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秋爽斋看曹雪芹人格理想的追求

邹　丹

（红河学院人文学院，云南蒙自 661199）

从《红楼梦》秋爽斋看曹雪芹人格理想的追求

邹丹

（红河学院人文学院，云南蒙自 661199）

曹雪芹《红楼梦》笔下的秋爽斋，不只是探春生活的居所，也是大观园人物活动的典型环境，其建筑格局、屋内的陈设和环境氛围的渲染和描写，映射出探春的性格和命运，是小说中众女子精神追求和人性狂欢之地，折射出小说的思想内涵，暗含着作者人格理想的追求，渗透出丰富的隐喻性和象征性。

《红楼梦》；秋爽斋；曹雪芹；人格理想

相较于黛玉和宝钗，探春形象不算完整，但她却是贾府四个女儿中着墨稍多的一个。小说对探春居住的秋爽斋的描写也不比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稻香春多，但作者却把小说中众多人物集中在秋爽斋，上演了“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来掀起小说情节的高潮，也是贾氏宗族鼎盛兴旺的表现。可见，秋爽斋是大观园中人物活动的重要场所，是人物生活的典型环境，对人物事件、情节主题发挥着重要作用。

小说对秋爽斋外景的描写不多，主要集中在内景的介绍：“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1］172

小说对秋爽斋内景详细的描述可谓铺张扬厉，在此，且不说米芾的绘画、颜真卿的墨迹、大官窑的大盘能否摆到探春的闺房里，清朝末年的一个小小的江宁织造府能否有实力为一个庶出的女儿添置一张奢侈的拔步床造物，单就其他物件如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的大鼎这样的陈设也不像一个普通闺房的摆设。那么，作者何以要做如此的虚构呢？为何要如此夸张地描写呢？从小说文学性和艺术性来思考，主要为如下的创作目的服务：

一　展示人物性格命运

秋爽斋临水而建，“斋”，书房也，多为个人静修颐养所用，也可说是独善其身之所。“斋较堂，惟气藏而收敛，盖藏修秘处之地，故式不宜敞显。”（《园治》）作为独善其身之所，静修颐养之地。

秋爽斋内敛型的建筑，作为独善其身之所，居住者探春身上多了些理性，多了份善思，多了些端庄、稳重和才智，也因此而获得更多的独立意识和进取精神，才使她成为王熙凤病后的管理者之一。相比贾府中其他姐妹，探春没有迎春的懦弱，没有惜春的孤僻。她精明干练、聪慧机敏、大方得体。她懂封建伦理道德之礼，依礼行事，只认王夫人为亲娘，视自己亲身母亲赵姨娘和弟弟为羞耻。她睿智明理，在王熙凤病后，与李纨、宝钗当家，秉公办事，大公无私，六亲不认。她兴利除弊，开源节流，措施得当，目光长远。探春的“知书识礼（理）”赢得了封建大家族长辈的欢心，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和佩服，连飞扬跋扈的王熙凤在她面前也要礼让三分。

秋爽斋建筑是内敛的，但其内景的格局是“疏朗扩大”“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屋内陈设突出一个“大”字，闺房中所有的物件较之寻常闺阁陈设都要大：大理石大案、斗大的汝窑花囊、大观窑的大盘、案上的大鼎、数十个大佛手、体量巨大的拔步床。这样的建筑格局和陈设很符合探春心胸开阔，爽朗大气的性格，突显探春巾帼不让须眉的高远志向。这种志向，在探春给贾宝玉的花笺中就有所显现：“熟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探春以“秋爽居士”、“蕉下客”自称，其“簪菊”诗：“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应指杜牧）因花癖，彭泽先生（陶渊明）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短鬓、葛巾为当时男子的体貌和打扮）。”（第三十七回）更是不甘于自己“镜中妆”的女儿身，表现出对男儿拥有的自由不羁、放纵狂放的仰慕和渴望，也才有“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的气魄和自得。从后面凤姐病后探春理家之道的沉着老练（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贤宝钗小惠全大体”）；遇事的处事不惊（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避嫌隙杜绝宁国府”），可看出探春的远大志向和抱负，过人的才华和理智，非小女子的胆识和气魄，这又非封建礼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熏陶所能养成。

