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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中国:1919年的中国和世界

2016-03-16徐国琦著张春田译

关键词:严复梁启超文明

徐国琦著, 马 楠, 张春田译

(1.香港大学 历史系,香港;2.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 上海 200241;3.华东师范大学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 上海 200241)



何为中国:1919年的中国和世界

徐国琦1著, 马 楠2, 张春田3译

(1.香港大学 历史系,香港;2.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 上海 200241;3.华东师范大学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 上海 200241)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世界近代史上的重要篇章,中国在某种程度上卷入了这场战争中。大战的经历和结果,迫使中国的精英重新思考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以及中国文明在世界上可能的地位。“一战”初期,严复支持中国加入世界大战,可是欧战结束后,严复彻底幻灭了,认为唯有古代中国的儒家思想才能解救中国和西方。与此同时,在欧洲游历的梁启超在亲眼目睹了战争的可怕影响之后断言,这场欧战近乎消灭了人类文明;他放弃了达尔文主义,认为东方现在可以提供一些西方所没有的价值,鼓吹东西方文明的融合。而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认为“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是理与欲的和谐和平衡”,中国文化处在一个高于西方文化的水平上,中国文化当引导西方人走向儒学之路。“一战”将全新的观念注入中国精英的思想中,形塑了他们之后如何思考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国族认同和中国文明的方向。

一战;文明;觉醒;西方;东方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世界近代史上的重要篇章,整个20世纪形成于大战所造成的巨大道德和生命的毁灭。对中国人而言,“一战”似乎只属于一场白人之间的战争,一场欧洲的战争,一场西方列强角逐的战争。但在某种程度上,中国又卷入这场战争中。大战的经历和结果,驱使中国人思考他们是谁,思考他们在世界上的地位,以及他们在世界上可能的地位。1919年,他们开始重新思考亚洲与西方之间的关系,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的关系。大战爆发伊始,中国人就关注着战局,选择如何最大程度地利用“一战”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由于“一战”对西方造成重大损害和对巴黎和会的集体失望,一些中国人在1919年不再对西方世界抱有期望,也不再尊敬西方的文明。本文拟探讨“一战”对中国和中国人所带来的文化影响和文明的意义。

一、“一战”和中国文明

“一战”的爆发促使许多中国精英重新思考西方文明和他们自己的传统之间的关系。早在1915年,辜鸿铭就写道:“为了欧洲人民——为了欧洲人民不再开战,就必须撕毁目前的宪章,即《自由大宪章》,并制订了一个全新的宪章——正如在中国,我们这里的良民宗教所赋予我们中国人的‘忠诚大宪章’。”[1](P.168)陈独秀在1916年宣称,若中国准备在20世纪创造一个新的文明,这个文明应该与过去无关,不论这个过去是东方抑或是西方。陈氏认为,世界大战对中国有着深远的影响,这些影响将会促使中国人产生他们关于军事、政治、思想等诸多议题的新思想。陈氏以为,世界将会被大战所改变,因此,他鼓励他的中国同胞一切重新开始。*参见陈独秀《1916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5号,1916年1月,第1-4页)、《俄罗斯革命与国民之觉悟》(《新青年》第3卷第2号,1917年4月,第1-3页)。1917年4月,《东方杂志》的编辑杜亚泉写道,战争结束后,世界上的民族和社群将会面临巨大的变化,世界将会迈入一个改革的时代。[2](PP.1-8)杜氏相信战争已经揭示出了西方世界明显存在的严重问题,由此象征着旧文明的死亡和新文明的即将诞生。那么,在人们意识到当下的文明需要改革以后,哪种新式的文明将会产生?杜亚泉本人深深为这个自设的问题所吸引。[3](PP.1-7)

