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A的黑人主教练去哪儿了？

黄一舟

丹佛掘金队在2015年3月3日解雇了主教练布莱恩·肖。在肖被解职前26天，奥兰多魔术解雇前主教练雅克·沃恩。时间往前回溯，密尔沃基雄鹿在沃恩失业前220天解雇拉里·德鲁，克里夫兰骑士在德鲁失业前49天解雇迈克·布朗，在布朗被解雇前不到1个月内，前金州勇士主教练马克·杰克逊、犹他爵士主教练蒂龙·科尔宾和纽约尼克斯主教练迈克·伍德森先后遭解雇。

绝大多数教练被解雇都有看似合理的解释：执教成绩未能达到预期，主教练与球员或与管理层之间发生冲突，球队需要变革。但过去3年时间里，这些互不相干的解雇事件却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累积效应：NBA黑人主教练数量急剧下降。截至2015年夏天，NBA球队只有7位黑人主教练，比3年前的同期数据下降了50%，是近16年来的最低值。

曾在克里夫兰骑士执教勒布朗·詹姆斯的前NBA教练保罗·塞拉斯说：“这远远不够。很多人理解如何执教篮球队伍，他们应当得到更多机会。”

很难断言NBA黑人主教练数量锐减的原因，但这一趋势令人震惊。2001-2014年，NBA平均每赛季拥有11位黑人主教练。2012年揭幕时的30位NBA主教练中，多达15位都是有色人种，其中包括创下联盟单赛季最高纪录的14位黑人教练。但自那以后，NBA黑人主教练数量就一直在下降，去年夏天逼近1999年揭幕战时的最低值——6位。

在主教练、球队高管、职业经理人以及学者中，几乎每一名受访者都对上述数字感到吃惊，却又难以给出准确的解读。这究竟是偶发现象，还是令人担忧的趋势？

新奥尔良鹧鸪队黑人主帅阿尔文·金特里说：“我认为我们需要更多时间观察，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61岁的金特里1988年进入NBA联盟，在多家俱乐部担任过助理教练或主教练。他认为现在预言趋势为时尚早，NBA球队始终会“尝试雇佣有资质的人，与种族无关”。

与金特里表达的观点相仿，很多受访者相信，NBA黑人主教练数量下降是否已成趋势，仍有待观望。在北美主流体育联盟中，NBA在从业者种族和性别多元化方面一直被视为标杆，这或许减少了黑人主教练数量下降现象带给人们的疑虑。

58岁多伦多猛龙主帅德维恩·凯西在1994年进入NBA担任助理教练，曾任明尼苏达森林狼主教练。他结合自身执教经历提出了看法：“我相信联盟是公平的。从长远来看，我认为这是一个暂时的现象，今后几年黑人教练的数量会重新增多”。

NBA副主席马克·塔特姆指出，近几年黑人主教练之所以数量下降，是因为进入了一个循环时期的低谷。从历史角度来看，NBA正处于教练最为多元化的时代。1990-2000年，NBA联盟平均每赛季只有5位黑人主教练。接下来13年时间里，这个数字增长了两倍以上。没有任何一位受访者称NBA存在种族歧视，抑或需要从NFL引入保障黑人教练权益的“鲁尼规则”——如凯西所说，他们普遍认为NBA黑人教练数量下降只是一个暂时现象。

但这一现象仍然值得深究原因。75%的NBA球员是黑人，既然他们能够统治球场，为什么教练席上的黑人如此稀少？有学者称这是因为白人更愿意与白人交往，雇佣与自己同为白人的应聘对象。部分球队高管指出，这是因为联盟缺少合格的已经为执教球队做好准备的黑人助教。

也有教练认为，NBA黑人主教练数量下降的原因在于球队过分迷信数据分析。该理论认为黑人教练普遍不够聪明，或者不愿意为适应团队做出改变。

在某些黑人教练看来，他们无法从球队管理层那里得到与白人同行一样的支持和信任。这意味着黑人教练成为NBA球队主帅的机会较少，且执教球队的任期也相对较短。一位已在NBA执教超过20年，不愿意公开姓名的黑人教练说道：“我认为这个现象挺严重的。黑人主教练数量下降所传达出来的信息也许是能力不够，不能像其他类型的教练那样完成工作。”

