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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杏及其所编《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
——对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进一步研究

2016-03-16方旭东

关键词:阳明贵州

方旭东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 上海 200062)



王杏及其所编《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
——对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进一步研究

方旭东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 上海 200062)

《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又称黔版《阳明文录续编》,嘉靖十四年由当时的贵州巡按王杏编印于贵阳,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但长期以来不为人知,晚近日本学者永福青地与中国学者钱明对其做了研究。在永富与钱明二氏研究的基础上对该书及其编者王杏进行深入考察,结合康熙《奉化县志》所载本传对王杏生平行实进行考订,有助于揭示其作为嘉靖时期活跃的阳明学者的形象,同时还有助于深入细致把握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成立经过,进而据此分析它与阳明文录的几个早期版本(如广德本、黄绾本)之间的关系。

王杏;王阳明;黔版《阳明文录续编》;《奉化县志》;邹守益

《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又称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现藏于上海图书馆。长期以来,不为人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据钱明分析,是由于该书刊本极少,且只流布于西南边陲,其书目未见于明清以来各种公私所藏之藏书书目,亦不见阳明后学在各自著述中提及,上图藏本是迄今为止所见唯一传本。参见钱明《王阳明散逸诗文续补考——兼论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史料价值》(张新民、李红毅《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论丛(二)》,巴蜀出版社,2008年)。直到晚近,日本学者永富青地到中国调查阳明著作版本发现后撰文加以介绍,*《上海图书馆藏〈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にっぃて》,《东洋の思想と宗教》第23号,早稻田大学,2006年。后收作氏著《王守仁著作の文献学的研究》第二章第三节“王杏编《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にっぃて”,东京:汲古书院,2007年。它才进入阳明学研究者的视野。中国学者钱明在其论著中率先使用了永富的成果,对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史料价值给予了高度肯定。*除了前揭《王阳明散逸诗文续补考——兼论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史料价值》,钱明提到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论文还有:《黔中王门论考》(《贵州文史丛刊》2007年第2期)、《王阳明与贵州新论》(《贵阳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

笔者在再考王阳明《大学问》的过程中,亦涉及黔版《阳明文录续编》,在永富、钱明二氏研究的基础上对此书做了进一步考察,对编者王杏的学行做了详细考订,特别揭示了其作为嘉靖时期活跃的阳明学者的形象,同时还探究了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成立经过,分析了它与阳明文录的几个早期版本(如广德本、黄绾本)之间的关系。

文章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对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递藏、刊印情况略作考察,因为该书系海内孤本,有必要了解其流布过程,这也是对其版本价值的一个确认;第二部分,结合史传资料,对方志所载编者王杏的生平行实加以考订,尤其关注其作为阳明后学的事迹;第三部分,探究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文献来源,特别是它与阳明文录的几个早期版本(如广德本、黄绾本)之间的关系。

上海图书馆收藏的黔版《阳明文录续编》,先后为清代藏书家赵宗建(1828-1900)和当代藏书家黄裳(1919-2012)所有。

该书卷头有墨书“同治元年壬戌九月晦日,读于崇川寓舍,时患黄病,鹤寿主人记”二十五字。黄裳据此断为赵宗建藏书。

《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三卷,嘉靖黔中刊,黑口本,赵次候藏书,壬辰(1952)七月黄裳小燕。[1](P.158)

按,赵宗建,字次侯,晚自号次公,江苏常熟人,生于道光八年(1828),卒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享年七十三岁。其先为宋宗世玉牒,明时由江阴迁常熟北郭。赵氏于自家“半亩园”筑“旧山楼”藏书,收有善本二百多种,宋元抄校近百种,中多稀见抄本、稿本,如:司马光写《资治通鉴》草稿、朱子写《大学章句》草稿等。书目见所著《旧山楼书目》及《补录》。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将赵氏《旧山楼书目》(分甲乙丙丁午己庚七篇)、其次子赵仲举光绪廿六年十月中《补录》、赵氏所著《旧山楼藏书记》(凡六条)合在一起以《旧山楼书目》的名义印行。*参见《旧山楼书目·出版说明》(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3页)及曹菊生所写的《跋》(同上书,第72-75页)。关于赵宗建的生平,详见翁同龢《清故太常寺博士赵君墓志铭》(同上书,第87-88页)。关于赵氏的家族谱系、家庭成员生平及旧山楼的变迁,可参孙楷第《也是园古今杂剧考》(上杂出版社,1953年,第37-49页、第347-370页)。关于赵氏藏书及其《旧山楼书目》在目录学上的成就,可参曹朋昌《赵宗建小传——兼评〈旧山楼书目〉》(《图书馆杂志》1986年第4期,第63-64页)、卫毓成《赵宗建在目录学上的成就》(《河南图书馆学刊》1986年第4期,第36-37页)、韩文宁《“小藏家”中的佼佼者——常熟赵氏旧山楼》(《中国典籍与文化》2000年第2期,第32-35页)、韦力《旧山楼》(收入所著《书楼寻踪》,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8-59页)、曹培根《常熟赵氏文献世家第宅及藏书流变考》(《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第114-119页)、刘妍《〈旧山楼书目〉与赵氏藏书略论》(《古典文献研究》,2013年,第16辑,第546-557页)。

查翁同龢所撰赵宗建墓志铭,咸丰十年(1860)至同治元年(1861)之际,赵氏因与太平军交战而时居其妻浦氏娘家海门(崇川)*“咸丰十年……八月二日,城陷。……君乃北渡江至海门,君之室浦先以斋装次海门。君慨然曰:事至此,何以生为?尽散之。得沙勇数百,乘夜过江,毁贼垒数十,进至王市。天大雾,贼悉锐出,战失利,遂走上海,乞师于巡抚李公,得总兵刘铭传与偕。日夜图再举。同治元年十月,贼将骆国忠以城降,君从刘君大破贼于江阴阳(引者按:据孙楷第考证,阳当作杨,参见所著《重话旧山楼》,收入《也是园古今杂剧考》,第360页)舍,于是沿江上下百余里无贼踪。”参见翁同龢《清故太常寺博士赵君墓志铭》,《旧山楼书目》,第87页。,与墨书题识的内容正相符合,可证黄裳之说无误。