严复,另一位有影响力的学者和思想家,因世界大战而经历了同样的觉醒。严氏以翻译西方哲学和政治学书籍而知名,并且曾是一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坚定信服者。根据严复传记的作者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的观点,世界大战给了严复“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震惊,他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可以让他坦然面对19世纪的诸多有限的战争,例如布尔战争。但是一战的暴行和战争所造成的破坏规模,使得他内心充满敬畏与恐惧”。[4](PP.233-234)严复在世界大战刚开始时就研究这场大战。他在1914年断言,德国人将会战败,并将德皇威廉二世比作2000年前的项羽,当项羽挟持天命与刘邦争雄的时候,他的力量无比强大,但却是刘邦获得了最后的胜利。[5](卷3,PP.615-616)严复坚信联盟会获得最后的胜利。事实上,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德皇即残比利时、即长驱以入巴黎”,严复就对他的门生熊纯如保证,德军“所谓摧枯拉朽,恐特有见于目前,无睹于其最后也”,尽管实际上“德意志联邦,自千八百七十年来,可谓放一异彩”。[5](卷3,PP.624-626)[4](PP.229-231)1914年10月,当日本人逐渐展现出他们企图要袭击青岛并进占济南的时候,严复认为,如果中国选择与日本开战,中国将会被日本所击溃。对严复而言,中国在战后的和平会议上寻求正义具有重要意义。[5](卷3,P.617)他主张利用复杂的外交策略以及忍辱退让,中国将有希望在战后的世界秩序中受益。他认为世界大战将改变国际外交,同时改变政治思想、哲学、教育、经济和政治运作的方式。[5](卷3,PP.619-623)

1917年,严复作了一首关于欧战的诗,哀悼欧战所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和人员伤亡。他这样写道,“三年西宇战天骄,海上金银气尽消……见说伤亡过十万,不堪人种日萧条”。[6](P.48)[5](卷2,P.396)与此同时,他支持中国加入世界大战中,称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关乎中国未来的重要时刻。他号召每一个中国人支持政府参加这场战争。[7](PP.313-314)可是欧战结束后,严复彻底幻灭了。他写道,西方居然利用科技的发展与进步来进行野蛮的杀戮,近乎导致世界的毁灭。他宣称战争与正义毫无关系,悲叹西方文明已经转向成为一场杀戮游戏。[5](卷2,P.40)史华慈认为:“一直到一战之前,严复始终不愿放弃这样的信念,即‘自由、平等和民主’在英美人士的文化解读中是使得他们走向富裕和强大的不可或缺元素。”但是随着“一战”的发生,严复的观点开始动摇。[4](P.235)战争结束后,严复得出结论,唯有古代中国的儒家思想才能解救中国和西方。[5](卷4,PP.1122-1123;卷2,PP.409-410)严复写道:

文明科学,终效其于人类如此,故不佞今日回观吾国圣哲教化,未必不早见及此,乃所尚与彼族不同耳。……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4](P.235)

战争结束后,严复声称,他对中国文化理想的重估已经被世界各地分享。“许多西方的思想家逐渐意识到孔孟之道。”罗素(Bertrand Russell)断言,“我们文明的特质,我必须得说,是科学的方法,而中国文明的特质,则是关照生命的观念……那些珍视智慧与美丽甚至享受简单生活的人,会发现,这类价值相较于烦躁而骚乱的西方,中国拥有得更多”。[8](P.213)

汪晖在2009年指出,世界大战将全新的观念注入中国人的思想中,形塑了他们如何思考集体的未来和中国的民族认同以及他们自己的文明。他也认识到,若没有世界大战,中国人将不会把他们的思想扎根到国际舞台。[9]丘为君也指出了欧战对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转型的重要性,它成为中国民族意识的支点。[10](PP.75-124)

中国人渴望在战争结束后重新开始。像《新潮》这类“新”杂志急剧扩散开来,风靡全国,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在欧战的背景下发展成长。“新”与“旧”的争论牵涉到有关社会、政治、文化乃至文明的各式各样的问题,在中国的社会里引起了众多的关注。中国人严肃地思考他们国家在战后可能实现的转型,他们被中国在世界中处于何种地位以及不断争论的“什么是中国,什么是中国人”的问题所困扰。对东西方文明道德的普遍思考,与战后的和平会议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谈判失败的主要后果是,在中国人面前,西方文明的声誉和吸引力急剧地退化。[11](PP.262-268)历史学家费子智(C. P. Fitzgerald)注意到,在巴黎,中国人终于从对西方的迷思中清醒,他们开始急切地求助于其它的解决方案。[12](P.54)

