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易子而教”古今注译辨析
2016-03-16吴战洪
吴战洪
(四川省三台县第一中学,四川三台 621100)
《孟子》“易子而教”古今注译辨析
吴战洪
(四川省三台县第一中学,四川三台 621100)
“易子而教”是孟子提及的古代一种传统的的家庭教育方式,古今注家因脱离孟子的思想实际及相应的时代背景,诠其义多有偏颇;事实上,因“易子而教”利于维护父子亲情,契合自己“明人伦”的教育宗旨,孟子给予赞赏;鉴于“人性本善”的人文信仰、“德育于亲”的家教主张及拯乱济世的担当意识,孟子理当不赞同于当下实施“易子而教”;对“易子而教”的辩证态度,体现了孟子企望以人类亲情善性作为社会进步支撑力量的济世情怀。
《孟子》;易子而教;人性本善;明人伦
一 “易子而教”观念的提出及经典诠释
“易子而教”的观念出自《孟子·离娄上》,原文曰: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1]284
据孟子所言“古者易子而教之”,知“易子而教”是古已有之的家庭教育方式,“所谓易子而教者,如己之子与他人教,他人之子与己而教之,是易子而教也”[2]206,古人缘何采取此种教育方式?汉代赵歧注云:“父亲教子,其势不行。教以正道,而不能行,则责怒之。夷,伤也。父子相责怒,则伤义矣。一说云:父子反自相非,若夷狄也。子之心责于父,云:夫子教我以正道,而夫子之身未必自行正道也。执此意则为反夷矣,故曰恶也。易子而教,不欲自相责以善也。父子主恩,离则不祥莫大焉。”孙奭疏义曰:“此章指言父子至亲,相责离恩。易子而教,相成以仁,教之义也。”[2]205朱熹本赵注孙疏而释曰:“易子而教,所以全父子之恩,而亦不失其为教。责善,朋友之道也。”[1]284据知,孟子所言古之“易子而教”多被方家笼统诠为互换儿子进行教化的家庭教育方略,其目的是为了克服家长亲自教育儿子的弊端,进而葆全父子亲情。今之注《孟》名家(如杨伯峻、史次耘等)及学者,释“易子而教”亦多踵旧说,认为孟子绝然赞同“易子而教”(下文详析,此不赘言)。清代焦循注疏大义与赵歧、孙奭、朱熹无别,然其正义曰:“阎氏若璩《释地又续》云:‘古人文字简,须读者会其意所指,如“君子之不教子”,子谓不肖子也。犹《左传》叔向曰“肸又无子”,子谓贤子也。不然,当日杨食我见存。观孟子直承曰“势不行也”,则知丑所问,原非为周公之于伯禽,孔子之于伯鱼一辈子言矣。'”[3]522-523据焦循言,则“易子而教”即为针对不良子女的教育策略。
上述古今注家对孟子关乎古之“易子而教”评述的诠释,是否契合孟子本义呢?
