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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文作家的异域书写与身份探寻
——以王鼎钧为论(下)

2016-03-16黄雅莉

关键词:王鼎钧异域作家

黄雅莉

(台湾清华大学南大校区 中国语文学系, 台湾 新竹)

华文作家的异域书写与身份探寻
——以王鼎钧为论(下)

黄雅莉

(台湾清华大学南大校区 中国语文学系, 台湾 新竹)

移民作家作为从一种文化向另一种文化流徙的群体,他们在迁徙异域的过程中必然遭遇身份认同的困惑,在原有的自我身份突然迷失之后他们需要不断寻找和确认新的自我。这一新的认同过程往往容易出现对自我身份的怀疑和文化观念的杂乱,必须通过不断地自我反思才能找到新的定位。经历过内战、白色恐怖、飘零异域等特殊人生际遇,旅美的华文作家王鼎钧既具有丰厚的中国经验与台湾经验,也拥有丰厚的异域阅历,这种跨域的生活体验在王鼎钧笔下不断地被书写,逐渐凝结为“流离”写作的标志。《海水天涯中国人》《看不透的城市》《度有涯日记》三书正是他在大洋另一岸的美国观察异域面貌,他笔下的生活内容自然就是飘零海外的华人生活的缩影。王鼎钧在中西交错的国际视域中,以个体生命因迁徙而呈现的复杂多变为基点,深刻地展现了移民人的人生遭际和心路历程。对异域生活的感受、对异质文化的认识,也都融进自身的理解。并在异乡飘泊中寻找精神的归属,寻找创造自身价值的实践。本文以之为论,可见其作品展现出广阔的时空背景和国际视野,同时道出自己从疏离走向接纳、超越、寻根的移民心路历程。

时空距离;家园意识;王鼎钧;身份认同;文化根性;海外华人

(续前)

七、移民哲学:“适者生存”的定位思考

经过了大半辈子的流离,甚至远适异国,得王鼎钧深刻地意识到异乡极有可能是最终之地。在这种“有家难归”甚至是“无家可归”的境地下,他不得不反认他乡作故乡,惟有如此才不至于陷入失乡、无乡的绝望。他以视点更易的方式认同异乡,王鼎钧这一精神转向同时也隐含着“乡”之内质的新变,“乡”的定义已经由地理、物质方面逐渐转向精神性、内在性的层面。正因为一生辗转飘零,无法真正实现“归”的愿景,在看清了人生的某些无常、无奈之后,他不再让思乡情绪发展泛滥,而选择了从宗教与创作中去寻找心灵的平静、超越的解脱。寂寞是美国老年人最大的痛苦,幸而有宗教信仰,幸而有写作寄托。既然肉身无法回归到地理上的故园,那么就寄望于精神上的“归乡”或精神上的“返乡”。对“乡”的考虑标准开始逐渐由地理、物质方面转向精神层面。这个“乡”,便是“移民的人生哲学”的内心安定,是作者“修改原先在国内的养成的观念,要从新剧本中找到自己的身段和台词”①王鼎钧:《度有涯日记》,第115页。。心性敏感与沉潜的王鼎钧,对大环境往往能作出最真实的反应。美国是世界强国,纽约是移民拼盘的大城,那里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地狱”,它所拥有的绝顶豪华和现代文明,似同“天堂”;它所展现的剧烈竞争、尔虞我诈、巧取豪夺以及黑暗角落里的种种犯罪事件,却也是“地狱”。海外华人在他乡生存和发展,必然有个要去适应与善处的问题,所谓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灵活正是一种适应力,这种适应力正是中华民族的一种哲学观与人生态度。

(一)看破与放空

美国是一个带有强烈自我化特质的国家,赴美定居,不仅是空间上的移民,更是时间上的移民,处在人们所熟悉的环境之外,即边缘地带,似乎被放置在主流之外的精神生活之中,去书写关于存在的要义,也注定这是一种跨疆越域式的追寻。中美文化有异,中国人如何去适应美国社会,王鼎钧的说法是中国人得先丢开自己的文化包袱。

