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时代的礼仪建筑与国家重造
2016-03-16刘成纪
刘成纪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北京 100875)
王莽时代的礼仪建筑与国家重造
刘成纪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北京 100875)
在中国历史上,王莽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从他执掌国政到新朝覆亡,前后31年,但这短暂的时间却在中国建筑史上留下了值得注意的印记:首先,他接续了西汉后期的儒家化潮流,将汉高祖至武、宣时期的欲望性建筑彻底置换为伦理性建筑,从而导致了汉代建筑观念的重大转折;其次,他将建筑视为复兴周制的象征,赋予了建筑与建国相等同的含义。由此,建筑也就超越了建筑自身,成为儒家价值观念的物态形式;第三,他通过对王城乃至天下国家重新命名的方式,实现建筑意义的语言学置换,不但拓展了建筑概念的语义边界,而且使其从一般意义上的艺术、美学问题,最终擢升为政治、哲学问题。要言之,王莽由礼仪建筑营造进而引发的国家重建运动,为后人呈现了一种广义的建筑学,同时也为理解中国古代建筑与儒家思想的交互关系,提供了一个不可复制的历史范例。
王莽;明堂;九庙;礼仪建筑;国家重造
在中国历史上,王莽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在政治上,他以周公自许,但最终却成了窃国者;他被现代学者赞为改革家,但事实上却是一个狂热的复古主义者,对恢复周制抱有近乎执拗的热情。这种极具张力的人格特质,为他的时代打上了鲜明印记,同时也将西汉自武帝以降愈演愈烈的儒家化潮流推向了极端。因此,研究中国美学和艺术史,关注王莽时代极为重要,他为考察儒家礼乐观念如何介入国家的审美再造,提供了一个不可复制的历史范本,也使美和艺术从一般关乎个人的修身问题转进为国家政治的宏大问题。
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儒生皇帝,王莽执政的时代是儒家的治国方略得到全面实施的时代。他将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号称为“始建国”,正是借用了《周礼》开篇“惟王建国”的讲法,包含着以周制重构现实的强烈意图。他对当时帝国的改造怀有强烈的使命感,提出了一揽子新政方案,内容涉及土地、税收、货币政策,行政制度、军事外交、城市改造等。其中,城市建筑及国家空间改造的部分最切近于美学。这是因为,按照儒家“器以藏礼”的观念,中国传统礼乐政治的实行离不开由器具、建筑、城市设置出的空间场域。王莽所谓的“建国”,正是用全新的王城乃至国家布局实现对周代礼乐政治的感性呈现。这是一种广义的美学或审美政治学。同时,他包括建筑在内的一揽子国家改造计划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将被历代儒家士人反复追忆的周公之世复现于现实,具有鲜明的乌托邦性质,代表了那一时代儒家士人关于家国社会的审美理想。本文拟沿着从明堂到九庙、从王城到国家、从实体筑造到语言学改造的路径,理出这一时代的建筑如何从最基本的美学和艺术问题,逐步放大为礼仪、政治乃至哲学问题。
一、明堂:王莽新政的奠基礼
西汉建筑史,按照建筑属性和价值取向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始于汉初萧何对未央宫的营建,到汉武帝时期皇家宫殿苑囿的建设达到高峰。这一时期的建筑主要涉及帝王苑囿,其目的在于强化王权威势、满足其奢糜需要,可称为“欲望性建筑”。后期,即汉元帝、成帝、哀帝、平帝时期。在这一阶段,儒家经学之士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日益坐大,其带有强烈清教色彩的尚俭节用观念开始全面主宰社会的价值判断。作为这种观念的反映,自汉元帝至汉哀帝,国家几乎无所筑造,同时对前代帝王的苑囿和陵寝进行了全面清理。*西汉后期,对先帝及宗室苑囿、陵寝的清理运动,始于以“好儒”著称的汉元帝,至成帝、哀帝时期一直延续,主导者先后有贡禹、卫玄成、匡衡、彭宣等大臣。相关文献可参阅《汉书·贡禹传》《匡衡传》等。易言之,西汉前期的“建”与后期的“毁”,构成了截然对立的两极。但是,对于怀抱儒家建国理想的士人来讲,拆除这些欲望性建筑并不是终极目标,而是要在大破大立之间,为新型政治体制的建立寻找更恰切的标识物。西汉后期,这种被儒士追慕的“新政”就是回归周公之制;而作为其标识的建筑,则是象征那一时代礼仪或伦理精神的明堂、辟雍和灵台。
