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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傲林泉而心怀魏阙
——李梦阳研究之六

2016-03-16

石 麟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啸傲林泉而心怀魏阙
——李梦阳研究之六

石麟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435002)

〔摘要〕在江西被罢官后,李梦阳回到开封,开始了他再一次的隐居生活,直到十五年后离开人世。这一时期,他写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以及碑刻文字,全方位反映了一个失势家居的士大夫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有与故旧亲朋的往来,有对当地景物的描摹,有发自内心的牢骚不平之气,也有对身边生活琐事的状写。然而,最能体现李梦阳人格底蕴的还是那些啸傲林泉而心怀魏阙的诗作。

〔关键词〕李梦阳;隐居开封;心怀魏阙;诗歌写作

李梦阳罢官回开封后,“失势家居,宾从日进,间从汴雒间少年射猎繁、吹两台间。”(《列朝诗集小传·李副使梦阳》)过着一种“酒阑却忆十年事,半醉呼鹰向此来”(李梦阳《九日繁台二首》其二)的大名士的隐居生活。

从正德十年(1515)到嘉靖八年(1529),在这十五年的家居生活过程中,李梦阳的一些旧友并未因为空同子的失势而疏远他,仍坚持与其来往。或登门拜访,或诗书致问,算得上络绎不绝。

边贡曾数次到开封看望李梦阳,并多次写诗表达对老朋友的思念。其《过汴呈献吉》诗云:“两年京郭居,空望故人书。五月梁园道,来乘长史车。川流赴海急,隰日漾沙虚。欲访渔樵径,蓬蒿不可除。”《春日有怀空同李子》诗云:“南中数枉故人书,北上蹉跎信转疏。四海酒杯形影外,十年诗草梦魂余。藏身笑我同方朔,作赋怜君过子虚。春入吹台芳草徧,塔云楼月近何如?”《献吉留别》诗云:“初春郊甸积雪满,客子出门岐路长。征车杳杳去不息,关柳青青愁未央。却望泰山怀故道,即归梁苑亦他乡。十年京洛交游地,日夕风烟思渺茫。”

顾璘也曾有诗向李梦阳致以问候,其《重别行送李川甫还沔南兼讯李献吉》诗云:“送君将归旧思翻,怅望南云回白首。倘过夷门见李白,问渠诗兴春多否?”《明史》载:“顾璘,字华玉,上元人。弘治九年进士。……初,璘与同里陈沂、王韦,号‘金陵三俊’。其后宝应朱应登继起,称四大家。璘诗,矩矱唐人,以风调胜。韦婉丽多致,颇失纤弱。沂与韦同调。应登才思泉涌,落笔千言。然璘、应登羽翼李梦阳,而韦、沂则颇持异论。”(《顾璘传》)“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梦阳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朱应登、顾璘、陈沂、郑善夫、康海、王九思等号十才子。”(《李梦阳传》)可知顾璘是当时著名诗人,同时也是李梦阳的好朋友,甚至是诗坛羽翼。而顾璘送行的李川甫名李濓,祥符人,时任沔阳知州,他与李梦阳的交往后面再叙。顾璘在诗中直呼李梦阳为“李白”,是以诗坛盟主仰视空同子的意思。

在接受老朋友们问候的同时,李梦阳也对朋友表示了真诚的关心。李梦阳有《赠何君迁太仆少卿》一诗,诗云:“省客新乘卿士车,寻盟特别水云居。还朝贾谊元前席,去国虞生合著书。贪顾休轻冀野马,祖行亲钓汴河鱼。虚疑厄闰春情晩,驿路群花宛宛舒。”自注:“是年遇闰,何有‘官似黄杨厄闰年’之句。”此诗作于正德十年(1515),按《明史·武宗纪》载,正德十年“闰四月”。诗中的何君乃何孟春,《明史》本传载:“何