由台北到纽约,最难忘的经验不是时差,而是个人价值的落差。*王鼎钧:《适应吧》,《海水天涯中国人》,第142页。

你能不能忘记自己以前干过甚么事业?能不能忘记自己受甚么人的尊敬?能不能忘记您在人群中间的那一点热闹?如果您能,您就来。恕我放肆,你由纽约机场走进来的那个门是一个空门,您一步进门,四大皆空,你要一切看得破、勘得透才行。*王鼎钧:《适应吧》,《海水天涯中国人》,第143页。

因此,要缓和由空间的迁徙与时间飞逝所产生的流浪压迫感,就只有借助精神的力量。医治这种精神流浪所开出的药方便是放空、忘却、舍得。这个空门,便是一种安时处顺、委运乘化的人生态度。“空”并不表示虚无,而是“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苏轼:《送参寥师》,《苏诗汇评》,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733页。,只有心静了,才能体悟自然界里的“动”,只有心“空”了,才能化万境入我心,可以对自己产生疗效。离开故土,就像一个生命的移植,如同把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地里栽植,而在新土上扎根之前,这个生命的全部根须是裸露的,异常敏感,每天接触的东西都是新鲜的,都是刺激的。即便遥想当年,也因为有了地理、时间以及文化语言的距离,许多往事也显得新鲜奇异,有一种发人省思的意义。

(二) 随缘自适

王鼎钧初来美国的目的是为初中学生编教材,他被告知不可以把自己的经验强加给下一代,因为上一代的经验可能过期作废了。中国原本是强调老者长者的经验丰富,但而今日新月异岁不同,年轻人是先进。“听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是美国教育思想。作家入境随俗,不得在他编写的读本里,把自己的经验加入,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祷,但愿这些自以为“离上帝最近”的孩子,永远不会遭遇这样的考验。*王鼎钧:《东鸣西应记》,第95页。

人情味尽失的美国社会,固然人情淡薄,但任何反面的事物也有其正面的价值,看一件事情试着从不同的观点或对立的角度去看,才能看到它的全面。

中国人都知道美国社会人和人的关系疏离,同住一栋公寓里,十年对面不相识,认为是美国人的痛苦,实不相瞒,这正是没钱的人可以自由自在的地方。中国社会号称守望相助,其实也守望相讥,守望相欺,守望相炫耀,给你很大的压力。你在美国生活就没有这种压力。*王鼎钧:《作家要有酬世之量,传世之志》,《东鸣西应记》,第220页。

美国这个社会格子化,跟中药铺的格子一样,每个人装在一个格子里头。我一来就装在格子里。讲起朋友来,我很悲惨,很早离开家乡,小学时代的朋友没有了。后离开流亡学校,天南地北飘零,中学朋友也没有了。到中年就不容易交朋友。朋友是另外一个定义,是互相需要,不需要就没有了。*王鼎钧:《文学不死》,《东鸣西应记》,第174页。

人到了中年,朋友的定义就是相互需要。尤其到了异域,想交到知心朋友也就更不可能了。至于种族歧视和地域排斥,要如何调适呢?他认为不必放在心上:

人是有圈子的,中国人没圈子吗?山东人没有圈子吗?地位相同的人是一个圈子,利害相关的人又是一个圈子,圈子连圈子,圈子套圈子,人一生在别人的圈子里钻进钻出,钻累了再回到自己的圈子里休息!*王鼎钧:《今古沉浮》,《海水天涯中国人》,第143页。

现实社会是复杂的,一切现象有其合理性,同情的理解最为重要。想要让生活尽可能完美,就要淡视那些不完美,放大那些可能的完美。走自己的路,按自己的原则,好好生活。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定风波·常羡人间》。。这是经过人生大风大浪历炼之后,一颗曾经是平凡人之心最终所上升的境界。如此,则无论处于何处,只要心安,便能无入而不自得。