黄裳于1952年2月在上海收得此书。其书于书末的识语云:

壬辰二月初二日,上海所收,黄裳百嘉之一。[1](P.158)

“百嘉之一”,说明黄裳对此书十分看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黄裳已注意到,此书“世未有以之著录者”。经他鉴定,此书为贵州刊本,“刀法朴茂,别具古趣”。作为阳明文集的单刊本,黄裳认为,此书在版本上弥足珍贵。

此黑口本《阳明文录续编》三卷,佳书也。世未有以之著录者。通行之本,大抵皆重刊汇编本耳。余前得《居夷集》三卷,嘉靖甲申刊于黔中者,时先生尚存。此集则刊于弃世后七年,亦贵州刊本。刀法朴茂,别具古趣。大抵名人文集多传汇刻全书,而单刊者反易湮没,是更足增重者。匆匆题识,未暇取校,不知尚有逸出《全集》之外者否?壬辰二月二日黄裳。[1](P.158)

由于黄裳“未暇取校”,故对此书是否“有逸出《全集》之外者”存疑。对此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永福青地将是书与《王文成公全书》本做了详细比对,发现两者颇有异同,辑出佚文18篇,佚诗2首。[1](PP.185-202)

黔版《阳明文录续编》凡三卷。每卷之首有“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总目”字样,其下则各卷所收诗文之篇目;每卷卷首第一行为卷号,作“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卷之一(二、三)”,然无编纂者姓名;每卷卷尾末行亦有卷号,作“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卷之一(二、三)终”;卷三末尾分三行录有三位校刊者的姓名,分别是贵州都司经历赵昌龄、耀州知州门人陈文学、镇安县知县门人叶悟。

全书最后是王杏撰于嘉靖十四年(乙未,1535)的《书文录续编后》,对刊刻原委交代甚悉:

贵州按察司提学道奉梓《阳明王先生文录》,旧皆珍藏,莫有睹者。予至,属所司颁给之。贵之人士,家诵而人习之,若以得见为晚。其闻而慕,慕而请观者,踵继焉。……予因贵人之怀仰而求之若此,嘉其知所向往也。并以《文录》所未载者出焉以遗之,俾得见先生垂教之全录,题曰“文录续编”。於乎!读是编者,能以其心求之,于道未必无小补。否则,是编也,犹夫文也,岂所望于贵士者哉?先生处贵有《居夷集》,门人答问有《传习录》,贵皆有刻,兹不赘云。时嘉靖乙未夏六月,后学王杏书于贵阳行台之虚受亭。[1](P.158)

由此看来,在王杏到来之前,阳明著作在贵州的刊刻频繁且系统,不仅最早的诗文集《居夷集》有刻,《传习录》《文录》亦有刊行。遗憾的是,这些刻本的具体情况,今天我们已无从了解。无论如何,中晚明时代,位于边鄙的贵州,在阳明著作的刻印上绝对不输于江浙这些文化发达地区。而王杏的到来,又为之增添了一部《阳明文录续编》。

黔版《阳明文录续编》的编者王杏究竟何许人也?永富青地在其文中对王杏的生平未及多论,只说鄂尔泰监修之《贵州通志》卷十九有记,其人系浙江奉化出身。[1](P.158)

按,王杏,字世文,号鲤湖,浙江奉化人。康熙《奉化县志》有传:

王杏,字世文,号鲤湖。城内人。嘉靖八年进士,授山西道监察御史,出按贵州。时平浪贼阿向等,梗化为地方患二十余年,莫敢谁何。杏具疏请兵征剿,元凶就戮,捷闻,宠锡银币。初,贵州省无贡院,士子就试云南,途中苦瘴疠剽掠,杏特奏请设科各就省试,士人称便。十五年,按山西,风裁益峻,贪墨望风解绶,广采民瘼,所陈时政,如准赋税,省浮驿,慎编审,密边防,言皆凿凿可行。方拟大用,而后代者以私牾,文致,落判广德州,署太平郡及建平、望江二邑篆,刚毅正肃,所至称神明。十九年,移判岳州。升扬州少府。二十三年,再补南康,遂浩然解组归。性嗜古好学,尝与南野欧阳德、念庵罗洪先、荆川唐顺之、龙溪王畿讲求阳明致知之学,训迪诸士,多所成立。所著有《按贵录》《按晋录》等若干卷,藏于家。*参见《康熙志》,李前泮修、张美翊等纂《奉化县志》卷24“人物二”,光绪三十四年刻本,收入《中华丛书·四明方志丛刊》,台北:中华丛书委员会,1957年,第1253-1254页。

以下,笔者结合相关史传资料,对方志所载王杏生平的一些重要史实加以考订。

(一)进士及第

方志称王杏为嘉靖八年(己丑,1529)进士。明人张朝瑞(1567-1628)所撰《皇明贡举考》(卷六,明万历刻本)“己丑嘉靖八年会试”条,“第三甲二百二十五名赐同进士出身”,王杏(浙江奉化县)名列其中。然而,邹守益(1491-1562,字谦之,号东廓)应王杏之求为其祖母所作的《旌节诗集序》云:“孙杏登嘉靖癸未进士,寻为山西道监察御史。”[2](卷4,P.210)

按,嘉靖癸未为嘉靖二年(1523)。两说不同。考邹氏之文作于嘉靖中王杏任山西道监察御史之时,而张氏之书著于万历间,一近一远,当以邹氏之说为准。另,由邹氏之文可推王杏生于弘治九年(丙辰,1496)*邹文云:节妇(王杏祖母)享年七十有六,逾四年,杏登嘉靖癸未进士,则节妇当生于正统八年(癸亥,1443)。节妇年十八(天顺五年,1461),归王素斋绶,逾十有一年(成化八年,1472),素斋疾剧,逾月,子训生。训三十(弘治十五年,1502)而殁,杏六岁。(《邹守益集》卷4,第209-210页)弘治十五年,王杏六岁,则其生于弘治九年,明矣。,嘉靖二年二十七岁中进士。

