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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特不断延伸的“中国之旅”
——读《贝克特“失败”小说研究》

2016-03-16上海外国语大学张和龙

外文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贝克特学术主体

上海外国语大学 张和龙



贝克特不断延伸的“中国之旅”
——读《贝克特“失败”小说研究》

上海外国语大学 张和龙

《贝克特“失败”小说研究》以完整而详尽的论述揭示了贝克特“失败”小说的主旨内涵与艺术特征,在批评思路、立论、理论阐发、叙事分析、学理论证等方面做出了重要的探索,在国内贝克特研究领域取得了显著的成绩。阅读该书,再回眸贝克特在中国的译介与研究史,有助于我们反思国内贝克特研究中的主体性缺失问题。对于中国贝克特学者来说,克服影响焦虑、追求自主创新始终是学术主体性能否重建的关键所在。

贝克特;“失败”小说;后精神分析学;学术主体性;自主创新

1965年,施咸荣先生最早将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的荒诞剧《等待戈多》翻译成中文。迄今算来,贝克特的“中国之旅”已穿越半个多世纪的时空。这位世界级作家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大致经历了3个阶段:20世纪60年代的发轫、80—90年代的勃兴,以及新世纪以来成为热点。(张和龙 2010: 37-45)近年来,贝克特的“中国之旅”不断延伸,翻译与研究成果迅猛发展,其态势十分引人瞩目。在翻译方面,湖南文艺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9卷本《贝克特作品选集》后,又于2016年推出22卷本《贝克特全集》。在研究方面,国内发表的评论文章数以百计,出版的学术专著已有近10部之多。而曹波教授的论著《贝克特“失败”小说研究》(以下简称《贝克特》)是国内贝克特研究界取得的又一可喜成果。这部新著以完整而详尽的论述揭示了贝克特“失败”小说的主旨内涵与艺术特征,在批评思路、立论、理论阐发、叙事分析、学理论证等方面做出了重要的探索。

贝克特素有“荒诞派大师”的美誉,曾被学界认定是“最后一个现代主义者” (Cronin 1996: 1)、“第一个后现代主义者”(Lodge 1977: 12)。他早年极力模仿乔伊斯,对“文字革命”领袖纵横捭阖的创作技巧崇拜之至,但却发现自己的作品“散发出乔伊斯的气味”(McDonald 2008: 27),没能展现出自身的独特品质与存在的价值。贝克特认为,要想发出特立独行的文学声音,就必须走出乔伊斯的阴影,设法克服影响的焦虑。为了标新立异,他从“全知全能”的叙事迈向“无知无能”因而“失败”的叙事,由此开拓出了小说形式实验的一片新天地。(曹波 2015: 158-159) 而《贝克特》一书即是以“失败”小说之始、之立、之典、之范、之末、之困为脉络线索,将贝克特的重要小说都囊括在内,对这些迷宫般的实验性文本进行阐释与解读,提出了别出心裁的“失败艺术”论。论者认为,“贝克特小说的形式实验过程就是他摆脱乔伊斯的身影、发出自我的声音、从‘全知全能’走向‘无知无能’的过程,即走向‘失败’和‘收缩’的过程” (曹波 2015: 16)。可以说,这样的批评思路在贝克特研究中是一次可贵的尝试。

关于贝克特的“失败”小说,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他的小说三部曲《马龙之死》、《莫洛伊》、《无法称呼的人》(又译《无可名状的人》《无名者》)出版时乏人问津,只卖出几百册,在文学市场上遭遇重大失败。他的长篇处女作《春梦》早年被多家出版社退稿,直至贝克特逝世多年后的1992年才得以出版。这是贝克特小说创作的第一层“失败”。“失败”的英文是Failure,也含有“无效”、“无能”的意思。因此,“失败”不仅是指文学市场或读者接受层面上的“失败”,实际上也可以指贝克特小说创作主题,即语言表达或主体间交流的“失败”。这是贝克特小说创作的第二层“失败”。贝克特曾在《三个对话》(1949)中写道:“要表达的即是无可表达,没有资以表达的工具,没有表达的主体,没有表达的能力,没有表达的愿望,没有表达的义务” (Beckett 1965: 103)。 在贝克特看来,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疯狂和滑稽得如同与家具交谈”(Beckett 1965: 103)。《贝克特》一书正是基于这样的“失败”艺术观,对贝克特的早期小说、小说三部曲与晚期作品进行探讨,由此抓住了贝克特创作主题的一个关键之处,立论明确,视角得当,令人印象深刻。

