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寻家之路”
2016-03-16张婧文
张婧文
(西北工业大学人文与经法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9)
【文学评论】
陶渊明的“寻家之路”
张婧文
(西北工业大学人文与经法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9)
陶渊明是田园与诗意生活的代言人,是门阀士族外的寒门之士、清雅自然的隐德之士、情感世界的抱朴之士。在世风浇漓的从仕之旅中,他发现桃花源,又不断寻找着。对于他来说,世界再大,心安是家。他的诗歌及背后的故事虽历经千年,却依然扣人心弦。本文从陶渊明一生中的诸多层面,窥探其丰富的精神世界,探寻千年桃花源的“安心”之路。
陶渊明;田园;归隐;寻家
一千五百多年来,陶渊明已成为根植于人们心中“田园、清逸”的美学符号。“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源呈现给世人亲近自然、净化心灵的美感。陶渊明的归隐田园之路,也是其追求精神归宿的“寻家之路”。
一、门阀士族外的寒门之士
陶渊明出身微寒,在当时六朝崇尚门第、出身、名望的社会风气下,其寒素的出身对其仕途必定会有影响。虽出身贫苦,但陶渊明也曾在《命子》中追溯过先祖,对其家族谱系进行了勾勒。上至尧舜时期的陶唐氏,历经战国、夏、商、周、汉、中晋,字里行间,将家族血统脉络呈现世人。家族功业传统中对陶渊明影响最深远的当属其曾祖父陶侃。陶侃父亲陶丹是一位军功卓著的将军,但遭遇西晋灭吴,家道中落,使得其子陶侃早年过着相对贫苦的生活。在当时的社会,士族与寒族是两个圈子,士族阶层拥有政治、经济上的绝对优势,而寒族想要出人头地,必须通过自身努力,依靠军功进入政权核心。陶侃的勤勉、实干,使其在东晋政权建立之初成为手握重兵的将领,历任“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又封太尉、长沙郡公、并加都督交、广、宁七州军事”。然而,曾祖陶侃的军功并未改变陶氏家族与门阀士族之间的隔阂。[1]首先,门阀士族阶层的固化成为一个强大的圈子,崇尚清谈玄远的门阀士族们塑造了一种与寒素之士隔阂的圈子文化,门阀压制寒素的现象非常普遍。《晋书·陶侃传》中记述:“陶公性检厉,勤于事。”这种与生俱来的身份与秉性促使陶侃与门阀士族骨子里存在隔阂。其次,陶侃当时手握重兵,虽有报国之心、习武之志,但却被门阀士族政权核心所排斥。“梦生八翼”“潜有窥窬之志”,诸多关于谋逆的谣言与诽谤让陶侃诚惶诚恐,并在临终前辞归长沙。且祸不单行,陶氏家族内部的争斗给这个家族蒙上持久的阴霾。陶侃的爵位继承人陶夏因杀害与其争夺爵位的兄弟陶斌而被放黜;另一子陶称也因武莽得罪门阀伏法;又一子陶范,德行虽然值得称赞,也因“其子夏、斌复不肖,同室操戈,以取大戮。故修龄羞与范为伍”的丑闻屡被排斥。陶侃出身寒素,虽实干勤勉独撑家门,但远离门阀士族权力核心,加之内部丑闻不断,导致其一生创立的家业迅速衰败。在东晋南朝时代,父祖两辈的出身关乎一人一生,而这也奠定了陶渊明一生无法逃脱这样的家世背景——门阀士族外难逃清议的寒门之子。
二、清雅自然的隐德之士
魏晋时期,名士是一个与生命等重的雅号。受“三玄”,即《老子》《庄子》《周易》的影响,魏晋名士多崇尚自然、风流自赏、不慕功利、纵情任性,追求本我,释放真我,寻求人格稳态。陶渊明出身寒素,理应不在名士的圈子里,但其幼时深受外祖父孟嘉的影响,也与当时主流社会有一个联通的精神渠道。陶孟两家是两世联姻,孟嘉是陶侃的女婿,娶了陶侃的第十个女儿。而孟嘉的第四个女儿又嫁给陶茂的儿子作妻子,生了陶渊明。在当时看来,军功置身的陶氏家族与盛誉竹林的孟氏家族的联姻是有利于两大家族的,尤其是寒素出身的陶氏家族,受到了孟氏清誉的影响,极大地迎合了门阀社会的评价标准。孟嘉的曾祖父孟宗以大孝著称于世,二十四孝中的“孟宗哭竹”便出自于他。孟嘉的弟弟孟陋也在士林中享有极高的威望,其有才而不出仕,甘于平寂,是孝悌为重的清流。孟嘉本人更是以“龙山落帽”使四座叹服、盛誉士林。从史料中可以推断,孟氏家族门风清雅,与纵情放诞的名士有所区别。虽然孟嘉不曾在仕途取得过更多的成绩,但孟氏一门留给陶渊明更多的是追求真我、德行并重,不为外界所惑的洒脱、超然的人格精神。[2]《饮酒·其五》中有这样的表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此句的风格与外祖父孟嘉“龙山落帽”时的洒脱如出一辙。而陶渊明在家境衰败、日渐窘迫时仍能保持读书、饮酒、抚琴的雅趣,纵使外界纷繁喧哗,不为外物所困的淡然心境,让其在朴素、简单的生活中洒脱而为,也就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雅然心境,世人也赋予了陶渊明清雅自然的隐德之名,死后亲友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
三、情感世界的抱朴之士