二 《孟子》“易子而教”内涵辨析
(一)“易子而教”之渊源、义理
验之古籍,古代却有君子“不教子”的传统。古“君子”之谓,有称治国理民者,如《老子》第31章云:“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4]此类君子之“不教子”,一如《尚书·尧典》载舜帝言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5]“君子”亦有称学高德厚者,如《论语·学而》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刘宝楠正义曰:“‘人不知'者,谓当时君卿大夫不知己学有成举用之。……‘君子'者,《白虎通·号篇》:‘或称君子者,道德之称也。君之为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称也。'”[6]此类君子“不教子”一如《论语·季氏》载: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7]230孔子虽疏远而不亲授其子学识,然却积极教授他子,如《论语·述而》载孔子言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7]86孔子言只要给其送十条干肉作见面礼,即乐教其业;亦可知古之君子不亲自化育而假他人以教之子不必为不肖子(若孔子之子孔鲤之辈),然则焦循正义云“‘君子之不教子',子谓不肖子也”不确;且其说亦与孟子对受教者宽容的择取标准不协,如《孟子·告子下》中滕国馆人曾评价孟子曰:“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距。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1]372可知孟子主张无论贤与不肖,只要其有愿学之心思,即当受而教之;且孟子明言“古者易子而教之”具有可使“父子之间不责善”的积极教育价值,然则孟子当认为古子无论贤不肖,均当易而教之,只是“不肖子”因更易导致“父子之间相责善”而尤需易而教之。古之君子既不亲躬教子,则嗣子的家庭教育要么如舜帝托于属下学养高深者,要么如孔子责子自学以成,然对于一般君子人家,恐唯有“易子而教”了,古君子之所以力倡此种家教方式,应该是有其道理的。
儒家专论教育问题之名篇《大学》曰:“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焉,莫知其苗硕。'”[1]8其所言谓家族亲人之间易因私心好恶而生偏见,故要治理好家必先修养德性;然则家庭子嗣教育固为治家要务,鉴于至亲间易私心生辟而影响教育效果,而修养德性又非一日之功,故“易子而教”可谓明智之举。次之,时人道德修养的欠缺,亦当是倡施“易子而教”的主要原因,《中庸》载孔子言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1]23就连孔子这样的“至圣先师”亦坦言自己不能以对儿子的要求来事奉父亲,何况一般俗众,若己亲自教子,难免会出现孟子所言之父子间“责善则离”的悲剧,一如孟子认为,私心寡德之“小丈夫”行事常遇挫以怒而激化矛盾,若其曰:“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1]249其于家庭教育盖亦如此,此绝非古之君子教人之正道而为其深戒之,一如孟子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1]265《说文·正部》:“正,是也。”“是,直也。”[8]69知古之“直”义同“正”,故文首引孟子言“教者必以正”云云,大义当谓古之君子心常怵惕:心私寡德不正之父教子易“父子相夷”;鉴于此,“易子而教”不失为保持家庭和睦的上善选择,因古人极重人伦亲善,如《中庸》曰:“《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1]24-25再者,古之家庭教育,家长的主要职责似为志向引导,而非亲躬教授,如《论语·学而》载孔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7]10“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云者,非言“父在”以观其学识,表明古之父于子主要教育职责乃德志引导与涵养;又如《论语·阳货》载孔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7]237孔子仅引导其子知晓《周南》、《召南》于人修身养德之价值以促其学,然未亲授其学。
综上,作为一种家庭教育传统,“易之而教”古确有之,然孟子对其持何价值取向呢?
(二)孟子赞赏古之施行“易子而教”
一如孟子言,古之“易子而教”可使“父子之间不责善”,避免“责善则离”的亲情悲剧,知孟子对其赞许有加,因在孟子看来,“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1]299;实质上,孟子对“易子而教”的嘉许乃本于其“明人伦”的教育宗旨,如其曰:“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孟子认为,“明人伦”能令社会亲善和睦,如其曰:“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1]255何谓“明人伦”呢?