西周时期,明堂、辟雍、灵台是最具象征意义的三大礼制建筑。其中,明堂是周天子接受四方诸侯朝谨、祭祀天地诸神及祖灵的场所;辟雍是王家学宫,负责宣明教化,教育贵族子弟;灵台最早筑建于周文王时期,原用于祭祀天地、发布时令,教化黎民农耕,至春秋时期逐步演变为帝王的苑囿。就其作为苑囿的意义来讲,它往往与帝王的游乐及奢华生活相联系,但在《诗经·灵台》一诗中,却描写了民众为文王筑台时的一派欢乐祥和场景。因此,在后世,灵台也就成为帝王与民同乐、天下其乐融融的象征。据此可以看出,明堂、辟雍、灵台代表了周代礼乐政治的三个主要面向:一是明堂所象征的天下一统、人神和谐,主要涉及国家政治;二是辟雍所象征的教化流行、礼乐雅奏,主要涉及贵族教育;三是灵台所象征的君民同乐、上下和谐,主要涉及君民关系。三者的结合,意味着周代礼乐政治的完整形态借助建筑的形式进行了直观的宣示,从而也使这三种伦理性建筑成为后世儒家王道理想的象征。
有周一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其中,祭祀的目的在于获得神灵的保佑,并促进亲族团结;战争的目的在于使四夷归顺,诸侯来享。当时,这两项对国家而言最重大的事情都是在明堂进行的,所以明堂在如上三种建筑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按《礼记·明堂位》,周公在其辅政的第六年,就是在明堂接受诸侯的朝贺,以此象征礼乐政治的成功。如其中言:“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从历史文献看,也许正是因为明堂在三大礼制建筑中最具代表性,至汉代,它最终取代了辟雍和灵台,成为天下太平、盛世降临的唯一象征。如蔡邕《明堂论》所言:“明堂者,天子太庙,所以崇礼其祖,以配上帝者也。……故为大教之宫,而四学具焉,官司备焉。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万象翼之。政教之所由生,变化之所由来,明一统也。……故言明堂,事之大,义之深也。取其宗祀之貌,则曰清庙;取其正室之貌,则曰太庙;取其尊崇,则曰太室;取其乡明,则曰明堂;取其四门之学,则曰大学;取其四面周水圆如壁,则曰辟雍。异名而同事,其实一也。”[1](P.2158)这段话,明确指出了汉代明堂将诸种礼仪教化功能集于一身的性质。而辟雍、灵台等,则是明堂的组成部分,或者与明堂构成了主从关系,即作为其辅助性的建筑配置继续存在。
汉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王莽在大司马、太傅位上被赐号安汉公,与太师孔光、太保王舜、少傅甄丰共同辅佐新帝,号为“四辅”。至元始四年(公元4年),王莽又被加赐宰衡之职,官居四位辅命大臣之首。同时,他的女儿嫁给了汉平帝,辅命大臣与国丈的身份集于一身。正是在这一年,王莽开始修建明堂、辟雍和灵台。如《汉书·王莽传》所载:“是岁,莽奏起明堂、辟雍、灵台,为学者筑舍万区,作市、常满仓,制度甚盛。”从史料看,汉平帝元始四年,无疑是王莽彻底确立自己政治地位的一年,也是他开始执掌国政并大展宏图的一年。他动议修建明堂、辟雍和灵台,应是一揽子新政计划的组成部分。他在主政之初之所以先从文教或具有象征意义的礼仪建筑着手,无非是这种方式有助于提振天下儒士的信心,使国家能够在社会舆论和意识形态领域焕然一新。
除了宣明文教,王莽筑建明堂,还有更深层的政治考虑。汉哀帝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平帝九岁即帝位,当时王莽位极人臣,他和平帝的关系极类似于周公与幼帝周成王的关系。王莽正是因为有这种历史的映照,才能为他权力的无限膨胀确立合法性,同时也为他致力于儒家的政治实践铺平道路。在西汉伏胜《尚书大传》关于周公之治的记述中,他“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从周公的摄政历程看,第六年无疑具有最重要的意义。在这一年,国家的政治经营告一段落,太平盛世也自此开始。当时,象征周公治政成功的诸侯朝贺之礼正是在明堂举行。*按《礼记·明堂位》:“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三公,中阶之前,北面东上。诸侯之位,阼阶之东,西面北上。诸伯之国,西阶之西,东面北上。诸子之国,门东,北面东上。诸男之国,门西,北面东上。九夷之国,东门之外,西面北上。八蛮之国,南门之外,北面东上。六戎之国,西门之外,东面南上。五狄之国,北门之外,南面东上。九采之国,应门之外,北面东上。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明堂也者,明诸侯之尊卑也。昔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纣。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这预示着,以周公自许的王莽,需要通过修建明堂强化儒家士人的相关历史联想,并借助这种极具象征意义的建筑为自己寻求政治和历史定位。同时,在汉代历史上,明堂因为与周公制礼这一伟大事件相联系而代表着儒家的政治宿愿。此前,在汉武帝即位之初,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明堂,制礼服,以兴太平”(《汉书·礼乐志》)。但这一举措受到了他的祖母窦太后的激烈反对,最后不了了之。后来的昭、宣、元、哀之世,没有人再提及这一问题。这样,王莽的立明堂,就不仅仅是为了确立自己摄政的正当性,而是带有振衰起弊的意味,即将西汉数代帝王没有实现的梦想在他这里变成现实。
