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游》“三餐”释论
2016-03-16刘文元
刘文元
(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系,湖北 武汉 430074)
《庄子·逍遥游》“三餐”释论
刘文元
(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系,湖北 武汉 430074)
王先谦等人释“三餐”为“竟日”乃误读了“莽苍”及周人两餐制所致;陆长庚等将“三餐”解为“夕饭”“一饭”虽体现出庄子本义,但曲解了“餐”“飧”二词之别;释德清等人释之为“饭三盂”则与庄子本义不合;金景芳等人解之为“三食”“三饭”乃受周礼所启发,但其语境未必符合《庄子》原义。按照周人生活习俗、《逍遥游》的文义及“三”的特殊意义,“三餐”应释为“吃三把饭”。
《逍遥游》;莽苍;三餐;三饭;三
一
《庄子·逍遥游》中的“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中的“三餐”一词的注释主要有以下几种:[1-6](1)“竟日”或“一日”。林云铭、刘凤苞、王先谦、陈鼓应、曹础基等人持此说,此为主流解释;(2)“夕饭”。陆长庚、潘基庆、陆可教、张栩、杨起远等人持此解;(3)“一饭”。释德清、高秋月持此解;(4)“饭三盂”。宣颖、阮毓崧持此说;(5)“三食”。成玄英、沈一贯持此说;(6)“三饭”。陈懿典、张四维等人持此说;(7)三抟饭。钟泰持此说;(8)“三口饭”或“三把饭”。金景芳持此说。然则,“三餐”究竟为何义?依笔者,不从《庄子》文义、古制、训诂等入手恐难获其解。
二
诸家将“三餐”解为“竟日”者不合周制:“三餐”是为“适莽苍”而备,故莽苍的远近决定“三餐”的数量,由此理解“三餐”的含义首先要确定“莽苍”的含义。诸家注“莽苍”为草野之色或近郊之色,前者以崔譔注为发端,后以司马彪、成玄英等为代表并多为后世诸家采之。按:《方言》释“莽”为草,《说文·草部》释“苍”为草色,《集韵·唐韵》云“莽,莽苍,草野之色”。可见崔注乃采“莽苍”本义,学者对此无所质疑,而对成氏之注的怀疑主要依据是近郊在百里之外,故与《逍遥游》下文“适百里者”相冲突。由此怀疑“成玄英不仅厚诬古人,而且与庄子下文相扞格”。[7]但依笔者看法,此乃误读“莽苍”所致。理由如下:其一,周代以“体国经野,设官分职”(《周礼·春官》)的方式经略国家,国、野之间看似有严格的距离分界,如《说文》云“郊,距国百里为郊”,《周礼·地官·司徒》载周代封疆按爵位大小自五百里始按每爵百里递减,《司马法》将每国以百里相距且将每国详分为国郊、州、野、县、都,《诗经·鲁颂·駉》孔颖达疏及《尔雅·释地》对疆域的划分更细密。但是,如此整齐划一的国野制度非西周所实有,而是儒者所拟设的理想社会:因古制简单,越细密化越失真。[8]其二,国、郊的距离很小。虽然郑玄注《周礼·春官·肆师》云“远郊百里,近郊五十里”,但据孔颖达疏《左传·隐公元年》云“天子之城方九里,公七里,伯候五里,子男三里”可知,周代城邑甚小而近郊更近:“百里之国,二十里之郊;七十里之国,九里之郊;五十里之国,三里之郊。”(《周礼正义·卷二十四》)据考证,周代首都不过五到十万人,最小的县邑或在十户到百户之间。[9]《左传·闵公二年》载狄人破卫都后其遗民五千人而立新都即为明证。其三,国、郊乃相对而言。郊“谓乡与遂相交接之处也”(段玉裁《经韵楼集》),“郊以内而言之,称内为国,城外为郊”(焦循《群经宫室图》),而城中国人按乡里编制也称为乡人,乡里包括郊区,故郊仅仅是指城郭之外与野相交的那片直辖土地。[10]此处以挖沟封土、植树为标志。《周礼·地官·大司徒》云:“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树之……凡造都鄙,制其地域而封沟之。”