《说文·人部》:“伦,辈也,从人仑声。一曰道也。”[8]372则“人伦”即谓“人道”;又孟子曰:“仁也者,人也。”[1]367然则知孟子认为“人道”亦即“仁道”;又孟子主张“恻隐之心,仁之端也”[1]238,即认为仁发端于人心之纯善本性(“恻隐之心”),焦循《孟子正义》按曰:“贾谊《新书·道术篇》云:‘恻隐怜人谓之慈,反慈为忍。'不忍人之心即是恻隐之心。”[3]235《说文·心部》:“心,人心,土臧也。”[8]501即是说人心乃如土般质朴自然之纯善德性的涵藏之地;又曰:“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从心生声。”段玉裁注:“《论语》曰:‘性相近也。'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董仲舒曰:‘性者,生之质也。质朴之谓性。'”[8]502“性”之从“心”,即明其乃心之纯善美德。然则通俗地讲,“恻隐之心”可谓即人性本有之同情心、怜悯心。故而从根本上讲,孟子所倡“人伦”指涉人心固有之本真善性;然孟子亦洞明,人之纯善本性易为社会恶势所毁伤,如其曰:“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1]325朱熹注《大学》“明明德”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1]3知“明德”谓人之纯善本性,朱熹谓“明明德”为恢复光大人为各类欲利恶势所暗昧毁伤之纯善天性;然则孟子“明人伦”可谓与其同义,可诠为“彰显光大人之本真善性”,其具体内涵一如孟子言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1]259
在一切仁德善行中,孟子首推对人伦亲情的涵养,如其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1]363在孟子看来,君子治世理民之施为顺序为:亲亲,其次仁民,其次爱物。故而在教育领域,孟子将“明人伦”列为学校教育之核心要务;孟子甚至主张,为维护人伦亲情,对制度化的仁义规章亦是可以灵活处置的,如当别人指责他为其母置办棺椁花费过度时,孟子反驳说:“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又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1]245-246如当陈贾因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而怀疑周公为圣人时,孟子批驳说:“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1]247又如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1]303可见,在孟子“明仁伦”的教育思想体系中,人伦亲情实乃基石,一切的教化方略都应利于人伦亲情的巩固;而于人伦大义中,孟子尤重对“主恩”之父子亲情的维护,如《孟子·公孙丑下》载: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1]242既以全君臣大义“齐人莫如我敬王”自居,又倡“父子有亲,君臣有义”[1]250同为人伦大义,然则孟子当主张维护父子亲情亦如葆全君臣大义,故而当公孙丑问他对“君子之不教子”的看法时,孟子马上想到了古之“易子而教”并给予赞许,即其裨益于父子亲情的涵养与巩固,进而在根本上有利于社会亲善归正。
综上可知,古之君子倡行“易子而教”,确有其事,固有其理,因契合孟子“明人伦”之教育宗旨,故孟子嘉赏之;然孟子对古之“易子而教”的称许,是否表明其主张在其所处当下实施此种教育方略呢?
(三)孟子反对古之“易子而教”行于当下
细审文首征引之章节文本,不难发现,公孙丑直问“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并未着重加以古今时间限制,则其问语可指涉古今两种情态,故孟子答语中似于文尾着意加入“古者易子而教之”一句,似以明所答内容涉古而绝今、古是而今非;事实上,不论是先于孟子之古时还是孟子所处之当下,均有“易子而教”得以实施的背景因素存在,如孟子就言及其交往甚密的好友匡章“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1]299,若孟子主张在当下实施“易子而教”,面对公孙丑无古今时限的“君子之不教子”之问,似不应仅言“古者易子而教之”而对当下“易子而教”之况不置一词,然则答语首句言之“势不行也”,大义似谓古之“君子之不教子”或“易子而教”于当下世势之中不当或无从施行;然汉代赵歧注云:“父亲教子,其势不行。”[2]205杨伯峻译为君子不亲自教育儿子是“由于情势行不通”[9]179,史次耘亦释作君子不亲躬教子因“在形势上是有所不能行的”[10];可见,对于公孙丑所问“君子之不教子”的原因,三方家机械引注孟子言,其义不外为父亲躬教子易互责善而伤父子情义;作为“君子之不教子”代偿措施之“易子而教”的内涵,三方家亦不加辨析而直译《孟子》文,推崇古之“易子而教”,誉其可弥父子隔阂而全情亲大义。可见,古今注家多混同古今而笼统认为:在孟子看来,君子亲自教子根本是行不通的;换言之,无论古今,孟子都是力倡“易子而教”的,一如有学者就断言孟子是赞同在其当下实施“易子而教”的,如:“据孟子称,‘古者易子而教之'。事实是否如此,且不管它。看来孟子倒是赞成这种做法的。他还说出一番道理”[11];又如:“作为教育大家的孟子却效仿古人‘易子而教'”,“孟子正是看出了师生关系与亲子关系的不同才会效仿古人而‘易子而教'的”[12]。前述已明,孟子对古之“易子而教”执赞许态度,若如古今注者所言孟子亦主张于当下实施“易子而教”,则显与上述所析之孟子语势语义相牴牾,故据孟子言语之脉势义理,似亦可作如下解读:孟子认为,“易子而教”宜古不宜今,鉴于当下情势,为父亲教其子是有必要实施的。此般解读是否有其理据呢?
