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叙事视角下《人寰》中的知识分子反思
2016-03-16蒋秀凤
蒋秀凤
(兰州财经大学 外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历史叙事视角下《人寰》中的知识分子反思
蒋秀凤
(兰州财经大学 外语学院,甘肃 兰州730020)
作家严歌苓在小说《人寰》中运用了“你—我”对话反思体的独特叙事方式,对人物尤其是“父亲”和贺叔叔两个知识分子形象的心灵深处进行挖掘和剖析。他们被动地卷入名为思想改造的政治运动旋涡之中,备受折磨,人的价值和尊严更是碾压至无。严歌苓在《人寰》中独创了一种历史文化反思的模式,着重将特定的历史作为剖析人性和文化的场域并以冷静的态度以及审美的方式张扬人性和反思历史。
历史叙事;知识分子;反思;人性
严歌苓的长篇小说《人寰》曾获得“中国时报(台湾)百万小说奖”和“上海文学奖”,叙事结构新颖,以对话模式构成故事。小说的创作灵感来自于作者严歌苓由于长期失眠而接受的心理治疗,她亲身体验了与心理医生谈话式的心理治疗方法。小说中的“我”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知识女性,由于感情纠纷长期失眠备受折磨,不得不进行心理治疗。在治疗过程中,她说出了自己儿时对贺叔叔的爱慕之情、父亲与贺叔叔奇特的纠葛和复杂的友谊。本文从历史叙事的视角出发,对小说《人寰》中的知识分子形象:父亲和贺叔叔进行分析和反思。这些知识分子在名为思想改造的政治运动中没有丝毫抵抗力,从肉体到精神被长达几十年的灾祸折磨得面目全非,要么被毁灭,要么成为无魂无魄的行尸走肉,民主进程和知识分子品格在此遭遇毁灭性的打击。
一、《人寰》概述
“文革”后讲述苦难的故事很多,但大多未能跳出意识形态叙事的窠臼。伤痕文学描写“文革”,往往落笔于恩怨相报,以个人品质解释无辜的人被凌辱、被摧残,把历史纳入道德化范畴予以思考。《班主任》、《伤痕》、《芙蓉镇》等作品展示了在人已非人的时代,一部分人因整人而沦为兽,一部分人因被整而精神与肉体备受凌虐。在这些叙述中存在一种惯性叙事模式,比如坏人当道、好人受难、噩梦之后是清晨等。
对于这一点较年轻的作家并不认同,他们认为受难者不一定是好人,施虐者也不一定是坏人。即使噩梦醒来也未必是美好的清晨,人性的恶劣和奴性会使噩梦以不同面孔在不同时代出现。因此,造成噩梦的根源不仅是社会政治,还可能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人性。在后来的作家讲述中这种叙事模式就被罩上了戏谑的外衣,比如严歌苓、王安忆、尤凤伟等作家笔下的人物多是逃避者、旁观者、协恶者、少数清醒者,通过讲述他们的软弱与无奈,看出太多的人性之恶和人格之小。
小说《人寰》中,作家严歌苓直接以女儿的视角来审视父辈,父亲在政治运动面前的人格萎缩,贺叔叔利用手中权力的敲诈勒索,都被收敛在温情脉脉的回忆里。时隔多年,回眸展望,讲述了一个人和个人经验的故事时最终包含了对整个集体本身经验的艰难叙述[1]。它逃匿和剥离正统历史文献中的意识形态话语,沉入个人记忆的深层,打捞渗透于个体血泪创伤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以穿越历史雾霭、发掘出沉默在浩渺历史时空中的真相,这样更能解释那个荒唐时代的人的病态心理病症。
小说《人寰》是严歌苓的创伤记忆,她采用儿童视角和从国外归来的四十多岁女人的视角,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切入,深入开掘人性、文化心理,展开对个体生命的伦理关系思考。初看这部小说,读者可能会将它与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联系起来。但是贺叔叔与“我”的关系并不是《洛丽塔》式的肉欲沉迷。在《洛丽塔》中,纳博科夫有意将一切社会化场景从小说中抽离出来,而让主人公的心灵化低语集中到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变态迷恋和肉体沉沦上,不管纳博科夫用怎样华丽的语言表达了亨伯特的爱与忏悔,也无法改变作品中的阴暗本质,洛丽塔只是一个符号化的美少女,仅作为性存在,作为肉欲的承载者存在,是男性欲望化的自然物体,缺乏内心语言的呈现。而小说《人寰》则描写“我”长达几十年的少女梦幻式的情感体验[2]。作品以“我”为叙事者的视角展开,六岁的小女孩与英俊朝气的贺叔叔不期而遇,那份看到灵魂深处的心灵沟通是带了当事人多年的成长经验和领悟的。青春女孩顺着自己的生命轨迹长大、恋爱、结婚、出国,离贺叔叔越来越远。然而这份双方心知肚明的柏拉图式的爱一直守候在他们身边,因为现实条件的不许而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薄雾。
