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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白,我们别来无恙

2016-03-15沈京烛

花火A 2016年3期

沈京烛

【一】有风穿堂过

梁酒接到梁蛰电话是在2003年。

新西兰正在下大雪,律师办公室的玻璃窗前蒙了厚厚一层雾,透着新西兰傍晚灰蒙蒙的天空和对面早早就关闭的便利店被雪盖了半边的英文招牌。电话里梁蛰的语气染了哭腔:“阿酒,你快回来吧,妈妈去世了。”

梁酒缠绕着电话线的手指突然变得僵硬,脚上十厘米的高跟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摩擦出一声尖锐的响声,她怔怔地抬起头,心里顿觉悲痛不已。

当晚她乘夜机回国,坐火车搭汽车终于辗转回到了县城。县里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旧时几家人住在一起的大合院早已被拆除,道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马路,绿色的公交车站台在尘土飞扬的车流中昭示着新一代交通工具的来临。街上年轻的男男女女穿着各式各样的衬衫和短裙,那些当初只有黑白灰三色、以十块钱十块钱拮据地过日子的时光好像丝毫没有发生过。梁酒看了一下街边杂货店里挂着的日历——2003年。离1996年那段青春飞扬,笑容里好像渡了金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梁酒赶到家里时,母亲已被下葬,一家人跪在祠堂里,父亲早已两鬓斑白,弟弟跪在灵牌前,把一把把黄色的纸钱投进升腾的火焰中。她的眼睛隐在茶色的Gucci墨镜后面,静静地盯着灵位上的画像一动不动。一直沉默孤坐在木椅上的老人看到她忽然一个打挺站起身来,好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沟壑密布的脸上一双灰色的瞳孔剧烈地颤抖。

“你以为过了几年我就不认识你了吗?你当初不是说再也不回来了吗,不是宁愿和我们断绝关系也要和他走吗?!我们现在还会认你?”

“……你……你给我滚!”

一时间,人群中几十口梁家人和他们携带的子子女女全部噤如寒蝉。他们中有的人参与过当年的那场闹剧,也有的人从未见过女主角的样子。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听说过梁家曾有一女烈性难挡,本有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却为着一个穷小子在寒冬腊月扎进结了冰的水中险些丧命的故事。这在当年是一桩奇大的丑闻,让梁家父母三四年都在流言蜚语中抬不起头来。而现在,为着一位亲人的离世,所有陈年旧事重新劈面相逢,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上前拦这盛怒的老爷子。

梁酒似是丝毫没把这质问听入耳,她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人影。他坐在一张轮椅上,膝上盖了一条棉麻毛毡,远山眉,微垂的睫毛投在眼睑下方,安静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惊扰不了他。

“沈墨白,我们别来无恙。”

有风穿堂而过,她的手指冰凉,墨镜下的是因流泪而泛红的眼睛。

【二】金鳞岂是池中物

1993年是什么年?

那年是人民经历了一系列动乱刚刚步入太平,时局开始稳定,任何事物都在一个开头的新纪元,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变得多了,家家户户饭桌上有了荤菜的香气,人人的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日子像巷口的手札糖人,泛着腻腻的甜香。

那年梁酒十六岁,在一群同龄人中是扎眼的小姑娘。梁酒家里人都受过教育,父亲是教书的老师,德高望重。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有红红的小皮鞋穿,配着那个年代难得的白色高筒袜,甜甜一笑,就像是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小公主。更让她在人群中一呼百应的是她那常常发给小伙伴的国外进口糖,那种糖那时只有北京、上海那种大城市才有,父亲的学生买来送到她家,她便拿来发给那些同玩的伙伴。那时候的梁酒人缘极好,又毫无大家小姐的骄作,人人都喜欢跟着她玩儿,连那些比她大不怎么相识的人远远见到她也会亲切地问一声好。

除了沈墨白。

沈墨白是一声不响地出现在梁酒家隔壁屋子的。记忆中,一天晚上开来了一辆老旧的别克,车上下来了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带着一小箱行李,单薄的背影在夜色中浮现了两下。第二天一早,梁酒就看见了一个人坐在她家隔壁那间破旧的瓦房下,清晨的阳光下,清瘦的少年抱着一本好几厘米厚的书,拿着书页的手指骨节分明。她叼着牙膏,忽然感到一瞬间的晃眼。

