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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读段恭让长篇小说《白鹿原下》

2016-03-16胡光波

关键词:方言

胡光波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读段恭让长篇小说《白鹿原下》

胡光波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435002)

蓝田:历史与文学

蓝田县位于西安东南,南北被山岭阻隔,中间一道平川,与灞河相伴,蜿蜒伸展,流向西安。过去,县人出入的主要通道,只有与灞河齐行的长坪之路。因自然环境所致,该县工商业滞后,人们主要以农业为生,与外面交往较少,民性多耿直憨厚,向有“生冷蹭倔”之称。虽然生存条件不佳,但若从秦献公六年置县算起,蓝田历史亦近两千四百年。所幸苍旻眷顾下民,县内终南山除产民生之材,自古还以美玉驰名。江山形胜佐助人文发育,“蓝田猿人”遗址的发现,即为明证。

汉唐两朝都于长安,蓝田为畿内,尽占京城文化之优。在历史上,终南山栖息诸般人士:慕权柄者,于此走终南捷径;退养名宦,流恋风光以栖身;更有一些失意文士,优游参禅以寄志。凡此之风,奕世累积,给境内留下不少名胜。六朝古刹水陆庵,现存佛像三千七百尊,气貌恬静,见之寂人尘思。辋川秀峰峙立,青藤遍布,河流潺湲,唐诗人宋之问、王维曾建别墅,秦汉亦在此对决,还发现旧石器时人类活动遗址。县城之西,诞生华夏始祖伏羲与女娲之母华胥氏的传说,曾有县内文物学者精心考释,论文在中日两国大学学报发表,得到神话学者的关注。

如果说以上所述,多限于文物价值,那么北宋吕氏四兄弟,则不仅立世有道,为当朝名宦,而且承续关学,编写《乡约》与《乡义》,成为后人言行出处的金则,其政昭文彰,于乡邦民俗影响至深。绵延至清末民初,大儒牛兆濂以神童之禀,本可科考加荣,扬名京华,但中举后目睹世道险恶,即生退隐之心,回乡兴办芸阁学舍,教习后生,其格清养厚,理学衣被后世,至今为人歆羡。

职是之故,蓝田文化得天独厚,虽然经济稍逊于关中诸县,但文脉久延不断,影响所及,当代也有一群“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的作家。他们身份不同,所操各异,生活境遇迥别,甚至不处一地,但是志趣相近,声气相通,彼此揄扬,商榷文术,共襄宏业。以研究著名者,无疑是费秉勋先生。他常居喧嚣都市,而为人恬静清通,擅推阴阳,雅好书艺,时与本地文友交通,热心推介新人,其佐助地方文化之忱,令人感佩。孙兴盛先生,几十载动心忍性,以创作为使命,近来发起村史写作,昭先贤伟绩以励晚生,是本土作家甘于枯淡、潜心精进的魁元。此外,李建邦、王文学、樊益后、胡志前、柳育龙、孔明和赵亮等人,各各本其才性,虑周者专注记实,情逸者虚构有方,使蓝田作家群体生机盎然。

段恭让先生祖籍蓝田,成岁后寄籍宝鸡,作文虽属遣兴,而用心不苟。四十年前,二十出头,即有作品面世。后来,陆续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诗文百余篇。早年曾编诗作成《高原魂》一书,多得有识者赞,亦曾受邀外出,与文友交流。可惜,创作势头方盛,就为生计所逼,搁笔约三十载,令人叹惋。但是,他夙志执定,文梦难遣,近年来灵性大发,相继在一些文学网站,刊出乡土散文与长篇小说,其中就有《白鹿原下》(黄河出版社2015年6月)。

叙事:传统与现代

本书作者,生长于蓝田白鹿原下的火烧寨,对本地民国时“闹匪”“闹红”传说,自幼耳熟能详。写作伊始,多出之自身生活感受,尚未考虑以家乡过往轶事为文。他萌生此想,实受陈忠实影响。据作者《写在〈白鹿原下〉出版之际》一文,二十多年前,他看了《白鹿原》,觉得作者将原上故事发掘殆尽,自感绝望至极,但转而一思,可以扬长避短,人无我有,决意利用个人生活积累,与陈氏“分庭抗礼”:陈抟聚原上秘闻,立意措笔;他收拢原下传奇,布思成章。为此,除详阅蓝田文史资料外,还走访关中数县,收集解放前的各种政治事件、乡间掌故,并远涉山西中条山考索抗日故实。因此,小说中的一些主要人物与地点,熟谙本土历史者,可约略找到其原型和原址,其中一部分代之以谐音,有的则干脆用真名。仅以主要人物而谈,土匪晁达汉有真人曹达汉影子,地下党员薛华与真人谢华接近,县长邓蒲仁聚集了真人郑效仁的史实,而抗日名将许权中,则径取真人之名。所述故事地点,穆二疙瘩来自疙瘩村,草碧镇来自草坪镇,九家房来自九间房,许家庙来自许庙,葛条镇来自葛牌镇,黄牛坡来自老牛坡,山王村、汤峪这些地名,现在仍存在。