孟春,字子元,郴州人。……正徳初请厘正孔庙祀典,不果行。出为河南参政,廉公有威。擢太仆少卿。”“黄杨厄闰”的典故出自苏轼《监洞霄宫俞康直郎中所居四咏·退圃》:“百丈休牵上濑船,一钩归钓缩头鳊。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自注:“俗说黄杨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意思是说黄杨生长遇闰年而受到厄止,后人遂用以比喻人处于厄运。李梦阳此诗,主要是为安慰朋友何孟春而作。

李梦阳还与老友王守仁保持联系,嘉靖三年(1524)岁在甲申,空同子当时已经五十三岁了,他还有《甲申中秋寄阳明子》一诗:“风林秋色静,独坐上清月。眷兹千里共,眇焉望吴越。窈窕阳明洞,律兀芙蓉阙。可望不可即,江涛滚山雪。”写景、抒情、叙旧,还带有一丝儿哲理意味。因为这是写给哲学家、思想家的诗,不可缺少思辨性。

除了与文坛旧知往来之外,李梦阳在开封一带还有一大批在朝在野的新老朋友。王孙公子、朝廷大员、地方官吏、文人骚客,乃至行商坐贾、市井少年,空同子一概往来。不仅往来,还给其中许多人的父母、自身写下了大量的墓志、墓表。甚至于有些并不怎么熟悉的人也慕名而来,请李梦阳撰写这些莫名其妙的阿谀死者的文字。除了替私人撰写碑文外,开封以及开封附近的一些大建筑物旁的碑石上,也常常留下李献吉先生的手笔。如正德十年夏五月,作《啸台重修碑》。同年夏末,作《少保兵部尚书于公祠重修碑》。正德十二年作《鄢城县城碑》。正德十五年作《双忠祠碑》。嘉靖元年作《河南省城修五门碑》。嘉靖二年作《禹庙碑》。一直到李梦阳去世的头一年,即嘉靖七年,他还撰写了《敕赐愍节祠碑》。四库本《空同集》一共六十六卷,从卷四十一到卷四十七,整整七卷数十余篇,都是这种为公为私、各式各样的碑文。这大概也是一种大名士必要的门户装潢和人际应对。不过,喜欢这样做的并非一个空同子,从古到今的许许多多文人、尤其是官僚中的文化人、文化人中的官僚都对此乐而不疲。

李梦阳不仅在开封一带到处题碑,而且到处漫游。在长时间漫游的过程中,他结交了大量的朋友。空同子汴中交游的成分颇为复杂,范围十分广泛。这里,仅据有关资料,略述如下:

丘琥,字伯玉,号松山,兰阳人。(兰阳即兰封,在开封北五里,今已与考城县合并为兰考县)正德四年,丘琥卒,李梦阳为之作《处士松山先生墓志铭》略谓:“大明正徳四年六月四日,处士松山先生卒,年七十有六岁。先是,处士便数诸饮食不可口,顾惟啜白酒,又足时时肿无力。谓余曰:‘岁在蛇矣!吾其死乎?死则子铭其墓。’余止之曰:‘胡言之遽邪?’然竟死也,悲夫!”同时,又作《丘先生祭文》,略云:“维正徳四年岁在己巳六月甲子,处士松山先生丘公卒,其友人北郡李梦阳以柔毛庶品为奠,而致辞曰:于乎!士有旷百世而心相求者矣,而公与仆生并时也,又共里闬而居,岂不幸哉!当是时,公年六十余矣,而与余交。余仕宦人也,而独敬重公以隐操,此非世俗所谓相左者哉?然仆于公则相合也,此岂茍然而已者邪?”丘琥乃草野处士,献吉乃仕宦中人,二人相交,全在意气相投。李梦阳所佩服的,正是丘伯玉身上那份隐士的操守。