“喂,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我怎么没看见过你呀?”她嘴里还含着牙膏沫,声音含混不清。

来人听到声音,微微转头循着声音望过来,如墨般的眸子触到她注视他的目光。梁酒朝他笑了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他的回答。而他的目光只稍稍在她脸上停留一秒,然后他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般回过头,低头重新看着那本书。

梁酒愣了愣,下一秒便像奓了毛的猫似的跳起来。从小周围的人就都把她视为明珠,哪里有人敢这样把她当作空气一般对待过。她狠狠地漱干净了一嘴的牙膏沫,把杯子重重地砸在水泥桌上。那一天的梁酒连饭都没吃,憋在家生了一天的闷气。晚上睡觉前,她狠狠地朝窗子外看了一眼,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让他好好见识轻视她的下场。

第二天一早,她便召集一伙平时跟着她转的小男孩,在他家门口下了套。只要他一开门,悬在门顶上的一盆冷水便会当场浇下来,淋他个透心凉。

那天早上,沈墨白洗漱完毕后,按例准备到外面看父亲要求他读的《资治通鉴》,刚一推开门,走出半步,头上便一声响,接着,水哗啦一声从他头上浇下。

周遭爆发出一片大笑声。他头发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砸在石板地上。梁酒在一群张牙舞爪的人中间一脸挑衅地望着他。他停了片刻,一言不发转过身走回了屋子里。

梁酒看到他关门时一双眼睛竟依然平静得不起任何波澜。

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丝毫没觉得高兴,反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堵塞了她的心。她走上前去,拾起地上那被水打湿了的书,发现有着一堆生涩难解字符的扉页上用钢笔沉稳有力地写着一句话: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致墨白。”

【三】不速之客

后来几天,她终于摸清楚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世。

吃饭时,她装作不经意提到隔壁新来男孩子,母亲一边往她碗里夹菜,一边不经意谈论了几句。原来,他是被城里的父亲送到亲戚家来的。

沈墨白的父亲是国家研究院专攻物理的科学家。一年前,他的父亲与他的母亲离婚,并找了一位同是物理学家的女教授结婚。两个人研究东西起来都不分昼夜,加上继母并不喜欢他,所以他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就被送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那他父亲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什么科学家,呸!”梁酒不知为何格外气愤,小脸憋得红红的。

本来在夹菜的妇人突然放下筷子,细细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你平时和人小打小闹的我不管,但千万不要生出别的念头来。淮时家那边今儿个又送来了几盒点心,你要清楚自己已经是大姑娘了。”

梁酒的脸由红变白,她往旁边的桌子看了过去,几盒包装精致的高级糕点放在上面,看得出来选的人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没错,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指腹为婚了。对方名叫傅淮时,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温文尔雅,性子安静,却独中意她,每逢看见她便笑着。傅梁两家人虽是世交,但傅家权官达贵,不知道比梁酒家显赫多少倍,所以梁酒的父母亲对这一门亲事格外重视。

梁酒也不是不喜欢傅淮时,相反,她见到他也会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般害羞,但总觉得太清淡了,像少了什么似的,就像两个太熟悉的人,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

吃过晚饭后,梁酒在院子里独坐了许久,她把那本被水打湿了的书晾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小心翼翼地吹着上面已经开始晕染的字迹,末了,又从抽屉里翻出珍藏许久的明信片。那个年代,五颜六色的卡片是很稀奇的东西。她在废纸上打了几遍草稿才敢屏气凝神在卡片上面正正方方地写上几个字——对不起,望原谅。做好这一切后,她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把卡片和书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心里竟觉得如释重负,连睡着了都是笑着的。

第二天一早,她寻来一个小报童,把卡片夹在书中托他送到沈墨白家里去,而她则偷偷躲到暗处观察沈墨白的反应。事情发展得很顺利,拿着卡片和书的小男孩很快敲开了那间低矮破旧的小瓦房的门,走出来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男人对着里屋喊了一声“沈墨白”,沈墨白便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光洁的手臂,平静地接过被递到他面前的东西。梁酒藏在一棵树的后面大气也不敢喘,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期待他的反应。

他接过书翻了两页,卡片便从书页中滑落出来。远处梁酒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睛却像是朝她这边望了过来。她连忙把脸藏到树后面,唯恐他看到,等她从树后闪出脸来时,却发现他正牢牢地盯着她,而卡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揉成一团,

梁酒觉得鼻尖一阵发酸,几欲哭出来。她冲到他面前,一把夺过那皱成一团卡片,大喊道:“你不喜欢还给我便是了,干吗要这样糟蹋东西?!”