《贝克特》一书主要以拉康的后精神分析学为理论基石,把“问题主体”作为论述的焦点,层层推进,逻辑思路十分清晰。首先,该书将《莫菲》作为“失败”小说之“始”,探讨了主体的精神分裂、疯癫与自恋等心理病症主题。其次,该书将《瓦特》作为“失败”小说之“立”,分析了主体的身份危机与“差异缺失”,以及语言危机、叙事混乱、认知的无能等问题。再次,该书在论述著名的“小说三部曲”时,将《莫洛伊》看作“失败”小说之“典”,重点聚焦恋母困境、父子殉难、主体退化等主题层面;将《马龙之死》看作“失败小说”之“范”,关注作者之死、写作终局与主体空无等命题;将《无法称呼的人》看作“失败”小说之末,着重阐释言者的悖论、自我的终局与非主体妄想等主旨内涵。该书认为,上述五部小说旨在“解构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二元对立这一语言学原则,从而构成关于‘差异缺失’和‘无知无能’的五部曲”(曹波 2015: 165)。如此全面而系统的论述充分揭示了贝克特小说的深层内涵与后现代美学特征。

对绝大多数读者来说,贝克特的小说犹如一个个错综复杂的叙事迷宫或语言黑洞,不仅难以破解,而且难以卒读,这是因为它们“包含了层出不穷的心理学谜团和哲学谜团,而且越来越内倾,甚至没有情节、没有人物,没有标点” (曹波 2015: 167)。贝克特五部曲之后的作品,实验性更是越来越强。《无所指的文本》仿佛是文本片段的汇集,很难算得上是小说。它“回旋着一种声音在寻找意义,它知道自己无能,注定会创建虚无”(Robinson 1969: 209)。也就是说,“无能的主体”已经被“无能的声音”所取代。《怎么回事》作为“失败小说”之收尾,则充满主体的悖论,以及主体间语言交流的失败。在这部作品中,主体的“我”将“继续”,但又“不能继续”;“我”既存在,又不存在;“我”最后承认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已表达。《贝克特》一书由此指出,贝克特通过叙事来“扼杀叙事”(narratricide),最终陷入自反性的叙事悖论中。由此看来,该书清晰地阐明了贝克特“失败”小说的主题从“主体悖论”到“叙事悖论”、从“语言失败”到“主体失败”的动态发展过程,对破解这些作品中的叙事迷宫与语言黑洞不乏有益的启迪。

《贝克特》一书的学理依据来自拉康后精神分析学中的镜像理论。著者在论证本书的中心命题与核心观点时,运用一系列的相关术语和概念,如镜像空缺、镜像模糊、镜像残缺、镜像消散、象征界、想象界、真实界,不一而足。从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贝克特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如莫菲、瓦特、莫洛伊、马龙、“无法称呼的人”等,确实都是滞留在“想象界”的“问题主体”,而所谓“失败小说”,就是“关于‘问题主体’从‘象征界’向‘想象界’退化或在‘想象界’滞留状态的创作” (曹波 2015: 26-27)。该书对贝克特小说三部曲的学理论证最具有代表性。著者认为,在《莫洛伊》中,“问题主体”从拉康意义上的“象征界”向“想象界”退化,最终导致叙事在话语中消失;在《马龙之死》中,“无能的主体”在混沌和虚空的写作中进一步退化,从“象征界”退化到“想象界”,甚至“真实界”,作为能指符号的“我”在叙事中消失;在《无法称呼的人》中,“贝克特式的主体”出现了向早期“想象界”的致命退化,“我”被彻底消解,叙事主体最后变成了一个空洞的、颤抖的声音。《贝克特》一书采用独树一帜的后精神分析批评理路,围绕“问题主体”与实验叙事深度阐发,颇具开拓性地探讨了贝克特小说中谜团般的主旨内涵,在国内贝克特研究领域取得了显著的成绩。

阅读《贝克特》一书,再回眸贝克特在中国的译介与研究史,学术主体性的缺失可能是学界最需要反思的问题之一。20世纪60年代,中国学人带着强烈的批判姿态,“居高临下”地对“颓废派”艺术进行抨击或否定,把贝克特戏剧当作资本主义腐朽没落的“反面材料”,虽然不乏一定的主体批判意识,但是其背后却是“左”的文艺观与机械僵化的学术价值观在作祟。“文革”结束后,从新时期的“荒诞派热”,到新世纪批评理论的“众声喧哗”,学术主体性淹没在西方各种文论话语的狂欢中。外国文学界对西方批评理论情有独钟,在贝克特研究中操演过各种域外批评概念和术语,如荒诞与虚无、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写实与实验、自我与他者、心灵世界与表象世界、理性与非理性、作者之死、小说终结、语言表征与认知危机、生存体验与诗性超越、时空体意象等等。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的30多年里,国内学者大多借助西方批评视角来译介和研究贝克特,明显缺少中国人自己的特色理论与批评话语。“西方人的眼睛”确实有助于我们认识和理解这位20世纪的西方文学大师,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没有中国视角,缺少中国文化立场,则是造成学术主体性缺失的主要原因。