与周公在明堂接受诸侯朝拜相一致,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也在新落成的明堂举行了隆重的庆典。如《汉书·王莽传》所记:“(汉平帝元年)五年正月,袷祭明堂,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百二十人,宗室子九百余人,征助祭。礼毕,封孝宣曾孙信等三十六人为列侯,余皆益户赐爵,金、帛之赏各有数。”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周公在完成明堂祭典的第二年,就将政权还给了周成王,但王莽却并没有这样做。从《汉书·王莽传》等文献看,这显然存在着对制礼作乐这一重大政治事件理解的差异。对于周公而言,他在明堂接受诸侯朝拜,意味着制礼作乐的完成,而对于王莽来说,则更多预示着这一历史使命才出现一个开端。如他在庆典之后的奏章中讲:“今大礼已行,助祭者毕辞,不胜至愿,愿诸章下议者皆寝勿上,使臣莽得尽力毕制礼作乐事。事成,以传示天下,与海内平之。即有所间非,则臣莽当被诖上误朝之罪。如无他谴,得全命赐骸骨归家,避贤者路,是臣私愿也。”(《汉书·王莽传》)也就是说,明堂庆典不但不是他行将功成身退的信号,反而是他以儒家理想全方位介入社会改造的起点。
但是,王莽至此也站在了一个历史毁誉的交叉点上:一方面,他要全面推行新政,就必须获得汉家皇帝的更大授权;另一方面,礼乐政治的成功实行,汉朝皇帝则应该给他更高的赏封。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即在帝王授权和王莽继续得到封赏的极限处,必然会使他与帝王之间原本尚存的君臣分际日益模糊,并最终使两者重叠,直至将汉家皇帝取而代之。据《汉书·王莽传》,在明堂庆典之前,王莽已“爵为新都侯,号为安汉公,官为宰衡、太傅、大司马,爵贵、号尊、官重,一身蒙大宠者五”,以至于他使用的印章如何刻写都发生了困难。*按《汉书·王莽传》,王莽不得不奏请汉哀帝及太皇太后,将印章刻为“宰衡太傅大司马印”。庆典的成功意味着皇室应继续给予王莽新的封赏,但这时,可以给予人臣的官位已达到了极限。面对这种状况,皇室惟一可以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进一步提高王莽的政治待遇,让他享受“九命之赐”,即在车马、服饰、府第、侍从等方面给予超常的配置。但问题并没有就此结束。群臣认为,周公辅佐成王时,实际上已不再是臣子,而是代行天子之位,即“服天子之冕,南面而朝群臣,发号施令,常称王命”(《汉书·王莽传》)。这样,让王莽继续留在臣子的位阶,就等于让他空享周公之名,而没有周公的实际身份。根据这种历史论述,公元6年,王莽从宰衡进一步跃居为“假皇帝”或“摄皇帝”,并废掉汉室皇帝的年号,改为“居摄元年”。
根据这一逐步上升的逻辑,“假皇帝”或“摄皇帝”仍然会成为王莽全面推行新政的障碍,于是他干脆在公元8年“即真天子之位,定天下之号曰‘新’”(《汉书·王莽传》)。这最终的改变,对于汉王朝而言是致命性的。同时,这种僭越行为,也无法再从经典中找到依据,因为任何儒家文献都不会为臣子窃国提供合法性。在这种背景下,王莽最终不得不彻底抛弃屡试不爽的历史论证法,而改从符命图谶中为自己另立新朝寻找根据。从史料看,王莽对符命的利用始于他做摄皇帝时,因为在这一阶段,周公辅政的“故事”已不足以支撑他的僭越企图,所以不得不借助符命来增加说服力。如《汉书·王莽传》:“是月,前辉光谢嚣奏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符命之起,自此始矣。”至公元8年,即王莽另立新朝的那一年,历史论述则全面退场,彻底让位于“齐郡新井”、“巴郡石牛”、“扶风雍石”、“金匮策书”等一列充满天命意味的符命预言。要言之,在历史的极限处接续以天命,这种论述方式的变化,为王莽从人臣向摄皇帝、再到真天子的演化提供了一个有序可寻的线索。而明堂等礼制建筑的修建以及相关庆典的完成,则为他的历史角色从周公再世向窃国者的转变,提供了一个节点。
二、九庙:重建家族史
在中国帝王史上,王莽向以“俭约”著称,对铺张奢华缺乏兴趣。他任大司马时,妻子仍然“衣不曵地,布蔽膝。见之者以为僮使”(《汉书·王莽传》)。他的吝啬也延伸到政治领域。新莽一朝,官吏长年领不到薪水,于是不得不“各因官职为奸,受取赇赂以自共给”。始建国四年(公元12年),王莽曾封公、侯、伯、子、男五爵796人,但这些受爵者只得到了象征封地的白茅和五色土,并没有得到实际利益。如班固云:“莽好空言,慕古法,多封爵人,性实遴啬,托以地理未定,故且先赋茅土,用慰喜封者。”(《汉书·王莽传》)这些久困长安、等待就国的诸侯,每月仅有数千钱的薪俸,以至于不得不靠打零工维持生计。*《汉书·王莽传》:“(莽)以图簿未定,未授国邑,且令受奉都内,月钱数千。诸侯皆困乏,至有庸作者。”这种俭吝的个性,加上儒家向来将节俭视为君主最值得称道的德行,使新朝时期的王莽极少在建筑方面大兴土木。