沈墨白不看她,拿着书转身,道:“这样你便不会觉得好玩了。”

她在后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都已经说了‘对不起!我们等着瞧!”

【四】鲤鱼

从那天开始,梁酒便如影随形般地跟定了沈墨白。他早上起来看书,她便端着凳子陪在他身边给他递笔,他晒出去的衣服哪里拉了线第二天就被缝好送了过来。有人羡慕说,从远城来了个少年踩了狗屎运,把县上最张扬漂亮的小姑娘收服得服服帖帖,一些以前平日里跟梁酒玩得好的小男孩看见他也有意无意地使绊子。

梁酒对因为自己而造成的改变一概没发觉,心里除了那张永远面无表情的脸,竟装不下其他。

那天,她在几个闲人口中听到几天后是沈墨白的生日,便偷拿出父亲锁在柜子里的上好楠木,用小刀笨拙地刻了一个鲤鱼的图案,准备送给他当生日礼物。等到了那天,走到他家时,她却发现他独自坐在椅子上,地上乱七八糟,一封信被蹂躏成一团躺在一片狼藉中,而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平时寡淡的脸上竟出现一丝脆弱的痕迹。她叫了他几声,他置若未闻,她蹲下身,把那封信从地上捡起来。

信是写给沈墨白的,大意是告诉他他的新母亲已怀孕,令他好好这里念书,照顾好自己。

“是不是很讽刺?”

“什么?”梁酒抬头望他。

“你是不是在想这个人真可怜,孤零零地被自己的父亲扔在这里,现在他们还有了新孩子。”

梁酒反而平静下来,安慰道:“你不是一个人。”

沈墨白没有把话接过去,语气却柔了几分:“你来做什么?”

她本想说“今天你过生日”,想了想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爬了整整两个小时才爬到县郊外的山顶,站在丛绿的山顶俯瞰下去,小小的县城尽收眼底。

梁酒指着面前的一棵桃花树说:“这个是我出生那年家里人种在这里的,好几年,每当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都会跑上来跟他它讲。虽然它一直站在那一动不动,但我知道,即使它不说,它也什么都懂。”

那个时候的沈墨白静静地看着十六岁的梁酒,夕阳洒在她鼻尖,她鼓着一张脸信誓旦旦的像是要极力向他证明什么东西。他忽然笑了。

“好。”

梁酒见他第一次对自己笑,心里像蜷了一只小猫似的,于是她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用力递到他面前:“给你!”末了又急匆匆补上一句,“生辰快乐!”

沈墨白从她手里接过那被雕得千奇百怪的小鲤鱼,上下把玩一番,有些惊讶。

“为什么把它雕成鲤鱼?”

梁酒脸红,支吾半天,道:“送给你就是了,还问那么多做什么?”

夕阳下,两个人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下山的时候梁酒才体会到莽撞上山的后果——她在半山腰掉进守林人捕获小兽的陷阱,沈墨白为了拉她也跟着一起摔了下去。两个人在洞里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被巡视的守林人发现。她白色的裙子上一片泥泞,灰头土脸的,可她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她看着他拿着自己雕的小鲤鱼走进家门,不自觉轻快地哼起歌来。她觉得她隐约有些明白了,那种她觉得和傅家小公子一直缺少的那种感觉,在某一个人身上,她无比清晰地触摸到了它。

【五】这些年最好的美梦

梁酒站在车窗前静静地等着那个推着轮椅的人出现。她嘴里叼着烟,低头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刺啦一声火光在黑夜里闪现两下,她吐出一片云雾。

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染这些不好。”

梁酒回头望去,一张平静得不像话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年纪轻轻?”她轻笑一声。

“沈墨白,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了。”

“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老了。”

她带他去藏在巷子里一个小菜馆,里面的老板只做一样菜,就是荷包鲤鱼。从上菜开始她就一刻不停地在喝酒,沈墨白只是静静地喝放在他面前的白开水,偶尔在喝得面色通红的梁酒前不动声色地把碗中鲤鱼的刺仔细地挑出来。他腿上的毛毡整整齐齐地被收起来放在一侧,眉眼被小饭馆的雾气蒸得朦胧,脚上穿着一双布鞋,两条腿僵硬地摆放着。