二、1919年和梁启超的大觉醒

欧战结束后,弥漫中国思想界的空气中开始充斥着自力更生和寻求新方向的气息。像梁启超那样全力支持中国参加“一战”的公共知识分子也说道:“在国际关系上,‘强权即是公理’。这一原则如今依然占支配地位。我们虽听到所谓正义和人道的原则,然而它们只不过是强国的诱人口号。如果弱小的国家凭着这些虚伪的口号,就希望得到强国的庇护,那么他们的梦想很快就会破灭。”他告诉国人,“对中国而言,她唯一可依靠的就是自我以及战无不胜的精神和勇气……让我们超越自身的局限,振作起来,进行自我拯救,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希望所在”。[11](PP.262-268)在“巴黎和会”上遭受屈辱的中国,开始抑制其追求西方式国家认同的冲动,深受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西方文明没落论影响的中国知识分子越来越疏远西方。而梁启超的想法反映了这种趋势。他和他的朋友在1918年末离开中国,一直到1920年3月才回国。他游历了法国、英国以及其他欧洲国家。梁启超在国外游历(与此同时,美国哲学家杜威正访问中国),其在巴黎写就的文章在国内引发了“五四运动”。梁启超意识到战争“还不是新世界历史的正文,不过是一个承上起下的转捩段落罢了”。梁氏和他的同伴前往巴黎时,期望通过外交努力来实现正义和仁爱,梁氏相信,“巴黎和会”意味着对所有不公正的国际关系的全面修正,从而“建立一个永久和平的坚实基础”。[13](PP.2968-2969)但他离开巴黎的时候,却充满了失望。“从1919年起,他要正面评估中国(自己)在历史中的价值。因为西方应该被重新评判。”[14](P.198)在欧洲的所见所闻,无疑让梁启超对西方失望了。梁氏开始贬低社会达尔文主义和极端的个人主义。他认为达尔文的进化论可以说是“当前邪恶的根源。是西方饱受耻辱的……文化展示”。[14](P.202)梁启超意识到,法国大革命后,“科学万能之梦”取代了传统文化的范式和由封建传统、希腊哲学和基督教所建立的纽带。第一次世界大战向人类揭示了国际合作与和平共处的重要性。“质而言之,世界主义要从此发轫了。”[13](PP.2969-2978)

世界历史的双重链条(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将会带来新的世界秩序,而这种世界秩序是狂热的民族主义者所无法容忍的。梁启超鼓励同胞将中国发展成“世界国家”。[13](P.2978)他希望“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它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这种新的文化系统,经过合成和选择的产物,应该广泛推广以造福人类。他用感人的语言号召同胞:“我们可爱的青年啊!立正!开步走!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的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哩。”*梁启超《欧游心影录》第5卷,第2985-2987页;另参见Xiaobing Tang, Global Space and the Nationalist Discourse of Modernity: the Historical Thinking of Liang Qichao(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193。

梁启超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他在欧洲的旅行作为一个学习的过程。他在写给兄弟的信中说他“决定在这次旅行中当一名学生”。但是,他是面对一个怎样的学习经历呢?在《欧游心影录》中,梁氏记下了他的许多想法:

至内部心灵之变化,则殊不能自测其所届。数月以来,晤种种性质差别之人,闻种种派别错综之论,睹种种利害冲突之事,炫以范象通神之图画雕刻,摩以回肠荡气之诗歌音乐,环以恢诡葱郁之社会状态,妖以雄伟矫变之天然风景,以吾之天性富于情感,而志不懈于向上,弟试思之,其感受刺激,宜何如者。吾自觉吾之意境,在酝酿发酵中,吾之灵府必将起一绝大之革命,惟革命产儿为何物,今尚在不可知之数耳。*梁启超《欧游心影录》第5卷,第2969-3048页;另参见Philip C. Huang(黄宗智), Liang Chi-chao and Modern Chinese Liberalism(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72)。

梁氏观察到欧洲人开始谈论科学的道德失败,并认为“这是现代思想的一个伟大转折点”:

当时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渴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远远望见个大黑影,拼命往前赶,以为可以靠他向导,那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因此无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谁?就是这位“科学先生”。[13](PP.2973-2974)