按照中国历史改朝换代的通例,新帝登基,无不以“改正朔,易服色”来标明时代的政治变化,同时也通过重叙家族史、营建宗庙建筑来为新的王朝夯实历史基础,并为改朝换代确立正当性。这一点,对于重视宗祀、慎终追远的儒家来讲更是如此。但在王莽建立新朝的前10余年,他没有为营建宗庙做任何物质投入,惟一做的就是给自己理出了一个显赫的家族史,并以此论证他代汉自立的正当性。就家族渊源而言,王莽认为,他的初祖是黄帝,始祖是虞舜,其下依次是统祖陈胡王(胡公满)、世祖齐敬王(田完)、王祖济北愍王(田安),近世的直系宗亲则为高祖济南伯王王遂、曾祖元城孺王王贺、祖父阳平顷王王禁、父亲王曼。在这一族谱中,王莽奉舜帝为始祖,而刘氏王朝的祖先是尧帝。在历史上,尧曾自愿将帝位禅让给舜,这就顺带为王莽接手汉王朝的江山提供了历史根据。对这些先祖,王莽在立国之初并没有兴建庙宇,而是以神主牌位的方式在明堂里合祭,这符合他一贯节俭的习惯。如其所言:“予受命遭阳九之厄,百六之会,府币空虚,百姓匮乏,宗庙未修,且袷祭于明堂太庙。”(《汉书·王莽传》)也就是说,他以天下初定、国库空虚为由,将立庙之事进行了无限期推迟。
但是,庙祭礼仪的简化,至地皇元年(公元20年)开始使问题变得严峻。在这一年前后,赤眉军在山东起事,试图光复汉朝的刘氏势力也开始聚集。面对这种状况,王莽意识到需要以强有力的历史论述来确保新朝立国的合法性,并通过高崇宏伟的建筑将这种理念深植并固化到人的头脑中。同时,当时的一些风水大师也应合了王莽的这种政治意图,认为天地间出现了大兴土木的征兆。在这种背景下,他开始在长安城南为自己的祖宗筑庙。据《汉书·王莽传》:
于是遂营长安城南,提封百顷。九月甲申,莽立载行视,亲举筑三下。司徒王寻、大司空王邑持节,及侍中常侍执法杜林等数十人将作。崔发、张邯说莽曰:“德盛者文缛,宜崇其制度,宣视海内,且令万世之后无以复加也。”莽乃博征天下工匠诸图画,以望法度算,乃吏民以义入钱、谷助作者,骆驿道路。坏彻城西苑中建章、承光、包阳、大台、储元宫及平乐、当路、阳禄馆,凡十余所,取其材瓦,以起九庙。是月,大雨六十余日。令民入米六百斛为郎,其郎吏增秩赐爵爵至附城。九庙:一曰黄帝太初祖庙,二曰帝虞始祖昭庙,三曰陈胡王统祖穆庙,四曰齐敬王世祖昭庙,五曰济北愍王王祖穆庙,凡五庙不堕云;六曰济南伯王尊祢昭庙,七曰元成孺王尊称穆庙,八曰阳平顷王戚祢昭庙,九曰新都显王戚祢穆庙。殿皆重屋。太初祖庙东西南北各四十丈,高十七丈,余庙半之。为铜薄栌,饰以金银雕文,穷极百工之巧。带高增下,功费数百巨万,卒徒死者万数。
按照《礼记·王制》,周代“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王莽之所以筑九庙,应当与他的世系姓氏多变有关。按《汉书·元后传》:“莽自谓黄帝之后,其《自本》曰:‘黄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起妫汭,以妫为姓。至周武王封舜后妫满于陈,是为胡公,十三世生完。完字敬仲,奔齐,齐桓公以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齐国,二世称王,至王建为秦所灭。项羽起,封建孙安为济北王。至汉兴,安失国,齐人谓之“王家”,因以为氏。’”按照王莽的这个《自本》(自传),他的先祖经历了姚、妫、陈、田、王五个姓氏的变化,周代确立的天子七庙制(三始祖加四亲祖)根本无法反映这一复杂的变化过程,故而将始祖增加到五个当在情理之中。王莽认为,“姚、妫、陈、田、王氏凡五姓者,皆黄、虞苗裔,予之同族也”,这种家族世系论述,将姚、妫、陈、田、王氏统一纳入到一个共同的血缘体系中,显然有助于王莽拓展其权力基础。他以尧舜禅让来比附刘氏与王氏政权的关系,则有助于增强其代汉自立的正当性。从上引文献看,王莽虽然生性吝啬,但对于建造九庙却不惜工本。除建筑的宏大、高崇外,各种装饰也极尽奢华。它用铜皮包裹斗拱,“饰以金银雕文,穷极百工之巧”。桓谭《新论·谴非》亦记云:“王莽起九庙,以铜为柱甍,大金银错镂其上。”《后汉书·隗嚣传》记云:“(莽)造起九庙,穷极土作。”
在当时新莽王朝已危机四伏的背景下,王莽还倾力打造如此奢华的宗庙建筑,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了慎终追远,而是包含着强烈的政治意图:首先,王氏家族筚路蓝缕的发展过程,提示给后人一种深广的历史感,建筑宗庙有助于激励王莽为新朝的国祚永续承担历史使命;其次,王莽迷信符命,对人神沟通深信不疑。在这一方面,他建造宗庙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得到先祖的护佑,并试图唤起冥冥之中的神性力量给予自己支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公共建筑向来具有强大的象征意义或巫鸿所谓的“纪念碑性”。尤其是祭祀类建筑可以唤起沉睡的历史力量,同时也能够以物化的形式形成人思想、意识、情感的聚集。这种历史与现实的交会预示着,借助祭祀类建筑,一个王朝可以像它指代的历史一样恒久,像它宏壮的形体一样富有力量,并像它坚固的砖石一样永远屹立。这种建筑因引人穿行于历史与现实之间而给人心理的稳靠性,因诱导人目光的聚集而产生情感的向心力。正因此,王莽在他执政的晚期筑造祭祀祖宗的九庙,虽然有亡羊补牢的味道,但根本意图还是借这一“纪念碑性”的建筑为他的王朝“建万世之基”(《汉书·王莽传》)。