记得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言,沈教其写小说,曾说过:“要贴到人物来写。”沈氏所言,其义颇丰,其中之一当指作家写人物要符合其身份地位等,不可以臆想了之,自充高明。段先生之所以“贴到”真人创作艺术形象,就是要尽量接近蓝田现代历史的真实,避免无端的面壁捏造,给合理的虚构,提供坚实的基石。当然,作者在具体创作时,并非限于实事,而是以之为想象的基点,将目光聚焦于当时的历史境况,故事的中心则定于白鹿原下的穆二疙瘩村,以之把乡间的各类政治纠葛、家族仇恨、匪患猖獗、男欢女乐等,一一贯通起来,并辅之以关中特有的自然风光、乡风民情的描摹。当中日战事危急之时,阋于家墙的国人,暂息兄弟之争,毅然外御其侮,民族精神因危机而激发。于是,国共一心,军民同志,中日山西之战,成为小说的精彩之笔。一俟日寇歼灭,国共又由暗战到决然对峙,地方的红白拉锯战,时有发生。小说以穆柱国回村祭父起笔,经众多故事的演绎,最后到县民团起义、穆柱国牺牲、村中公祭收尾,时序已进入一九五二年,此时工作组入村整肃乱象,预示一个时代的开端。全书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各种事件迭起变换,初读让人难以理出头绪。因作者的细针密线,形成一个经纬有序的网络,将众多人物的活动,置于历史的象限之中,完全可以理忖度,毫无左支右绌之感。作者之所以能把复杂的故事,安排得张驰有度,讲说得清晰明白,除了全书结构的严谨外,还在于根据普通大众的阅读习惯,选择了习见的叙事方式——传统的写实。

新时期后,我国文学创作观念,迅速打破解放后泛政治化格局,更摆脱文革的极左控制,创作的活跃带来方法的更新,其中对外国文学创作观念,由模仿学习,到自觉运用,成为一时风气。朦胧诗以变异的语言,流露出强烈的批判意识,树立了新的美学高标。经过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的递进,是寻根文学对民族文化的激活吸纳,而先锋文学的异军突起,又颠覆了传统的叙事方式。作家们以语言为实验手段,用怪诞的结构,涵容人们生存的诡异,许多小说糅合真幻,淡化情节,消解主题,描述意识流动,将碎片般的小故事,纳入莫辨头尾的结构,多少人陷入“叙事圈套”而不能自拔。对于这种现象,一些论者推波助澜,大谈传统颠覆的意义,而读者则颇觉晦涩难读。随之而来的,是纯文学刊物的缩水转型。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作家,宁愿遭人侧目,也要捍卫民族文学传统的底线。

陕西就有这样一些作家。路遥从厚实的黄土而来,赤足走传统写实之路,藐视任何新花样。当年,《平凡的世界》以其朴拙的形式,不为众人所赏,但它所表现的价值观念,到后来终于为人所识,就因其继承了柳青等人的陕西文学传统,以赤诚之心,直面严酷的现实,将生活真相抉出,活画出一代农村青年改变命运的艰难,成了底层人士励志的宝卷。想想与路遥同时,许多作品以奇异的形式,炫人耳目,但不久即无人问津。陈忠实和贾平凹之作,虽借镜西方某些叙事技法,但从整体而言,仍然把创作的根须,伸进民族文化的厚土。陈氏作品,虽流荡着马尔克斯之魂,但其整个结构方式与思想意识,则以民族文化为根柢,他偏于宏大的史志写作,继承中国纪传文学叙事方式,要尽史家的社会责任,故一切雕虫小计,都不入其法眼。贾平凹呢,虽久处城市,而心系乡村,虽有过分迷恋农耕文化之嫌,作品也多变异奇幻,时有借镜福克纳处,但更崇尚传统志怪笔记和散点透视,立足于儒佛道,对外面的光怪陆离,具天生的拒斥免疫,传统的神存象泯、得意忘言可能对其影响更深。