李濂,字川甫,祥符(今开封县)人。正德八年举河南乡试第一,次年成进士,知沔阳州。李濂未入仕途之前,性格狂放:“少负俊才,时时从侠少年联骑出夷门,驰昔人走马地,酾酒悲歌,慕公子无忌、侯生之为人。一日作《理情赋》,友人左国玑持以示李献吉,献吉大惊,访之吹台,川父自此名满河雒间。”(《列朝诗集小传·李佥事濂》)李梦阳第一次归居开封时,有《生日答李濂秀才诗》。后来,李梦阳赴官江西时,又作《留别李田二秀才》诗。李濂于嘉靖五年由山西按察司佥事罢归,时年三十八岁,归田后又四十余年乃卒。李梦阳长李濂十七岁,二人实乃忘年交,亦师亦友。然李濂晚年觉得李梦阳持论太过偏颇,“不屑附和”。(《明史·李濂传》)并写有绝句云:“唐人无选宋无诗,后进轻狂肆贬词。真趣盎然流肺腑,底须摹拟失神奇。”(《列朝诗集小传·李佥事濂》)

张诗,字子言,北平人。学诗于何景明。顺天府试士,令自负桌凳以进,张诗拂衣而去。遂漫游黄河两岸、大江南北。后来,“还大梁,晤李空同于吹台,哭大复于汝南,乃旋京师。”(《列朝诗集小传·昆仑山人张诗》)看来,这位张诗之所以得到李梦阳的青睐,主要是他也有一份类似于空同子的狂放与倔强。

程诰,字自邑,自号泭溪山人,安徽歙县人。尝“从李献吉游,酬和于繁、吹两台之间。黄勉之诸人,北学于空同者,皆以自邑为介。”(《列朝诗集小传·程山人诰》)程诰是李梦阳的好朋友,也是空同子诗歌理论的有力传播者,而他本人,也因李梦阳而闻名于时。正如《列朝诗集小传·程布衣去辅》所言:“自邑游梁,其诗以李献吉名。”

赵泽,正德十年为开封府儒学训导,李梦阳友人。赵泽妻温氏卒,李梦阳为之作《赵妻温氏墓志铭》,云:“温氏者,予友赵泽妻也。正德十年,赵君拜开封府儒学训导,挈其妻暨诸子来。越五年是为正徳己卯,而其妻温氏卒。……李子曰:礼缘情,踰情以贤。过昔者,予也居赵同巷焉,游同学焉,谋同道焉,寝尝同榻焉,又嫂呼温,以是知温之贤稔。”

鲍弼,号梅山,安徽歙县人。从李梦阳为之所撰《梅山先生墓志铭》中,可知二人相知甚久且感情深厚:“嘉靖元年九月十五日,梅山先生卒于汴邸。李子闻之,绕楹彷徨行曰:前予造梅山,犹见之,谓病愈且起,今死邪?昨之暮,其族子演仓皇来,泣言买棺事,予犹疑之,乃今死邪?于是趣驾往吊焉。门有悬纸,繐帷在堂,演也擗踊号于棺侧。李子返也,食弗甘寝弗安也数日焉。时自念曰:梅山,梅山。梅山姓鲍氏名弼,字以忠,歙县人也。年二十余,与其兄鲍雄氏商于汴,李子识焉。”而当鲍弼灵柩离开开封运回故乡时,李梦阳路祭之,并作《祭鲍子文》:略谓:“维嘉靖元年十月癸酉朔越十有六日戊子,梅山先生柩还于故山,其友人李梦阳设奠夷门道左,再拜送之。”可见老朋友之间的深厚情谊。

韩玉,字廷瑞,号寄傲,通许县(时属开封府)人。常与李梦阳来往。嘉靖二年七月,李梦阳尚与韩玉相会于酒筵之中。当年八月,韩玉卒,空同子作《寄傲先生墓志铭》,记载了二人之交谊:“大梁人李知县者,先生姊夫也,毎招之来会。其长子禹卿,从空同子游。又其孙丛为仪宾,而其同邑李知府亦罢郡居大梁。正徳末,先生乃徙大梁居焉。是时,道州何公以都御史廵抚河南,闻先生有数学,敦礼之叩焉。先生辞谢,卒不传。嘉靖二年七月,空同子会先生于酒筵,见其篇文富赡而嶃巗,惊曰:寄傲今七十岁矣,乃为此大文邪?时李知府亦在坐,曰:寄傲尚作蝇头楷字,与人札即片纸,吾未见一画苟也。空同子喜曰:寿征,寿征。居无何,仪宾丛?其配君,禹卿?其妻,而先生亦不起矣!”