当“文化变革”成为每一支NBA输球球队的口头禅，主教练需要时间和权力来重塑球队价值观，但他们并非总是能够得到支持。根据一份调查结果显示，在过去10年时间里，NBA白人主教练的平均执教周期为3.2个赛季，黑人主教练平均执教周期只有2.85个赛季。黑人主教练往往在执教球队的第三个赛季中段被解雇，而白人主教练则能够挺过第三个赛季。换言之，与黑人主教练相比，白人主教练往往能够得到更多时间证明自己，调整球队存在的问题。

不过，NBA黑人与白人主教练的任期差距正在逐渐缩短。1995-2005年，黑人主教练的平均执教周期仅2.26个赛季，白人主教练为3.2个赛季。2005年-2015年，黑人主教练平均执教周期比前一个十年多了48场比赛。这无疑是个好迹象，但担忧依然存在。

前述黑人教练透露：“我们很多人都会遇到阻挠我们获得成功的突发情况。在获得工作机会方面，黑人与白人教练之间也有差异。”

过去十年，NBA球队聘任的白人主教练数量远多于黑人主教练：2005年到2015年夏季上任的总共96位NBA全职主教练中，白人和黑人的数量为59比36。在这段时间内，迈阿密热火队主帅埃里克·斯波尔斯特拉是唯一既非白人也不是黑人的菲律宾裔混血教练。

2012-2013赛季结束至今两年半时间里，29位NBA主教练上岗，其中黑人仅11人。将这一现象归咎于任何单一原因都显得轻率，因为NBA球队数量达到30支，每一支球队都有自己的个性和愿景。但某种意义上讲，这与雇佣教练的普遍趋势有关：NBA球队越来越倾向于雇佣非传统教练，譬如大学教练、菜鸟教练、外籍教练等等。

波士顿凯尔特人主教练布拉德·斯蒂文斯、芝加哥公牛弗雷德·霍伊博格和俄克拉荷马雷霆比利·多诺万此前都是大学教练，没有在NBA担任助教的经历。斯波尔斯特拉和印第安纳步行者主教练弗兰克·沃格尔此前同为球队技术分析员，没在NBA打过球。克里夫兰骑士2014年任命大卫·布拉特为主教练，后者在欧洲和以色列曾赢得冠军，但从未在NBA打球或工作。

斯蒂夫·科尔在成为金州勇士主教练前担任电视解说员，球队上一任主教练马克·杰克逊也曾为电视台解说比赛。德里克·费舍尔和贾森·基德都在球员生涯结束后不久接过NBA球队教鞭，没有任何助教经验。

斯蒂文斯、多诺万、沃格尔、布拉特和科尔都是白人；费舍尔、基德和杰克逊是黑人。虽然NBA球队寻找主帅方式之变未必是黑人主教练数量下降的直接原因，但该趋势客观上导致黑人主教练在NBA日渐式微。理查德·拉普契克是美国体育运动多样性与伦理研究所的一名研究人员，根据他的统计，在NCAA甲级联盟所有球队主教练中，白人数量占将近87%。虽然仍有NBA球队愿意提拔助理教练担任主帅，但在这一类型主帅中，绝大多数新生代教练都是从未在NBA打球的白人，包括丹佛掘金迈克·马龙、夏洛特黄蜂斯蒂夫·克利福德、孟菲斯灰熊戴夫·乔格尔、费城76人布雷特·布朗和亚特兰大鹰队的迈克·布登霍尔泽等。

2010年，接近三分之二的主教练都有在NBA打球的经历。然而今天，仅不到50%主教练曾在NBA打过球。如果球员经历不被视为执教NBA球队的必要条件，那么以黑人为主的NBA球员们无疑将受到最大影响。