再来看《白鹿原下》。全书以二十八章、四十五万字的篇幅,表现了抗战前后关中农村,自县、乡、联保到保、甲、村各阶层民众的生存状态:国共两党基于政见之歧,相互争斗;乡村宗族由于利益不均,此消彼长;各级吏员本于公私之利,时闹纠纷;军政大员各据其位,明争暗抢。瞅准乡治疏松的狂徒,群聚山野,打家劫舍,为争夺地盘,不时火拼厮杀。等而下之,一个家族之内,兄弟因小事而反目,女人因争宠暗斗,雇主与帮工也因利益而口舌争胜。作者没有孤立地记流水账,而是把各色人物,放在民国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下,自然地呈现其矛盾冲突,并将各类故事,交叉穿插叙说,使故事的展示不致呆板,可以说在“故事交替,人物互见”中,见出作者的艺术匠心。一俟抗战军起,国内的形势骤变,作者将先前交错的线索暂且按下,集矢于抗日大事。但是,乡中各种势力的较量,并未停息;三秦子弟请缨出关,慷慨赴死,成为浓墨重涂的一笔。其间,还有国共在抗战中合作与磨擦,而小说中的人物,也在这种历史大势下分蘖:顺应时潮者,加入共产党,经过战争的考验,成为革命志士,而那些甘愿堕落者,则与人民为敌,成为害群之马。作者把人物命运的变幻,放在大时代的背景之下,显得真实可信。凡此种种,有如一幅大型浮世绘,顺次展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关中农村的诡谲波折——报家仇心切者,拔刀相向;为国恨踊跃者,慷慨赴死;明智的土匪被怀柔化解,成为革命的力量,顽劣不冥者,则遭受灭顶之灾。就书中所描写的人物而言,富于个性的像豹子、毛娃、孟先生、郝书记等人,亦有十余人,其中最著名者是穆柱国与龚震川。

小说开首的穆老爷子之死,可以说是故事发展的总纲。作者以吊唁与祭奠为契机,让主要人物一个个登场,并将官员的上下关系、村民的邻里关系、朋友关系,稍稍透露给读者,成为理解小说的关口,像龚震川鞭打小妾、穆老爷子临终嘱儿、豹子与毛娃的蓄意杀人,中间夹杂对篾匠、孟先生旧事的补叙,其中豹子一上场即桀骜不驯,毛娃则泼辣无忌,此时他们做事莽撞,全然不计后果,而随着故事的发展,相继成为抗日志士,最终化蛹成蝶,而全书着意刻画的两大对立面——龚震川与穆国柱。

龚震川与穆柱国为同村同辈,是反派人物的代表。他为人精明,富于城府,善于算计,贪恋女色,挟私自重,为达目的可随风使舵,心术毒辣,睚眦必报。在县乡两地险象环生的境地,总能明察秋毫,抽身自保。这个多变人物的活动,贯穿小说的始终。他在保长任上,谄上欺下,为非作歹,几乎是具有种种不良品德的低层小吏的化身,而在那个“黑暗王国”,基层政权就由此类人掌管,乡间岂能有公平正直可言!作者刻画出一个在污浊的环境中,左右逢源的人物,折射出当时政治面貌之一隅。惟一让人有点遗憾的是,其“坏”之原由,缺少铺垫,在后来情节的变化之中,这一坏的性格变本加厉,而其变化之因,交代得不够。有些情节,安排得有不周之处。起初,龚震川与穆柱国在山里“求生活”,作者交代因吃不了苦、私心重,与弟兄们合不来走了。后来,与薛华一起“闹红”,说是“权衡利弊”回到村子。这都可理解,但怎么不到一年,就能“捡个”保长当?须知,民国时,以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保长非凡人可谋得,须是乡间大户或外有做官的人家,才能得此肥缺。诸如此类,对人物境遇的解释,有点不明就里。