陈众议先生曾在《文学“全球化”背景下的学术史研究》一文中指出,中国的人文研究“引进照搬较多,自主创新较少”,“相当一部分学者的成果仍在不加批判地照搬西方学者的治学方法乃至立场、观点,于是乎主体性、叙事学、后殖民、后女权以及多元、相对、狂欢或者流散、互文、解构等等,充斥学苑”(陈众议 2012: 49-50)。中国的贝克特研究对这一普遍存在的弊端也没能“免疫”。半个多世纪的贝克特研究史,基本上是外来学术思想影响中国贝克特学人的历史。从最早的“荒诞论”到“失败艺术”论,几乎都烙上了西方学术影响的印记,都不是中国立场或中国视角下的自主创新概念。中国学者借用西方批评理论、学术概念或学理逻辑,将西方批评思想资源与学术价值理念引介到中国,无疑对国内的研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然而,作为中国学者,我们在贝克特的研究中应当如何体现中国文化立场与中国视角,如何关联中国现实或“中国问题”,如何彰显中国学术的特殊性或独特价值,从而让贝克特的“中国之旅”融入中国文化的血液,仍然是值得国内贝克特研究界深思的重要课题。

其实,在琳琅满目的贝克特研究成果中,也出现过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创新成果。例如,陆建德先生的论文《自由虚空的心灵——萨缪尔·贝克特的小说创作》就是20世纪90年代贝克特研究的一篇重要代表作。陆文将贝克特看成是“后现代主义”的杰出代表,把他的文学思想以及小说创作置于西方文学史的宏大背景中,探讨贝克特“与20年代的‘现代主义’、先锋派乃至某一种浪漫主义之间那片朦朦胧胧的区域,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陆建德 1994: 146)。陆文虽然经常使用但并没有沉溺于西方的概念术语中,而是对贝克特的小说、对西方学界保持着清醒独立的审视,始终以中国学者若即若离的文化姿态,不无洞见地阐明了中国人自己的观点。如陆文指出,贝克特的小说“是一种寓言,一种为概念服务的工具,换言之,一种‘道’的载体,即虚空混沌、意识解体之‘道’”(陆建德 1994: 148-149)。陆文使用中国文化概念“道”来解读贝克特小说,其批评理路与行文表述令人耳目一新。

翻阅《贝克特》一书可以发现,贝克特曾对中国文化产生过浓厚兴趣。他认真研读过英国汉学家翟里斯(H. A. Giles)的《中国文明》(TheCivilizationofChina, 1911)、法国学者拉卢瓦(Louis Laloy)的《中国音乐》(LaMusiqueChinoise, 1903)等著作。他在撰写处女作《春梦》时,曾将“‘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国传说硬生生地插入小说中”(曹波 2015: 28)。在篇首将近两页的篇幅里,贝克特“拿三个中国文化典故(伶伦制律、孔子击磬、凤凰涅槃)海侃,还生造‘半打鸣凤’、‘林镞’等中国都不曾有的说法,展现自己喷涌而来的学识和对现实主义叙事传统的调侃”(曹波 2015: 30-31)。可惜的是,由于受到既有论题的限定与制约,《贝克特》一书并没有就此引申并拓展开来。

笔者曾对贝克特研究提出过一些带有反思性的愿景,如“如何利用本土文学与文化资源,取得具有本土视角与本土特色的贝克特研究成果”(张和龙 2010: 43)。而贝克特对中国文化的兴趣,以及作品中的众多中国文化因素,为中国学者提供了自主创新的现实可能性。例如,海外学者林力丹(Lin 2010a, 2010b, 2010c)教授做出了引人瞩目的学术尝试。2010年,她所发表的3篇文章,即《作为叙事模式的中国音乐——贝克特〈春梦〉中的律吕美学与元小说》、《全球化与后东方主义——贝克特小说的中国渊源》、《贝克特与东方相遇》,以“后东方主义”的视角来考察贝克特创作中的中国思想渊源,以及所受到的中国历史文化的影响,充分展示了自成一体的学术创新品格。这几篇文章开拓性地揭示了贝克特作品与中国文化的关联性,展示了中国学者在贝克特研究的创新方面所具有的巨大可能性。

在中国的贝克特研究中,克服影响焦虑、追求自主创新始终是学术主体性能否重建的关键所在。当然,学术创新离不开主动参与贝克特研究的国际交流,也离不开中西学术主体之间的平等对话。窃以为,中国学界只有设法摆脱单向性的引入与借鉴思路,走出一味认同、模仿与“被影响”的思维定式,才有可能在双向交流与学术互动中见人所未见,言人所未言,奉献出具有中国特色的高质量研究成果来。

Beckett, S. 1965.ProustandThreeDialogueswithGeorgesDuthuit[M]. London: John Calder.

Cronin, A. 1996.SamuelBeckett:TheLastModernist[M]. London: Harper Coll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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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德. 1994. 自由虚空的心灵──萨缪尔·贝克特的小说创作 [C] // 柳鸣九编. 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46, 148-149.

张和龙. 2010. 国内贝克特研究评述 [J]. 国外文学 (3): 37-45.

(责任编辑 李巧慧)

通讯地址: 200083 上海市 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

本文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校级重点项目“当代英国小说史”(KX161061)及上海市I类高峰学科(外国语言文学)建设项目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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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23(2016)02-0057-04

2016-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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