(二)巡按贵阳

方志特别提到王杏巡按贵州期间平贼与奏请设科两件政绩,但没有交代具体时间。考诸《阳明年谱》,王杏按贵在嘉靖十三年(甲午,1534)五月。

(嘉靖十三年,甲午)五月,巡按贵州监察御史王杏建王公祠于贵阳。师昔居龙场,诲扰诸夷。久之,夷人皆式崇尊信,提学副使席书延至贵阳,主教书院。士类感德,翕然向风。是年,杏按贵阳,闻里巷歌声,蔼蔼如越音;又见士民岁时走龙场致奠,亦有遥拜而祀于家者,始知师教入人之深若此。门人汤睅、叶梧*据《新刊阳明先生文录续编》所载校刊者姓名,其中有“镇安县知县门人叶悟”,可知此处“叶梧”当为“叶悟”之误。叶悟,字子仓,正德八年举人,阳明在贵阳时及门,历官湖南新化教谕、陕西镇安知县,著有《凯歌集》。《文录续编》卷1收有阳明与其书一通。、陈文学等数十人请建祠以慰士民之怀。乃为赎白云庵旧址立祠,置膳田以供祀事。杏立石作《碑记》。记略曰:“诸君之请立祠,欲追崇先生也。立祠足以追崇先生乎?构堂以为宅,设位以为依,陈俎豆以为享,祀似矣。追崇之实,会是足以尽之乎?未也。夫尊其人,在行其道,想象于其外,不若佩教于其身。先生之道之教,诸君所亲承者也。德音凿凿,闻者饫矣;光范不不,炙者切矣;精蕴渊渊,领者深矣。诸君何必他求哉?以闻之昔日者而倾耳听之,有不以道,则曰:‘非先生之法言也,吾何敢言?’以见之昔日者而凝目视之,有不以道,则曰‘非先生之德行也,吾何敢行?’以领之昔日者而潜心会之,有不以道,则曰:‘非先生之精思也,吾何敢思?’言先生之言,而德音以接也;行先生之行,而光范以睹也;思先生之思,而精蕴以传也,其为追崇也何尚焉!”[3](卷35,PP.1330-1331)

永富已注意到这条材料,在文中做了节引。*永富的引文到“杏立石作碑记”为止。永富没有注意到,《王文成公全书》中的《年谱附录》将门人叶悟的“悟”字写作“梧”,其在引用时想当然地直接写成了“叶悟”。参见所著《王守仁著作の文献学的研究》,第159页。

按,有关王阳明《年谱》的这条材料不仅交代了王杏巡按贵州之年,更叙述了王杏在贵尊崇阳明的事迹。与前揭《书文录续编后》合观,可知王杏有功于阳明学之传播多矣:嘉靖十三年,甫一到任,即在贵阳兴祠*《王阳明年谱》言王杏于嘉靖十三年在贵阳建王公祠,而鄂尔泰监修,靖道谟、杜恮纂次的通行本46卷《贵州通志》则称,王杏于嘉靖十四年建阳明书院:“阳明书院,在省城内巡抚公署左,明嘉靖十四年巡抚王杏建。”(卷9,第17页,钦定四库全书本)按:《贵州通志》误。王杏是巡按御史而非巡抚,其建王公祠是在嘉靖十三年。阳明书院实为嘉靖二十五年(1546)巡抚王学益所建,朱麟《阳明书院记》云:“中丞大廓王公(引者按:王学益),先生(引者按:王阳明)之门人(引者按:王学益,江西安福人,正德间从学阳明,《阳明年谱》“正德十三年”条下有载,见《王阳明全集》第1253页),巡抚贵阳,因贵阳之士永慕先生,即其居丧之地为先生建书院,以淑来学。”(《嘉靖贵州通志》卷12“学校志”)当初,祠是祠,书院是书院,两者不在一处。只是到了隆庆五年(1571),巡抚阮文中、按察使冯成能有见于阳明祠与书院废堕,重修阳明书院,遂将祠与书院合作一处,冯成能《阳明书院落成记》云:“盖先生旧有祠、院二所,自贵阳迁入,一为郡治,一为庠,故废堕至此。余复为怃然茫然,即檄有司为更新计,既而得地于督抚之南。”(郭子章《(万历)黔记》卷16“学校志上”,巴蜀书社,2006年,第240页)阮文中《阳明书院碑记》云:“贵阳旧有祠与书院祀先生,既而迁徙靡常,僻在委巷中。予奉命抚兹地,抵祠下,叹曰:此岂受先生之灵者哉?檄司库为改建之。……前为享堂,后为讲堂,俱六楹。……匾曰‘阳明书院’,未几,功告成。”(转引自王路平《传统哲学与贵州文化:黔学中的形上智慧资源》,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3页)立碑。又将原来被藏之秘阁的《阳明王先生文录》颁给士众传习。次年,为使士众得见阳明“垂教之全录”,又亲自主持了《阳明先生文录续编》的编刻事宜。其为王门有力同志,当无异议。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阳明年谱》提到了王杏嘉靖十三年建祠事,却对其次年刊刻阳明文录续编事只字不提。

1.关于征剿阿向 平浪,明代贵州都匀府所辖长官司,即今贵州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都匀市南之平浪镇。王阿向,都匀苗人,先世为土官。阿向之乱,考诸史籍,其事在嘉靖十五年(1536)。《明史·土司传》云:

嘉靖十五年,平浪叛苗王聪攻夺凯口屯,执参将李佑等。初,王阿向先世为土官,为王仲武先人所夺,至阿向,与仲武争印煽乱。总兵杨仁、巡抚陈克宅平之,斩阿向等,尽逐其党,以地属都匀府,改名灭苗镇。仲武因诸苗失业,阴为招复,旋科索之。诸苗不胜怨,遂推阿向余孽王聪、王佑为主。巡按杨春芳遣李佑等抚谕之,贼质佑等,乞还土田官印乃释之。三月不克,复调宣慰安万铨兵合剿。万铨力战破贼,聪等皆伏诛,前后斩首二百六十余级,降苗寨一百五十余,男妇二万余口。捷闻,叙功赏赉有差。(张廷玉等编撰《明史》卷316,列传第240“贵州土司”)

按,《明史·土司传》语焉不详,实际上,嘉靖十五年为阿向之乱,嘉靖十六年(1537)为王聪之乱,作为《明史·土司传》底本的毛奇龄《蛮司合志》叙之甚悉:

都匀苗王阿向者,屡据凯口囤称乱,官司不能制,遂于(嘉靖)十五年发兵攻平浪镇。巡官招之不下,诏遣巡抚陈克宅调汉土官兵三万集囤下。囤故绝险,贼复于要害设弩楼垒石防守,攻三月不克。乃先分兵历破贼党凯酋等囤,随招降附近诸苗四十九寨,贼稍离散。然后令土官安万铨购壮士能猿攀者,乘夜雷雨以铁钩缚手足若指爪然,攀岩援木以上,然后用软梯钩绳使众军鱼贯蹑绝顶,发弩石下击。总兵杨仁等督各哨仰面夹攻之。万铨兵自山后驰下,开囤门,遂斩阿向及贼党十余人,凯口尽平。是日,斩首二百五十级,俘获四百,招降夷寨男女二百余口。遽旋师。既而贼复振。先是,阿向之祖世袭土官,忽为平浪王仲武先人用计夺袭,遂为世仇。而阿向亦复与仲武争印割地相攻杀,于是有凯口之役。乃凯口既平,克宅议尽逐苗党,以其地属都匀府,召军民佃种,改前囤曰灭苗镇。仲武因诸夷失业,阴遣人招复,旋科索之,诸苗怨望,私推阿向余孽王聪、王佑、朱兔等为主谋,纠合黑苗与其党复攻据前囤,驱逐耕种军民,多所杀卤。镇巡檄副使、参将、守备等官分领土义兵进剿。贼乘雨夜袭破守备铁冠诸营,生执参将李宗佑、指挥陈佐、周锺,并百户军舍等三十余人。诏革总兵杨仁及前任巡抚陈克宅职,停监军副使陈则清、兵备副使林茂仁俸,褫指挥守备等官及铁冠王远、周仁等四十人冠带,而下王仲武于狱。既而巡按御史杨春芳遣官抚谕,贼争赴诉,求还土田并复其官印,乃愿释宗佑等谢罪,而究无成说。嘉靖十六年,都御史汪珊仍调土官安万铨、都指挥朱文、指挥李木统土汉官兵三万有奇集囤下。万铨亲率花枪手与贼相拒,贼败走渡河,万铨追之,朱文等三面并进,因树招降旗于道,贼走旗下者五百余人。聪据险下矢石,我兵殊死战,遂破其囤,斩兔等。聪冒雨溃围出,为万铨部兵所执。已而贼酋王佑等复入据囤,随执之,贼平。是役也,前后斩首二百六十三级,降苗寨一百五十,俘获贼党男妇二万余口。[4](PP.1-3)

其中明确写道,王阿向于嘉靖十五年发兵攻打平浪镇。时任贵州巡按的,正是王杏。按照这里所说,“巡官招之不下,诏遣巡抚陈克宅调汉土官兵三万”,也就是说,作为巡官的王杏无法平息阿向之乱,遂向朝廷搬兵,最后是贵州巡抚陈克宅(字即卿,浙江余姚人,正德九年进士,嘉靖中官御史)调集三万大军,历时数月,才将阿向所据的凯口囤荡平。但事情到此并未完结,阿向的余部王聪等人不久即卷土重来,甚至活捉了参将李宗佑等人,让明廷大失颜面。王杏的继任者杨春芳改用安抚之策,苗人也有意谈判解决,但明廷最后还是采取了武力镇压:再次集合三万大军,对苗人进行了剿杀。

可以看到,与《蛮司合志》相比,《明史·土司传》对史实做了大量删节,尤有甚者,它略去了陈克宅等人因剿匪不力而受朝廷撤职查办的情节。

以上是对《奉化县志》王杏传有关征剿阿向之乱部分的考辨。下面,我们再来看方志提到的王杏在贵阳的另一政绩:奏请开科。

2.关于奏请贵阳设科 此事屡见于嘉、万时期明人各种著述。如《皇明大政纪》云:

(嘉靖十四年)秋七月。初命贵州开乡举科。初,贵州诸生附试云南,跋涉艰阻,至是,巡按御史王杏上言,乞自开科。从之。定解额:云南四十人,贵州二十有五人。*雷礼撰《皇明大政纪》卷22“乙未嘉靖十有四年”条,明万历刻本。

此外,明人范守已撰《皇明肃皇外史》卷15(清宣统津寄庐抄本)、明人王圻撰《续文献通考》卷45“选举考”(明万历三十年松江府刻本)、明人俞汝楫编《礼部志稿》卷7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皆载其事。惟明人陆楫撰《蒹葭堂稿》将此事系于嘉靖十六年丁酉:

本朝两畿十三省乡贡士俱有定额,云南贵州二省以夷方地僻,解额独少,二省乡试士俱合试于云南,共五十五名,云南三十四,贵州二十一。其后,贵州士苦于就试云南。嘉靖丁酉,巡按御史王杏提请乞分科,诏行之。是年,云南解额增至四十名,贵州解额增至二十五名,共增十名矣。*陆楫撰《蒹葭堂稿》卷6,明嘉靖四十五年陆郯刻本。

按,王圻之说不确,贵州乡试开科在嘉靖十四年,《明世宗实录》言之甚明:

(嘉靖十四年八月乙丑朔)庚子。先是,贵州乡试附于云南,道里不便。给事中田秋建议,欲于该省开科,下巡按御史王杏勘议,称便,因请二省解额,命云南四十名,贵州二十五名,各自设科。……俱从之。(《大明世宗肃皇帝实录》卷178)

夏言《覆议贵州开科取士疏》亦可证:

嘉靖十四年八月题。奉圣旨是云南乡试解额准取四十名,贵州二十五名。*参见夏言《夏桂州文集》卷12,明崇祯十一年吴一璘刻本。

从《世宗实录》可知,建议明廷在贵州开科的是给事中田秋而非王杏,王杏只是受命对此提案进行勘议者。又,嘉靖十四年只是提议为朝廷批准,真正实行则是两年后的嘉靖十六年丁酉,*观万历《贵州通志》可知:“嘉靖丁酉科,始分贵州乡试,增四名,共二十五名(巡抚汪珊、巡按王杏以提学焦维章议题准)。”(江东之、王耒贤、沈思充修,许一德、陈商象纂《万历〈贵州通志〉》,万历二十五年刊本,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1991年,卷1)顺便说:贵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了《贵州通志·万历志》的校点本,参见黄尚文《〈贵州通志·万历志〉点校商榷》(《怀化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彼时,王杏已转任山西矣。

(三)谪判广德

嘉靖十六年,王杏的仕途遇到一个挫折,从山西巡按御史突然被贬为广德州判官。关于贬职原由,方志说得含糊其词,所谓“后代者以私牾,文致”云云。还有材料说,王杏是因为巡按山西时建言廷杖而见绌。

王杏,字世文,奉化县人,进士,除山西道御史,巡按贵州,嘉靖十五年巡按山西,建言廷杖,谪闲散。*参见过庭训纂集《本朝分省人物考》卷47“浙江宁波府一”,明天启刻本。

真实情况是,王杏之所以降调广德,是因为被查出在贵州巡按期间属下有贪赃行为,坐失职论处。揭发此事的是继任杨春芳。

(嘉靖十六年五月)降巡按山西御史王杏为广德州判官。杏先巡按贵州,其监生书吏受赃,接管御史杨春芳发其事,下巡抚查勘具实,第遇赦,宜宥免。得旨:杏以宪臣关防不谨,致监生书吏受赇,殊为失职,既遇宥,姑降调之。(《大明世宗肃皇帝实录》卷200)

明人徐学聚所撰《国朝典汇》基本照录了《明世宗实录》这条材料:

(嘉靖)十六年,降御史王杏为广德州判官。杏先巡按贵州,其监生书吏受赃,接管御史杨春芳发其事。下巡抚查勘具实,第遇赦,宜宥免,得旨:“杏以宪臣关防不谨,致监生书吏受赇,殊为失职,既遇宥,姑降调之。”*参见徐学聚《国朝典汇》卷54,明天启四年徐舆参刻本。

方志对王杏广德时期的事迹着墨不多,实际上,由于广德及其周边地区当时是阳明学者讲学活动的一个中心,*明代广德州属南直隶,广德州及其周边地区(如宁国府、湖州府、应天府)的阳明学者甚多,被黄宗羲列为南中王门。黄宗羲写道:“南中之名王氏学者,阳明在时,王心斋、黄五岳、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冯南江,其著也。阳明殁后,绪山、龙溪所在讲学,于是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江北有南谯精舍,新安有程氏世庙会,泰州复有心斋讲堂,几乎比户可封矣。而又东廓、南野、善山先后官留都,兴起者甚众。”(《明儒学案》卷25《南中王门学案一》)关于嘉靖时期广德州及其周边阳明讲会活动的研究论著,可参看陈来《明嘉靖时期王学知识人的会讲活动》(《中国学术》第4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吕妙芬《明代宁国府的阳明讲会活动》(《新史学》12卷第1期,2001年)、吴震《明代知识界讲学活动系年》(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年)。这一时期,王杏也频繁地出入阳明学者圈子。兹据史籍,略作勾稽。

王杏到广德后,看到州民为邹守益所立的生祠受到很好的守护祭拜,十分感慨,特别为之作记。记云:

嘉靖甲申,邹侯繇内翰出判广德。逾年丁亥,升南京礼部主客司郎中。帝命始下,州人相顾呼号,如失恃怙……拥辙而留,越境而送,益有不释然者,相与绘侯之貌,而家各崇奉之。犹恐不能垂之遐永,乃控于抚巡,立祠于学宫之右,以奉侯生相,月朔则拜,岁时则祀。……嘉靖丁酉,鲤湖王子被谪至州……每朔望,奉谒大圣庙,必请侯祠,州之人士守护登拜,亦无虚日。[5](P.99)

从山西御史谪判广德的王杏,与当年从内翰被贬广德的邹守益,心理上一定有着某种共鸣。他为邹守益写这篇记,不无惺惺相惜之意。

在广德期间,王杏还曾奉当时的南畿督学冯天驭之命对邹守益当年在广德兴建的复初书院*邹守益建复初书院事,详其《广德州新修复初书院记》:“嘉靖丙戌(引者按:嘉靖五年,1526)秋七月,新作复初书院成。先是,书院为老子宫。……经始于乙酉(引者按:嘉靖四年,1525)冬十月,越十月而功成。”《邹守益集》卷6,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15-316页。作过清查。此事亦可证之于邹守益《书广德复初诸友会约》:

东廓子曰:广德,予谪宦试政地也;复初,予缔构造士所也。……予别复初,二十有四年矣。午山冯子檄鲤湖王子清查之,可泉蔡子增学田振作之,翠崖黄子选于诸生,遣张士仪督新进训之。士仪及予旧游施正夫、方德升、潘公甫,订聚涣振颓之约,予自紫阳历水西,广德张生槐,与会者十人,持会约以征训言,期以守于永久。[2](卷15,PP.738-739)