孟子曾形象评述当下君臣沆瀣一气而逐利强战之状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向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向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1]345-346司马迁曾感喟:“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獘何以异哉!”[13]鉴此,孟子忧念当世将陷于“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1]341之危局,足见在孟子看来,时下已无“易子而教”以全父子人伦亲情之社会大环境,故孟子直言“势不行也”。
孟子信仰人性本善,如其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1]325其要义如孟子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1]238孟子将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看成是人与生俱来的纯善德性,把它们认定为仁、义、礼、智的发端,实质上就是主张人类社会制度化的仁、义、礼、智是人之纯善本性自然发展的必然结果;孟子坚信,世人唯有践行人伦道义,社会方可走上正轨,如其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1]281孟子亦认识到人之纯善本性易为各式欲利所蚀毁,如其曰:“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1]331故孟子认为世人最好的复善方略是“养心莫善于寡欲”[1]374。孟子亦坚信:“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1]369《说文·心部》:“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从心生声。”[8]502《说文·口部》:“命,使也,从口令(声)。”段玉裁注:“令者,发号也。君事也,非君而口使之,是亦令也。故曰:命者,天之令也。”[8]57又《说文·一部》:“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声)。”段玉裁注:“颠者,人之顶也,以为凡高之称。臣于君,子于父,妻于夫,民于食,皆曰天是也。”[8]1然则通俗地讲,“性”乃人之天然纯善本真使然,“命”则谓为高于(超过)自我(控制能力)之外的人或物所役使(干预)。据知,孟子言“仁之于父子也”云云,大义是说:仁、义、礼、智、天道于父子、君臣、宾主、贤者、圣人,皆为其主体之纯真本性发展而成且自然存在于其主体之内,虽时为外界因素滞碍破坏,然君子当蔑视并战胜不利命运因素的阻碍,善葆并光大己之仁德善性。可见,孟子即主张“仁之于父子也”乃“命也,有性焉”,并力倡“君子不谓命也”,然则在孟子心中“易子而教”于当下就显无必要了;君子于家庭教育方面要做的当为寡欲养心以全人伦亲情,而非盲目地“易子而教”,一如孟子言:“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1]331同时,孟子亦主张为人子者要主动肩负起葆全父子亲情的责任,歇力维护父辈的尊严与权威,如《孟子·尽心下》中载:曾晳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曰:“脍炙哉!”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孟子)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朱熹注:“曾子以父嗜之,父殁之后,食必思亲,故为忍食也。”[1]374然审孟子言,其借姓同而名独故当“讳名不讳姓”的人伦大道,诠喻曾子为何“食脍炙而不食羊枣”,即谓曾子实乃在践行卫父之独尊的人伦纲常,故朱子注不确。孟子甚至力倡为全父子情义而不惜牺牲其他亲情,如孟子曾评价“通国皆称不孝焉”而自己却“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的匡章云:“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1]299-300察孟子对匡章之恭敬礼遇,品孟子评匡章之语气语义,其对章子为复全父子大义而“出妻屏子”之过激绝情之举是持同情与嘉许之态的,然则孟子主张人子当于家庭生活中主动作为以全父子情义之义甚明矣,亦可知孟子当不会因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此乃孟子言之“易子而教”得以实施的必要条件),就妄言于当世实施“易子而教”:一者,孟子坚信父子间是可以善存亲情关系的:如当弟子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1]305-306可见,孟子认为,只要子有“盛德”,父子亲情就不会为权势等外力破坏而得善葆;二者,孟子认为依顺孝敬父母可令人子解忧安心,这无疑是有利于子女成长的,如孟子曰:“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1]303综上分析,足见孟子将建立和葆持人伦亲情的责任与义务归植为父子的躬亲善为,断非简率的“易子而教”之举。
鉴于上述辨析,孟子当认为“易子而教”不合时宜,然并不表明其不注重家庭教育,一如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1]291据知,孟子实主张父兄智贤以教子弟;否则,虽贤德而孟子嗤之以不贤不肖。验之《孟子》文,孟子在论析古之“易子而教”后,继言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1]284明言“事亲”、“守身”为人伦之“大”者,即强调为人子者于事亲中涵养并固化纯善德性之至要,然则孟子注重家庭德育之义明矣;孟子又举曾子家事以明家庭教育之重要,其曰:“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将撤,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皙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撤,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1]285孟子于此呈现了曾子家中两种不同家庭教育样态:曾皙对子曾参德育引导有方,每食酒肉将撤之际,曾皙问是否食有留余时曾子必答曰“有”,并主动问其父剩余食物给予何人,足见平素曾皙于曾子事亲中常以乐善好施美德教导之,“曾子则能承顺父母之志,而不忍伤之也”[1]285(朱熹注),故对曾子而言,“则可谓养志也”;然曾子却轻忽了对其子曾元的家庭德育,致其在事奉自己的过程中仅图“养口体”而无从体察践行高尚道德情操,故曾元奉养之举低俗虚伪,既不问余食所与,更诈称无余食以便再度以之奉养于亲;故曾子虽善事亲,然由于轻忽家庭德育,故孟子评其事亲之举曰“可也”而不言“至善”;《经传释词》:“可,犹‘所'也。”