情感世界里的陶渊明是率真的,携手的爱情、母亲的孝爱、亲子之情成为读懂陶渊明归家之路的一个方面。陶渊明对母亲有深厚的感情,其本就贫寒的家庭遭遇接二连三的变故。陶父在其八岁时离世,十二岁时其庶母离世,家庭的重担落在了母亲孟氏一人身上。孟氏出身名门,但苦于命运曲折,不得不面对家境衰败的现实。孟氏一生坎坷,但爱子心切,在其培养下,陶渊明自幼饱读诗书,也被族人寄于厚望。《祭程氏妹文》记述:“昔在江陵,重罹天罚,兄弟索居,乖隔楚越,伊我与尔,百哀是切。黯黯高云,萧萧冬月,白云掩晨,长风悲节。感惟崩号,兴言泣血。”字字透露出陶渊明在获知母亲离去时的悲痛欲绝。陶渊明一生有过两位妻子,第一位妻子难产而逝,第二位妻子为翟氏,嫁到陶家后承担起抚养前妻留下的四个幼儿,以及自己儿子的重担。陶渊明对妻子和家庭是有责任感的,《归去来兮辞》序中有这样的描述:“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秫,过足为润,故便求之。”陶渊明去家百里外的彭泽担任官职,是因为获公职可以使家境变好,让家人生活得滋润些。同时离家不过百余里,也便于照顾家庭,爱家爱子之情表露无遗。他离家出仕时“掩泪泛东逝,顺流追时迁”,沉浸在对家不舍的情绪中。《阻风规林》中“一欣待温颜,再喜见友于”,更是充分表露了返乡探亲的急切之情。然而,家庭的烦恼也让夫妻之间有些许抱怨。《与子俨等疏》中:“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在家里没有像老莱子那样甘于苦节、隐居的妻子,贫苦的现实生活让夫妻二人互相薄责,但《南史·陶渊明传》认为翟氏至始至终“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可见翟氏对家庭虽稍有抱怨,但仍能任劳任怨为家付出。陶渊明的诗歌也多次表达了对爱子的期待、关怀。《命子》中有这样的描述:“厉夜生子,遂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在诙谐的自嘲中表达了希望爱子能功成名就。[3]爱也是严责,《责子》中甚是愤怨地数落了五男儿的无能,字字句句都是苛责,但其在五十知天命时,经历一场病患,与死亡短兵相接后对爱子则更多地表现出呵护之情。《与子俨等疏》中对“俨、俟、份、佚、佟”五个孩子极尽温情。《杂诗》中更是提出了“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的期待——家温暖就好。对家庭的爱和责任一度成为陶渊明的牵绊,“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比。”面对生存压力,陶渊明也不禁对整个家庭怀有愧疚之意。《酬刘柴桑》中“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一句,说明陶渊明不再薄责孩子与妻子,而是希望他们择良日到大自然中游玩嬉耍,忘却世俗烦恼,从自然和家的温暖中寻求真挚、质朴的快乐。
四、世风浇漓中的从仕之旅
陶渊明在早年成长的过程中,深受到陶氏和孟氏家族的影响,求取仕途、建功立业也是他多次出仕的原因。同时,对家庭的责任,也使其早期对出仕抱有积极进取的态度。陶渊明五次出仕,曾做过“州祭酒”“参军”“县令”等职务,但每次出仕的时间都非常短暂。陶渊明在《杂诗》以“猛志逸四海”、《拟古》中的“少时壮且厉”表达了求取功名、为国为民的宏图大志。第一次他担任了州祭酒,繁冗的程序让陶渊明感觉受到束缚,异常无趣,毅然辞职归家。第二、三、四次出仕,都是在军队中任职,但陶渊明很快发现自己卷入了军阀混战的漩涡中,没有机会为国家的现世安稳作贡献,辞职是他认为最好的选择。在做出辞职归家的选择时,陶渊明不会不考虑家庭境况,但他的骨子里渗透了陶氏家族的“勤勉、实干”、孟氏家族的“孝悌、隐德”,既然不能实干兴邦,固守节操,不如辞职归隐,以求心安无愧。陶渊明曾给自己取了一个雅号——五柳先生,这里有他曾祖父陶侃的影子。陶侃治军严苛,当年陶侃军内假公济私者滥用官家柳树,他从严整治了此事。为纪念先祖的逸事,陶家门前种植了五颗柳树,“五柳先生”以及先祖的德行时刻提点着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是在百般劝说下陶渊明为家庭生计无奈出仕,这年他四十一岁,在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县令后,依然决定辞官归家。据《宋书·陶潜传》记载,当时郡里一位督邮来彭泽巡视,官员要他束带迎接以示敬意,他气愤地说:“我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随后毅然辞官而去。在出仕与归隐间,陶渊明纠结、矛盾的心理一直存在。从陶渊明在诗作中,可以看到“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的古代高士情操,看到当时陶渊明是焦虑的,可是先祖的引领和古代高士的相伴相知,让他一次次明确了自己的选择。[4]如果早年陶渊明的价值观是一种理念,经过十多年世风浇漓的考验后,陶渊明固守了真我。
五、桃花源的发现与再寻找
