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一寸地老去
2016-03-16李鸿
李鸿
一寸一寸地老去
李鸿
爸住院了,记忆中爸住院的时间不超过三次,一次是白内障手术,一次是痔疮。这一次,是因为衰老而引发疾病住院的,血压高了,心脏衰了,手脚也不灵活了。那天,我跟往常一样,在家里闲着,突然接到妈的电话,她声音焦急而短促:“你爸摔倒了,我一个人扶不起来。”慌乱中我挂掉手机,对站在身边睁着疑惑眼睛的女儿说:外公摔倒了,我们快去看看。
妈家离我家不远,平时开车五六分钟也就到了,这一次似乎开了很久,看到十字路口的红灯,觉得那一个漫长啊,真是焦急。红灯一熄,猛踩油门,车子飞快地往前跑去。推开家门,只见爸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妈一手搀着他,却没力气扶他起来,两个老人相互靠着,就是站不起来,我突然一阵心酸,连忙和女儿一起,用力把爸扶起来,爸满脸通红,怎么也站不稳,好不容易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一量血压,高压二百二,低压一百。一连几天,爸的血压都没降下来,满脸通红,手脚浮肿,我们决定送爸去医院,从来都反对去医院的他,这次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任我们把他送去医院。
镇上的医院不大,每天人满为患,住院的病床特别紧张,小弟好不容易联系了一间单人病房,办好住院手续,已是下午三点了。爸第一次住在单人病房里,穿上了医院特有的长条纹病号服,满脸倦容。我们安慰他,别想太多,住上几天就会好起来的,爸只是点点头,没说话。一会儿,护士来了,一辆手推车,上面放满了瓶瓶罐罐和医械器具。护士很年轻,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黑眼睛,听心跳、量血压、测体温,动作娴熟,然后一针头扎进爸的手臂,血,深红色的,沿着针管,一点一点往上溢,一个试管一个试管,整整七个试管,做完这一切,爸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仿佛跋涉过万水千山,搁浅在一片沙滩上。
挂了两天的针,爸脚上的浮肿在消退,可咳嗽却越来越厉害,呼吸急促,稍一动身子,就直喘气,医生诊断:心脏衰竭、肺气肿、冠心病、高血压,年龄大了,没什么办法。一句“没什么办法”让我们有点伤感。爸今年八十多岁了,腿脚也不利索,平常很少活动,喜欢安静地坐在阳台上或者客厅里。每次去爸家,习惯往妈边上凑,跟妈天南地北聊天,爸总是不说话,在一旁静静听着我们聊。在我们眼里,爸是一个习惯倾听的人,对于爸的安静和微笑,觉得是最正常不过了。然而,医生却说是因为爸的不活动,导致他肌肉萎缩,心肺功能衰退。我坐在爸身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着爸,爸老了,脸上的皮肤是灰暗的,头发稀疏而凌乱,眼睛里挤满了混浊,窗外的阳光透过医院薄薄的窗帘照过来,有一点点恍惚。我握着爸的手,这双手大而僵硬,若不亲眼所见,我是断然不敢相信,曾给我们温暖,给我们带来爱的双手,竟被岁月的烟火熏成如此模样:斑斑点点的色泽无序地布满了手背,手部微微肿胀,看不清手背的脉络,宽厚的掌心疲软无力,谁都不能阻止疾病和衰老,但这一天终将来临时,看着爸那么茫然地躺着,心里真的酸涩无比。
每天我会穿过小镇长长的街道去医院看爸,爸躺在一张狭小的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背被针头扎得全是斑斑淤血,他微闭着眼睛,翻身,喝水,上厕所,都有点费力,一小口的水也会让爸呛着,并不停地咳嗽,每天无休止地挂针、吃药、检查,让爸疲惫不堪,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和痛恨,他自言自语,这身体老了,怎么一点都不听使唤呢。他的脚肿胀得像面包,多年前,这双脚走过多少山山水水,是那样有力和坚定,而如今,却连走几步路都很困难。疾病和衰老要摧毁一个人,真是如此迅疾,从外观的皮肤到内里的心脾肺,渐渐侵入到一个人的心里面,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一个人的气息和模样,那是怎样的无助和伤感啊。
爸的话越来越少,尽管每次医生都嘱咐他要多说话,爸依然少言寡语,他安静地躺在那张铁床上,偶尔让我们把床头摇高,他皮肤疏松,模样脆弱,仿佛一截脱水的枯树枝,垂垂老去。曾经明亮的一双眼睛,满是浑浊了,他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不喧不闹,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他是否想起了他的年少岁月,那些激情燃烧的日子,那些让他喧哗美好的日子,那些我们绕着他膝下欢笑的场景,我无法猜测,但爸的表情是安宁的,淡然的,像飞着的风筝,顺着便牵出一溜风。医院外面的花事,一场一场地开着。其实,灿烂的日子最终都会沉寂下来,无论多么鲜活饱满的生命,有一天,终会走向疾病和衰老,一粒尘埃就可以把它压垮,一阵微风就可以把它吹跑,一片树叶就可以让它坠落。
守着爸就像是守着一份责任和承诺,每天挂完针,我会扶爸坐起来,让他靠在那个绵软的枕上,用小勺子挖苹果,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然后陪着他说话,虽然他很少应答,但从他眼神里,我知道他都懂。窗外,无边的黑暗慢慢袭来,像一张无形的网,一点一点被吞没,看着黑暗中爸的脸,再也没有比看着爸一寸一寸老去让我更痛心的事,即使我用最大的能量,也无法替爸突围,念及此,禁不住泪如泉涌,只想对爸说:坚持,一起坚持,让衰老慢些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