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一位“七十岁少年”
2016-03-16刘世芬
刘世芬
寻访一位“七十岁少年”
刘世芬
“请问,您有宗教信仰吗?”
“我只信‘文学教’。”
我和小说家曹明霞并排而坐,相视微怔——书桌对面的这个人,他信“文学教”!
冬日台北,厦门街113巷,台湾最诗意的文学地标——尔雅出版社。门口右侧的短墙上,一行别致的树形文字:在有限的生命里种一棵无限的文学树。这是隐地一篇文章的标题。我们在各个角度与他合影,一件深灰色中式上衣,一条多个口袋的米白色休闲裤,常识里,这种裤子似乎属于年轻人,但它们出现在隐地身上绝无突兀,活力,干净,清雅,远远看去,像一个超越时代的人物。
隐地曾在一篇文章里说,只要我们活得够久,原来人和人,不管天涯海角,最后会像接龙般全能连接起来。
我与隐地的“接龙”,始于十几年前一则《读者》的卷首语,不足千字的《远与近》。那时我整天幻想着挣离地球,这则小文温柔且霸道地为我的天马行空添加助燃剂:“老年人怕远,年轻人怕近”,“走得远,世界属于你;走得近,世界离你越来越远”……这些句子,十几年后的今天仍为我所至爱,这篇小文我也几乎烂熟于胸。令我痴迷的是,那篇以颗粒计数的文字,像清溪中的石子,连花纹都一清二楚,照样智慧隽永,直取人心。于是我就大肆想象文字背后那个神秘的人——隐地,不知其男女老幼,挖空心思地寻找。无奈,在当时,无论纸媒还是刚刚兴起的互联网,隐地的资料甚少,但足有半年,我被这篇小文丝丝透出的文气笼罩着,以至有一天应邀给一个教育留学机构写文章,顺手“偷”来其中一句作标题——《远行要趁早》。
信息的不对称,使我对隐地的追慕无奈中断。这篇文,这个人,犹如《聊斋》里的一个画面:一袭长衫,瘦削、文弱的谦谦君子,腋下夹一册古籍,在一个月夜,破墙而出,亮出锦绣珠玑,对我一笑,又翩然隐去……
谁知,2015年的这个冬季,台湾行之前,明霞兴奋地告诉我,我们将在台北见到隐地!我竟恍如隔世了:隐地居然在台湾!尔雅出版社,写作,出版……信息全无的那些年,无数次想象着“隐地”其人,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在大陆。虽隐约明白这是一个笔名,可他是否华裔?是否写作?在这个地球的哪个角落?我曾首先预设香港,其次东南亚、美洲、欧洲的某个城市,却从未将目光投向宝岛台湾。
远远地,隐地与助手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我竟然像那些刘德华的女粉一般咚咚心跳。我们看到一个神情安详甚至有些淡然的中年男人——不,头发梳理得有型有款、衣衫整洁的少年!可不是少年嘛,看他镇静灵锐的眼神,看门口那句“在有限的生命里种一棵无限的文学树”,看“小而美”的尔雅,满墙满室的书,那间一人编辑室……这一切一切,都被书浸泡日久,烘托出一笼的精致,吸引着我这个不太稳重的“接龙”者大呼小叫着。明霞比我淡定得多,她总是静静地看、听。我们面前的尔雅,以及门前一棵千年雀榕,它们让当日的阳光与空气,弥上一层沧桑光影,隐约间有些令人恍惚追忆的姿容。
走在这条被时光拉长的小巷,仿佛即将揭晓什么,直到走进隔壁的“尔雅书房”,一种隐秘渐渐明朗:原来,他是一种书香呵,以至我不忍用“它”。入口处张贴着隐地被“塑”成一个微型卡通小人的画像,其创意令我惊讶,真是蕴意深刻,他把自己放得那么低,抱着一大摞书面向世人,深邃,悠远。讲座的桌椅、沙发、绿植依次摆放在并不宽敞的空间,书房一角辟出六平方米的“突尼西亚”咖啡厅,四面墙上到处都是书,书,书……书房的女主人是隐地夫人林贵真,我们四人围住长桌畅谈,我也终于明白了隐地的思路、文路、来路。1937年隐地生于浙江永嘉,原名柯青华,1947年被在台湾任教的父亲接去台湾,一度颠沛流离,“少年十五二十时”从军十年,担任《青溪杂志》《书评书目》等主编,笔耕不辍。1975年,隐地自创尔雅出版社,四十年间光环无数。在台湾,许多文学关键词,比如“年度小说选”“年度诗选”“年度文学批评选”“厦门街113巷”“百年雀榕”等,均与隐地这个名字密不可分,甚至直接划等号。2015年,整个台湾文学界都在为尔雅出版社四十岁庆生,这也是我们台湾之行的意外收获。