另据《诗经·定之方中》可知,国野结合处为农村的桑田,故卫文公可“降观于桑”。如此,城外就是郊,“适莽苍者”从城门出发即到近郊,而近郊确有草木之色,但非支遁所坐实的“冢间也”(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音义》)。其次,将“三餐”释为“竟日”,是以后世流行的一日三餐制来揣测周制。周代盛行两餐制,早餐叫饔,晚餐叫飧或餔(《说文·食部》:“飧,餔也。”)。孙奭注《孟子·告子》“无诸侯币帛饔飧”句指出:“朝食曰饔,夕食曰飧。”赵岐注《孟子·滕文公》“饔飧而治”云:“朝曰饔,夕曰飧。”《说文》段注:“朝食饔、夕食飧。”从“餔”可知晚餐的具体时间。《说文》:“餔,日加申时食也。”《战国策·中山策》云:“饮食餔馈。”鲍彪注:“申时食也。”申时即下午四五点。周代亦有三餐制,但仅限于王及诸侯。《周礼·天官·冢宰》云:“王燕食则奉膳、赞祭。”孔颖达疏:“天子与诸侯相互为三食,故燕食以为日中与夕。”《战国策·齐策四》虽有“士三食不得餍,而君鹅鹜有余食”之语,看似普通人一日三餐,但不过为激愤语而已,反衬出二餐制的普遍性。
从《逍遥游》文义上看,“三餐而反腹犹果然”旨在诠释“小知不及大知”。《逍遥游》以大鹏南溟起篇以示“圣人必深蓄厚养而可致用”,[4]而亦不作为反衬者的“之二虫”以喻“小人以目前而自足也”。[4]“所适弥远,则聚粮弥多”(郭象《庄子注》),故吃得越少越能反衬出“之二虫”者的无知。由此,笔者认为将“三餐”释为“竟日”或“一日”的主流解释最不合理,而宣颖等人将“三餐”释为“饭三盂”亦不合理:此说虽明了“三餐”实为“餐三”之义,但宣颖为佛教人士,以盂为盛饭之器,三盂饭自不会少,故与庄子本义相牾。
从训诂上讲,陆长庚、林希逸、宣颖等人将“餐”解为“饭”是源于“餐”“饭”的互释性。《玉篇》云:“餐,饭也。”孔颖达疏《魏风·伐檀》“不素飧兮”云“飧是饭之别名”,故“饭”“餐”“飱”无异。诸家虽释“餐”为“饭”,但其意各不相同,故需考辨。(1)陆长庚等人将“三餐”解为“夕饭也”源于注庄者不分“餐”“飧”之别。《正字通》指出,飱,“俗飧字”。如此,“飧”为“飱”的俗字,而“飱”“餐”为异体字(《集韵·魂韵》云:“飧,或作餐,通作湌。”),故“餐、飧形近故或作‘飧’”。[11]此盖陆长庚等人解“餐”为“飧”即“夕饭”之理据。但王念孙在《读书杂志·荀子第一·劝学·不道》中已指出此乃误用:“飧、餐二字皆异音异义,自《尔雅》、《释文》始误以餐为飧,而《集韵》遂合餐飧为一字。”《说文解字·食部》段注亦云:“《郑风》、《释言》、《音义》误认‘餐’爲‘飧’字耳,而《集韵》、《类篇》竟谓‘飧’、‘餐’一字。”实际上“餐”“飧”所指不一:飧,《说文》不收,《经典释文》注《诗经》“不素飧兮”时引《字林》曰“水浇饭也”,意为“投水于中解散”(《雅释·饮食》)的“水和饭也”(《玉篇·食部》),类似稀饭类。其次,陆注有多处不通:既释“三餐”为“夕饭”,又云“朝往夕归,腹犹果然充实”,[1]如此“夕饭”应为早饭;“适至近之地”却需“朝往夕归”,甚不合理;释“三餐”为“夕饭”实则未解释“三”义。(2)张栩将“三餐”解为“晚食”[1]与陆氏无异,但却无路遥之义,反而恪守了庄子本义。(3)陈懿典云:“朝往夕反不过三饭,而腹犹果然,充实未尽之消也。”[4]其实还是一日三餐之义。(4)从张、郭、林等人均强调路近和轻松、不屑的语气,倒接近于本文所云的“三饭”义(见下文),此“三饭”自非《论语·微子》中作为“以乐侑食之官”(何晏《论语注》)的“三饭”。
释德清、高秋月将“三餐”释为“一饭”,似受明人“夕饭”之启发:“夕饭”从次数上说也就是一顿饭。此释强调了莽苍之近、所需时间短的特点,亦将蜩与学鸠目光短浅、苟安于眼前的心态吻合,故较接近庄子本义,但变“三”餐为“一”饭亦难逃篡改原文之嫌。
钟泰以“三抟饭”来解“三餐”:“古者抟饭而食,一抟食为一飡,三飡而告饱,故一飡实一饭也。”[5]抟饭指“取饭作团”(孔颖达疏《礼记·曲礼上》“毋摶饭”),“三餐”即“三抟饭”,而“若取饭作团则易得多,是欲争饱,非谦也”。[5]故钟泰以三抟饭来解“三餐”已违古义,亦与庄子以蜩与学鸠之无知、无积来反衬大鹏之义不合。