三、明堂、九庙的深层价值取向
明堂与九庙,是新莽时期代表性的建筑营造。与武帝时期堪称伟大的建筑成就相比,这两种作品无论是在规模还是气魄上都缺乏可比性,但是,它依然代表了西汉时期建筑的另一个重要面向,即奢华之外的礼仪方向,或者欲望之外的伦理方向。同时,西汉后期的建筑史,也正是因为有明堂和九庙的筑造,才使儒家思想对这一时期建筑的介入表现出从破坏到建设转进的完整过程。具体到王莽个人的政治生涯而言,明堂与九庙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两个标识物。汉平帝元始四年他奏起明堂,此时正是他周公之梦做得正酣的时候,一心要通过自己的礼乐再造,使汉室振衰起弊,重新成为儒家的理想之邦。与之相比,九庙与刘氏王朝不再有任何关联,它是新莽王朝的祖庙。这座建筑物的完工,一方面以象征的方式宣告了汉王朝历史的终结,另一方面也预示着新的王朝以实物形式标示了它的诞生。也就是说,虽然它出现的时候新朝已经风雨飘摇,但它依然充当了新旧王朝截然二分的坐标。
新莽时期的明堂和九庙,既具有作为伦理或礼仪建筑的一致性,又表现出价值取向的重大差异。而且,当这种差异涉及前朝陵寝与新朝宗庙的关系时,变得更加尖锐。据《汉书·王莽传》,九庙的建设既是王莽旨在绍述先祖之德,也是为了借此摆脱汉室先帝给他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梦魇。比如,在王莽决定建造九庙前的同一月,汉宣帝杜陵的便殿发生了一个灵异事件:原本放在内室箱子里的宣帝的虎纹衣自动走了出来,并且在外堂上站立了很久才萎缩落地。*《汉书·王莽传》:“是月,杜陵便殿乘舆虎文衣废臧在室匣中者出,自树立外堂上,良久乃委地。吏卒见者以闻,莽恶之,下书曰:‘宝黄厮赤,其令郎从官皆衣绛。’”同时,在王莽开始建造九庙的第二年,他梦见长乐宫的五个铜人站立了起来,又与汉高帝庙的神灵发生了感应。关于前朝陵寝异兆给王莽带来的影响,史籍中并没有直接记述,但班固的如下评价还是显现出一些端倪。如其所言:“(莽)性好时日小数,及事迫急,亶为厌胜。”(《汉书·王莽传》)也就是说,这位迷信符命和人神感通的皇帝,相信趋吉避凶的方术,遇到异兆总爱用厌胜之法将其制服。基于这种心理,他派工匠凿掉了铜人胸前的铭文,派武士到高祖庙里四处乱砍,又派人砸坏了渭陵(元帝)、延陵(成帝)大门外的屏风,并用墨汁将陵园的外墙全部涂黑。在他看来,他取汉王朝而代之,面对的不仅是活人在世间的反抗,而且更具威胁性的是西汉先帝在地下世界的集结。他是在面对生死两界作战,与活着的敌人相比,这已逝魂灵的敌意似乎更让人恐惧,也更让人焦虑。
由此可以想见,王莽在长安城南建造九庙,除了绍述先德、强化王朝的历史论述,一个秘而不宣的目的依然存在,这就是在长安城南集合起先祖的力量,用一个更具伟力的人物(黄帝)率领的死亡团队,和主要居于城北的汉朝祖灵对抗。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王莽建造九庙所用的建筑材料,大多拆自前朝汉帝的宫殿苑囿。同时,他也把自己死去的子孙,分葬在汉武帝、昭帝等的寝庙中。对此,后人当然可以理解成他的节俭,或者他延续了汉元帝毁庙的传统,但是一个更具说服力的解释可能是,他试图通过毁坏前朝皇帝的宫殿苑囿以及对汉帝陵寝的占用,来打赢一场死人与活人之间的战争。至此,研究新莽时期的建筑,一个长期被人忽视的价值取向也就浮现了出来,这就是从儒家伦理观念进一步延展出来的神性意图,即通过建筑实现对死亡世界的昭示或唤醒。当时建筑凸显出的这一意向,与西汉后期儒学日益谶纬化、神学化的走势是相互呼应的。
四、从城市到国家:建筑礼仪空间的拓展
在中国历史上,由儒家主导的社会政治变革,无不以托古改制的面目出现。这里的“古”即西周确立的典章制度,所谓的“改制”则是以社会改造的名义向这一典范性的制度不断回复。由此,复古与革新这一对看似矛盾的概念,在中国历史上形成了奇妙的辩证关系。西汉后期,王莽的所谓改革就属于此类,这也是以周代礼制为依托的明堂、九庙成为这一时代精神标识物的原因。同时,王莽时期以周制为范本对社会的改造,决不仅仅止于建设明堂或九庙,而是涉及当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外交的方方面面。单就建筑而论,在明堂和九庙之外,他还有一个更加宏大的计划,即按照儒家的建国理想,实现对长安城乃至整个国家的全面改造。这一部分溢出了一般实体性建筑的范围,但它依然是构造性的,体现出将整个城市和国家建设成一个完整礼仪空间的意图。这种从实体性建筑空间向观念性空间的延伸,使王莽的事业呈现出永远的待完成状态,同时也为他以建构礼仪空间为目标的国家理想提供了一个更趋宏大的蓝图。
王莽致力于构建国家礼仪空间形态的努力始于他的女儿嫁给汉平帝的翌年,即元始四年。在这一年,他不仅开始建造明堂、辟雍、灵台,而且政治上的成功也激发了他重整山河的政治豪情。中国社会,按照《尚书·尧典》及《舜典》《禹贡》确立的空间地理架构,它的四方应被四夷环绕,中央地带是帝王所居的王城。在王城之中,明堂、辟雍等是权力核心的象征形式,四方则按照东、南、西、北的圆周式布局形成对中央之地的拱卫。同时,以明堂或王城为中心,中央帝国的政治和教化力量向四方弥散,从而形成政治和文教一统的天下格局。