四十岁的尔雅出版了八百多种书籍,七十八岁的隐地出版个人作品五十多部,在两岸三地甚至大洋彼岸有着越来越多的读者。隐地是一个有着深沉文学宗教情感的人,他自创一种“文学教”,把读书当作“福音”。目前隐地在大陆的简体字书仍然有限,我非常期待能读到他的《我的宗教我的庙》。他赠送我们每人一本新出版的《清晨的人》,其中谈到“文学教”,呈现的是“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人生,不像其它宗教,只宣扬善的一面”。他描写善,也描绘人心暗处的恶,通过恶,更真实地了解世界。在他心中,人格化的上帝是不存在的,但宇宙间文字与书籍给这个世界带来的万千气象,却能激起他顶礼膜拜的感情。看得出,这些年他只活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在尔雅书房里,我让自己的身体斜靠着,成为一艘会思考的船”。他请画家画了一棵“文学树”,茂盛的枝叶上写着一个个作家的名字,他甘愿做文学的“神瑛侍者”。我恍然间觉得隐地变成了农夫:头戴斗笠,荷锄走来,身后是一棵棵他“种植”的书,他收割着他的“书”,汗水淋漓地走着长长的路……
“报告,我们已经把世界上最后一本书消灭了!”这是朱德庸的一幅漫画,被隐地特意选作封面。他自己心惊,也在警示世人:一个没有书店的城市,一个没有书的世界……我们的交谈自然不可回避纸媒的低落。作为出版人,隐地拒绝迟钝,称眼下为“不促销,就报销”的年代。他写过一篇《出版圈圈梦》,他对我们说:“纸书迟早要放进博物馆的,那时,子孙们会说:看,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读书的……”他自称是为出版、读书“敲警钟的人”,曾用一句话形容出版业:只有演戏的人,已经没有看戏的人,“报章杂志的魅力已完全不敌手机和科技产品,人们只在网络上滑来滑去,谁还去记一本书的书名”……许多台湾作家说,现在很少能找到像隐地那样热爱书的人了,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纯文学出版都消失了,却一定还有一家,就是尔雅。是的,他不惧在戏台上唱独角戏,舒袖曼舞,谱一阕长长的尔雅文歌……
在一切急匆匆的今天,经营一家纯文学出版社,并不比照顾婴儿轻松。隐地写过《出版是安静的事业》:“要让出版这一行业,回归安静,安静回来了,典雅也会回来。如果连出版这种行业,都经营得像沸沸扬扬的大卖场,而无法让人临之肃然,是出版事业的悲哀。”“文人办出版社,办得像个‘集团’,就算在‘集团’上挂了‘文化’成为‘文化集团’,仍然不像文人办的出版社。”……隐地的悲观被不少文人看在眼中,远在美国的原台湾节目主持人蓝明女士看到他的《出版圈圈梦》,特意寄来一组剪报,其中有如下数据:“电子书在2013年如日中天之后,自2014年出现逆转,从30%的占有市场已跌至21%,而且持续下跌中,2013年科罗拉大学做的调查,发现70%的美国人都不愿意放弃纸本书……”隐地愉快地接受这些鼓励和抚慰。石头悲伤而成为玉,尽管文学书籍过去的风华不再,时代变化令人眼花缭乱,他反而更加感激自己每天还能坐在出版社的书桌前安静地读稿、写稿,并将之视为“文学教上帝”对他的恩宠,也因此,他一路安安静静地信守初衷,出版质量一丝也没有苟且。
