郊《答姚怤见寄》:“贤哲不苟合,出处亦待时……大雅难具陈,正声易漂沦。”[6]4241后者再如杜荀鹤《读友人诗》:“君诗通大雅,吟觉古风生。外却浮华景,中含教化情。”[6]7942齐己《赴郑谷郎中招游龙兴观》:“诗悬大雅作,殿礼七真仪。远继周南美,弥旌拱北思。”[6]9526唐代贤士文人居庙堂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无论在朝在野、政事文学,或者自我期许,或者友朋砥砺,其以家国天下为任的这种关怀正是大雅传统所在。
二、黄庭坚“大雅”论人的多维内涵
如上所论,大雅传统是一种关怀王政得失与天下兴衰的文学正统。关心时运,“咏歌王政”,远绍上古“诗人”,于妙手著文章中体现铁肩担道义的现实关怀是其精神内核,这与君子人格天然契合。黄庭坚多次以“大雅”称颂、勉励前贤后进,但所论与上述两个侧面又多有不同。
司马光去世后,黄庭坚作《司马文正公挽词四首》,其二云:“国在多艰日,人如大雅诗。忠清居没世,孝友是生知。加璧延诸老,櫜弓抚四夷。公身与宗社,同作太平基。”[7]186对温公一生的忠清孝友、忧国爱民以“人如大雅诗”的新奇比喻完美概括。阅读山谷诗集,相似论述实不少见。比如:
大雅次翁,用心不忘[7]64。(《赠别李次翁》)
张侯大雅质,结发闯儒关[7]71。(《平阴张澄居士隠处·仁亭》)
我今见诸孙,风味窥大雅[7]198。(《柳闳展如子瞻甥也其才徳甚美有意于学故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字作诗赠之》)
陈侯大雅姿,四壁不治第[7]229。(《次韵秦觏过陈无已书院观鄙句之作》)
怀我金玉人,幽独秉大雅[7]370。(《秘书省冬夜宿直寄怀李徳素》)
细究其诗,黄庭坚以“大雅”论人中体现出多重不同维度的内涵:
首先是大雅传统的自觉继承。除了言王政兴废的诗歌传统外,史传中很早即出现以大雅形容君子的道德人格,其源当来自《左传》对《大雅》的有关记载。《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云:“吴公子札来聘……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1]2007文王之德政与文王之人格品德在此达成沟通。而《汉书·景十三王传》:“夫唯大雅,卓尔不群,河间献王近之矣”[8]2436的论赞,则成为后世大雅君子之说的直接来源。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大雅君子,于安思危,以远咎悔。”[9]1977卢谌《赠刘琨并书》:“大雅含弘,量苞山薮。”[9]1178李善注皆引河间献王故事。《礼记·乐记》云:“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1]1545《大雅》与君子有精神上的天然契合。黄庭坚作为一位儒学根底极深的诗人,其所谓“人如大雅诗”即首先来自这一大雅传统。司马光挽词中所称其“忠清居没世,孝友是生知”、“忧国爱元元”的品德及“加璧延诸老,櫜弓抚四夷”、“献纳无虚日”、“更化思鸣鵙,遗书似获麟”的功业,便是“人如大雅诗”的具体内容。另如赠柳闳诗中所谓“我今见诸孙,风味窥大雅。大雅久不作,图王忽成霸。”也体现出黄庭坚与李杜一样的对大雅与正声、王政与霸政的思考。
其次,中心纯粹的“根本说”。史传中大雅君子之论于诗歌中其实并不多见。黄庭坚师友辈中,除欧阳修《河南府张推官》“尧夫大雅哲,禀徳实温粹”[10]715外,梅尧臣、王安石、苏轼、陈师道诗中难见以“大雅”论人之句。因此,在大雅传统之外,山谷自身的因素更值得关注。
所谓温柔敦厚,《诗》教也,其目标是使人中心纯粹。与前人时贤不同之处在于,黄诗中的“大雅”论并不突出对王政的召唤或者对对方诗歌的赞美,更多的是对其人格修养的称扬与期许。黄庭坚特别强调人的根底本心与其行事为人或者文艺创作的关系,钱志熙先生称之为黄庭坚的“根本说”[11]35。上举诗如《赠别李次翁》,山谷痛心于流俗“利欲熏心,随人翕张”的品性,称颂李生“映彻万物,玲珑六窗”、“处水超然,出泥而香”的像莲花一样高洁的人格精神,认为“明冰其相”原因在于“维乃根华,其本含光”,而次翁超拔的品德乃是因为其有纯粹的本心。《仁亭》中赞美张澄“养生息天黥,艺木印岁寒”的“大雅质”,也是强调其“无心经世网,有道藏邱山”的本性。写陈师道的“大雅姿”则是“碌碌盆盎中,见此古罍洗。薄饭不能羮,墙阴老春荠。惟有文字性,万古抱根柢”,凸显的是其“四壁不治第”中处穷不变、安贫乐道的颜回风韵。