与之相较,对穆柱国的描写,则显得更为合乎情理一些,就在于他在时局的迁移中,自身在不断蜕变。起先,他是殷实的大户人家少爷,平时喜好吟诗,后来与村中恶人范老八之妻发生奸情,被迫亡命,成为聚啸山林的土匪。当县里组织民团后,他投诚入伙,不久成了首领。他能识大体,宽容对人。豹子玩命般刺伤他,不为以忤,只不过将其关几天禁闭完事。抗日军兴,他与许权中约定,积极组织义勇军,慷慨救国。后来,投入共产党军队,终于成为村中的英雄,在国共兰州之战牺牲。这个人物的真实,就在于通过一系列事件,将他如何走上革命道路的历程,一一展示出来。当然,开头写他的野外偷情,固然是当土匪之因,但揆之事理,却有漏洞。虽然一对男女,时当青年,但若非互相爱悦,则一方百般挑逗,另一方迎合的可能很小。类似情节,虽在一部长篇小说中为小疵,但若设置得更为合理,亦能增强叙事的力度。古人论文,既言“谨毛失貌”,亦说“以形写神”,看似有矛盾之处,其实启发作者要处理好大与小、虚与实的关系,任何描写必须以表现出人物精神为的,而精神非抽象之物,必有所依附,这反过来又提醒作者,只有细处有效发功,才能在大处见效。

历史:真实与想象

其实,选取何种叙事方式,固然于意义的表达有一定助力,但是作品的成败,更在于其内容是否合乎情理,是否逼近历史的真相,对于以地方志为创作素材的历史性作品,这点显得尤其重要。

在我国学术史中,最早求真者,莫过于老庄。《老子》论“信言”与“美言”,看似将美与信(真)对立,实际乃强调自然真实,反对伪饰虚华。《庄子》以正反相对之理,说明“贵真”要义,因为只有真情才能耸动人心,敷彩于神,真是内核,而神为外化,两者是一胎双体。但是,老庄所言乃指真所达的效果,而非专论真本体,更非从撰述所应达之历史真实,强调著者严肃的态度和精神。视真为历史哲学本体,是班固与王充。班固认为,龙门史观多有违圣贤,记事亦有疏略抵牾,但他“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司马迁传》)从《春秋》与《左传》以来,中国史家恪尽责任,不惧杀身之祸,坚持直录时事,董狐“书法不隐”一向为人所尚。班固评司马氏,将“实录”立为史学规范,因为史家留下信史,乃代天地立心,这关乎宗庙存在的合理、人心端正的标尺,还在明示为政者朝警夕惕,不可胆大妄为,因为公义高悬天际,惩处邪恶,任何人难以拂逆。如果史官心怀偏私,则史实淆乱,立法无以为本,礼乐难以安顿,故国命系于史。与班固同代的王充,指斥炽盛不衰的谶纬,要求著述应“缘前因古”“有所据状”,在价值倒转之时,重树“真”的法仪,可谓一切写作之指针,尤其是涉及历史描写。

正由于此,对于著史,刘勰提出素心,刘知几倡才学识,胡应麟要求公心,至清章学诚综括前人之说,提出“史德” ,将史家“心术”作为著史大要,心正才能德充,故史家要以客观理性约束个人主观,排除一切非历史要素,确保历史理性的庄肃。对此,西人亦早有论及。前苏格拉底哲人倡“摹仿”,虽短于人的体验与情感,而强调客观逼真,因为在他们看来,万物为神所创,人只有摹仿之分。至亚里士多德,认为文史门类虽异,但均有记事功能,历史只不过记已然之事,而文学则能借可然之事与必然之事,即将事理的真实揭示,不必求是否实际发生,故文学兼有历史功能,又高于历史,因为它不拘泥于刻板的“真”。

正如前所述,段先生为著书,广查关中文史资料,从中撷取有用材料,以之为依据,构成小说的主体构架。正是由于前期准备的扎实,他才有可能对史料披沙拣金,将其置于虚构的小说架框,使各章故事有所凭依,从而最大限度真实地复活关中当年的历史图景。

像小说的代表人物穆柱国,主要以原蓝田县民团团长程玉堂为蓝本,并把蓝田土匪晁达汉和凤翔土匪张应坤的事迹,揉合在一起。据《蓝田百村》,程玉堂是本县褚家村人,曾任蓝田县民团团长,与中共早期地下党汪锋同学,参加过中条山战役,后任职国民政府蓝田县武装部长。晁达汉主要在蓝田东川一带活动,但平时行己有耻,盗亦有盗,对蓝田地下党亦有帮助。张应坤原来在凤翔独霸一方,后来组织抗日义勇军,远赴山西作战有功,得国民政府嘉奖。书中所写的中条山之战,主要依王纪卿《中国血——抗战十四年》所记永济保卫战为原型。当时,中日对垒的双方是,日军牛岛实常师团三千余人与中国第四集团军司令孙蔚如部。中方指挥官有孔从洲(独立第四十六旅长)、王竣(陕西警备第一旅长)、郑培元(陕西警备第五团),永济原守军统帅是蒲城人张剑平等,蓝田民团编入上述队伍参战,其中潘景荣、程玉堂、冯夏鱼、程悦虎、程悦贤、谭丙绪等多人牺牲。