(三)“庸人哲学”:安于平淡简朴的生活

在美国这个大染缸里,生活中处处充满诱惑,有些人得到了好东西,好了还要更好,多了还要更多,到底真的需要这么多吗?王鼎钧认为必须学会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提出所谓的“庸人哲学”:

我在纽约过的是“庸人”的生活,庸人,庸庸碌碌的人,平平淡淡的人。我不知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给“庸人”最少烦恼。祖国开放以后,有人约我回国定居,我说庸人不能回去,英雄豪杰可以回去。*王鼎钧:《东鸣西应记》,第77页。

我是乱世人,乱世有“乱世法”,治世有“治世法”,我想,“要安全不要伟大”是乱世法,“要伟大不要安全”是治世法。乱世之人难行治世法,治世人忌用乱世法。至于“要伟大才有安全”,治乱通吃,好官他自为之去吧,我们不必谈了。*王鼎钧:《东鸣西应记》,第95页。

作者所谓的“庸人哲学”就是简朴的生活,量入为出,便可以安身,这便是一种精神的超越。作者通过主体生命的淡化超越其生命客体的物质需求,物质欲望降到最低,只寻求灵魂深处的精神慰藉。一个作家要保持专心写作、独立写作并不难,只要他能过简朴的生活,王鼎钧在纽约便是靠中文写作维持生活:

常常有人说中文作家在美国写作不能生活,我认为那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水平比较高。如果能摆脱物欲羁绊,甘于淡泊,我这个中文作家活下去没有问题。为了理想,我决定洗尽铅华。我跑到美国去用中文写文章,很多人认为匪夷所思,但是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整理我的人生经验,经过反刍,经过重新解释,经过提高,才能一无挂碍皈依文学。*王鼎钧:《作家要有酬世之量,传世之志》,《东鸣西应记》,第229页。

在纽约,我可能是惟一靠卖文收入为生的中文作家。想知道秘诀吗?无他,把文章写好,过简朴的生活。我认为无论在哪里,作家都应该把物质欲望尽量降低,才可以写作时有所为、有所不为。*王鼎钧:《他的文学经历和福建有缘》,《东鸣西应记》,第77页。

写作是作者在飘泊岁月中寻找精神诗意栖居的方式。世界上有一种人是属于真正幸福的,那就是着魔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这个魔是天生的,在自己心爱的事情上投注心血是注定要迸发出生命光彩的。能有所不为的人,然后才能有所为。王鼎钧在美国的日常生活便是在家读书,读台湾看不到的书;写文章,写在台湾写不出来的文章;按时送孩子上学,接子女放学,保障他们沿途安全;参加华人的教育社团,吸收先进经验。此外,他疯狂地写信,搜寻大陆在世的亲友,和他们印证往事;星期天上教堂,其他别无所求了。*王鼎钧:《三人行,都是我师》,《东鸣西应记》,第231页。有人认为美国居,大不易。作家却认为美国虽是黄金之都,但生活必需品都很便宜,而且穷人与富人的生活质量也接近。大家吃用的东西也大致接近。*王鼎钧:《作家要有酬世之量,传世之志》,《东鸣西应记》,第220页。生活在都市里,同样可以保持一种超然物外的生活。每个城市的高墙都是用水泥铸造的,而超脱城市高墙的风,永远在我们的心中。即使被称为“宅人”,但“宅人”也可以活得很自在、自我、有乐趣。这样的生活,是由绚烂归于平静,由繁华而回归平凡。

(四)“通达”的态度:调合二端对立

人的智慧在乎顺天而为,顺本性而为。岁月荏苒,王鼎钧经历漂泊风雨,当年的激情化作反思的慨然,家国的失去伴随的却是生命移植的丰沛。他提笔,开始书写属于这一代人独有的故事,回首在美三十多年来的笔耕跋涉,他是自觉地在边缘文化的独立中重新辨认自己的文化身份,他内心真正的期望是在“超越乡愁”的高度上来寻找自己新的文化认同。