成玄英、沈一贯将“三餐”解为“三食”其意不明。但从其云“来去三食,路既非遥”、[1]“无待于具粮也”[4]看,“三食”定非今天意义上的一日三餐,但从孔颖达疏《礼记·曲礼》“三饭,主人延客食胾”云:“食,饭也……三饭,谓三食也”可知,此“三食”盖为《礼记》《仪礼》等书所载的“三饭”义,但其三饭之义却于此不便随意揣测。
金景芳先生认为,“三餐”为“三口饭”或“三把饭”“三抓饭”,[6]其根据是“饭”“餐”的互释性及“三礼”中所载的“三饭”说及贾公彦等人的注疏。笔者认为,金先生确实道明了“三餐”之少的实情:郑玄注《仪礼·少牢馈食礼》“尸又食”云“小数曰饭”,贾公彦疏:“据一口谓之一饭,五口谓之五饭之等,据小数而言,故云小数曰饭也”。小数指吃的次数,故“三餐”是吃了三口饭。因礼作为“体情”(《春秋繁露·天地施》)者要“终乎悦校”(《荀子·礼论》),绝非强迫人吃,何况食礼不可能举行几天,故三饭、九饭必定是象征性吃一点。就此而言,将“三餐”释为“三口饭”之类看似合情。但笔者同时认为,以周礼之“三饭”来解释“三餐”忽视了三点:一则,用于特殊的时间与场合的周礼与《逍遥游》中所云的日常生活有异;二则,周礼所载的“三饭”乃针对主人劝客或劝“尸”进食而言,即三饭、九饭等“皆因侑更食之数”(刘宝楠《论语正义·微子》)。此乃主人出于关心的劝客之举。《礼记·玉藻》云:“君未覆手不敢飧,君既飧,又饭飧。饭飧者,三饭也。”孔颖达疏:“礼,食竟,更作三飧以劝助,令饱实,使不虚也。”如此“三饭”只是主人在客人吃完后出于礼节和关怀而劝客再食,其食之数量即为“三饭”:此点孔颖达疏《礼记·玉藻》“饭飧者,三饭也”时所讲甚明:“三饭并谓飧饭也,谓三度飧也。”“三度飧”意谓“三进食也”(王夫之《礼记章句·曲礼上》)。故“三饭”为补充正餐不足所用。然则,“三餐”应释为吃完正餐后再加三次类似稀饭类者(有学者将“三餐”解为“喝过几口稀汤饭”[9]有些断章取义)。如此的“三餐”与庄子以吃少反衬小知之义实在相远。三则,周礼的“三饭”之说暗含着有客人在场。《史记·礼书》云:“三侑之不食。”司马贞《索隐》云:“礼,祭必立侑以劝尸食,至三饭而止。每饭有侑一人,故曰三侑。既然劝尸,故不自食也。”“侑”即劝食义,若无客人在场则劝客“三饭”则无从谈起,而《逍遥游》所说的普通人家吃饭未必有三人立于侧以劝客的排场。
三
综上,王先谦等人释“三餐”为“竟日”乃误读了“莽苍”及周人两餐制所致;陆长庚等将“三餐”解为“夕饭”“一饭”虽却能体现出庄子本义,但曲解了“餐”“飧”二词之别;释德清等人释之为“饭三盂”则与庄子本义不合;金景芳等人解之为“三食”“三饭”乃受周礼所启发,但其语境未必符合《庄子》原义。故笔者认为,理解“三餐”的含义还应从周人饮食习惯入手。周人以手抓饭吃:“凡取饭于器中皆以匕,而承之皆悉以手。其未食者先盥其手,将食则仰手而奉之,既食则覆其手以弃余粒。”[12]孔颖达疏《礼记·曲礼》“共饭不泽手”句云:“古之礼,饭不用箸但用手。”郑玄注《仪礼·士虞礼》“尸饭,播馀于篚”云:“古者饭用手。”王夫之《礼记章句·曲礼上》解“勿抟饭”时云“以手抟聚之,易多食也”与钟泰的抟饭说均透露出周人用手抓饭的实情。据此“三餐”确可解释为以手抓三把饭。又,“三餐”实为“餐三”之倒文,即此处的餐为动词。“三餐”即“吃三把饭”。
需补充说明的是,庄子为何在明知周人普遍为二餐制的情况下却言“三餐”而不言更多?笔者以为原因应追溯到道家。“三”在道家那兼具本体论与生成论的双重意义,乃为一系列动作的阶段性完成之标志。《道德经》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云阴阳二气,此“和”即《庄子·田子方》所运的“交通成和而物生焉”之和,此乃阴阳交合后的冲气即“三”。在道家,道、一、二均不能直接生物,唯至“三”才化生万物,可见“三”为生成论的最后一环,标志着一系列动作的完成。此点亦可从后人的阐发中见出:马瑞辰释《诗经·小雅·采薇》“一日三捷”云“三者,数之成”;李贤注《后汉书·袁绍传》“结恨三泉”句云“三者,数之小终”;郑玄注《仪礼·士昏礼》“三饭卒食”云:“三饭而成礼也”。由此可见,庄子言“三餐”之“三”有取义三具动作的终结之义:餐三后方可“适莽苍”。
[1]严灵峰.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Z].台湾:艺文出版社,1972.
[2]严灵峰.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Z].台湾:艺文出版社,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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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柳诒徵.中国文化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张 庆
An Explanation to “Three Meals” in “Zhuangzi · The Happy Excursion”
LIU Wen-yua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uhan 430074,China)
Wang Xianqian and other scholars interpreted “three meals” as “from the morning to the night”. This may be a misunderstanding of Zhou people’s practice of having two meals a day. Lu Changgeng and some scholars explained “three meals” and “supper” and “a meal”. Although this interpretation reflects Zhuangzi’s original meaning but they mistook the meaning of “meal” and “supper”. Shi Deqing’s explanation is not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Zhuangzi. Jin jingfang’s explanation was enlightened from the Zhou practice but it may not be in the same context that Zhuangzi referred. According to the Zhou practice and the meaning of this text,“three meals” should refer to “three handful of rice”.
The Happy Excursion;Mangcang;three meals;three rice,three
2015-12-03
刘文元(1978-),湖北广水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
1004—5856(2016)10—0026—04
B223.5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6.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