在创作时,作者有效地调遣已有的史料,使主要人物有所凭倚,重大事件非蓄意编造,而且战斗的情状,也多据山西考察结果,使之逼近历史现状。但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绝不会被历史所束缚,采用合理的想象,把那些现实尚未发生而可能发生的事,通过生花妙笔展现,更能显示文学的创造价值。也许,史料遗缺之处,正是小说家可尽情发挥才思之地。我们从小说一些情节,可找到范例。如第七章县民团发兵草碧镇野灵山剿匪孙虎奎,即使蓝田县志,也只有约略的记载。但是,这正好给作者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一开始,是当地富户报警土匪孙虎奎扰民,然后是郭营长领兵偷袭扑空,原来民团进山消息为匪所知,他们早有准备,营长反而被捉。然后豹子出计,回村求范八爷筹谋,范说出土匪与豹子的舅甥关系,双方就此平息纷争,不但消灭了另一股土匪,孙虎奎还编入民团抗日。当然,作者为了使故事情节迅速“扭转”,在前面没有任何铺垫,突然从范八爷之口,说出孙虎奎是豹子之舅,显得有点“突兀”,让人略感“人为成分”过多。如果能在前面情节中,顺便将孙虎奎的身世与其落草山林的缘故,略有所交代,那么情节的合理性更为可信。至于小说其他处情节,亦可从史志找到蛛丝马迹。所喜的是,作者并不拘泥原事,而能设置细节,将其推衍开来,让故事自身体现出历史的合理性。

历史小说的真实,要依据确凿的史料,但更需要作家施展才思,大胆虚构,实虚搭配并无一定之则,要根据故事的需要。如果说史实为想象提供叙事凭借,那么想象则是填补历史空缺的有效手段。合理的想象,不但不会曲解历史,反而能把历史本身尚未传达的意味,借助故事、人物、环境等文学要素,综合反映出来。反之,如果过分依赖历史,则文学的魅力就会大减,因为照实描写,是历史之长,而文学则当超越真实而更跻一层。这一切,熟悉本地文史者,在阅读段先生小说,当能体受到。

方言:鲜活与生涩

《白鹿原下》全书采用关中方言,小说每隔几页就会冒出地方俗语与口语,主要出现在人物的对话之中。熟悉方言的本地人读来,自然有酣畅之感,不时会心一笑。这样,关中的乡俗民风,也就自然借方言,和盘托出。但是,方言有一定地域性,若过分生癖者插入频繁,对于外乡外省人来说,则难以感同身受。这就涉及到如何对待文学的方言。

我国以北方方言——北京官话,作为民族共同语即普通话。陕西在地理上属于北方,与普通话在语言的诸要素方面相距不大,加之关中地区过去有十多朝代立都,故其相习已久的方言,早就可能在后来的民族迁徙中,纳入北方方言之中。因此《白鹿原下》之中的大多数方言,非陕西方言区的人,大多数都能心领神会。像“他自言自语飘撩着说”中的“飘撩”,“我这心里头,咋就这么泼烦”中的“泼烦”,“你给叔扎个啥势”中的“扎势”,“一阵子难畅地喘气以后”中的“难畅”,“毛扎扎的眼睛凶狠狠地扫了敬山一眼”中的“毛扎扎”,“把他们的牛牛子,全部给我割了喂狗”中的“牛牛子”,“嘈嘈着打倭寇”中的“嘈嘈着”,“你要告诉敬水,把自家口儿焊死了”中的“焊死”……。类似之语,直接取自生活,形象性强,表义活泼,具有鲜活的质感,普通话可大致表其义,而难以传达其中的韵味,也无从引发人们的艺术想象。即使有个别字眼,初读时稍显磕绊,若对照前后文,完全能思得其意。