我常说,我是“半边人”。……我由这一半到那一半,或者由那一半到这一半。身经种种矛盾冲突,无以两全。但是我追求完整,只有居高俯瞰,统摄双方,调合对立。*王鼎钧:《文学不死》,《东鸣西应记》,第147页。

有多少作家是在离开故土之后,在漂泊中变得更优秀?如果没有生命的移植,王鼎钧也许不会因此而升华自己的创作。他努力挖掘东西方的人性在各种时空下所造成的扭曲和转换。王鼎钧在创作中精心搭建了心灵平台──此岸与彼岸、过去与现在、故乡与他乡,显然不再是一个单一的色彩,而是始终在中西文化间寻寻觅觅却也不得所终的几近定格的游子形象,他引领我们去期待两方文化由对抗而对话可能呈示的前景。作者丰富的跨文化生存的经验,使他在情感和理智上都获得了足够的距离来深入地审视两种文化的差异,来思考异质文化在全球化语境中实现对话的能力。同样的,作者丰富的跨文化生存的经验,也使他逐步完成了主体文化身份的涅槃。

王鼎钧透过一位夫人之口,道出了自己的思考:不必去注意他们不同的地方,而要去注意他们相同的地方:“我发现,不论是哪个民族,他们做父母的都爱孩子,他们做妻子的都爱丈夫,他们希望他们所爱的人幸福,因此,他们都希望家庭生活改善,子女上进,希望世界安定和平。”

在纽约,我们可以具体而微地看见这种共同的愿望,我想,正是这种共同的愿望,把不同肤色、不同历史背景、不同文化意识的人结合成一个大纽约。*王鼎钧:《看不透的城市代序》,《看不透的城市》,第4页。

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群”即是建基于人能和群的一种天性,中国传统文化强调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人与天地相处的和谐,不论做人处事都要讲究和群善处。无论东西文化有多大的差异,我们都需要心灵上的沟通,将心比心,把分散在天南地北的人们的心联结起来,亲者守望相助,疏者彼此走近,和谐相处,削去种种历史和现实的差异和痛苦,开创适者生存与发展的人生之路。

中国文化往往在意过去传统的保持和恢复,在这种文化下生活往往具有保守的特征。而美国主流文化重视现在和未来,不为传统所羁绊,认为人们不应该留恋过去的历史,应该放眼未来。然而,见证过中国与美国两个全然不同的社会,通达的人总能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穿梭,从旧经验找到新事物的解释。不论生活境遇多么艰难,他都能充满自信地去面对,在异域社会的映衬下散发出强大的精神力量及人性光辉。

八、分散是保存和开展的另类方式:在异域中创造价值

在人类文学史上,漂泊母题总是包蕴着漂泊与归宿两种相对的基本文化内涵,漂泊与归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说:“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生活意味着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钢丝,没有他自己国土之网来承接他:家庭、朋友、同事。”*[法]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韩少功、韩刚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年,第85页。所以,在陌生的家里生活的人必须要自己寻找一种生存之网来承接自己。世界苍茫,何处是家园?海外华人,浪迹天涯,身在异域,心系中华,时常在心中唤起中华情结。

我没有回过故乡,一九七八年前我在台湾,两岸隔绝,不可回去。一九七八年我来美国,居留没办好,生活不安定,没有余力回去。……我忧谗畏讥,不敢马上回去。在这段时间我慢慢了解故乡,理性对待乡愁,逐渐不想回去。最后,健康出了问题,也就不能回去了。*王鼎钧:《虚实相生攀高峰》,《东鸣西应记》,第19页。

难返故里,自我放逐,未扎新根,于是成了无根的一代,然而心中仍有一根无形的线,系着中华。王鼎钧经过冷静的思考,能落叶归根、回归故里,固然很好,但若能改变旅居的心态,从“落叶归根”转为“落地生根”,在新土上有新的发展,却仍心系中华,这又有什么不好?寻根的意识具有升华与超越的积极性,如同论者所言:

如果说“落叶归根”是一种只限于维持自身生存的“在世”,那么“落地生根”则是上升到了一超出自身、走向社会、对社会施加影响并加以改造的“入世”,是人生价值的“生成”,然而,这种“入世”并不是消弭自身民族特色的完全同化,而是一种建立在主体性的基础之上的融合和创造。*项阳:《新移民文学的形象塑造与主题超越》,《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

王鼎钧在美国完成了寻根的性格转变。在每个中国人的心里,中国不应只是一个地理名词,不只是一个政治体系,中国是历史、是传统,中国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炎黄世冑,孔孟李杜,中国就在你我的心里,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是中国:

中国人最像海水了,一波一波离开海岸,退入一片苍茫,一波一波冲上岸去,吮吸陌生的土地。*王鼎钧:《蚕·井天·笼牢》,《海水天涯中国人》代序,第5页。

水就是水,无论它落自天上,流入河中,回归大海,还是盛装在什么容器里,形态可以变化,本质却不会改变。对某些人而言,生命的移植也许要面对某种折损,但对于热衷于写作的王鼎钧而言,移植海外却如同是深根的枝植入饱满新奇的土壤,开放出再生的奇葩。他的创作才情才顿然有了质的飞越。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多年之后,他不再有失根的漂泊感:

今天,我会说,一个五十岁才移民出国的中国人,像我,没有“失根”的问题。在中国文化里活到五十岁,他已是一颗“球根”,带根走天涯,种下去,有自备的养分,可以向下札根,向上开花。我喜欢带球根的花,荷兰来的,南美洲来的,存活率高,生命力强,长出来,仍是荷兰的样子,南美洲的样子。四册回忆录就是我开出来的四朵中国文学之花。*王鼎钧:《反映一代众生的存在》,《东鸣西应记》,第57页。

移居美国,使得他有一种全新的感觉,每天所接触的东西都是新鲜的,都是刺激,即使回忆过往、遥想当年,因为有了地理、时间以及文化语言的距离,许多往事也显得新鲜奇异,更有发人深省的意义。正如一颗种子飘往一片新土上,球根不论落在哪里,仍然以自己本来的样态成长,他以对与生俱来的中华文化自觉的担承传播者自居,在异国他乡的飘泊激活了关于原乡的记忆,并被原汁原味地还原,正因为如此,以离散为其质量的移民文学,最可能在原乡记忆上有更精彩、且不可替代的表现。

做一个死心塌地的美国人吧。咱们是“极无可如何之遇”,苦海有边,回头无岸。咱们都是过河卒子。脚踏两头船是不行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是不行的。“吾日三省吾身”:为美国谋而不忠乎?与美国打交道而不信乎?对美国的法律制度史文化传不习乎?

舍不得、丢不掉、忘不了你是中国人吗?可是你已经做了美国人了,上帝也不能使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只有自信自尊,做挺胸抬头的美国人。只有忠信笃敬,做光明正大的美国人。只有步步下楼梯,后代要比前代高,做后来居上的美国人。只有为美国育才,做继往开来的美国人。

多少人做到了,咱们也都正在做。也有多少人做不到,或者不肯做。移民入籍,千辛万苦,倘若只是牢骚更多,麻将打得更好,美国又何贵乎多一个这样的美国人?中国又何憾乎少一个这样中国人?