梁酒差点哭出声来。

两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她推着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小县城里的人家早早熄灯,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投映着两个人的倒影。

“你在新西兰过得还好吗?”他的声音像掺了糖,温柔地在夜色里飘散开来。

“挺好的。我一开始为别人打工,后来独自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也算小有名气。我每年都抽空旅行,开着车环绕整个太平洋,在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醒过,也在荒野只剩漫天繁星的帐篷里睡过。我有时候和别人……”她就这样慢慢说着,就像在午后跟朋友说着自己生活中发生过的所有事,好的,坏的,不大不小的事。

沈墨白静静地听着她抱怨,脸上浮现出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微笑。后来,她停了停。

“回去之后我就打算结婚了,对方是一个美国人,金发碧眼,我和他已经交往三年了。”

他脸上的笑容依然没变,手指依然妥帖地覆在腿上,他点点头说:“挺好的。”

梁酒抬起头,随即也淡淡地笑了。她指了指前方一座被废弃的拱形门。

“你还记得这个剧院吗?那年,我就是这样傻乎乎地站在上面喊着要嫁给你,现在想来,真像是发生在昨天一般。”

他没有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因为他不用看便早就可以在脑海里勾勒出它的样子。在她离开后的多少年,他曾无数次回到那里,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天,他怎么可能忘?那个脸上还化着浓浓的舞台妆,却抬着头胸有成竹的少女,那是他这些年最好的美梦。

【六】今晚最耀眼的小明星

1996年,学校开始排练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小康社会来临,学校赶着这股新潮第一次排国外剧本,梁酒毫无疑问成了话剧的女主角。大家紧锣密鼓地排练一个多月,年底就要在县剧院表演。

这段时间,梁酒在家和排练室两点一线地来回,连和沈墨白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很少。等到剧院出票那天,她第一时间把前排位置的票塞到他手里,千交代万交代让他到时候一定要去,直到看到他点头保证才放心离开。

登台的那个晚上她在后台化着妆,视线却总是往舞台座席瞥去。给她编着头发的小妹哭笑不得地点着她脑门,嗔道:“一双眼睛尽往哪瞥?离开场的时间还远呢,就算是亲爸也没那么快来!”

可开场了半个小时,她在台上演了一大半也没见到她等的人半个身影。前排正中间的位置静静地空着,她在台上像丢了半边魂般把台词念得像小学生背书。上半场结束,她刚下便见到台学校领导冲到她面前,气得连胡子都歪了。

“梁酒,你把平时练的那套都忘到天外了是吧?看看你在台上演的什么,随便从台下拎上来一个人都比你演得好!”

她红着脸手足无措,心里乱得像一团糨糊。旁边有人安慰着她让她别紧张调整好状态,一切压在下半场,她怔怔地望着前方,什么也听不下去。他明明答应她会来的,没他在,她忽然觉得什么也做不了。

沈墨白在台下坐下的那一刻,梁酒正在台上把下场的第一句台词说完,一抬头便看到他含笑朝她点了点头。后来的表演她出奇地行云流水,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般一颦一笑演足了人物的情绪百态。等喝完毒药的朱丽叶倒在死去的罗密欧身上时,全场爆发的掌声经久不息。她鞠躬谢幕了十几次,每一次她都浑身发烫,只死死地盯住台下的一张脸。等演出结束人群散去后,她一个人笑眯眯地缩在偌大的演出厅喝着庆功完留下的小酒,沈墨白挨着她坐下。

“今晚最耀眼的小明星,我是不是也得敬你一杯向你道喜?”

她眉眼一弯,似笑非笑地把手中自己喝了一半的酒递到他面前,道:“只有这个,你敬不敬?”

他轻笑一声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梁酒忽然大笑,站起身来三两步走上台中央,道:“沈墨白,你既然喝了我的酒,就要听我的话。”

他站起身,跟在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后面喊道:“你下来,小心摔倒。”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她在高高的台上背着手,俯下身,笑吟吟地望着他。

沈墨白一脸无奈道:“好,为什么?”

