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寒一一

父亲讲，果子在九月成熟，你几乎不用做什么，它就是一道上乘的美味。江边的一尾鲜鱼，用江水烹火别太大，少放盐多放葱花，那味道也是上乘。这上乘之中，有耕作辛劳，有耐心等候，有明事理的动作，有自然而然的心得。

他是天资聪颖有志向的男子。

他念得高中成绩优秀，然而祖父有七个孩子，祖母的姐姐死去的时候又托付给他们两个孩子，一家十一口，身为长子的他必须牺牲，辍学而成为最强壮的养家助手。

做一切农活并学习一门木匠的手艺，他显然并不想一直埋没在村庄里，于是去了县城。

在乡下的时候，他陪伴我的时间，就会教我看雨听风，辨识植物。春天的时候，他会叫我去乡间远足，长途走到农村乡场上，再走回来；夏天下雨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去雨中看荷。但他持续做的一件事情，是让我赤脚踩在泥土上。山野田间长大的孩子，脚下是广袤肥沃的土壤，赤脚立在土地之上，感觉力量。

后来在县城，因为生意要辗转各个地方，很少在家。但他是爱我的。

他觉得我一点即通，然后他开始把我当儿子养，给予厚望期待我的人生。从小灌输的理念，是要努力有上进的心，这属于一个男子的价值体系和格局。

他要我做诚实的人，不能为了逃避责任而说谎，也不能违背道德。像你从事写作，就应该不走任何捷径的一日一攻，像树一样吸收阳光雨露，根系深深扎进土壤。

他教给我许多人生智慧。

他讲人生之初一定要耕耘出一片后方，然后要有胆有识有底气开拓前方。前方输得一败涂地也不要紧，因为还有后方。

他讲人生要有大格局，小打小闹没意思。他讲自己千句好，不及旁人一句话。所以要真善，经受得锤炼的善。

他讲女人也要撑起半边天，婚姻中一定要占得份量，婚姻才能维持长久的吸引。

从小，我的异性缘特别好，父亲从不加以干涉，他讲可以有异性朋友，但要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可是他也讲一个人生下来就应光耀门楣。这是使命。

他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有的记住了，有的忘在岁月里，化成另一种看不见的土壤。

如今他告诫我，作为一个写字的人，要把儿女情长的小小情怀变成更大的格局，化成对人类的悲悯。谦卑而敏锐地生活，在心中发酵，写出力度的情怀与文字，这是一个写作者的使命。

我那个严厉的父亲，严厉到不见柔情的父亲。可是女儿也看见过他的眼泪。唯一一次见过他的眼泪，是那日穿着红婚纱，跪别父母。他逃到墙角偷偷抹眼泪，这种含蓄是他爱的方式。

我记得那时天边正巧有薄薄云层。空气里有食物的香气。一抬头，天空已是云朵舞蹈的海洋。一朵与另一朵相遇，又擦肩而过，认识新的舞伴。欢笑，旋转，击掌。

而我无端地，为这分别而哭泣，止不住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