只有做成了像个样子的美国人之后,中国才会忽然想起来你是中国人,他们主动揭开你身上的美国标签,欣赏你身上的中国胎记。人心曲曲折折水呀,世事重重叠叠山!我们一生的遭遇本来是曲折重叠的。*王鼎钧:《度有涯日记》,第157-158页。

对王鼎钧而言,回乡已不是他最终的目标,留下才是。对他而言,出发是为了更好更快地回归。作者不再让自己纠缠徘徊于故乡异域、原乡异乡、美国身份与中国身份之间。在身份认同、文化认同之间,他逐渐探寻着一方超越身份、有形而无形之藩篱的精神去处,那就是在异乡创造价值,追求一种有价值的生命归宿,使飘泊更有意义。如果飘泊已是生命中不能改变的宿命,那么也只好接受它。或许,只有踏上了文化回归之路,方能迎来生命的一种新的选择。王鼎钧把写作视为精神回归的一种方式。正因为在适当的距离之外,让他能彻底地摆脱早期创作的许多心灵桎梏,他那敏锐善感的笔才游刃有余地步上了一个成熟的新天地。正是异域生存的切换,让王鼎钧以一种生命移植的角度,全面地激发了他渴望伸展的创作计划,创作使他继续在飘泊中寻找生命的栖居地。

从生活地域来看,王鼎钧出生于山东,成名于台湾,中年移民至美国,至今老年落脚于美国。在他经历了知青视角、移民视角、双重视角、回望视角之后,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视角,就是世界的视角。他让自己从一个中国人成为世界公民,对全人类生存和命运进行整体深入的哲学思考,个人的情感已升华为人类的普遍情感。他始终对人性对人类的终极命运进行思考。正是透过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和探究,结束了他无根的困惑与迷茫,摆脱了移民者身为边缘人的苦闷,从人类的共性而达到了终极关怀。海外华人文学既有要维系自己民族文化之根的焦虑,其中也会包含被异族同化的警觉抵制,又要传达出与异族真正沟通的愿望,这要求作家更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更开放的胸襟。“我一直觉得你是为我而活着,我也在为你活着,有一天互通有无,补对方之不足,相同固然互相安慰,相异也可以互相补充。”*王鼎钧:《反映一代众生的存在》,《东鸣西应记》,第48页。一个人只有先确立自己的文化身份与自我建构,才能在文学世界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奇特的脚要穿奇特的鞋”,一个作家永远不会放弃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他在平静的生活里写作,找到了自己,追求艺术的真善美,实现自我价值。我们可以说,王鼎钧便是通过创作实现自我的价值的。离散的身份是他创作依托的切入口,行走的姿态是作家的感受方式:

对我而言,人生的三个阶段可以换个说法:动物的阶段、植物的阶段、矿物的阶段。我曾经在全国各省跋涉六千七百公里,再渡过台湾海峡,飞越太平洋,横跨新大陆,我是脚不点地,马不停蹄,那时候我是动物。然后我实在不想跑了,也跑不动了,我在纽约市五分之一的面积上摇摇摆摆,我只能向上扎根,向上结果。这时候,我是植物。将来最圆满的结果就是变成矿物,也就是说,一个作家的作品,他的文学生命,能够结晶,能够成为化石,能够让后人放在手上摩挲,拿着放大镜仔细看,也许配一个底座,摆上去展示一番。*王鼎钧:《文学不死》,《东鸣西应记》,第171页。

人在世上活着,忙碌操劳,并不只是为了挣钱,终极还是为了世界更美好,也为了自身的自我完善。对王鼎钧而言,只有写作,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王鼎钧:《文学不死》,《东鸣西应记》,第172页。游走成为一种不断定位移居生活、在异国重新建立身份的追寻,漂泊已经是王鼎钧写作的一个视角。他在根与非根之间自由转换,他的思考已经超越了国界,他的创作已经飘洋过海。漂泊最终成为一种情怀,而行走则成为一种必须。他用文学的方式,写文化的厚度,他以一位文人的自觉担当,对两岸的沧桑与变迁进行挖掘,对文化进行梳理,他选择以文学创作的方式来回报对国家的恩惠,他坚守着知识分子的精神立场,以文学的方式延续文化的脉搏。创作是一种思想的旅行,是一场心灵的战争,是一种生存价值的积极探索。王鼎钧正是以远离家国的方式来保持自己的中国性,体现了一种坚定而执着的文化担当。文学的最高表现就是人性的揭示,王鼎钧的创作经历了从台湾作家、中国作家的立场向世界的作家观念的改变。

