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车夫
——诗歌中的一个原型意象
2016-03-16宁蒙
宁 蒙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人力车夫
——诗歌中的一个原型意象
宁蒙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150080)
[摘要]人力车夫是“五四”时期进入文学的一类劳工形象,表现人力车夫的诗歌特点鲜明,意义突出,并且使“人力车夫”逐渐成熟为一种原型意象。文章透过诗歌表象,剖析人力车夫这一原型意象从孕育到生成的过程,探究人力车夫这一原型意象的生成奥秘。
[关键词]人力车夫;原型意象;新诗
五四时期,描写人力车夫的诗歌不胜枚举,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于文坛。胡适的《人力车夫》、沈尹默的《人力车夫》、刘半农的《车毯》、陈南士的《走路》、顾颇刚的《春雨之夜》……除了诗歌,人力车夫作为一种题材进入了不同的文学领域,包括小说、戏剧、文学评论,人力车夫几乎成为一个时代的典型性题材。
每种体裁都有它自身的特点,小说细致丰富,戏剧直观易懂,评论犀利深刻,而诗歌这种文学形式对人力车夫的刻画意义非凡。新文学运动首要的任务就是推翻旧文学,建立新文学,在几千年的文学史里,诗歌一直保持着“阳春白雪”式的高雅姿态,在破旧迎新的五四时期,诗歌最先改革,于是白话诗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诚然,形式上的改革是不够的,新文学要做的工作不但要以白话文取代古文,还要使诗歌内容平民化,成为平民文学,所以,人力车夫作为一种意象进入新诗,在这种新旧更迭中,人力车夫这一意象从出现至经典化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人力车夫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频率之高,代指意义之深,逐渐演化为一种经典的文学意象——原型意象。
荣格和弗莱分别在《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和《作为原型的象征》中界定了原型。荣格称原型是反复发生的领悟的典型模式,是种族代代相传的基本原型意象。 诗歌则是意象最好的承载形式,本文以五四时部分新诗为例,分析人力车夫是如何演变成一种原型意象的。
一、意象的孕育
(一)民国时人力车夫已形成规模
作为一种原型意象,人力车夫必须具有普遍性,这一普遍性首先体现在人力车夫的数量上。人力车也叫东洋车,是1874年由日本传入中国,直到1909年人力车升级,才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交通工具,人力车夫也形成规模,成为了处于社会底层的一大特定群体。20世纪20年代初期全国有50多万人力车夫,它的普遍程度应该和现在的出租车一样。北京是中国人力车的发源地,据20世纪30年代的资料显示,车夫占北平总人口的1/10以上。不仅仅在北京,30年代的人力车己经遍布上海、广州、武汉等全国大中城市,成为中国城市中重要的交通工具。1928年,上海人力车己达36 280辆,虽不及北京,但数量上也是极其可观的。从这些数据显示看,人力车夫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产业工人,但却以使用范围之广,从事人数之多成为不容忽视的劳动群体,这也是人力车夫得到重视的一个原因。
(二)“劳工神圣”的文学创作理念
1918年,周作人发表《人的文学》,提出以人道主义为文学之本,试图将19世纪欧洲文学发展中起过重大作用的人道主义直接移用于中国新文学,使文学革命内容更加具体化。“平民文学”的思想观念盛行一时,作为平民代表的“劳工”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劳工神圣”的口号也成为中心意识形态,蔡元培评论说:“劳工神圣!劳工神圣!劳工神圣!与劳工为伍!与劳工为伍!这种声浪,在杂志界和报章上也闹得够高了,一般讲新文化的青年,都不免掉要讲几句。”在启蒙文学思潮的影响下,“劳工神圣”“平民文学”以及文学研究会提出的“血与泪”文学都直接影响“人力车夫”形象的塑造,在这股思潮的驱使下,作家们的创作日益倾向劳动人民,以劳动人民的生活思想为主要题材。北京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聚集了大批新文化的主力,然而受到社会条件限制,在北京这个经济并不算发达的城市,真正的产业工人数量很少,相比之下,每日行走于大街小巷的人力车夫就受到了重视,作家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接触,遂使人力车夫成为五四劳工文学中最重要的形象。