在亲眼目睹了战争的可怕影响之后,梁启超迫使自己追问,西方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自从达尔文提出物种进化论以来,世界各地的思想界发生了一场巨大的革命。达尔文的“优胜劣汰”理论已被广泛应用于人类社会,成为社会政治思想的核心,但伴随而来的则是许多恶的产生。他断言,这场欧战近乎消灭了人类文明,而这“全世界国际大战争,其起源实由于借达尔文生物学做了个基础”。基于这种想法,梁启超告诉他的读者:“中国唯一可依靠的就是自我。”*梁启超《欧游心影录》第5卷,第2968-3048页;参阅Joseph Levenson, Liang Chi-chao and the Mind of Modern China(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7),203。在写到关于中国在巴黎所遭受的屈辱时,梁启超警告道,“没有一个有见识的人会质疑,它(中国的这一经历)将深刻地改变亚洲大陆的历史,如果不是整个世界的话……如果走投无路,她(中国)可能会孤注一掷”。[8](P.207)

梁启超认为,东方现在可以提供一些西方所没有的东西。根据黄宗智的研究,“梁启超五四时期的自我使命,正是发现中国文明的‘特质’,以融合西方‘好的特质’”。[15](P.147)他进入中国文化的传统价值中,挖掘儒家关于和谐与妥协的“仁”的理念,认为这些理念优于西方。梁氏强调一个民主社会是国民觉醒的重要基础,但他也同样强调“物质生活不过为维持精神生活之一种手段,决不能以之占人生问题之主位……近代欧美学说,皆奖励人心以专从物质界讨生活,然现代人类受物质上之压迫,其势力之暴,迥非前代比。……吾侪今欲所讨论者,在现代科学昌明的物质状态下,如何而能应用儒家之‘均安主义’使人人能在当时此地之环境中,得不丰不觳的物质生活”?*梁启超《欧游心影录》第5卷,第2968-3048页;Huang, Liang Chi-chao and Modern Chinese Liberalism,147-149。在梁启超看来,“在缓解精神贫困的诸项出路中,我认为东方——中国和印度——文明比较而言是最好的。东方文明以精神(文明)为出发点,而西方文明则以物质(文明)为归宿的”。*Mishra, From the Ruins of Empire,212. Joseph Levenson, Liang Chi-chao and the Mind of Modern China,201.

梁启超需要克服他思想中的诸多矛盾,正如列文森所提出的,“作为一个民族主义者,他急于希望自己的国家强大,当他看到中国的错误,他立即指出,并且呼吁中国采取正确的方式发展,并在外展示良好的形象。但作为一个民族主义者,他又必须相信并希望保存中国民族固有的精神,这种民族精神激励了中国的过去,同样也孕育中国的未来。是否中国的传统神圣不可侵犯?梁启超显然对这个问题所有方面是有着清楚的解答。”在他的思考中,打破与过去的联系不仅是难以做到的,也是灾难性的:“一个国家必须保持其民族性,这种民族性体现在它的语言,文学,宗教,风俗,仪式和法律中,若民族性消失了,则国家也就灭亡了。”梁启超看到这种悲剧曾经发生在安南和朝鲜身上,“如此多的中国元素进入到他们的文化,他们的民族性永远不会超过一半的发展,于是,他们变成了别人的国家”。[14](PP.196-197)

然而,梁启超也赞同文明融合。同样的想法也出现在其他思想家身上。经历了1919-1920年中国旅程后,英国思想家罗素认为中国文明是解决欧洲弊病的良药:“世界大战表明我们的文明存在一些错误……中国人已经发现了这些弊病,并且实行了一种经历了许多世纪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如果可以被世界采纳,那么,整个世界将会变得美好。然而,我们欧洲人没有这种生活方式,我们的生活需要斗争,剥削,不停地变化,不满和毁灭。如果我们不能学习被我们鄙视的东方智慧的话,那么效率将导致毁灭,这将是我们文明的发展的趋势。”[16](P.140)与梁启超和罗素一样,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呼吁融合东西方文明最优秀的特质。

在欧洲停留数月后,梁启超意识到,中国和西方文明都有他们各自的问题。他认为结合双方各自好的部分由此创造出新的文明是最好的策略,并敦促中国使用他们更高的精神文明来挽救西方优越的物质文明。1919年之前,中国人转向了西方的民主和自由主义,主要是因为他们找不到其他仿效的模式。民国共和的失败和欧洲国家在大战中所经历的惨烈场面,加深了他们内心的不安。梁氏在家信中写道,欧洲人“是完全绝望了……他们曾经持有科学万能的巨大梦想,现在和他们的闲谈里则满是文明破产的论调”。[13](PP.2972-2974)