邹守益于嘉靖六年(1527)离开广德,文中说“别复初二十有四年”,则此文当写于嘉靖三十年(1551)。这里说的“午山冯子檄鲤湖王子清查”复初书院事,是追记。因为嘉靖三十年冯天驭(午山冯子)已转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参见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6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王杏奉命清查复初书院,其时当在嘉靖十九年(1540)之前,即冯天驭第一次任南畿督学期间,因为,按县志记载,王杏于嘉靖十九年移判湖南岳州;*前揭《奉化县志》:“(嘉靖)十九年,移判岳州。”第1253页。而冯天驭嘉靖十九年从南畿督学任上病归。*“冯天驭,字应房,蕲州人,登嘉靖乙未(引者按:嘉靖十四年)进士,授大理评事,改御史,廵视太仓;转南畿督学御史,杜私谒,先行谊,置学田,以赡贫乏,由是风教大振。庚子(引者按:嘉靖十九年),病归。癸卯(引者按:嘉靖二十二年,1543),复补南畿督学。申令约束,其所拔识,多瓌玮士。历中外显任,以绩焯奕,所至著声。陟大理寺丞少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协赞院事,升刑部右侍郎,改吏部右侍郎,及左铨衡,进刑部尚书。旧例,冢宰缺,则大司寇恒代之。天驭佐天官久,谙习铨事,故物论允协。久之,致政归,卒。天驭容止既佳,吐辞复雅,识者以为有大臣度。早从邹守益学,终身笃信。其平生孝友恭恪,虽天植自然,而造诣酝藉得之闻见为多。立朝服政二十余年,言论风采,郁然有公辅之望。”(过庭训纂集《本朝分省人物考》卷78“湖广德安府”,明天启刻本)冯天驭从邹守益学,属邹之门人。邹守益集中存有《简冯午山》一通(《邹守益集》卷13,第664页)。

冯天驭、王杏、蔡克廉(可泉蔡子)*蔡克廉(1511-1560),字道卿,号可泉,泉州晋江人。嘉靖八年进士。有《蔡可泉集》,四库著录。蔡克廉与唐顺之为同年友,历官吏部、刑部,谪广德同知,迁庐州府同知,后为江西提学佥事。详唐顺之《赠蔡年兄道卿序》(《重刊荆川先生文集》,卷11,四部丛刊本)、《广德州同知蔡侯政绩碑记》(同上书,卷12)。、黄洪毗(翠崖黄子)*黄洪毗,一作黄洪毘,字协恭,号翠崖(岩)。生于正德二年(1507),卒年不详,莆田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历官松江府推官、广西道监察御史、山西巡按。嘉靖二十八年(1549),提调南直隶学校,参与筹建泾县水西精舍。升河南布政司右参议,官至江西按察司副使,《明诗纪事》录其诗1首。著有《瞻云集》2卷,《翠岩奏议》1卷。黄洪毗参与兴建水西精舍事,《阳明年谱》有载(附录一,嘉靖三十三年条,《王阳明全集》第1346页),邹守益《水西精舍记》亦及之(《邹守益集》卷8,第430页)。等人皆是对复初书院做过贡献的王门同志,故邹守益在文中一一提及。

王杏在广德期间,据《广德县志》言,还曾聚讲于复初书院。

按,是说不确,此处略为辨析。王杏聚讲复初书院,事见万历《广德县志》。

嘉靖二十年,督学冯公天驭檄判官王杏核之,主水西会,尝聚讲其中。*李得中纂修《广德县志》十卷,万历四十年刊本,成文出版社,中国方志丛书,第703册。

乾隆五十九年(1794)胡文铨修、周广业纂五十一卷《广德州志》(成文出版社,中国方志丛书,704册)、光绪七年(1901)胡有诚主修六十二卷《广德州志》(成文出版社,中国方志丛书,705册)皆袭之。惟乾隆四年(1739)李国相纂修三十卷《广德州志》*参见中国科学院图书馆选编《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第23册,中国书店,1992年。不载。

冯天驭檄王杏对复初书院进行清查,其年在嘉靖十九年之前,已如上辨,此不再赘。无论如何,嘉靖二十年(1541),冯天驭与王杏,一在原籍湖北养病,一在岳州为官,皆不可能聚讲广德之复初书院。

(四)讲求心学

方志称,王杏“与南野欧阳德、念庵罗洪先、荆川唐顺之、龙溪王畿讲求阳明致知之学”。

按,检《欧阳德集》《荆川文集》,未见与王杏相关者,而《罗洪先集》《王畿集》则有之。嘉靖十八年己亥(1539)十月,罗洪先因赴召道经南都(南京),曾与王畿、王杏相聚数日,叙旧论学。念庵《冬游记》记之甚悉:

(嘉靖己亥十月)初七日,午过龙潭驿(引者按:今江苏南京市东北龙潭镇)。夜宿东流寺。遣人入城,约龙溪与王鲤湖会。初八日,鲤湖遣人约余,与余所遣人不相值。是日天且雨,不得会。初九日,午,龙溪来。少顷,鲤湖继至。余与二兄别去七年,相对各悲悼年岁迅速。于是留寺一日。龙溪语间极赞荆川近来造诣迥别处,且以探余。余因呈曰:数年前居丧,虽不敢自放弃,毕竟朋友疏远,不得长进。近于静坐中稍见精神,当敛束不宜发散,一切寂然,方有归宿。龙溪曰:自信何如?余曰:此去尚远。龙溪嘿然。十一日,邀余观都城胜概。薄午,自麒麟门入观音寺,坐定,龙溪问曰:寂得下否?吾人说静,终不归静,有多少不妥贴处。于是,鲤湖因问慎独之旨。龙溪曰:独知甚微,虽至微,却是大命脉,纵是口说得是,事干得好,诚与不诚,终逃此间微处不得,毕竟分分晓晓,皆能自觉,费力与不费力,一毫瞒他不得。圣学舍此,别无可下手处矣。鲤湖曰:但令善意必行,恶意必改,接续去,如何?龙溪曰:如此,却是大不慎矣。古人所言慎者,正指微处不放过说,正是污染不上,正是常彀得不欺,皆如好好色、恶恶臭始得。若善恶二念交起,此是做主不得,纵去得,已非全胜之道矣。十二日,龙溪入城了部事。余与鲤湖游灵谷寺。由松径入五里许,至殿前,观吴伟画廊及后宝志塔。后有八功德水。午后,龙溪始来,同登无梁殿,校射墀中。日暮,宿月泉方丈。[6](PP.53-54)