斋如其人，人如其斋。秋爽斋的格局和陈设非一般女孩子的闺房，具浓厚的人文气息。屋中陈设典雅，华丽中透着大方，摆件多而不俗：各种名人的法帖、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如树林一般的笔、大佛手、汝窑花囊插着水晶球儿的白菊…体现出浓郁的书卷气息，反映出探春出身贱而不俗，身上毫无半点其母亲赵姨娘的低俗计较，也无一母同胞的弟弟贾环的猥琐粗俗。从中不但可看出探春的审美情趣、艺术涵养，对文人意趣的追求，还渗透出探春对维护自己贵族小姐身份的心思，对自己庶出身份的敏感和在意，对尊严名分的看重。这与小说中探春出场的形象“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相符，同其精神人格追求——如她创作的《咏白海棠》所言：“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相应，是其“才自清明志自高”的人格写照。这样的环境描写，为探春成为“海棠诗社”的发起人，秋爽斋成为“海棠诗社”的偶结地作了铺垫。同时，也使秋爽斋成为大观园中宝玉和诸钗的精神追求和人文意趣传达的居所。

小说对秋爽斋的外景并没有详细的描述。元妃省亲期间，因院中种植芭蕉和梧桐，题有“桐剪秋风”匾额。“芭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主要表达孤独寂寞和离情别绪，是愁绪的象征（如李煜的《长相思》“秋风多，雨相和，窗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如李清照《添字采桑子》“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如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芭蕉也喻时光的流逝（如蒋捷的《一剪梅》“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梧桐意象在中国文学中，成为高洁人格的象征（如北宋陈翥在其所著《桐谱》中称“梧桐柔弱之木也，皮理细腻而脆，枝杆扶疏而软”，清代园艺著作《花镜》也记载“梧桐，又叫青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梧桐还表达相思之苦，寂寞哀愁之情，离愁别绪之恨（如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由此可见，元妃题有“桐剪秋风”匾额，探春自称“秋爽居士”、“蕉下客”，从意象意义来看，探春在尊卑社会中对名分尊荣的看重，对自己庶出身份的愁绪，到最后远嫁异乡的离愁别绪，及大观园众女子无忧时光的短暂，贾府繁华后面的衰败，在作者对秋爽斋的外环境的描写中早已留下伏笔，可谓匠心独运。

二　人性狂欢之地

秋爽斋外间，是秋爽斋建筑群的厅堂“晓翠堂”。堂，原意是相对内室（前堂后室）而言，指建筑物前部对外敞开的部分。“古者之堂，自半已前，虚之为堂。堂者，当也，谓当正向阳之屋，以取堂堂高显之义”（《园治》）。在古代建筑中，堂为单体建筑，居中，向阳而宽大的房间，是园主人的起居之所，也是社交活动的场所。晓翠堂四面出廊，六角飞檐，沁芳溪从它的门前流过。

正因秋爽斋建筑内景格局的“疏朗扩大”，外间“晓翠堂”的开放、泱泱大气，秋爽斋前沁芳溪的灵动，探春的爽朗、心胸的开阔，使秋爽斋才成为宝玉和诸钗偶结海棠诗社、贾母初宴大观园的地方，才有那些热闹精彩的场面描写，才有众多人物丰富人性人情的展示，才有主仆不分、贫富同乐的和谐景象，才有刘姥姥诙谐滑稽的表演，才有板儿无拘无束的玩耍……

当刘姥姥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时，“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乐观爽朗、快人快语的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清高自尊、多病多泪的林黛玉“笑岔了气，扶着桌子哎哟”；被溺爱娇宠的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庄重稳妥的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城府很深的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生性爽朗的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幼小，性格孤僻心冷嘴冷的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

宴会中，阶级等级消解了，贾母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姥姥挨着我坐这边”，“刘姥姥挨着贾母一桌”，“ 贾母见他（刘姥姥）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过来给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主仆关系拉近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罢”，鸳鸯道：“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儿送去”，当鸳鸯问素云（李纨丫环）哪里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凤姐：“袭人不在这里，你（鸳鸯）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

可见，秋爽斋成为人性的狂欢之地，在宴会中，人性获得了解放，阶级等级消解了，主仆关系拉近了。小说结合秋爽斋及周边园林景致的环境，展现出的人性人情非中庸式的调和，少受封建伦理的束缚，表现出的是秋爽斋及周边建筑环境的“舒朗扩大”，及沁芳溪水般的感性和灵动。在这，人天生的性情不受压抑，矜持清高的姿态得以放下，社会符号的外衣得以脱下，自由平等得以追寻，人格独立得以舒展，人性的丰富性恣意地挥洒，骨肉亲情得以纵情地宣泄，人物的欢声笑语深深地打动读者的心。

三　作者的人格理想

秋爽斋是“疏朗扩大”而不失内敛的，秋爽斋外间“晓翠堂”又具有开放性，体现出静与动，阴与阳、内收与外放等双重性审美特征，具沉稳与活泼、理性与感性、庄重与轻快等隐喻和象征意义。结合小说主题、人物、故事情节来分析，折射出作者对社会性与自然性、理性束缚与感性追求、封建礼教与人性自由等两重性的思考。