三、1919年:新的中国诞生和亚细亚主义

梁启超的新思想在中国人当中获得了强烈的反响,他对自力更生的呼吁也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欧战结束后,陪同梁启超访欧的张君劢告诉他的朋友,他在旅途中进行了许多的反思。他意识到欧洲人太强烈地追求物质增长以至使他们的道德价值崩溃了。张氏呼吁中国人不要重蹈西方的覆辙,而是从中国的古代思想中寻找力量。[17](PP.45-47)

1919年的中国,有过关于亚细亚主义的广泛讨论。日本人热衷于对这个问题展开激烈辩论,遂使得这一话题很快引起了中国人的关注。有影响力的刊物例如《东方杂志》特意辟出专版。李大钊则指出,日本的亚细亚主义无异于一个亚洲的门罗主义:它不是基于和平,而是在于侵略,不是基于民族自决,而是在于日本的帝国主义。[18]李大钊为此提出基于亚洲弱小国家民族自决和抵制日本侵略基础上的新亚洲主义。[19]

显然,虽然中日双方都在使用“亚细亚主义”这个词汇,但是他们的想法及出发点却大相径庭。在“国联”早期的一次会议上,一名中方代表呼吁,包括“亚洲和其他非西方国家”在“国联”会议上至少拥有一名代表席位。“国联”在1922年通过一项决定接受了中国的提议。该规定要求“国联”非常任理事国的选择将会“充分考虑世界的主要地理区划,各大民族,不同的宗教传统,不同类型的文明以及财富的主要来源”。印度在国联代表权问题上无疑赞同中国的观点,在“国联”初期的一次会议上,印度代表呼吁要在“国联”架构中实现代表权上的具有“(不同)思想和(不同)国情的兼容并包(internationalization)”。[20](P.63)

英国诗人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曾在1889年写道,一个现代化的中国并非是个好主意。他为那些尽力将现代西方文明产物——铁路、有轨电车等工具带到中国的人感到惋惜,他害怕的是,如果中国真正醒来,世界将会发生什么?[8](PP.139-140)在欧战之后,中国人怀疑照搬西方的生活方式是否符合中国的最佳利益。他们开始询问“什么是中国”,“我们中国人是谁”这样的问题。1919年6月1日,在中国旅行的美国哲学家和教育家杜威(John Dewey)和他的妻子,在给他们的孩子的信中写道:“实话讲,在中国的日子是兴奋的,我们目睹了一个新国家的诞生,而诞生的过程一向是艰难的。”[21](P.209)1919年7月4日,杜威写道:“我发现在过去的十年里,在我阅读的书当中,‘觉醒的中国’这一说法已经被外国的游历者提到了十数次乃至更多,所以我犹豫是否需要再次声明‘中国正在觉醒’,但我想目前是第一次中国的商人群体和各种公所致力改善产业方式。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是一次商人、工人与学生群体结合的真正的(中国)觉醒。”[21](PP.262-263)杜威在1923年为另一位哲学家、英国人罗素(Bertrand Russell)所撰《中国的问题》一书所写的书评中提到,“在大战后,中国似乎成为光明天使,映照出西方文明的黑暗。中国之道德准绳成为蝎子之鞭,抽打自以为是的西方人之背脊”。[22](P.216)

杜威的思想似乎与许多中国人(例如与梁启超、梁漱溟以及其他将欧战视作中国启示的人)的思想相似。中国精英现在似乎对本国的文明和道德更加自信了。[23]就像梁启超一样,由于欧战证明了科技可以被极端残忍和非人道地使用,严复意识到科技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

严复于1918年给朋友的信中说,他亲眼目睹了民国的头七年以及欧战的四年。欧战的血腥事实告诉他,三百年欧洲的进化只帮助西方人实现了四件事:自私、杀戮、无耻和道德的腐败。严复认为,欧战的结束意味着西方文明的结束,在那场巨大悲剧后,世界将会转向儒家的理想。[5](卷3,PP.691-692)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西方走到这一步?在严复看来,欧战的爆发是因为西方人不重视道德的培养,缺乏对倡导和平与和谐的亚洲哲学的重视。西方只关心科技发展,道德水平下降、机器愈加强大和科技进步,却不关心世界大战是否会变成一场可怕的杀戮游戏。