王鼎钧说过:我只有在写文章的时候觉得还可以活下去。这句话完全可以拿来用于隐地。在台北,隐地被称作“文学博物馆”,那棵青葱茂盛的“文学树”隐现着隐地的书写向度,铺展着尔雅的文学版图。他最初创作短篇小说,再写出著名的“隐地体”散文;五十六岁时,突然写起新诗,接连出版多部诗集;七十岁的时候却发愿要写长篇小说,就有了《风中的陀螺》。他说,体力的成长靠吃,智力的成长靠无止境的阅读。“人活着,最怕活得让人看起来干——思想上的一片干。一个走出学校,从此不碰书本的人,尽管每天不停地说话,其实他说得越多,听的人反而愈累,一个思想上‘干’的人,能说什么丰润、让我们感觉如沐春风的话呢?”他认为如果不读名校,不买名牌,或许,许多人的人生,会更单纯,更快乐。日常中的他,似乎是活在潮流之外的,不会用手机、电脑,别提这“疯”那“疯”的,更与短信、微信无缘,E-mail由助手处理,他一直在一人编辑室里用蘸水笔写着他的繁体字……经年写字使得他右肩疼,全身疼,让他觉得“人生到头来只是一场悲痛”,但他说“还好,还有清晨”。这个七十岁少年比常人多了几根反骨,面对身外红尘攘攘,他淡然一笑,冷潋地转身,仍去写他的诗——
时钟敲了九下
闪烁在营役的大化以外
一棵树笑着对一棵树说
屋子里那个端着咖啡杯自以为是悠闲的人
要去上班了
这个诗意盎然的“少年”,看上去如同坐在时代边缘。但我相信,有文学,他并不孤独。在台湾,隐地被称为“今之古人”,具有古人的高逸清雅,温和,稳重,自信的外表下,掩映着煎熬挣扎不安的内在风景,火山一样的热情。在我们眼中,无论尔雅,还是隐地本人,迎面拂来古人仪风,沉默而又活力无限。看得出,他对人生有一种高贵的节制,一如尔雅里的慢时光。在尔雅的那天中午,隐地与夫人执意请我和明霞继续餐叙。众人纷纷抽取纸巾时,只有隐地安静地用一方米色手帕。这个快餐年代,使用手帕的男子,难道不是一道风景吗!这让我想起隐地和夫人林贵真都信奉毕加索的“艺术是剔除一切累赘之物”,连他们的三个孩子的名字都书香袅袅:柯书林,柯书湘,柯书品。隐地还是一位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不因大起而大肆扩张,不因大落而颓丧萎顿,其精神强度难以想象。无论何人来到尔雅,负暄而坐,书香环绕,一种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他本人则散发着一种简约的贵气,幽淡的性感——哦,亏我想得出,七十八岁,还,性感?
八年前隐地写过一篇《春天窗前的七十岁少年》,从此“七十岁少年”成为隐地的别名。一位台湾作家在《奇怪,隐地一直不老》中写到:“隐地曾是一名军官,但是儒雅的书卷气息,淹没了他的英武”,“隐地的头发是很有型的,隐地的衣服是很有韵味的”。这也正是我们所见到的隐地。人之长相,分体貌和心灵。在他面前,一些或许并不关联的词会自己跑出来:山川,天地,格局,气象……这就是一个人的精神长相啊!明霞多次慨叹:“君子”以前存在于书本,见到隐地,才知道君子什么样。隐地宏亮圆润的嗓音、镇静的眼神,总让人心情安定。他不吝于赞美,亦不惮于批判,比如他评论马森的一本书:“突然觉得,或许人并不需要永不休止的向前迈进,某些时候,‘知止’才是人最不能缺少的智慧。不写比写好,写了就自曝其短,令人至为遗憾。”
倘若心智迷乱时走进尔雅,走近隐地,你会自觉沉淀。隐地的眼睛很有特点,带有一种抚慰力量,“我喜欢张开自己的眼睛看这个神秘神奇的世界,我也喜欢闭起眼睛,让世间的烦恼暂时止步”。没想到他还是咖啡控,让我这个嗜咖啡如命的人大呼知音——隐地听说我嗜咖啡,特意为我点了餐馆里自制的拿铁,我们欢快地以咖代酒……
离台以来,我一直念念不忘那个“突尼西亚”,那间一个人的编辑室、写作室里,一个七十岁少年,目光沉静,谦和,既无焚膏继晷之悲催,亦无衔枚疾走之劳形。“让繁华慢慢地来,它才会慢慢地走”,难怪,光阴赖在他身上,缓缓又迟迟,纵使世界翻江倒海,尔雅这里一派海晏河清。
七十八岁的隐地和四十岁的尔雅,有着太多的切面,每一面都让人着迷。在文学的苗圃,隐地就是那棵最固执的植物,在寂寥中美好地盛开着。尽管时光即将四舍五入地将他带进八十岁,但在我们心中,他一如少年。文学让光阴绝情地抛弃了他,他幸运地活在了时间之外,经年种植一棵漂亮的文学树。树下,一位“七十岁少年”,握一支老旧的蘸水笔,直写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