她沉默几秒,忽然从几米高的台下跳下,沈墨白手忙脚乱地抱着她,两个人就这样滚在地上。她揽着他的脖子,脸上还留着残妆,长长的头发被烫成波浪卷像海藻一样披在身后。

“因为我待会儿就要把你吃了。”

他轻吟一声,咬了咬她的耳垂,然后扳过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上去。

【七】沈父

后来梁酒才知道那天他晚来的原因。

穿着小皮鞋,梳着三七分头发的男子放下手中的黑提包,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姓叶。”

她朝沈墨白望去,只见他独自在一旁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待人走后,他才开口。

“这是从北京来的叶先生。他看了我登在大公报的文章后特意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参加在全国举办的物理学术竞赛,他说以我的实力我定当拔得头筹。”

“你不是一直想让你父亲看到你吗?这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她激动得跳起来。

他陷在藤椅里,道:“参赛需要一千块钱的报名费。”

他喝了一口茶,见她依旧是一副没理解过来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

“阿酒,你不明白。”

其实他错了,就算世上所有人都不明白他,梁酒也不可能不明白。当晚,她就偷偷地把傅淮时以前送给她的所有丝绸、首饰当了。一千块钱在那时不是一个小数目,几乎是普通人家半年的收入,即使是从小家境优渥的梁酒也是第一次私自拿出这么多钱来。她从当铺里出来,用布把那小小的一叠纸币包裹了一层又一层,捂得胸口发烫。她爬到他房间的窗台上,敲开窗,一股脑把那个包裹塞到他怀里。

“给你。”

沈墨白眼底晦暗不明。

“阿酒……”

“我知道你不想向你家里人拿钱,你想拿到第一名证明给你父亲看。比赛我和你一起去。我相信你!”

去往北京的车足足开了十多个小时,那个自称姓叶的男人时不时透过他那圆框眼镜有意无意地从他们身边瞄过。

她在途中昏昏欲睡,迷糊中靠在沈墨白身上呢喃:“还要多久啊……”

沈墨白揽紧她的胳膊,平日里澄澈的眼睛也染上一丝疲倦,睫毛低垂。

“乖,再忍忍,等你睡一觉就到了。”

他们醒来后是第二天的凌晨六点,在一片荒野之中。梁酒是在愣愣地盯着前方十分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们被骗了的。她下意识抓紧他的手,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可他把手轻轻抽离,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后来她才在报纸上看到,那是一个专门以比赛的名义诈骗钱财的团队,即使是那个时候的沈墨白,也太年轻,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三天之后,他们狼狈地回到家。远处沈墨白家门口停着一辆黑车的轿车,门口站着一个人,梁酒看到他黯淡了三天的眼神忽然像被人点燃般亮了起来,她没有想到,那个在远处伫立着的是步入暮年却依旧精神矍铄的沈墨白的父亲。

【八】为什么要骗我

他的父亲因为研究获得成功决定举家移民新西兰,寻求更好的科研环境。那天,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学者俯首按住儿子的肩说:“把所有的事物忘却,你会看到外面更大的世界。”一向视自己父亲为偶像,为其马首是瞻的沈墨白忽然有些发愣。他看了看窗外,对自己的父亲点了点头。

梁酒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脸上的表情没多大变化。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伸出手,道:“恭喜你啊,终于得到你父亲的认可了。到了记得告诉我国外是什么样的,我还没出过国呢。”说完她转身就走,腿都是颤抖着的,她连抬头看一眼他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我想让你跟我一起走呢?”

这是梁酒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染了剧烈的痛苦和不安。

她知道不到绝地他不会有这样痛苦的表情,也知道他在她背后盯着她,用他那令她魂牵梦绕的眼神盯着她,像刀子般锥心。可他的话如此荒谬,她怎么可能跟他去一个遥不可及的国家?所有人都不可能会同意。她的家庭,她的身份,还有那桌子上常年摆着的锦盒告诉她,她不可能去。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多少次,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童话里,回头就会有洪水猛兽,回头就会坠入修罗地狱,回头就再没有重来的机会。她应该忘了他,就当从未遇见他。

可她感觉到自己正慢慢地转过身,脸上带着微笑。她听到自己说:

“好啊。”

梁酒静静地站在离沈墨白不远处,阳光正好,他坐在轮椅上闭着眼养神,阳光洒在他发白的脸上,整个人就像被包裹在茧里一般。

梁蛰不知什么时候踱步到她身后。

“医生说他时日不多了,是胃癌。他平时很少说话,发病起来也默默忍着,所以发现得晚,也一直不肯去医院。”