由于李梦阳汴中交游的对象多而杂,此不一一罗列。概而言之,其交游对象有以下四种情况。其一,朱明王朝的宗室后裔。如封丘温和王、博平恭裕王、镇平端裕王、鄢陵安僖王等。其二,故乡在开封一带,而本人或在外当官、或致仕家居的地方名流。如通许人李志学曾官衢州知府,尉氏人苏琇官江都县丞,睢人尚缙曾官临江知府等。其三,开封一带的杂色人物。如大梁处士高彦杰,夷门隐士蔡思贤,汴中商人鲍崇相等。其四,开封一带的大小官吏。如正德间博平王教授萧惟正,嘉靖元年河南巡抚王溱,嘉靖七年河南都司蔡汝愚等。如此种种,不一一赘述。就连朝中内阁大臣,李梦阳亦与之有诗柬往来。如文渊阁大学士刘忠,嘉靖元年七十寿辰,李梦阳有《酬阁老刘公》诗四首。其二有云:“大号更嘉靖,明公会古稀。”按《明史·刘忠传》:“瑾诛,以本官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嘉靖二年卒,年七十二。”甚至外省的地方官,逢盛大事典,亦有请李梦阳助笔者。如正德十五年河北长垣县令伍余福修“双忠祠”以祀关龙逢、比干,竟派人恳请李梦阳撰写碑文。这种从官场到民间、从京师到外地、从皇族到庶民的广泛交往,益发使李梦阳成为当时的大名士。

李梦阳对开封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在正德二年和正德九年两次罢官遣归的时候,他并没有回到庆阳老家而是居于开封,他早已将开封当做第二故乡了。之所以如此,恐怕有三方面的潜在因素。第一,李梦阳的父亲李正早在成化十八年(1482)就担任周府封丘王教授,举家迁居开封,当时李梦阳只有十一岁。第二,李梦阳的妻子左氏出生于开封,并与梦阳在开封成婚,且左氏家族在开封人脉甚广。第三,李梦阳在庆阳以前的真正的老家应该与河南徐沟大有瓜葛。据李梦阳自己记载:“号贞义公者,不知何里人也,而赘于扶沟人王聚。王聚以洪武三年归军于蒲州,已又自蒲州徙庆阳,于是贞义公从如庆阳。”(《空同集》卷三十八《族谱》)从此后,李氏就以庆阳为籍贯。后世文人亦有竟将李梦阳当做河南人看待的:“曹洁躬云:献吉虽产于秦,其父正教授封丘,遂徙家大梁,故登科录直书河南扶沟人。居于康王城,葬于大阳山麓。然则李、何皆中州人矣。李、王后起,以中原二子自居。王称李云:人龙自起中原卧。李称王云:高卧中原堪有客。又云:足知上国群公疏,犹作中原二子看。盖隐然自比于李、何也。”(《明诗综》卷二十九)

李梦阳一生只活了五十八岁,其中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在开封一带度过的。空同子十一岁随父到开封,此后,他在开封生活、读书、娶妻、生子,直到二十一岁到陕西参加乡试并中举、二十二岁到北京参加会试成进士才离开河南。正德二年(1507),李梦阳因弹劾刘瑾事被罢官,潜居开封,一住又是五年,直到正德六年才赴官江西。“广信狱”后,李梦阳罢官归开封,家居达十五年,直到去世。前后加起来,李空同在开封居住的时间近三十年之久。并且,就在从江西回到河南不久,“归而左氏病,踰年,骨立死。死之日,正徳丙子五月丁未,年四十二矣。”正德十一年(1516),岁在丙子。数年后,“李子买大阳之山,嘉靖某年月日葬左氏山下。”(李梦阳《封宜人亡妻左氏墓志铭》)这大阳山麓,也将是空同子自身的归骨之处。