人力车夫进入人们的视野是从《新青年》杂志发表的三篇“人力车夫”形象为主的文学作品开始的,胡适、沈尹默、鲁迅三位文学大家共同关注了人力车夫这一社会底层群体,引发了文坛对“人力车夫”这一类人物形象的关注。知识分子注意现实生活的底层群体,并力图展示这类人物的真实生活,才使这一形象能在新文学的领地上占有一席重要位置,这一形象代指的意义并不局限于他本身,人力车夫几乎就是贫困劳工的代名词。“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他们既可以看清社会百态又比别人更能体会人世凉薄,可以这样说,人力车夫的苦难是那个时代底层贫困劳工苦难的一种浓缩,现实中极为普通的车夫,经过文人的艺术提炼改造成为最能代表劳工的典型人物,因此从人力车夫身上折射出的社会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
二、意象的萌芽
倡导诗界革命的黄遵宪就曾多次以诗歌形式来歌咏人力车,“滚滚黄尘掣电过/万车轂击复竿摩/白藤轿子忽灵闭/尚有人歌踏踏歌。”这首诗赞扬了人力车的速度和使用的便捷,在他的作品中,可以透过作为新事物代表的人力车窥见中国都市化社会的繁荣。吾庐孺在1910年写的《人力车》中说:“短小轻盈制自灵,人人都喜便中乘。自由平等空谈说,不向身前向弟兄。”这首诗歌运用了前后对比的手法,一、二句道出了乘客乘车时的欣喜之情,但在人人口中都倡导自由平等的时代却忽视了对人力车夫压迫的存在。这一时期,人力车夫初入人们视野,这一意象的轮廓也较为模糊,当自由平等的思想被引入时,诗人们对车夫的评价发生了改变,由赞扬转为同情,真正迎来这一意象繁荣的是五四时期。
1918年,胡适和沈尹默的同名诗歌《人力车夫》先后发表,这是人力车夫首次清晰明确地出现在诗歌中,正值新文化运动的热潮期,两首诗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作为中国新诗第一人,胡适大胆将戏剧引入诗歌。客问车夫:“今年几岁?拉车拉了多少时?”/车夫答客:“今年十六,拉过三年车了,你老别多疑。”对话是戏剧最常见的写作方式,而该诗中诗人运用了大量的对白,一个刚满十六,饥寒交迫的小车夫跃然纸上。前面的一段引文与正文之间形成了悖反的效果,法令明文规定“十八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皆不得为人力车夫。”这让准备乘车的客人心有不忍,可是车夫却说“我半日没有生意,又寒又饥,你老的好心肠,饱不了我的饿肚皮”,客人上车是对小车夫的同情,不上车亦然,两害相较取其轻,最终客人决定照顾他的生意,上了车。客人对小车夫的怜悯和上车与否的内心挣扎亦是读者的感受,不由心生对人力车夫的同情,这也初步阐释了人力车夫的形象意义。
沈尹默则纯用白描,直接突出了严冬的背景:日光淡淡,白云悠悠,风吹薄冰,河水不流。这两句颇具古体诗意味,与后面的白话诗句形成了诗歌内部的张力,在寒冷的冬日,“身上冷不过”是人的普遍感受,而身着单一的车夫“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坠”,这冷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高强度的劳动使得车夫虽穿着破单衣却大汗淋漓,矛盾的结构和内容突显了车夫生存的窘境。刘半农的《车毯》有“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味道,车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因怕脏了毯子宁可冻着身子,读者不免心酸。
这几首诗歌开启了人力车夫进入文学史的大门,有开辟洪荒的作用,诗人运用不同形式,从不同层面切入,让读者了解了一个生活凄苦,饥寒交迫,被压迫的弱势群体——人力车夫。以底层人物入诗,采取白话形式,也符合五四时期对平民文学的倡导。但此时处于草创时期的人力车夫意象存在一定的局限,形象塑造扁平,对人力车夫的刻画仅限于揭露其恶劣贫穷的生活状态,为的是引起读者的共鸣,为新文化运动推波助澜,所以人力车夫这一意象仅仅停留在受苦受难的表象上。
三、原型意象的生成
“他并没有预知将要向这条路奔去/他不见得喜欢向这条路奔去/他奔的路,由命运指挥着/我袋里有铜子,数目足以付他的索价/坐上他的车子/他就努力的盲目的/向我所要走的这条路奔去。”稍晚发表的叶圣陶的《人力车夫》与以往诗歌不同,在注重人力车夫凄惨生活的同时,也关注了车夫的精神状态,车夫被单调无趣生活的折磨,车夫被动麻木,听由乘客指挥,表面上写了人力车夫工作的乏味,剥离表象,我们看到了车夫盲目的人生。
闻一多《天安门》和《飞毛腿》这两首诗也体现了诗歌的戏剧化,口语和俗语的运用也为诗歌增色不少,《天安门》整首诗都以一个车夫的身份来叙述,边拉车边对客人讲学生被镇压的场景,但着眼点并不在故事情节上,而是通过语言反映了人力车夫对学生起义和革命的态度,五四之初,劳工神圣的口号提出,“血与泪”的文学思想,都引导读者认为:人力车夫是受苦受难的底层人民,我们所要做结束社会对他们的压迫。诗歌采取戏谑的手法体现了五四时期启蒙者遇见的窘境,面对启蒙者的种种努力,被启蒙者通常的状态是麻木和疑惑。当学生为了社会上种种不公抗议遭到镇压时,得到的却是车夫的恐惧和不解。《飞毛腿》写的是一个有追求,带点文学色彩的青年车夫的悲惨命运,“‘天为啥是蓝的?’没事他该问你。/还吹他妈什么箫,你瞧那副神儿,……擦着擦着问你曹操有多少人马。”年轻车夫与其他车夫有所不同,有思想,可能还有一片“自己的园地”,但仍然无法摆脱贫穷的命运,这一形象的塑造更令人凄然,命运弄人,生活无奈。这两首诗与之前的诗歌大相径庭,对于人力车夫思想的体现是诗歌最重要的意义。