再像出现在小说中的关中方言——“务人”(装人)、“忙扎”(特别忙)、“仁五仁六”(装模作样)、“瞀乱”(混乱)、“凫上水”(巴结上头)、“挑担”(两个男娶同一家的女,就互为挑担)、“对了卯窍”(说话投机)、 “怂包货”(软弱者)、“走路一顺顺”(走路同时出左脚扬左胳膊或右脚右胳膊)、“吱咛”(回嘴)、“耍货子”(玩物)、“瞎怂”(坏家伙)、“弹嫌”(挑剔)、“砸呱”(讽刺)、“冻掰毁咧”(冻坏了)、“住在一搭”(住在一起)、“湿塌咧”(不好了)、“拐拐子”(手杖)、“对家子”(对头)、“踢踏”(糟蹋)、“学瞎”(学坏)、“灵醒”(醒来)等,如果换作规范的语言表达,固然易于为读者接受,但即刻丧失了关中农村特有的地方气息,也与书中人物的身份地位、文化修养等,差距甚远。

其实,采用地域性强的方言入小说,是陕西作家的惯例,柳青、路遥、陈忠实与贾平凹的小说都有。方言富于地方风味,能传达出说话者的感情色彩、神情姿态,可以把读者带到关中特有的民族文化氛围之中去,如果换用“正规的标准语”,就不可能产生特有的效果。像豹子与毛娃野地合谋穆柱国后,回村看到前来穆家吊唁吃席面的人群中,有他的父亲,就心里暗骂:“都是舔沟子的货!没出息的货!没成色!”把这个楞头青对父亲的极度不满,一下子就表现出来。又如毛娃与豹子在被绑,押送县上的路上,豹子要她说看出自己的杀心,是阻止自己鲁莽行为时,毛娃说:“你当穆柱国是那么好糊弄的?我明明和民团的人也打在一起了。”如果此处用“骗”,就显得文绉绉的,不如“糊弄”地道,也不符合毛娃村姑的身份。又如联保辛主任,到穆二疙瘩查察夜里打劫时,一进龚震川门,就说:“震川保长,你不会嘴里是仁义礼智信,腰里别着连枷棍吧?”以戏谑之语,给龚来了一个下马威,在气势上占了上风,为以来谈话,占先立势。这才有下文,龚震川到县城寻穆柱国求助。但是,在穆处,这个刚受训的保长,又拿腔作调起来:“柱国弟!你知道,范老八,黑娃都洗手不干了。你看看,你看看,又人给咱穆二疙瘩村,胡抹呢,塌茬呢,搁事呢!”此处,一连使用三个方言,强化了对辛主任的不满,也意谓不把辛压服下去,将来可能招更大的埋汰。

但是,方言毕竟具地域性,如果在作品中大量使用,可能使读者失去阅读的兴致。像晚清《九尾龟》,以上海方言与吴方言入书,会让非南方方言区的人,读来莫明其妙。当代周立波《暴风骤雨》,就是大量运用土语,影响了读者的接受。相反,鲁迅、沈从文、钱锺书等人,都出自南方方言区,但其对方言使用特别节制,而成功使用方言的范例则是老舍,因为他的京味语言,本身属普通话范畴,因此毫不影响意义的传达。使用方言,应当尽量选取从字面上,能让人理会的词语,对于那些非用不可的过于“土”方言,一定要在首次出现时,在书中有注释,不致使人误会其义。陕西方言学研究者伍永尚,曾写过一部《原生态的西安话》,除对方言的人文历史追溯外,还附了一部《方言词典》对常用字八百个、词句两千五百多个逐一解释。如果《白鹿原下》以后修订,能酌情借鉴,书中用字自会更为准确考究。

段恭让先生,因是业余作家,没有强势的文化资源,其创作不易自不必言,而出版之难更令人心愀。在沉寂多年之后,他多方收集材料,三年方完成《白鹿原下》一书。但是,当今文艺环境日绌,出版者趋名邀誉者多,而普通创作者之心血,不为主事者所认可。为寻求发行机会,他有半年多犹疑不定——自费包销吧,对个人来说经济负担不小,公开刊行呢,无业内人士相助而难以纳入计划。这,也是目前一切业余作家所遭遇的窘境。但是,作者在底层迭历横逆,对社会人生的理解更为真切,因此他不惧唐突陈忠实名著,以“白鹿原下”为题,再现民国时期关中的政态民情(这点与陈所同),并描写地方民众抗战的图景(这点陈书所阙),对我们认识中华民族这段惨痛的历史,自有其独立的意义在。

(责任编辑:王国红)

[收稿日期]2016—03—18

[作者简介]胡光波,男,陕西蓝田人,文学博士,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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