纽约是王鼎钧流浪的最后一站,他在十丈红尘中大隐隐于市,其异域书写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既为海外华文文学建立了一个新的文学点,又为作家精神的展现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

环境影响生活,生活影响心情,心情影响风格。域外的水土使我“苍劲”,有人评论,我从“南曲”转为“北曲”。风格变化是作家的大事,也是幸事,不垂老投荒,怎有此事?*王鼎钧:《虚实相生攀高峰》,《东鸣西应记》,第12-13页。

总的来看,王鼎钧在大陆经历动乱流离的成长历程,让他累积了宝贵的人生经验和对人性的洞察力;在台湾的青壮时期,他勤劳认真于创作事业,又锻炼了他敏锐的文思和老辣浑成的文笔。这一切勤苦耕耘,使得中年以后的他,在遥远的异乡的写作岁月里,有了丰硕的成果。这些年来,王鼎钧虽然移居海外,再也没有回过台湾,但他在海外却以一本又一本叫好又叫座的作品获得读者的热烈回响,也被视为台湾乡愁散文的代表,其家国情怀也同样引发大陆学界持续的讨论与重视。92岁的王鼎钧终究在2014年获得了台湾第十八届“国家文艺奖”,他的得奖感言既辛酸又令人动容:

“国家文艺奖”是令人仰望的大奖,他既是国家的,又是文艺的,……我实在没有想到我能得到这个大奖,因为我的题材很现实、很敏感,而我不跟风、不排队,我以为现实环境没有我的空间。但是我又多么希望得到台湾文坛的肯定,得到台湾现实的包容。……当得奖的喜讯传来,我几乎要“初闻涕泪满衣裳”了,这个奖对我的意义是什么? 我个人的感觉是:我就木归土之前,我终于可以对国家无罪,对文艺无愧了吧。……我的钢索已经走完了,也只有向热烈的掌声一鞠躬、再鞠躬。*得奖感言乃由国艺会的工作人员到纽约向鼎钧先生采访录影,经笔者整理而得。

作为一名文学创作者,只有忠于自己的灵魂,忠于自己的信仰,才能以真挚的情感感染他人。艺术的想象力和创造张力呈现了郁积之后的勃发,王鼎钧的人生轨迹与心路历程反映了流亡的知识分子走出了精神危机及身份困惑的一种探索。

九、结论

王鼎钧直到53岁时才旅居异国,在时间与空间的重重阻隔之下,其创作也有了别样的面目。地理位置的阻隔恰好给海外华文作家提供了一种合适的审美距离,使他们能以一种更开阔的视野来审视自身与故土的关系,无论是隔海观望,或是返身观照,这都是作家从“入乎其内”到“出乎其外”*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言:“诗人对于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的一种独特的创作姿势。对王鼎钧而言,写作就是精神的返乡,回望故乡要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对海外华裔作家来说,从他们到抵达异域的第一天起,就在东西方文化的摩擦与碰撞中,开始了对故乡的回望,对自身归属和文化认同的忧虑。