曾在1890年代主导“戊戌维新”的康有为,也着迷于这个充满着可能性的时刻。而在“一战”结束后,康有为认为,“国联”将全人类团结在盟约之下,而这将使得儒家的大同理念得以实现。这是一个实现永久和平的乌托邦憧憬,康有为在他若干年前的一份手稿中阐述了这份憧憬。康有为不是唯一的中国人着迷于国联的“大同”可能性,其他中国人在文章中提到国联时,也常常用大同这个词汇。康有为不过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而已。康有为相信,通过美国的全球领导力,他的大同理想将会逐渐实现。美国“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并发起了一个基于权利和正义的和平会议”,这个和会“将支持弱小的国家”,中国有幸参加这次会议,可谓中国“千年一遇”之机,通过这次机会,中国有可能会收复其失去的主权,平等地屹立于国家之林。1919年初,康有为在写给他女婿的信中说:“我从未想过我会有幸活着看到国联的诞生……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你不能想象我有多快乐。”[24](PP.253-255)因此,康氏和其他人希望威尔逊的理念能够改变国际关系行为准则,并且将正义和和平带到国际社会中,而中国将是这个国际社会当中的一个平等的成员。有的人可能会说,古代中国的大同理想与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的合众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处,中国的天下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理念,虽然事实上理想的色彩多过于现实,但两者皆注重打通区域的区隔,使区域之间实现联合,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国际主义。

但当巴黎和会未能将正义带给中国时,康有为也成了直言不讳的西方世界的批评者。他说,战争乃是由功利主义和达尔文主义为主要思想元素的现代西方文明的天然产物。现在到了西方人同样是中国人,需要认识儒家思想价值的重要时刻了。[25](P.544)

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成为另一位中国思想家梁漱溟发展他“东方哲学和文化优势”理论的助力。他在于1921年写成著名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认为,西方通过成功地征服自然已经实现了巨大的经济增长,但它同时却切割了与更加广阔的人道主义的关系,而后者恰恰是儒学所始终珍视的。“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是理与欲的和谐和平衡。”*详见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Mishra, From the Ruins of Empire,214。但梁漱溟不同意梁启超关于战后融合东方和西方的说法。梁漱溟不相信,存在着缺点的东西方文化能够将它们好的部分结合在一起,以满足中国人的主观需求。把一种文化的基本精神与另一种文化的基本精神结合起来,这似乎是错误的。对中国而言,融合文化价值的唯一动机是希望看到中国与西方成为平等的伙伴,一种实现中国人“等价”的期望。[26](P.86)梁漱溟的传记作者艾恺(Guy Alitto)认为,梁漱溟精妙地感受到了没有什么价值可以不用考虑创造了它的民族意识,而真正被拿来借用。[26](P.86)

艾恺以为,梁漱溟觉得中国人的思考方式与西方人迥异,科学、民主和工业无法在中国产生。梁氏认为,中国的问题实际上就存在于它所取得的成就中,即孔子和先秦时期的圣人早已超越他们的生存环境而达致对人性的完美理解,这也超越了中国文化发展的实际需要。中国文化是早产的,时代的环境没能为中国文化的自我实现提供一个坚实的基础。[26](P.104)根据艾恺的观点,“梁漱溟1921年这本书的主旨是,中国文化处在一个高于西方文化的水平上,它是可以与现代化相容的”。事实上,梁漱溟的演讲和著作强调儒学是一套普世的价值体系。梁氏写道:“我看到了西方人可怜的处境……我是否该引导他们走向儒学之路?我也看到了中国人盲目、错误地对西方进行着肤浅的模仿……他们也在到处寻觅着什么……我是否该用儒家的理念引导他们走向美好的生活呢?”[26](P.125)

但是,梁漱溟的思想受到了自由主义学者胡适和陈独秀的激烈攻击,他们认为梁氏的思想陈旧并且与新文化运动所提倡的思想截然相反。梁在饱受打击之后写道:“在他们的话语中,我是他们思想改革运动过程中的障碍,这让我非常难过,我并不觉得我是他们这场运动的对立面!我赞赏和支持他们的努力!”[26](P.125)胡适,也是一位哲学家和教育家,因鼓吹中国文学的改革而广为知名,号召知识分子放弃文言文的写作,改作更加口语化的白话文。胡适本人在前往美国继续求学之前接受过中国古典的训练,他毕业于康奈尔大学,然后又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在哥大他师从著名的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欧战中威尔逊的坚定支持者。胡适相信有着士大夫精神和政治实践能力的威尔逊总统,将会在地球上实现他的理想。胡适看到美国总统“哲学思想是他从政的基石,所以尽管他进入政坛,他依旧保持了他的正直以及强调一切事情人性化的原则”。胡适用一句话呼应了泰戈尔对美国的看法:美国是“西方文明的最高产物”。[27](P.108)他认为,西方模式依然是每一个人所应该遵循的。胡适终其一生,都在中国坚定地主张西化。*参见胡适《东方和西方的文明》,载查尔斯·比尔德编《人类向何处去:一幅现代文明的全景图》,纽约:勃朗绿色公司,1928年,第25-41页。此书中文版(俾耳德著、于熙俭译《人类的前程》)于1930年出版,2014年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再版。