小说中探春的性格具有两面性。探春奉行的是礼和理，尊卑有序是礼，祖宗的规矩是理，在她身上具有遵从封建秩序，看重封建礼教的一面，其对生母的寡情，是受封建思想的毒害，更是虚荣心作祟，这又导致她特立独行、抗争和反叛的一面。探春的诨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却是带刺的。她有大家风范，却是别人眼里“老鸹里飞出的凤凰”。庶出的身份是探春内心深处的一根刺，“不是太太养的”导致她的自卑，强烈的自卑又转化为强烈的自尊，故执政管家后她比王熙凤多了份公正、无私、理性和气度，因她要争主子的脸面和尊严。从小说中平儿教训老妈子的话：“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她。二奶奶（凤姐）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五分。”可看出，探春也确实得到了别人的尊重和认可。探春在秋爽斋中修为，但不恪守封建教诲，与林黛玉一样，她从未对宝玉讲过那些“混账话”。她的身上寄托了作者对封建没落家族进行改革、“补天”的期望与遗憾，她是金陵十二钗中独立意识最强，最具进取精神的女子。

秋爽斋夜宴中的其他人物同样具有两重性。作为贾府大金字塔中居于塔尖的最高统治者贾母，虽已年老，也不管家，但余威犹在，宁、荣两府上上下下三四百人，全都处于这位老祖宗的威名之下，她像一无形的影子，影响和左右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贾府的人都得看老太太的脸色行事。可说，封建社会尊卑长幼等级秩序在贾府家族中的体现就是以她为中心展开的，她就是封建族权、威仪的象征，具有神圣不可动摇的权威性。然而，小说中的贾母又是慈眉善目的，她对孙儿宝玉的疼爱和对其不思“仕途经济”的纵容，对唱戏小孩的吝惜，对刘姥姥的以礼相待，又体现出更多的人性而非社会性。小说第四十回描写：当碧月捧过一个翡翠盘子来，贾母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因回头看见刘姥姥，忙笑到：“过来带花儿”。当看到刘姥姥在潇湘馆滑倒时，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并问刘姥姥：“可扭了腰没有？叫丫头们捶捶。”也正因老祖宗的可爱、仁慈、善良等对封建等级礼教的“逾越”，才有了秋爽斋中人性人情的恣意潇洒和狂欢，才有后面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中刘姥姥酒后的失态和莽撞。

可见，曹雪芹的人格理想，非对立的人格理想。小说中，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表现了宝玉及诸钗对高雅诗歌艺术及精神生活的追求；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是大观园中人性人情展开得最丰富最生动的章节；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描写了刘姥姥酒后的失态和莽撞。这三个章节是小说情节发展的高潮，也是贾氏宗族鼎盛兴旺的表现。作者把园中人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和对自然人性的表达，放在探春居住的“疏朗扩大”但不失内敛的秋爽斋，这样的情景设置是有用意的。小说对宴席狂欢过后刘姥姥卧醉怡红院的描写也颇有深意，之后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从题目我们也可看出作者对不讲孝道的探春的微词，它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人性太过张扬，则如刘姥姥，虽可爱至极，却乱了礼节和规矩；而理性太过强大，则如探春，虽遵从了理法，却又未免太过冷酷和不近人情。可见，作者追求的人格理想，是一种圆融和谐的人格理想，它既表现出对自然的崇尚，也不失对纯真、豁达、舒展而不失内敛、理性和约束的人性追求，这也是大观园之大的另一种表现。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

［2］刘黎琼，黄云皓.移步红楼［M］.北京：三联书店，2010.

［3］关华山.＜红楼梦>中的建筑与园林［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

［4］刘月.中西建筑美学比较论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5］王洪澜.月明华屋［M］.宁夏：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贺良林］

Look for the Personal Ideal Pursuit of Cao Xueqin From the Autumn Cool Lent in Dream of Red Mansions

ZOU Dan
（College of Humanities，Honghe University，Mengzi Yunnan 661199，China）

the autumn cool lent in cao xueqin's “dream of red mansions”， It's not only the tanchun's life's dwelling place，but also the grand view Character activities for typical environment，the building pattern，the room furnishings and the atmosphere of rendering，which mapping out the tanchun's character and destiny，is the daughters carnival spirit pursuit and human nature in the novel，reflecting the thought connotation of the novel，It's also imploring the author's pursuit of personality ideal，with the penetration of rich metaphorical and symbolic.

Red Mansions； Autumn Cool Lent； Cao Xueqin； Personal Ideal Pursuit

I242

A

1008-9128（2016）05-0072-03

10.13963/j.cnki.hhuxb.2016.05.020

2016-09-02

邹丹（1967-），女，云南蒙自人，副教授，研究方向：外国文学、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