二、历史叙事
历史叙事是从文学的角度对历史事件的阐释和评判。决定历史叙事的关键在于历史意识和历史观念。在新历史主义者看来,历史的所谓客观性与真实性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历史在选择史料时常常会有意无意地附和主流意识形态,写作历史者也难以避开个人喜好,从而在历史描述上留下自己的主观印记。他们极力彰显历史差异性、片段性与不连续性的方面,关注“通史家所不屑或难以发现的小问题、细部问题和见惯不惊的问题上”[3]。
作家们对历史文献表现出极大的不信任,有意拆解历史,从民间小人物的记忆里追寻真相,或者干脆虚构历史、效仿历史。在这样的尝试中书写历史与人性,在破碎的叙述中艰难打捞深埋在历史黑暗处的所谓真相,在此过程中,完成对历史和人性的反思与剖解。
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知识分子被称为“士”,要求其具备一定的才华,以天下为己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和严格的道德自律等高尚品格。然而,“文革”带给中国知识分子身与心的双重苦难折磨,使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士”在政治和欲望的冲击下溃不成军。
三、两个知识分子:父亲与贺叔叔
“我”的父亲与贺叔叔的交往是叙事主线。贺叔叔从部队转业到父亲所在的城市主持宣传工作,粗通文墨,渴望更大的文名,于是他利用了父亲。父亲的家庭出身不好,还经常写一些杂文,这使他在“反右”斗争时处于危险的境地。负责审查作家政治态度的贺叔叔保护了父亲,使他免于戴上“右派”帽子。出于传统知识分子性格中的知恩图报思想,父亲主动提出帮助贺叔叔写作,费尽心血和才华用四年的时光写成了一部百万字的巨著。这实际上是两人在等价交换:贺叔叔利用权力给父亲一家政治安全保障,父亲成为贺叔叔的文学苦力,为他捉刀代笔。在贺叔叔看来这是理所当然,是付出后得到的回报。然而父亲心中极苦,充满了不平与怨气。在“文革”中贺叔叔的批斗会上,从未打过人的父亲居然打了贺叔叔一记耳光。他是为这份屈辱的劳役而打的,而人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撇清关系。这使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微妙。这记耳光使父亲看到了自己人格中的卑劣,也使贺叔叔坐了三年牢,被打断一根手指并发配到贫瘠之地给看瓜人当下手,受尽折磨,尝遍各种苦。从此父亲的后半生一直活在愧疚之中。“文革”结束后,为了赎罪他又开始为贺叔叔写作。
贺一骑这个知识分子形象在作品中具有非常复杂深刻的意蕴。他爽朗的笑声、从栅栏轻盈的一跳、意气风发的精神状态、对体嗅的精心处理以及发自内心的快乐等都显示出他是一个有权力、有名望、有力量的男人。他的经历充满传奇,从小乞讨长大,十四岁参加革命,十八岁扫盲,二十岁写作出名成了小说家,唯一亲手动笔写的是自传体小说《紫槐》。他的这些经历使他成为新中国建立后新的审美标准的模板,他并不是坏人,只是精明世故、通晓权术之人。他施恩是要图回报的,把一切都看作交易。而父亲却是个不通世故的天真之人。打了贺叔叔耳光后,父亲也被发配到“五七”干校。
传统的知识分子的品格要求父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要求他具备君子的人格,刚正不阿,不依附权贵,不溜须拍马[4]。然而现实生存却要求他屈服于权力,屈辱地为他人默默写作。两者之间的撕扯就体现在父亲的尴尬举止、突然的大笑、窘迫的表情以及他的依旧洋派却已陈旧的穿戴上。父亲的背越来越驼,意识到自己驼背后的挺胸“实际上是耸了耸肩”,还有他不自在的仅用双脚外侧撑着地面的站姿和一副对悲哀事物准备就绪的眼神,总是用咋咋呼呼的哈哈大笑掩饰自己的软弱,一被追问就会出现目瞪口呆的瞬间,一双眼睛鼓胀,这完全就是一只暴风雨来临前预感到穷途末路的兔子,在气息奄奄地等待。父亲的服装外貌就是他灵魂人格的外观,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整体形象漫画式的表现:委曲求全,卑微畏缩,缺乏尊严和骨气。