总之,尽管自由主义式的世界主义在欧战后并未在中国消失,但1919年之后中国人思考自己和世界的方式开始变得不同。这种新的思想并非关于亚洲和西方的文明冲突,而是聚焦于为亚洲和其他国家的人寻找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1919年,中国人在激烈的辩论中开始思考一个新的方向,即社会主义。陈独秀和中国共产党最终使中国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但这些社会主义思想却来自西方。尽管在1919年只有一小部分中国人涉入新思想的运动中,但毫无疑问,这些思想是极具影响力并且有效的。1919年,中国开始转向共产主义,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也自1919开始被重新定义和塑造。若不了解1919年对中国的重要意义,我们根本不能充分了解今日的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中国的国家认同以及回答“何为中国,何为中国人”的问题。

[1]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N].京话日报,1915.

[2]伧父.大战终结后国人之自觉如何[J].东方杂志,1919,16(1).

[3]杜亚泉.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J].东方杂志,1917,14(4).

[4]Benjamin Schwartz.InSearchofWealthandPower:YenFuandtheWest[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

[5]王栻.严复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汪征鲁,等.严复全集:卷8[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

[7]林启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严复的国际政治观:参战思想分析[C]//习近平.科学与爱国:严复思想新探.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

[8]Pankaj Mishra.FromtheRuinsofEmpire:TheIntellectualsWhoRemadeAsia[M].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12.

[9]汪晖.文化与政治的变奏——战争、革命与1910年代的“思想战”[J].中国社会科学,2009,(4).

[10]丘为君.欧战与中国的现代性[J].思与言,2008,46(1).

[11]梁启超.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失败的原因[J].密勒氏评论报,1919,9(7).

[12]C. P. Fitzgerald,TheBirthofCommunistChina[M]. London: Penguin Books,1964.

[13]梁启超.欧游心影录[M]//梁启超全集:第5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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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山 宁)

The Year 1919: China Rethinks Its Relation to the World

XU Guo-qi1, tr. MA Nan2, ZHANG Chun-tian3

(1.History Department,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ong Kong, China; 2.Department of Histor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3.Si-Mia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The Great War was a critical chapter in modern world history, to some extent, China got deeply involved in the war. The experience of the war and its aftermath forced Chinese elites to rethink about China and Chinese civilization and what their positions in the world were and could be. In the beginning, Yan Fu was in support of China’s entry into the war. However, after the war, Yan became deeply disillusioned. He concluded that what could save China as well as the West was ancient Chinese Confucian philosophy. At the same time, Liang Qichao toured Europe. After witnessing the terrible impact of the Great War, Liang Qichao gave up Social Darwinism and believed the East now had something to offer to the West. He advocated civilizational blending. After the war, Liang Shuming wrote his famous bookEasternandWesternCulturesandTheirPhilosophies, argued that “the fundamental spirit of Chinese culture is the harmony and moderation of ideas and desires. ” In his book, Liang believed that Chinese culture was both on a higher level than Western culture and compatible with modernization. Chinese culture should guide the Westerners to the path of Confucianism. In short, the Great War injected brand new ideas into Chinese minds, which shaped their thinking about the national future, China’s national identity and Chinese civilization direction.

The Great War; civilization; awakening; West; East

2016-09-23

徐国琦,男,安徽枞阳人,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香港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从事国际关系史研究;马楠(1989-),男,浙江宁波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研究;张春田(1981-),男,安徽芜湖人,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青年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思想研究。

D693

A

1674-2338(2016)06-0027-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6.004

主题研讨 清末民初中国的学术与思想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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