南加里福尼亚大学种族与流行文化教授托德·博伊德博士表示：“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解释。在赛场，很多从未在NBA打过球的白人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工作。同样是在这个联盟，几乎每一名能看到的黑人教练都曾经在NBA打过球。”

数字为博伊德博士的理论提供了佐证。NBA的7位黑人主教练中，5人曾是NBA球员，占71%。在另外22名主教练中，仅8人曾经在NBA打过球。换句话说，在16位从未作为职业球员效力过NBA的主教练中，只有两位是黑人。这意味着如果黑人想成为球队主帅，在NBA打过球几乎是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可如果白人希望执教NBA球队，是否在NBA打过球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2005年至今，在NBA球队上任的36名黑人主教练中，28人是前NBA球员，占78%。同期上任的59名白人主教练中，30人是前NBA球员，占51%。

对前NBA球员来说，担任球队助理教练，提升执教水平，建立威望，并在时机成熟时升任主教练，这是传统的职业晋升路径。但拉普契克表示，近年来NBA黑人助理教练的数量同样在下降。上赛季黑人占NBA助理教练总人数的比例为40%，低于2013-14赛季的46%及2012-13赛季的44%。某知情人士估计，在近几年NBA球队为挑选主教练面试过的所有助理教练中，黑人所占比例仅20%。

前述匿名黑人教练说：“很多黑人助教感觉自己得不到公平的机会。有时，球队老板或经理宁愿将权力交给自己既不熟悉又没有过硬资历的外来教练，也不愿意信任已经在球队内部努力工作多年的助理教练。”

在从业者种族多样化方面，NBA一贯享有良好声誉。一个例子是2014年，前快船老板唐纳德·斯特林因发表涉嫌种族歧视的言论被NBA驱逐。此外，NBA副主席塔特姆就是一位越南裔黑人，同时也是北美主流体育联盟中职位最高的有色人种。但直到今天，NBA权力架构似乎仍存在以种族为标准的分野：在30支NBA球队中，28支球队老板是白人，只有5支球队任命黑人负责篮球运营事务，分别是洛杉矶快船、布鲁克林网、新奥尔良鹧鸪、多伦多猛龙和明尼苏达森林狼。

在纽约尼克斯，球队总经理斯蒂夫·米尔斯向总裁菲尔·杰克逊汇报工作。博伊德博士认为，类似汇报关系将影响球队在挑选主教练时所做出的决定。“如果联盟有更多黑人高管，并且他们能够做出聘用决定，那么NBA赛场的黑人主教练将有可能变得越来越多。无论在哪个行业，当人们做出聘用决定时，往往倾向于聘请他们熟识的人——自己的朋友或者朋友推荐的候选人。所以，NBA球队在选择教练时，实际上会受到高管社交圈的影响，如果你不在他们的社交圈内，他们就不会为你提供机会。”

几位接受采访的球队高管默认了这个事实。

一位球队的白人高管说：“我们雇佣自己喜欢的人。如果寻找问题的根本原因，那么得去问问球队总经理，或者去问更上一级的球队老板。”所有受访者都相信自己是NBA圈子里的精英，但他们也承认，与任何其他行业一样，人际关系在NBA很重要。

奥兰多魔术主教练斯科特·斯凯尔斯与球队首席执行官阿莱克斯·马丁斯关系密切。前芝加哥公牛后卫弗雷德·霍伊博格与球队总经理加·弗曼长期有私交，后者在任命霍伊博格为球队主教练前，甚至没有面试任何一位其他候选人。早在金州勇士任命科尔为主教练前，科尔与球队老板乔·拉格博就已是高尔夫球友。丹尼·弗雷任命迈克·布登霍尔泽为老鹰队主帅，他俩在效力马刺队时就是朋友。

这并不意味着种族或友谊是上述教练担任球队主帅的决定性因素，但与竞争对手相比，他们确实具备一定优势。正如一位球队高管所说，当NBA球队决定任命主教练时，老板与主教练相处的“舒服程度”比什么都重要。