再次,学问涵养的途径。《赠别李次翁》云:“大雅次翁,用心不忘。日问月学,旅人念乡。”又云:“成功万年,付之面墙。草衣石质,与世低昻。”黄庭坚充分肯定次翁用心于学的勤恳与不忘超然之心的难得,并勉励其不要随波逐流,只向内心寻觅,以保持其大雅根底。赠张澄诗中的“徳人墙九仞,强学窥一斑。张侯大雅质,结发闯儒关”称许其无心经营世俗而努力修养“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德人品性,又以“牧牛有坦途,亡羊自多端。市声鏖午枕,常以此心观”的杂糅儒释百家学问之语启示其涵养心性之道。皆可见黄庭坚对学问涵养道德的特别重视。
任渊《黄陈诗集注序》称黄庭坚“其学该通乎儒释老庄之奥,下至于医卜百家之说,莫不尽摘其英华”[7]1。黄庭坚兼通三教九家之学,很强调学问在涵养道德中所扮演的角色。如上所论,黄庭坚一方面像一位知己对亲朋予以推许,另一方面像一位长者对其进行谆谆教诲。这一态度在给亲友后辈的书札中有更真切的表达,如《与徐师川书》中云:“甥人物之英,然须治经,自探其本,行止语默一一规摹古人,至于口无择言,身无择行,乃可师心自行。君子之言行,不但为贤于流俗而已,比其大成,使古之特立独行者皆立于下风也。”[12]1868
黄庭坚所谓“无心经世网,有道藏邱山”“陆沈百世师,寄食鲁栁下”“陈侯大雅姿,四壁不治第”等,其所称道的诸位如大雅诗之人,皆能超拔于“利欲熏心,随人翕张”的流俗而独立行世。在黄庭坚看来,中心纯粹的根本之外,后天学问的涵养对其大雅人格同样重要。
三、黄庭坚的大雅理想人格
“人如大雅诗”的论述,当然不仅仅是黄庭坚对师长友朋的推崇或称扬,更体现出其本人对理想人格的界定与期许。上举黄诗中屡见“德人”形象,如所谓“不有德人,俗无津梁。德人天?,秋月寒江。”“徳人墙九仞,强学窥一斑”等,任渊注引庄子曰:“徳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善恶。”[7]71此所谓“德人”,正是黄庭坚心中的大雅理想人格。
黄庭坚并没有强烈的政治功业心,其更重视人格精神的涵养与凝练。大体在于两端:一是以名节自立。《跋砥柱铭后》有强烈的表达:“余观砥柱之屹中流,阅颓波之东注,有似乎君子士大夫立于世道之风波,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不以千乘之利夺其大节,则可以不为此石羞矣。”[12]699又如《仰山简和尚真赞》云:“和同而不浊,退屈而不陵,是谓大雅之士。”[12]585黄庭坚便很好地践行了这一信念,观其一生的起落其名节可见。二是能抱道自守。《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云:“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又称其“仕不遇而不怒,人不知而独乐,博物多闻之君子”[12]666。又如《和国公赵公行状》称颂赵克敦“可谓好学乐施,刻意尚行,不溺于流俗者也。前史称河间献王大雅,卓尔不群,公视河间岂有愧乎?”[12]1660能抱道自守,不溺于流俗,是黄庭坚大雅理想人格的另一侧面。
黄庭坚理想中大雅人格的典范当属杜甫。黄庭坚一生敬仰并学习杜甫,晚年贬谪戎州,尽刻杜甫东西川及夔州诗,筹建“大雅堂”并作了著名的《大雅堂记》。此虽然首先就杜甫诗歌而发,但正如《潘子真诗话》所载:“山谷尝谓余言,老杜虽在流落颠沛,未尝一日不在本朝,故善陈时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义之气感发而然。”[13]310显然,在黄庭坚的思想中,作为诗圣的杜甫,其大雅之为人乃是其大雅之文章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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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钱志熙.黄庭坚诗学体系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12]刘琳,校.黄庭坚全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
[13]郭绍虞.宋诗话辑佚[M].北京:中华书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