父亲清高孤傲,追求高尚的精神修为,而与贺叔叔的交往却将他从云端拉入凡俗,他带着羞愧和不屑去争取一些现实利益的时候,往往是他内心挣扎最为激烈的时候。若争,倍感无地自容;若不争,深感郁闷难当。父亲缺乏奋起反抗的勇气,也缺乏孤傲挺立的骨气,为求得一份安稳,他自愿出卖自己的才华,一再为贺叔叔卖命。他成为那个时代大陆知识分子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寓言。小说《人寰》可以被看作是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陆知识分子的集体审视,他们是苦难的受害者,也是制造者。他们因自身人格的缺陷而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知识分子的灾难,贺叔叔和父亲是其中两种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身不由己地被各种浪潮拍打锻炼,从思想到灵魂到身体都有炼狱般的历练过程:他们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有原罪的,因而需要悔过认罪、重新做人,所以在政治运动中,他们都是从悔过开始、认罪服罚而结束,传统的“士”的骨气和骄傲荡然无存。他们之间奇特的纠葛书写了当年那段荒谬的历史。男人之间的友谊被政治篡改,传统的君子扶危济困的侠义风范掩盖了掠夺和虚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德表象下是相互利用,所以小说中的“我”一再说到“他们之间向来就存在着一点儿轻微的无耻”。这种人与人之间相互利用以及背叛不仅仅局限于那个特殊年代,作者在小说中还叙述了六十八岁的舒茨教授和四十五岁的“我”之间的忘年恋,是对贺叔叔与“我”、贺叔叔与父亲关系的集合。小说中的“我”悲哀地发现“我”和舒茨教授之间与“我”父亲和贺叔叔之间具有十分相似的人物关系:一方给予恩典庇护却含有讹诈和奴役;另一方却满怀廉价的感恩和付出过重的人格代价,这恰恰揭示出人性的阴暗面是不分国界、没有时间限制的。
四、“你—我”对话反思体
作家严歌苓在小说《人寰》中运用灵动跳跃的文字以及与读者交流的写作方式,对人物的心灵深处进行挖掘和剖析,十分引人入胜。两个叙事者现身,分担讲述、评论思考和言说各个功能,形成众声喧哗的效果及对话、述说与描述的复合叙事方式[5]。采用“你—我”对话体,实际上也构成了与读者的一种潜在对话关系,读者在阅读作品的同时,自然被置于叙述者的对面,开始了心灵的沟通与交流。读者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情感思绪融入了作品,与叙述者一起展开追踪和探讨,并以一种言谈性的叙述话语模式形成了对历史的层层诘问和思考。而独白处往往更加心灵化,是对细小物象和感觉的精准把握。个人经验的吐露使写与读双方变得亲近而平等,距离感消失,倾听成了一种姿势。这种“你—我”对话反思体在严歌苓特有的语言魅力作用下,别具一种撼人魂魄的效果。她不断将当代推回历史,又不断从历史拉回当下。“我”在观察历史中的人物,历史中生者又与死者相照面,从死者的遭遇和生活中获得思考。
《人寰》创作于1996年,小说以心理学治疗中谈话治疗法的病历记录的形式完成。作者一开始就使故事置身于与心理医生交谈的语境,这样的处理是为了自如地穿行于过去和现在,几乎没有痕迹就将讲述的现场和过去的经历之间搭上了一座桥梁,进入记忆尘封中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和灵魂最隐秘的地方。而四十五岁的中国女人用英语向异国的心理医生讲述自己在中国的人生经历,使叙述有了一种奇特的张力[6]。由于中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中国女子不得不边讲边阐述,以缩小文化差异带来的理解方面的分歧。“我”对中西文化的差异是了然于心的,但是讲述出来却相当困难。“我”躲在英文的讲述里,对着一个不了解文化、政治背景的人讲述一个爱情故事,但这个爱情故事离不开特殊的政治背景和时代环境。“我”不得不重新命名,解释那些她早已十分熟悉的词语,这使她的语言有了陌生化的效果。对于一个耳熟能详的名词,我们就如从未见过一般,以外来人的耳朵再听一遍。例如对“朋友”的解释:“一种耐人寻味的人际关系。最好的,也最坏的人与人的共存局面”。因为要对一个西方国家的心理医生讲述,所以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名词都被一一陌生化了,被重新赋予意义,在这个过程中它们有了新的使命,我们从这些词语的解释中就能发现生活的真相,那些被时代话语遮蔽了的荒谬。严歌苓常常在作品中用中英文不同的角度解释一个词语,这使她作品涵盖的内容拉得很宽,中西文化的碰撞、斑驳的文化现象都凸现出来。当说到“遗弃”时,写道“遗弃这词还是美国人的生动:dump。自卸卡车倾倒垃圾,垃圾处理还有更好的:排泄。美国人是痛快的。Dump的生动有力使我内心的那点自作多情、自以为受伤者而端着的凄美姿态显得很愚蠢”[7]。