这种舒服程度有可能跨越种族界限。2014年，密尔沃基雄鹿老板马克·拉斯里为了任命多年老友基德担任主帅，就不得不解雇另一位黑人主教练拉里·德鲁。

有意思的是过去两年，部分NBA球队在与黑人主帅分手后，任命了另一位黑人教练担任主帅。网队用霍林斯接替基德，尼克斯用费舍尔接替伍德森，鹧鸪则用金特里接替了威廉姆斯。这表明至少在这些球队，种族或肤色并非挑选主教练的最重要因素。

但即便如此，黑人主教练在NBA仍然日渐式微。

某些黑人教练怀疑自己被人们的陈旧观念伤害。博伊德博士说：“我们知道黑人打球不错，但他能教别人怎么打球吗？这是很多人对黑人教练的偏见，潜意识里认为黑人教练不具备执教球队的智慧。一些擅长数据分析的白人教练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时至今日，越来越多NBA球队借助先进的统计数据来打造球队阵容和比赛策略，因而偏爱那些精通数据分析的教练。有黑人教练暗示，这种趋势对他们的职业发展产生了消极影响。撇开种族问题不谈，绝大多数受访教练都不认同数据分析比实战经验更有价值。

一位匿名黑人教练说：“我无意贬低他人的能力，但很多教练都是视频专家、数据分析大师。可是作为一个前NBA球员，我觉得这些玩意儿并不能保证一支球队能够打好比赛，它们无法替代我们对比赛的直觉，以及为之付出的努力。”

但也有球队高管表示，之所以近年来很多“非传统”主帅接过球队教鞭，是因为无论白人抑或黑人教练，有能力升任主帅职位的助理教练数量太少了。在这一代黑人助理教练中，克里夫兰骑士的泰伦·卢被普遍视为有可能成为下一代NBA名帅的头号人选。卢曾担任道格·里维斯学徒，受到NBA球员、教练和球队管理人员的广泛尊敬。

近几年来，NBA球队主教练的工作内容与过去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2011年NBA停摆事件后，球员合同期限普遍变得比过去更短，因而球队阵容变化变得比过去更频繁，要求主帅更灵活，更有创意，培养球员也日益重要。数据分析和体育科学的流行，要求主帅心态开放，能够快速适应环境变化，同时有能力管理海量信息。一位球队高管坦言，对于NBA老帅，尤其是上一代NBA球员来说——适应新时代变化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NBA球队频繁接触大学教练：他们拥有团队管理经验，对新兴科技和趋势变化的接受程度也更高。

也有业内人士指出，某些拥有辉煌职业生涯的前球员是执教NBA球队最佳人选，但他们在退役后不愿执教球队，既不需要争取更高收入，也不希望承受更多压力。

很多退役球员不愿执教球队，而是进入了解说领域，包括肖恩·巴蒂尔、昌西·比卢普斯和格兰特·希尔等。塔特姆称NBA球员很可能根本不想担任教练，而是更愿意自己创业。他说：“NBA联盟的一些球员渴望成为球队老板，而非主教练。”。在现阶段，包括萨克拉门托国王的沙奎尔·奥尼尔、圣安东尼奥马刺的大卫·罗宾逊和亚特兰大鹰的格兰特·希尔在内的某些前NBA球员成了不同球队的小股东。迈克尔·乔丹则是夏洛特黄蜂队最大股东。

从很多角度来看，NBA仍然遥遥领先于北美其他主要体育联盟。橄榄球联盟NFL的32支球队，仅有5位黑人主帅，联盟黑人主帅数量从未超过7人。职棒大联盟MLB更只有达斯蒂·贝克一位黑人主教练。曾参与NFL鲁尼规则制订的美国大学法学教授格雷米·杜雷表示，NBA黑人主教练数量下降的趋势仍值得关注。“如果失去教练多样化这项优势，NBA必须通过某种方法，系统化地帮助有色人种教练获得与白人教练同等的职业机会”，杜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