[14]102“所者,指事之词。”[14]210又云:“所,语助也。”[14]211则孟子“事亲若曾子者,可也”之评大义为:曾子事亲的情况,就是这样子啊(善德养其父而不善德化其子)。其惋惜喟叹之情甚明,非如朱熹注曰:“故事亲若曾子可谓至矣,而孟子止曰可也,岂以曾子之孝为有余哉?”[1]285据知,在弃仁逐利的当下,孟子实主张通过子女的奉养实践,潜移默化地对其进行道德引导,以期达到涵养壮大纯善本性而和睦父子的目的,并最终令乱世步入正轨;如前所述,此正是孟子之社会拯救理路,然则孟子于当下不主张“易子而教”而倡导“德育于亲”就顺理成章了,因孟子主张父母为子女根本,一如其云“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1]262,义为“况且天生万物,只有一个根源,[就人来说,只有父母,所以儒家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9]136,然则对子女言,遂道养亲自为本分,如孟子言:“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1]287即便父母有过,孟子亦认为不当父(母)子情感疏远,为子者可通过适当的情感发泄以维系亲情,更当以包容心胸宽待双亲过失以巩固孝道,如其曰:“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1]340而对父母言,一如前文引述,孟子主张子女教育固当仁不让。孟子又贵崇“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1]260之社会担当意识,加之孟子“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1]278的行事原则,然则于家庭教育方面孟子自当主张君子担当亲为,益家利国。
三 结论
古今注家解《孟子》“易子而教”时因轻忽“易子而教”的历史性,对孟子对其的辨析态度不能结合时代背景及《孟》文实际深思慎察,从而妄断孟子绝然赞同“易子而教”,所解疏于辩证而失于精准。本于“明人伦”的教育宗旨,孟子赞赏古之“易子而教”的教育方式;基于“人性本善”的坚定信仰及拯乱济世的担当意识,孟子理当认为“易子而教”于当下已不适宜,主张在家庭亲情中对子女进行道德涵养,此根本上源于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278之救世主张。对“易子而教”的辩证态度,展现了孟子以人为本,乐观担当,企望以人类本真善性作为社会进步支撑力量的济世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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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贺良林]
Analysis on the Ancient and Today's Comments on the Proverb of Mencius: Mutual Change of Children for Teaching
WU Zhan-hong
(No.1 Middle School of Santai County of Sichuan Province,Santai,Sichuan 621100,China)
Mutual change of children for teaching is the ancient traditional family education pattern,which is raised by Mencius,and is partially noted by ancient and modern scholar without combining with idealistic and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Mencius. In fact,Mencius agrees with this way of education because it is conducive to maintaining human affection and it meets his educational purposes of enlightening feudal ethics. Meanwhile,in view of his faith of human being good by nature,his family education thought of conducting moral education for children in the family life,and the responsibility consciousness of saving the chaotic society,Mencius should disapprove of implementation of this way of education in the present moment. The dialectical attitude to this kind of education way of mutual change of children for teaching reflects the saving feelings of Mencius: To save humanity with goodness in human nature as the main force.
Mencius; mutual change of children for teaching; human being good by nature; enlighten feudal ethics
I206
A
1008-9128(2016)05-0081-05
10.13963/j.cnki.hhuxb.2016.05.023
2015-11-04
吴战洪(1975—),男,河南汝南人,中学一级教师,硕士,研究方向:先秦诸子思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