“阿蛰,这几年来谢谢你了。”她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弟弟,表情平静。

“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姐……其实,墨白哥这几年是硬撑下来的,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要是没有你,他早就了无牵挂地去了……”

“把药给我。”她打断他的话,冷漠地端过那一碗深黑色的液体,径直往前走去。

沈墨白睁开眼就看到那放在他手旁的药碗。

“喝了它。”

他笑了笑,没有任何拒绝之意把药喝得一干二净。把碗放下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深色的木雕,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当年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上面雕着的鲤鱼已经被磨平了棱角,可以看得出是长期被人抚摩所致。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雕鲤鱼?”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在当年的懵懂少女心中,你就是那条让我追也追不到的金鳞。”

梁酒低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沈墨白,哭了。

“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为什么,当年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你明明不爱我,还要骗我?这是她七年来每个深夜痛哭着醒来想要问他的问题。

【九】Love you too

后来,凡是和梁家有来往的人都记得1996年梁家曾有一女不过刚满十八,本要和大户公子青梅竹马订婚,却在一天半夜回来后哭着闹着要和一个认识不过两年的人抛下一切去新西兰。梁家犹如平地被扔下一颗炸弹,梁父大发雷霆,一把铜锁把自己的女儿关进房,严令她不可出门半步。女儿哭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凌晨,偷偷翻墙出去,一头扎进郊外的大河嘴上,说着要是不成全她就等着给她收尸的话,这件事全县瞬间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她被人救上来,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她醒来后,梁家下最后通牒,说她要跟人走可以,但是从此和梁家断绝一切关系,以后梁家就当没有她这个女儿。

梁酒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母亲哭倒在一旁,全家人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她,傅淮时沉默地站在她身旁摇头。她只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还有那一颗为爱义无反顾的心,决然地迈出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家门,连头也没有回。

沈墨白把她送上飞机,告诉她让她先到那里去等他,等他父亲处理好国内的事他就第一时间去找她。那时,她年轻的脸上全是期盼的红潮,一点也没想到从此以后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新西兰的第二个月,她与他完全失去了的联系。

一开始,沈墨白还有断断续续地打电话,电话里的他变得越来越吞吞吐吐,后来她再打过去时,那个号码便已经是空号了。几个月之后,她收到他一封简短的来信,信上只有一行字:到此为止吧,照顾好自己。

她疯了般地寻找一切可以联系到他的方式,越洋电话打给以前的朋友,被告知他竟已经和别人出双入对,半点没提过她。她浮沉于两个国家,恍如隔世。她也曾想过飞回国内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好几次连机票都买了,到了安检口却像个缩头乌龟般退缩回来。可能她自己都害怕见到他会是怎样一个场面。她该怎么说,怎么做?她走得那么义无反顾,旁人又会怎么看她?后来慢慢地,她竟在这异国他乡安顿了下来。她找了一份工作,从底层职员做到行业精英,后来认识了新的恋人。时光洪流中,一切好像已经慢慢平息下来。

现在,她终于可以看着他,替当年那个为了他一腔孤勇付诸东流的少女问一问,为什么。

沈墨白走的那天很安静。她端着药想叫他醒来喝,叫了几声都没反应。她放下碗,又推了推他,他膝上盖着的毛毡滑了下来。她静静地把毯子重新盖到那已经僵硬的腿上,转过身,撑着桌子,眼泪洒落了一地。

葬礼那天下着大雨,梁蛰举着一把黑伞把那个小木雕递到她手上。

“他们一家人在前往机场的途中出了车祸,他的父母亲全都死了,只有他拼命喊着你的名字活了下来,却废了半条腿。他不愿告诉你,也不愿拖累你,他说,在他心中,你才是那条金鳞。”

她接过小木雕,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把它丢在墓前升腾的火堆里。

火光跳跃在她脸上,把她的脸映得又如少女般动人。

手机铃声响起,是远在新西兰的恋人催她回去的消息。她回了个“马上”,后面用英文加了一句“I Love you too”。

【十】尘埃落定

你我之间的往事早已尘埃落定,早就没有什么好大动干戈的情绪了。

墨白。

编辑/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