五、结 语
总之,有时作者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一个俯视的高度来看待这段苦难的历史,从某种程度上说她采用的视点就是历史本身的视点,是涵纳了历史的具体现实性和纵深感的。历史的现实发展毫无疑问已经在一个相当高的程度上超越了那些苦难的岁月,相对于历史的发展,这些岁月不过是一个瞬间。历史超越了有限,永远的是进步,是真善美,是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这种叙述技巧在她后来的作品中也有运用。她以敏锐的眼光有效利用了有关素材,虚构与非虚构交叉进行,鲜活地再现了历史,并使一系列问题凸现出来。在主要线索和结构的中心,又有非常广泛的辐射,涉及众多因素,形成了一个故事与审思互相渗透的框架,读者可以从这个框架的各个角度,跟随人物命运的起伏,透视历史狰狞的一个层面,重新看到被主流历史所掩盖的罪恶。
[1] 王岳川.新历史主义的文化诗学[J].北京大学学报,1997(3): 23-31.
[2] 严歌苓.人寰,海那边[M].南京: 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4-5.
[3] 顾晓鸣.犹太:充满悖论的文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25.
[4] 刘桂茹. 论严歌苓的“文革”叙事[J]. 江汉论坛,2015 (2): 87-90.
[5] 陈彦诺. 严歌苓小说的叙事结构分析[J]. 名作欣赏, 2015 (17): 30-31.
[6] 耿新. 叙述的张力——从《人寰》 看严歌苓小说的叙述特色[J]. 枣庄学院学报, 2011 (3): 27-30.
[7] 严歌苓.也是亚当,也是夏娃[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0:2-3.
Reflections of Intellectuals in Ren Hu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Narration
JIANG Xiu-f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Lanzhou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Lanzhou Gansu 730020, China)
Yan Geling created the dialogue narrative pattern to analyze and explore the two intellectuals in her novelRenHuan. The two characters were passively involved in the complicated political movement and tortured, even without the value and dignity of the people. The writer formed a sort of rethinking historical culture pattern in the novel. She chose the typical history as an environment of exploring human nature and culture to rethink the history. The intellectuals in the novelRenHuanare analyzed and discussed in this articl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narration.
historical narration; intellectuals; reflections; human nature
2016-03-17
蒋秀凤(1979—),女,甘肃张掖人,讲师,从事文学及翻译研究。
I106.4
A
1673-0313(2016)04-008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