参照这种国家蓝图,王莽发现,他所处的时代,北、东、南三方都符合这一地理模式,唯有西方仍是例外,即“莽自以北化匈奴,东致海外,南怀黄支,唯西方未有加”(《汉书·王莽传》)。对于这一缺憾,王莽并没有诉诸战争,而是“遣中郎将平宪等多持金币诱塞外羌,使献地愿内属”。当时,得到好处、同时又于己毫发无损的甘肃、青海一带的羌族首领,也乐于满足王莽的虚荣心,并回复道:“太皇太后圣明,安汉公至仁,天下太平,五谷成熟,或禾长丈余,或一粟三米,或不种自生,或茧不蚕而成;甘露从天下,醴泉自地出;凤皇来仪,神爵降集。从四岁以来,羌人无所疾苦,故思乐内属。”(《汉书·王莽传》)于是王莽“置西海郡,而筑五县焉。周海,亭燧相望”(《水经注·河水二》)。至此,王莽以地处王城的明堂为中心、以四夷为基本空间布局的国家疆域改造计划也趋于完成。按照这一布局,他将天下分为十二州,然后在更边远地带又分设东海、南海、北海、西海四郡。这一布局之所以被认为是合理的,则是因为它应合了“古制”。据此不难看出,王莽时代的国家地理疆域,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设计的产物,设计的依据就是三代时期形成的国家地理观念。由此建构而成的国家,则因为观念的先导性而成为自觉的营造,因遵循古制而成为已逝理想王国的复现,同时也因布局的合理而获得了建筑学意义上的完整。就此而言,当时王莽的意图显然并不仅仅是建造一个明堂或辟雍,而是要将他秉持的儒家建筑理念推及国家乃至天下。
汉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在国家地理版图上完成了另一项建筑杰作,即打通子午道。子午道原是刘邦时期修建的一条连接汉中和关中之地的栈道,至王莽时期得到重新修复。按照儒家“器以藏礼”的惯例,王莽推动这一工程也不仅仅是为了方便交通,而是要藉此实现超越性的政治乃至宗教目的。首先,据《汉书·王莽传》:“其秋,莽以皇后有子孙瑞,通子午道。子午道从杜陵直绝南山,径汉中。”对于此中暗喻的意义,唐人颜师古《汉书注》引张晏语云:“时年十四,始有妇人之道也。子,水;午,火也。水以天一为牡,火以地二为牝,故火为水妃,今通子午以协之。”[2](P.2994)从这种解释看,当时子午道的修建更像是王莽献给自己女儿的成年礼。所谓“有子孙瑞”,是指王莽的女儿、即汉平帝的皇后已年届14岁,到了能行男女之事并生养的年龄。在此,所谓的水火、天地、牡牝,无非是以天地阴阳和合来隐喻男女交合及子孙昌隆,所谓“子午道”则暗示着男女交合之道。另外,按照中国古代的方位观念,子为正南,午为正北,子午线即为正北至正南的中轴线。这条线不仅对城市建筑对称性布局的形成具有决定意义,而且对于国家疆域的整体构成也是一条必须参照的中间线。据此来看,王莽开通子午道,对内暗示皇室子孙昌隆,对外则涉及国家整体布局的宏大问题。比较言之,如果说王城与边疆四郡的配置,是为国家规划出一个广延性的轮廓,那么子午道的开通则意味着为这个圆周形的国家布局确立一个南北横贯的轴线。也就是说,圆心(明堂)、圆周(四郡)、中轴线(子午道),共同构成了王莽关于理想国家的形式框架。
五、王莽的建筑语言学
在人类文明史中,没有任何一种人工制作能像建筑一样具有对政治、伦理、宗教等意义的强大暗示功能。建筑设置空间,空间呈现意义,基本可以概括这种人工的筑造从物理物向意义物生成的流程,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历代统治者总善于借助建筑加固权力并实现精神的超越。但同样,在人类史上,也没有任何一项工程像建筑一样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和时间成本,以至于一座建筑尚未完成,整个国家就因财力的枯竭而土崩瓦解。正是因此,追求建筑的宏伟高崇,总是与当下的经济现实相矛盾。而如何在两者之间折中取舍,则构成了对统治者道德人格和政治智慧的考验。
新莽时期,国家经济已陷入严重危机,王莽也以节俭甚至吝啬闻名,这决定了当时在建筑领域大兴土木缺乏现实和人性的基础。但另一方面,作为儒家礼乐政治的极端信仰者,王莽又必须通过新筑造的礼制建筑使其政治理念得到直观显现。这样,一方面建造明堂、九庙,并进而形成完整的国家布局,另一方面用一些替代性方案营造改朝换代的崭新气象,可能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从《汉书·王莽传》《三辅黄图》《水经注》等文献看,在王莽时代,这种替代性方案是存在的,即通过为原有建筑重新命名的方式,使其象征意义向合乎新朝政治理想的方向发生自然转换。
据《汉书·王莽传》,王莽发起的为礼制建筑重新命名的运动始于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具体如下:首先是对长安及其主体建筑的重新命名。比如,他将长安城改为常安城;将长乐宫改为常乐室,长乐宫北面相连的明光宫改为安定馆;未央宫改为寿成室,未央宫的前殿改为王路堂;将公车司马门改为王路四门。另外,城东的霸桥改为长存桥,霸馆改为长存馆。