李梦阳既在开封一带生活了半辈子,并对开封的山山水水、名胜古迹有着深厚的感情,因此,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的不少诗篇就真切反映了他的这些生活和情感。这里有对第二故乡人杰地灵、物华天宝的歌颂,也有借古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的牢骚,还有以貌似狂狷的姿态而宣泄着的不平之气。对此,我们不妨稍作扫描浏览。

正德十年春,开封城马军衙桥西固有的于谦祠得以重修,夏末告成。李梦阳应邀作《少保兵部尚书于公祠重修碑》,同时,他忍不住又写了《于少保庙》一首:“朱仙遗庙已沾衣,少保新宫泪复挥。金匮山河丹劵在,玉门天地翠华归。平城岂合留高祖,秦相何缘怨岳飞?最怪白头梁父老,哭栽松柏渐成围。”冯时可《远程选集》谓:“空同歌行,纵横开阖,神于青莲;七律雄浑豪丽,深于杜陵。”(《明诗纪事》丁笺卷一)空同子的这首七律,哀武穆,叹少保,声泪俱下,在雄浑豪丽的同时,难道不带有一些自己的身世之慨、委屈之悲吗?

正德十一年十二月初七日,空同子在《丙子生日答田生诗》中,又一次表达了自己心头的悲哀愤懑:“当时结客少年场,走马看花紫陌香。三黜偶然齐柳惠,两朝奚但有冯唐?寿杯今夕余同醉,献赋开春尔一方。京国逢人问衰健,为言吾鬓已苍苍。”当时只有四十五岁的李梦阳,却有三下吏的挫折,白了头的悲哀。适逢生日,他自然会回忆自己那如同柳下惠一样“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论语·微子》)的悲剧经历,也自然会发出“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的由衷感叹。

正德十二年重阳节,李梦阳有《丁丑重九繁台酒集》:“高会今秋始,重阳逐岁同。上台寒日午,开合古林风。且酌黄花醉,休嗟白发翁。旧游不须问,天际有飞鸿。”繁台是开封名胜之地,又碰上登高节令,四十六岁的李梦阳已经两鬓斑斑,故而,在这样的诗篇中,景物、人物,环境、心境,总是那么和谐而又惆怅地结合在一起的。

正德十五年,岁在庚辰,这一年的清明节,空同子来到开封的东郊,写下了《庚辰清明东郭》一诗:“少日欢游处,逢春老大悲。强持杯酒劝,怕遣落花随。草木梁园在,山河宋殿移。上坟人尽返,岐路独含思。”在古代诗人那儿,伤春、悲秋是永恒的话题,何况是年近五旬的老者,何况是落红满地的晚春,何况是古老的梁园宋殿,何况是上坟人散的旷野,是个人都会感伤,何况是最敏感的诗人。

越到暮年,李梦阳的这种敏感与忧伤就愈加浓厚。嘉靖三年(1524),岁在甲申,空同子那年五十三岁了,在这一年的大年初一,他寄给朋友的“明信片”居然是这样一首诗作:“人生五十惊衰丑,五十从今又数三。老慢更何防市虎,少狂曾亦滥朝骖。鹓鸾旧侣俱鸣佩,鹿豕深山自结庵。短发不须忧重白,吾居元傍菊花潭。”(《甲申元日试笔柬友》)这首诗中,有不少“杜诗”意象:“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当然,空同先生在开封所写的诗歌并非都是忧伤与惆怅,有时候,生活中的亮点也会使得暮年的诗人兴奋一阵子、活跃一阵子。请看这位老人在五十四岁那年写的《乙酉上元上方寺》:“地爱僧林僻,人邀灯节游。缘塍朝借马,改路晩登舟。春水鳬鹥满,夕阳钟磬幽。相留待明月,箫鼓在中流。”元宵之夜无疑是美丽的,灯火、春水、夕阳、明月、古寺、田塍、钟磬、箫鼓,我们的主人公一会儿信马由缰,一会儿击楫中流,自由自在,快乐逍遥,享受着美的生活、生活的美。