移民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身为移民作家的海外华文的异域书写,作为一道跨文化的风景线,其离散性、边缘性的身份认同与追求精神安顿的过程,是对海外华人生存状态和生命意识的真实呈现。正是在这样的审美活动中,王鼎钧不断去理解世界,并在与世界的交流与对话中,为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创造出新的意义,从而不断地关注和确立人性尊严的终极关怀,并尽可能指向人类的全部可能性。作为一位窥探人性深度的移民作家,王鼎钧走入异国他乡,原本以为故乡的云远去,连同那烟雨的文坛隔绝在太平洋的对岸,未料,其中裹挟的创作竟然汹涌壮观起来了。王鼎钧正是通过对寻根意识的追索和终极关怀的探求结束了无根的困惑和迷茫,摆脱了他身为边缘人的苦闷与彷徨,并从人性的角度对人类的共性给予了深刻揭示。人们需要一个世界性的参照语境,同时更需要那种来自内部和外部的突破性力量,这个内部的力量,不论是对现实的挖掘,或是人性深处的扪心自问,都展现了王鼎钧敢于对西方文化的价值核心进行质疑,也敢于向东方文化的缺失提出挑战的勇气。《海水天涯中国人》《看不透的城市》《度有涯日记》三书有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倾向,那就是在美国的异域书写中实现了自由写作的可能。可以说这是王鼎钧几十年来对人生、对东西方文化、对世界的思索的体现,他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克服了乡愁与文化冲突的问题。在这三本书里,蕴含的是对平凡人生的体察,他以自己的观察经历,写出了一代华人在异域的拼搏和追求真情实感的艰难性,揭示出处于弱势文化地位的海外华人,在面对强大的西方文明时所感受到的错综复杂,其创作的重心仍在对于人性世界的探寻,这使得王鼎钧在美国与中国之间找到了一种观察的高点并获取了一种自由的写作姿态,且表现出冷静的笔致。他的写作是在对人性的观察中获得了自身的价值。离散本来是移民主题中应有之义,乡愁也是移民文学中最动人的本质,但我们可以在王鼎钧的作品中见到一种新的局面:与其说他的作品充满了文化乡愁的气味,不如说他的写作已经进入到了一种自由的境地。这种自由,超越了离散的文化境域,获得了一种文学创作生态的平衡。

通过以上的探讨,可以发现,不论是美国、中国还是中国台湾,都只是王鼎钧写作的场景,人性的复杂多变才是他真正想呈现的。移民人的心境作为一种最为敏感和沉潜的写作题材,往往能对环境作出最真实的反映。王鼎钧虽有边缘人的失落,但也有新世界的惊喜。无论从哪个方面进行观照,移民作家王鼎钧充分表现了文化边缘人的过去与现在,并继续向着未来探索。王鼎钧坚持不断地创作,不断寻找自我精神的依归,使原本混乱的世界有了秩序,让渺小的生命有了意义。

(责任编辑:王学振)

Chinese Writers’ Exotic Writing and Their Identity Pursuit——A Case Study of Wang Dingjun(Ⅲ)

HUANG Ya-li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XinzhuUniversityofEducation,Xinzhu,China)

As a community moving from one culture to another, immigrant writers would surely encounter identity confusion in their immigration process in that they need to constantly seek and confirm their new self after the abrupt loss of their original self-identity. This process of new identification would lead to self-doubt and messy cultural concepts, so efforts must be made to find a new location through constant self-reflection.Having undergone the Civil War, the White Terror, and other unique incidents, the Chinese-American writer Wang Dingjun has not only rich experience in China’s mainland and Taiwan but also abundant exotic experience. Such cross-border experience, constantly narrated in Wang Dingjun’s works, has gradually become a symbol of writings on “exile”.ChineseattheEndoftheEarth,TheMysteriousCityandDuYouya’sDiary, books written as a result of his observation of the exotic life in USA, are the epitome of the life of overseas Chinese.With the international vision integrating the Orient and the Occident, and taking the complexity and volatility of individual lives caused by migration as the base point, Wang Dingjun has profoundly pictured immigrants’ life experiences and their mentality. Moreover, Wang has also incorporated his own understanding into his feeling of the exotic life and his comprehension of the heterogeneous cultures in an effort to pursue the spiritual belonging while wandering on the foreign land and to find the practice of value production. This paper attempts to both exhibit the broad spatiotemporal background and the international vision of Wang Dingjun’s works and to expound on the mentality of immigrants from alienation to acceptance, transcendence and root-seeking.

spatiotemporal distance; homeland consciousness; Wang Dingjun; identity recognition;cultural roots; overseas Chinese

2016-07-25

黄雅莉(1966 - ),女,台湾彰化人,台湾清华大学南大校区中国语文学系教授,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主要从事古典诗学、词学、现代散文研究。

I106

A

1674-5310(2016)-12-003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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