由上可知,王杏跟王畿当时都在南都。“余与二兄别去七年,相对各悲悼年岁迅速”云云,则表明,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七年前,即嘉靖十一年(壬辰,1532)。三人中,念庵年纪最轻,其出生于弘治十七年(甲子,1504),而龙溪、鲤湖则分别出生于弘治九年(丙辰,1496)和弘治十一年(戊午,1498),宜乎念庵对他们以兄相称。这次相会,从十月初九到十二,前后四日,谈话颇关心学宏旨。

首先是龙溪与念庵讨论静坐之功,念庵自觉受用于静坐,而龙溪似不以为然。随后,鲤湖因此话题而问慎独之旨。龙溪的回答阐述了他对独知的看法。鲤湖接着问:这是否意味着坚持不懈地改恶行善?龙溪不同意鲤湖对慎独的这种理解,他认为,关键是要在微处用力,以使心体不受污染,如果等到善恶二念交起,就算最后除了恶念,那已经不是全胜之道了。

可以看到,王畿关于慎独的理解与他富于个人特色的独知理论是分不开的。王畿把“慎独”的“独”理解为“独知”,这个“独知”,乃是所谓“先天灵窍”。这个意思,他在《答王鲤湖》一书中有更充分的表述:

承手教远及,感道谊无已之情,浣剧!独知之说,大略亦是,但云“一念之发,知其所不安,而勉强制之,而后念又复明”,此却是灭东生西之病,圣门慎独宗旨当不如是矣!夫独知者,非念动而后知也,乃是先天灵窍,不因念有,不随念迁,不与万物作对。譬之清净本地,不待洒扫而自然无尘者也。慎之云者,非是强制之谓也,只是兢业保护此灵窍,还他本来清净而已。在明道所谓明觉自然,慎独即是廓然顺应之学,悟得及时,虽日酬万变,可以澄然无一事矣!然此却非知解意识所能揣拟,格式所能支持。紫阳云:“非全体放下,终难凑泊。”只今且道:放不下的是什么念头?于此勘得破,便是用力处,亦便是悟入处。《大易》艮背行庭之旨,煞有精义。静中时时默观,有得,更以见教,求助之愿也。[7](P.264)

王杏的书信今已不可得见全文,从王畿摘引的这段话来看,“一念之发,知其所不安,而勉强制之,而后念又复明”,王杏基本上是把“慎独”理解为“制念头”。“独知”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能够意识到对错、并能加以纠正的意识主体(自我)。王畿则认为,“独知”与念头无关,所谓“夫独知者,非念动而后知也,乃是先天灵窍,不因念有,不随念迁,不与万物作对。譬之清净本地,不待洒扫而自然无尘者也”。王畿的这种讲法,包括其用语,都很容易让人想到《坛经》的“自性清净”说,所谓“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自性本自清净”云云(《坛经·行由品第一》)。相形之下,王杏的理解则接近于神秀的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坛经·行由品第一》)

罗洪先所记王杏与王畿论慎独一节,以及《王畿集》中所收《答王鲤湖》书,涉及重要的心学义理,论者一向重视。比如,黄宗羲在写龙溪学案时,于“论学书”部分,即节选了这封信:“独知者,非念动而后知也,乃是先天灵窍,不因念有,不随念迁,不与万物作对。慎之云者,非是强制之谓,只是兢业保护此灵窍,还他本来清净而已。”(《明儒学案》卷12“浙中王门学案二”)在写念庵学案时,于“杂著”部分,即节选了《冬游记》这条材料:“王鲤湖问:‘慎独之旨,但令善意必行,恶意必阻,如何?’王龙溪曰:‘如此却是大不慎矣。古人所言慎者,正指微处不放过说,正是污染不上,正是常得不欺,如好好色、恶恶臭始得。若善恶二念交起,此是做主不得,纵去得,已非全胜之道。’”(《明儒学案》卷18“江右王门学案三”)

王杏与王畿就慎独展开的两次讨论,足证其与龙溪等王门诸子“讲求阳明致知之学”的说法不虚。

此外,邹守益曾应王杏的要求作过一篇《旌节诗集序》。[2](卷4,PP.209-210)如果不是之前就有一定的交情,王杏应该不会贸然向守益求序。日后,王杏为邹守益生祠撰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一种报答行为。

总之,王杏与邹守益、王畿、罗洪先这些重要的阳明学者相往还,是可以确定的事实。

现在,让我们来研究黔版《阳明文录》及《阳明文录续编》的成立因由。

贵州按察司提学道奉梓的《阳明王先生文录》来自何处?从时间上看,不太可能得自黄绾嘉靖十二年(1533)编的《阳明先生存稿》(黄绾本)。

笔者认为,黄绾本的存在是一个未解之谜。现被认为黄绾本者,如京都大学文学部图书馆所藏嘉靖十二年序刊本《阳明先生文录五卷》,主要依据卷首载黄绾嘉靖十二年癸巳序。

然而,细究之,不能无疑。详其目次:卷之一题作“书一(始正德己巳至庚辰)”,收录了44通书信,与姑苏本正录(文录)卷一大同小异;卷之二题作“书二(始正德辛巳至嘉靖乙酉)”,收录了33通书信,与姑苏本正录卷二大同小异;卷之三题作“书三(始嘉靖丙戌至于戊子)”,收录了34通书信,与姑苏本正录卷三大同小异;卷之四题作“书”,无编号,收录了33通书信,与姑苏本正录卷四所收“序记说”完全不同,但与姑苏本外集卷五大同小异;卷之五则无任何题注,收录了15篇序,与姑苏本正录卷五所收“杂著”完全不同,但与姑苏本外集卷六大同小异。