节日的欢欣而外,李空同还有一种快乐,那就是学习陶渊明等先贤,来一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生活调剂。《为园》一诗,很好地表现了李梦阳的这种心态:“平生走马呼鹰地,白首为园学种瓜。碧草故邀安石屐,青天常满邵雍车。围阑换土心真苦,绕菊依松径不斜。昨遇日晴闲自步,别蹊桃李又风花。”

除了用诗歌表达自己对开封一带的依恋和岁月不再的忧思以外,空同子还写了一些文章来表达这些时空交错的复杂情绪。如他五十四岁那一年所写的《叙九日宴集》就是一种企图用欢乐场面的描写留住悄然消逝的岁月的表现:“嘉靖四年九月九日,赵帅觞客于青莲之宫,欢焉。于是空同子立韵赋诗焉。众和之,裒然而珠聚,烂然而锦彰。主人赓焉,铿然而卒章。”

以上,就是李空同用诗文表现的自家晚年隐居开封的生活面面观,情感面面观。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我们在下面单独展示。

其实,像中国古代很多隐而仕、仕而隐的文人士大夫一样,李梦阳那种啸傲林泉的态度只是一种表面的东西,他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是“处江湖之远而心忧其君”的。家居十五年,他仍然关心国家大事,仍然关心民生疾苦,而正德、嘉靖年间,又是明代历史上一个相对“昏聩”的时代,较之弘治皇帝,正德、嘉靖实在差得很远。这样,就使得许多有良心的文人心头有太多的担忧、愤懑、委屈、悲哀,李梦阳就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个。

明武宗朱厚照,堪称明代最荒唐的皇帝。他在位十六年,尽干些莫名其妙的事,尤其好游玩、好女色。早在正德之初,李梦阳就写过《林良画两角鹰歌》,此诗前面都是说的绘画之奥妙,最后,笔锋一转,作者写出了下面这一段:

我闻宋徽宗,亦善貌此鹰。后来失天子,饿死五国城。乃知图写小人艺,工意工似皆虚名。校猎驰骋亦末事,外作禽荒古有经。今皇恭黙罢游燕,讲经日御文华殿。南海西湖驰道荒,猎师虞长俱贫贱。吕纪白首金炉边,日暮还家无酒钱。从来上智不贵物,滛巧岂敢陈王前?良乎良乎宁使尔画不直钱,无令后世好画兼好畋!

以史为鉴,正话反说。先是摘出宋徽宗玩物丧志终至亡国的历史教训,接着又说当今皇上圣明,绝不会如此荒唐昏聩,最后甚至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喊,宁可让林良这样的画师的绝妙作品一钱不值,也绝不能让皇帝养成骄奢淫逸的坏习惯!

然而,明武宗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正德元年冬十月,刘健等正直的大臣被迫致仕后,朝政大权尽归刘瑾等“八虎”。正德二年,明武宗作“豹房”以为游乐之所。正德五年,刘瑾虽谋反被诛,然武宗仍然信用张永、马永成、魏彬等宦官。同时,武宗又自称什么“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正德七年,又扩建“豹房”。正德九年,因修建皇宫而加赋百万两。正德十年,京师传言选女,民间争相嫁娶。明武宗本好冶游微行,到正德十二年,干脆宣谕外廷,公然行之。自称“威武大将军”,率佞幸江彬等至宣府、大同一带,甚至夜入民宅强索妇女。正德十三年,武宗至昌平,民间妇女惊避。正德十四年,武宗以亲征宸濠为由南下,至南京,沿途民间大受骚扰。正德十五年,武宗在南京,少女充离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生活在这么一个宝贝皇帝统治下的臣民百姓,简直是苦不堪言。