卞之琳的《酸梅汤》写于20世纪30年代初,借一位车夫和卖酸梅汤老人看似幽默,实则无奈的调侃,展现了各自对现实的失望。深秋已至,车夫没有客人,酸梅汤也无人问津,他们的生活一样惨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今年这儿的柿子,一颗颗/想必还是那么红,那么肿,/花生就和去年的总相同/一样黄瘪,一样瘦。”“只有你头上倒是在变/一年比一年白了。”这首诗体现的不单单是两个人的生活,而是整个底层社会的缩影。结尾处“最后一杯了。……啊哟,好凉!”酸梅汤凉了胃,也凉了心,这正是灰暗时代对人情绪的浸染,悲凉的心境由个人扩展到了时代。臧克家的《洋车夫》写出了人力车夫雨中等客的情景,着重表现其灰色精神特征。环境的恶劣更加突出了车夫的无助,明明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不大可能会有客的,却全然不顾,像一只水淋的呆木鸡一样,仍然固执地等待着。“一片风啸瑞激在林梢,/雨从他鼻尖上大起来了,/车上一盏可怜的小灯,/照不破四周的黑影,/他的心是个古怪的谜,/这样的风雨全不在意,/呆着像一只水淋鸡,/夜深了,/还等什么呢?”
《酸梅汤》《洋车夫》这两首诗共同构成了这一时期作家对车夫形象描写的特征:生活上贫穷困苦,精神上逆来顺受。这一时期人力车夫的形象已经成熟,正如鲁迅所言,精神上的麻木比身体上的虚弱更加可怕。人们对这一意象的所指赋予更多意义,他代指的不但是底层人民受压迫、恶劣的生活状态,更是被启蒙者麻木、暂时做稳了奴隶这种精神实质的真实写照。
20世纪40年代郑敏诗歌中的“人力车夫”形象己经不单单是一个人物形象,他可以看做是一个民族的化身。在与之前以人力车夫为体裁的诗作对比中,郑敏独有的对车夫形象的挖掘和出色的演绎使现代文学最后的车夫形象闪耀着夺目的光芒,成为经典。
人力车夫作为原型意象,生成于五四启蒙思潮下,虽然每位诗人都运用自己的言说方式阐释,但原型把一首诗和其他的诗联系起来,在诗作中,人力车夫这一意象或多或少都体现了启蒙主义的色彩。五四时期启蒙者采用的启蒙方式是导师式的,是知识分子对于民众的救赎,启蒙者希望通过自己对民众的引导,唤醒民众麻木的灵魂,所以无论是萌芽期对车夫生存状态的启蒙,还是成熟期对车夫思想的启蒙,甚至后来透过车夫对整个时代的启蒙,人力车夫的最终指向是相同的。
1949年后,人力车行业作为社会不平等现象被政府取缔,人力车就此退出历史舞台,但“人力车夫”这一原型意象的作用并没有停止,无论是建国后对人力车夫的描写,还是新时期带有“草根性”和“底层写作”中对这一意象的追溯,无一不体现这一意象的深远影响,当时跨千年、地距万里的诗人在交通和信息技术很不发达的时代和地域不约而同地使用相同的意象时,人们发现,这些意象是人类文学整体的模式、程式和原型象征,是一种一代代流传下来、可以交流的玄妙符号,这就是原型意象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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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庆
[文章编号]1004—5856(2016)08—0064—04
[收稿日期]2015-10-19
[作者简介]宁蒙(1989-),女,黑龙江牡丹江人,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26.1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6.08.016
“Rickshaw Puller”——A Prototype Image in Poetry
NING Meng
(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Abstract:The rickshaw puller is a classic literary image since the May 4thPeriod. The poems of this theme have clear characteristics and meaning which made this image a prototype. The process of the formation of this image is analyzed to explore the reason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is image.
Key words:the rickshaw puller;the prototype image;the new 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