基于此本前三卷与姑苏本前三卷大体相近而后两卷则与姑苏本外集两卷相近的现象,铃木隆一认为,此书当是单刻本,在体例上也许沿用了广德本的做法,即:前三卷为正录,以年月为次,后两卷为附录。[8]

吴震则根据阳明《年谱》所云“先生许刻附录一卷,以遗守益,凡四册”推测[3](卷35,P.1305),“很有可能卷五是黄绾独自收录的文字”,“前四卷正与年谱所云广德版的‘凡四册’之数相合”,“或许正如铃木氏所推测的那样,黄本除其卷五,所剩四卷之体例,可能正是保存了邹东廓刊刻的广德版文录之原形”。[9](P.422)

按,铃木隆一与吴震都没有注意到,广德版的正录,是不分别体类的,参见钱德洪《刻文录叙说》:

先生乃取近稿三之一,标揭年月,命德洪编次;复遗书曰:“所录以年月为次,不复分别体类者,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不在文辞体制间也。”[3](卷41,PP.1573-1574)

而京大五卷本前四卷都是书,第五卷是序,明显分了体类。

假定京大五卷本是黄绾本,那么,与其说黄绾本遵循了广德版的体例,不如说它与分别体类的姑苏本更接近。当然,也有可能,京大五卷本根本就不是什么黄绾本。那么,也就无从据之分析黄绾本与广德版之间的异同了。

关于黄绾本,论者都会提到近代藏书家叶德辉所过目的一个本子:《阳明先生文录十四卷(明嘉靖癸巳门生黄绾序刻本)》。如果叶德辉所见的这个本子真是黄绾本,那么,京大五卷本就一定不是黄绾本,因为,叶氏所见本“前五卷皆与人书,别无杂著”[10](P.454)。而京大本是前四卷为书,后一卷为杂著,明显与之不合。不知何故,铃木隆一及后来的永富青地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一致认为京大五卷本与叶德辉所见本前五卷相同。只不过,铃木隆一相信京大五卷本是单刻本(见前揭文),而永富青地在将京大五卷本与东京大学东方文化研究所藏《阳明先生文录十七卷》(嘉靖二十六年张良才重校刊本)比较后发现,十七卷本的前五卷与京大本的五卷完全相同,因而推测,京大五卷本不是一个全本。[1](P.130)

叶德辉所见十四卷本,今已不见,无论如何,今天被论者视为黄绾本的京大五卷本,与叶氏所见本的差异是不容忽视的事实。这个事实也提醒我们:卷首有黄绾写于嘉靖十二年的序,不能作为判断一个刻本是黄绾本的唯一依据。

另一方面,黔版《阳明文录续编》更不可能得自比它晚出的嘉靖十五年刊《阳明先生文录》(姑苏本)。

那么,王杏究竟是从何处得到“《文录》所未载者”?从《续编》包含了《大学问》这一点来看,邹守益应当是一个最有可能的来源。当邹守益积极推广友人刊刻的附有《大学问》的《大学古本》时,与其有交谊且有能力传播书籍的王杏,作为赠书对象,是完全可能的。

最后附带提一笔。王杏嘉靖十四年在贵阳刊刻的这个文录续编,同时收录了《大学古本序》和《大学问》,而薛侃嘉靖十六年序刊本《阳明先生则言》亦然,连编排次序都一样。笔者认为,这不是偶然的巧合。

如果薛侃、王畿不是从王杏这里得到启发乃至直接取材于王杏的文录续编,那么,至少我们可以说,无论是王杏(以及在他之前的邹守益),还是薛侃、王畿,他们都认为《大学问》很重要,值得刊刻。

无论如何,仅就其包含了《大学问》这篇文献而言,黔版《阳明文录续编》在取材的广度上已经大大超过了处于阳明学中心地区、肩负编辑整理王阳明文集之责的钱德洪,后者迟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才将《大学问》收入《续编》。

[1]永富青地.王守仁著作の文献学的研究[M].东京:汲古书院,2007.

[2]邹守益.邹守益集[M].董平编校.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3]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4]毛奇龄.蛮司合志:卷3[M]//西河合集.嘉庆元年(1796)萧山陆凝瑞堂藏版.

[5]张卫红.邹东廓年谱[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6]罗洪先.罗洪先集:卷3[M].徐儒宗编校.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7]王畿.答王鲤湖[M]//王畿集:卷10.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8]铃木隆一.王文成公全书の合刻にっぃて[J].怀德,1961,(32).

[9]吴震.王阳明逸文论考——就京都大学所藏王阳明著作而谈[C]//学人:第1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

[10]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9[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山 宁)

Wang Xing and His Edited BookNewContinuationofMasterWangYangming’sWorks: A Further Investigation on Guizhou Edition ofContinuationofYangming’sWorks

FANG Xu-do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NewContinuationofMasterWangYangming’sWorks, also known as Guizhou Edition ofContinuationofYangming’sWorks, which has long been unbeknown, is an important document with great historical value. It was studied by Japanese scholar Nagatomi and Chinese scholar Qian Ming in modern times, upon which a further investigation on the book as well as its compiler Wang Xing is to be made. This paper examines and corrects the biographical information of Wang Xing recorded in Kangxi Edition ofCountyAnnalsofFenghua. In addition, the paper also traces the origin ofNewContinuationofMasterWangYangming’sWorks.

Wang Xing; Wang Yangming; Guizhou Edition ofContinuationofYangming’sWorks;CountyAnnalsofFenghua; Zou Shouyi

2016-09-18

方旭东(1970-),男,安徽怀宁人,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宋明理学研究。

B248

A

1674-2338(2016)06-0017-10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6.003

21世纪儒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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