正德十年以后,李梦阳虽然没有继续为官,但对于朝廷大事、民生疾苦却时时注目。正德十三年,“春正月辛丑,帝在宣府。”“二月己卯,太皇太后崩。壬午,至自宣府。”(《明史·武宗纪》)太皇太后王氏,即明宪宗皇后,明武宗的祖母。这位老祖母在北京咽气的时候,他的宝贝孙子皇帝却在宣府淫乐。这种事情,为封建时代广大臣民难以接受。李梦阳亦对此甚为不满,当时就写下了《繁台雨望和田生》一诗,以特笔记下此事:“何计上宾留凤驭,(夹注:是时有孝贞太皇太后丧。)无书北狩挽龙旗。(夹注:是时帝在宣府。)”如果李梦阳当时尚在朝为官,说不定又要斗胆上谏了。但,可怜得很,他连提意见的资格都没有了。只好在草莽之中通过自己的诗作中醒目的夹注载明此事,用来表达对正德皇帝的强烈不满。

正德十五年,明武宗借口征剿宸濠之后在南京滞留,恣意淫乐。李梦阳于这一年清明节郊行于开封城东,在宋徽宗骄奢淫逸的历史见证——艮岳旧址,写下了《庚辰清明东郭》《艮岳》二诗。上一首前已引录,下一首引如次:

宋家行殿此山头,千载来人水一丘。到眼黄蒿元玉砌,伤心锦缆有渔舟。金缯社稷和戎日,花石君臣弃国秋。漫倚南云望南土,古今龙战是中州。

借古讽今,幽怀悲诉。空同子在这里既表达了深沉的历史喟叹,又暗寓对现实的不满和担忧。可惜明武宗不可能看到这些文字,更不可能受到什么触动。

明武宗后面的明世宗,也是一个荒唐透顶的君王,他们这一对堂兄弟堪称真正意义上的“难兄难弟”——给国家和人民制造灾难的皇帝兄弟。在他们统治的那个时代,国家表面上太平无事,而实际上隐藏着极大的危机和灾难。对此,像李梦阳这样的有良心的文人,往往会用自己手中的笔记载下这些国家的灾难和人民的痛苦。

嘉靖元年(1522)春正月,“甘州兵乱,杀巡抚都御史许铭。”(《明史·世宗纪》)李梦阳从一个姓熊的官员口中得知发生在当地的一些情况之后,写下了《熊子河西使回》三首,并于题下注“是时甘军杀都御史许铭。”诗云:

偶遇西河使,真传塞上情。一春常冻雪,千里半荒城。永断匈奴臂,犹勤哈密征。重闻帐下变,无语对沾缨。

绝塞田谁废,甘州稻旧畦。荒屯惟见兔,破屋不闻鸡。碛石烽烟北,祁连战鼓西。平生边务意,一一愿封题。

旧说穷源使,人今出武威。葡萄应啖足,沙枣故?归。燧火真憔面,边尘尚黯衣。问君春塞雁,曾过玉门飞?

在叙写兵变场景和边疆风物的同时,尤其对兵变给民众造成的灾难表达了深切同情。

嘉靖三年,岁在甲申,开封一带长时间下着大雨,形成涝灾。李梦阳看到天灾给民众带来的痛苦,写下了古诗《我出城闉》三首,其诗前小序云:“《我出城闉》,闵水也。嘉靖甲申秋,久雨水涌,陆地行舟。”全诗如下:

我出城闉,浩浩其流。我车我马,登彼方舟。昔也长薄,乃今舟之,滔滔波涂,昔也畴之。

呜呼苍天,雨无其极。淤我良田,浥我稼穑。卖牛买船,卖锄买楫。夕之朝之,济有深涉。

彼负者子,涉寒号咷。彼辇者子,?泥中涛。彼车者子,马颤濡毛。彼往来者谁子?冠盖而游遨。

从自己生活的不便,写到百姓遭受天灾的窘迫。道路淹了,庄稼淹了,田地不能种了,耕牛换成了小舟,锄头换成了船桨,人民生活在沼泽之中,扶老携幼,在一片泥泞中挣扎。这就是一位有良心的诗人给我们勾画的涝灾流民图。

嘉靖六年年底,恨病交加的李梦阳于睡梦中爬起来,写下了《除前五更闻习仪鼓角感而有作》二首:“苍龙阙动朝元日,玉笋班齐舞蹈时。枕上忽传新鼓角,眼中如闪旧旌旗。”“两朝旧是含香吏,豹隐俄惊二十年。犹记习仪端笏地,朝天宫里听鸣鞭。”垂老之年,空同子还在回味着那辉煌的金殿丹墀的生活,这真是身在山林,心怀魏阙,寸心不死,犹忆朝廷了。李梦阳就是这么念念不忘朝政大事,时时注目国计民生。他的一片苦心自然不会“白费”,对于已经退出官场的李空同先生,他的政敌们对他也念念不忘,时时注目。只要有机会,定当竭尽全力“照顾”于他。正德十五年,宁王宸濠因谋反被诛杀于京师后,李梦阳因曾经为他撰写过《阳春院记》,具有“历史问题”,狱词连染,受到牵累。御史周宣劾梦阳党逆,差一点治罪。幸亏大学士杨廷和、尚书林俊救之,空同子才又一次免于大祸。

嘉靖八年,岁在己丑,这一年是李梦阳生命的终结之年。在这一年的端午节,他写下了《己丑五日》一诗:“往岁沾宫扇,含香拜玉墀。只今飘白发,刈麦向东菑。树树鸣蜩日,家家望雨时。万方多难意,谁达圣明知?”既有对以往辉煌的回忆,也有对现在生活的咀嚼。更为重要的是,空同子在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光里,并非只想到自己,而是希望千家万户灾难的呼喊能够上达天听。这种胸怀,这种博大的胸怀,并不是每一个诗人都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拥有的。

嘉靖七年(戊子),李梦阳就已经疾病缠身,嘉靖八年(己丑)八月,赴京口(今江苏镇江)治病,效果不好。有李梦阳《己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诗为证。又据徐缙《明江西按察司副使空同李公墓表》载:“嘉靖戊子病,己丑,病大作。就医京口,?効。归卒于家,享年五十有八。”“嘉靖己丑十二月二十九日,前江西按察司副使空同李公卒于大梁。”(《明文海》卷四百三十二)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日子里,李梦阳,这颗明代诗坛的巨星,陨落在他的第二故乡——大梁之墟康王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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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黄宗羲.明文海[M].中华书局,1987.

(责任编辑:胡光波)

Leading hermit's life yet concerning nation——Study on Li Mengyang VI

SHI L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bei Normal University,Huangshi435002,China)

Abstract:Dismissing from the Jiangxi administration, Li Mengyang went back Kaifeng, and began his hermit life again, and left world till the last fifteen years over. During the period, he wrote plenty of poems, essays and inscriptions, which reflect daily aspects of lost literati. Among these works, it contained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old friends, the descriptions of the local sceneries, the complaints from his heart, and the details on the daily life. However, poems of leading hermit life yet concerning nation would be the best that embodies Li Mengyang's personality and fundamental details.

Key words:Li Mengyang; hermit in Kaifeng; concerning nation; poem writing

[收稿日期]2016—04—05

[作者简介]石麟,湖北黄石人,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中图分类号〕I206.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4733(2016)04- 0001- 06

doi:10.3969/j.issn.1009-4733.2016.04.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