其次是对都城十二门的重新命名。按照汉代都城建制,长安城分为东、南、西、北四面,每面三个城门,共十二门。其中,东出北头第一门,本名宣平门,王莽更名春王门、正月亭;第二门,本名清明门,王莽更名宣德门、布恩亭;第三门,本名霸城门,王莽更名仁寿门、无疆亭。南出东头第一门,本名覆盎门,王莽更名永清门、长茂亭;第二门,本名安门,亦曰鼎路门,王莽更名光礼门、显乐亭;第三门本名平门,王莽更名信平门、诚正亭。西出南头第一门,本名章门,王莽更名万秋门、亿年亭;第二门本名直门,王莽更名直道门、端路亭;第三门本名西城门,亦曰雍门,王莽更名章义门、著义亭。北出西头第一门,本名横门,王莽更名霸都门、左幽亭;第二门本名厨门,又曰朝门,王莽改名建子门、广世亭;第三门本名杜门,亦曰利城门,王莽更名进和门,临水亭。*据《水经注》卷19《渭水》相关内容整理,见陈桥驿《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第454页。
第三是对国内郡县的重新命名。从《水经注》看,王莽在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发起的这场改名运动,是整体性的。它不仅涉及长安城,而且遍及整个国家。像在当时中国的西部,陇西郡被改为厌戎郡,属县被改为操虏县;白石县被改成顺砾县,大夏县改为顺夏县。西海郡的浩亹县被改为兴武县,令居县改为罕虏县,允街县改为修远县,金城县改为金屏县,等等。其他各地郡县名也基本被通改了一遍。单就长安城周边的附属县城而言,由于地名涉及汉代先帝留下的种种遗迹,富含政治意味,所以更有改名的必要。其中,因安葬汉高祖刘邦而得名的高陵县被改为千春县。另外,霸陵县(文帝陵)被改为水章县,安陵县(惠帝陵)被改为嘉平县,平陵县(昭帝陵)被改为广利县,茂陵县(宣帝陵)被改为宣成县,汉高祖入关后建立的第一个都城栎阳被改为师亭,等等。
王莽时代,宏大的国家改造计划被最终还原为一个地名置换问题。这看似荒诞,但在儒家传统中却于史有本。这个“本”就是孔子的“正名”理论。何谓“名”?按许慎《说文解字》:“名,自命也。从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也即,名既是事物对其自身的指认,又以人对事物的认知为前提。如果没有经过人的认知并以语言确认,它将隐没于黑暗。以此为背景,人赋予对象事物名称的过程,就是对其进行价值彰显并重建的过程。而事物获得恰切的名号,并在一个包蕴价值的概念体系中各就各位,则是建立一个有序而理想的社会架构的基础。正是因此,自孔子以降,中国儒家向来将“正名”视为实现礼乐政治的首要任务。如孔子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论语·子路》)到汉代,董仲舒对名号与政治关系的定位更高,如其所言:“治天下之端,在审辨大。辨大之端,在深察名号。名者,大理之首章也。录其首章之意,以窥其中之事,则是非可知,逆顺自著。”(《春秋繁露·深察明号》)
语言具有既指称事实又建构价值的双重特性,改变事物名称成为意义置换的重要手段。在王莽时代,他从长安城开始,几乎将天下郡国的名称进行了全面改变,这一是旨在清除人们对于汉王朝的历史记忆,二是旨在体现新朝的“新”气象,但在更根本意义上,却是要使整个王城乃至国家天下成为儒家礼乐政治的隐喻形式,成为他托古改制的现实载体。像他将汉代长安城东出第一门,由宣平门更名为春王门、正月亭,显然是对《春秋》首句“春王正月”的套用。而他之所以用《春秋》首句命名长安东出第一门和亭,则可归纳为以下原因:一是经过汉儒的过度阐释,《春秋》在汉代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史书,而是一部蕴含无限深义的政治法典。如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讲:“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即《春秋》中含有继周之弊、立新王之道的深义。这显然与王莽托古改制、代汉而起的企图具有一致性;二是自先秦至两汉,东方一直在四方中占据首位,它所对应的春季,也是一年四季的开端。由此,王莽将长安东出第一门更名为春王门、正月亭,就是上应自然天道、中通圣人遗教、下合自己政治意图的。以此为起点,他将长安十二门亭依次命名为:宣德布恩,仁寿无疆,永清长茂,光礼显乐,信平诚正,万秋亿年,直道端路,章义著义,霸都左幽,建子广世,进和临水,均具有标示阴阳方位、彰显儒家教义的意味。如此,虽然作为建筑实体的长安城门和外亭本身没有改变,但名称的改变却成功地使其成为儒家价值观念的实物显现。经过如此改造的长安城,虽然仍是城中居民日常衣食住行的场所,但它同时也具有了更鲜明的精神属性,甚至成了一个儒家化的精神堡垒,成了一本无处不彰显儒家圣教理想的教科书。