从家世背景上看,陶渊明的曾祖陶侃是功成而名未就,外祖父孟嘉则是名就而功未成,两者对陶渊明人格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有名未有成,有成未有名,这一实一名对陶渊明来说既有且无,既无且有。《拟挽歌辞三首》中“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一句,说明陶渊明左右思量后,发现功与名二者均不是人生意义之所在。在出仕与归耕的历次往返中,陶渊明将社会与自然进行了深刻对比,其内心对自然的温情与日俱增。虽然田园归耕的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生存现实和自我期待中间的落差,容易让人将生活升华,创作出不同的想象。《桃花源记》就是陶渊明对自己理想生活或者说是心灵感悟的一次意境深远的创作。渔人在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恍惚间忘记了原有之路,在美丽的桃林和仿佛若有光的迷离牵引下,开启了一段仙境奇遇记。当渔人进入桃花源奇境时,陶渊明用“豁然开朗”四字形容其内心感触,“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们在其间往来种作,“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即使相距千年,我们依然能感受到田园生活的惬意与美好,那种贴近自然、质朴的内心感受扑面而来。渔人并没有停留在桃花源内,他的世界在召唤着他,但桃源奇境不就是渔人想要拥有的美好生活吗?在现实与理想的纠葛中,渔人“处处志之”,为再返桃源留下余地。渔人所做与佛教故事《九色鹿》中被神鹿搭救的农夫一样,他们没有信守承诺,农夫带着皇帝去寻找九色鹿,渔夫带着太守去寻找不应为外人道的桃花源。“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这似乎是一种隐喻,在世俗欲望的引领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寻到幻境中的桃花源。同时,《桃花源记》中还记述了一位南阳的高士刘子骥,他穷尽一生苦苦寻觅桃花源,直到病终也未能了此心愿。以后也就再没有人去寻找。从刘子骥执着地寻找桃花源可以看出,无论是世俗之人还是世外高人,都想一窥桃花源奇境的期待。心在寻找的过程中期待、执着、焦虑、彷徨、失落或满足。《桃花源记》是人世幻境的真实抒写,这样的世界只可能存在于上古社会,在现实生活中终究是遍寻不到的。陶渊明在给世人一个桃源之美的同时,也给了世人一个再也寻不到的桃花源:世界再大,何处是家?
六、世界再大,心安是家
陶渊明给世人的感觉是安静的,但他并非单纯的安静,而是在寻寻觅觅间为自己的心找到了良久的归宿。陶渊明的一生,几次为官,几次归隐。“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阻风于规林》)陶渊明为了宁静美好又充满温情的家园甘于放下自己早年的世俗理想,离开官场。坚持确实有一种力量,久之便产生了个性和持久的魅力。陶渊明也曾为了家族、生计努力地寻找过,然而世风浇漓让他最终退居田园。陶渊明虽远离了世俗纷争,但却依然彷徨。现实生活与理想之间总是存在距离,处心安又无法到达远方,心要如何寻找可以栖息的地方?尤其当死亡逼近时,面对皮囊与灵魂,陶渊明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更加深邃。《桃花源记》是陶渊明对生活的一种彻悟,得与不得,拿起与放下的勇气与无奈,使得一个人真实的生活体验得以显现。陶渊明给世人呈现的不仅仅是一个朴素的理想奇境,更呈现出一个真实的人生选择,在主动与被动的纠葛中如何寻找一个保有真我、怡然自乐的人生之路。他领悟到心对外物的不惑,对内在的不纠结,能于外看到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采菊时看到山气笼罩的南山,鸟儿在黄昏时相继归家。“动”的是“采菊”“见南山”“山气”“飞鸟”,“静”的是陶渊明的“心”,也只有闲淡释然的心态才能看到如此或近或远的情境。千年后的我们依稀看到南山下归耕的背影,山气笼罩南山,飞鸟夜傍归巢。世界很大,何处是家?世界再大,心安是家;若寻晴天,心向桃源。
[1]梁启超.陶渊明[M].北京:商务印书馆,1923.99.
[2]梁启超.陶渊明年谱[M].许逸民,校辑.北京:中华书局,1986.425.
[3]钱志熙.陶渊明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3.131.
[4]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及拟古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5.56.
【责任编辑:王 崇】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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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03-0097-04
2015-12-15
张婧文(1982-),女,河北唐山人,讲师,主要从事文化传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