广而言之,当这种名称的改变从长安开始,扩大至天下郡国,乃至由南北子午线接连的天人相与之际,王莽的王治之梦也就获得了整全形式,整个天下也因此成为他所构想的审美乌托邦的现实版。他对长安以及天下郡国的语言学改造,虽然不足于改变国家的现实状况,却在观念领域为人提供了儒家王道理想的幻影。就此而言,王莽时代的建筑并不止于明堂、九庙之类的实体建筑,而是包含着国家地理规划、语言学改造在内的庞大体系。于此,建筑不仅溢出了一般美学或艺术的范围,而且成为公义与私欲、庄严与荒诞、历史与现实、政治与哲学多元价值交会的复合体。笔者之所以说这一时代在中国建筑史具有重大意义,原因正在于它以广义的筑造概念,为理解中国古典建筑从美学向政治、哲学的推展提供了一个路径;而且就这一时代建筑观念的自觉性以及实践方案的明晰性而言,在中国历史上亦堪称空前绝后。
[1]蔡邕.明堂论[M]//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99.
[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
(责任编辑:山 宁)
Rite Architecture and Nation Reconstruction in the Reign of Wang Mang
LIU Cheng-ji
(College of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In the history of China, Wang Mang has always been a controversial figure with 31 years of reign. However, this short period of ruling left us with impressive architecture. First, inheriting the Confucian fashion in the late Western Han Dynasty, he completely changed the architecture of desire which lasted from Emperor Gaozu of Han to Emperor Wu of Han and Emperor Xuan of Han into the architecture of moral, resulting in a great transition in terms of the architecture notion in the Han Dynasty. Secondly, he treated the architecture as the symbol of system rejuvenation of the Zhou Dynasty, giving equal connotation of nation construction to the architecture. Thus, the architecture goes beyond itself and becomes a physical form of Confucian value. Thirdly, he achieved a linguistic substitution in the sense of architecture by renaming the royal city and other places, which not only extended the semantic boundary of the architecture concept, but also made the issue of architecture develop from an artistic and aesthetic level to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level. In a word, the rite architecture of Wang Mang brings about the nation reconstruction, which proposes the architecture notion in a broad sense. Meanwhile, it also provides us with an unduplicable example in the history in understand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ancient architecture and Confucianism.
Wang Mang; Ming Tang; Nine Temple; rite architecture; nation reconstruction
2016-10-01
刘成纪(1966-),男,河南虞城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美学史、艺术史研究。
J59
A
1674-2338(2016)06-0001-09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6.001
21世纪儒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