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天论》“列星随旋 日月递炤”天文学涵义研究
2016-03-15李鹏为
李鹏为
(邯郸市文物保护研究所,河北 邯郸 056002)
《荀子·天论》“列星随旋 日月递炤”天文学涵义研究
李鹏为
(邯郸市文物保护研究所,河北 邯郸 056002)
荀子是孔子儒学思想的重要传承者。通过结合天文史学、文献史料和古文字学资料集中探讨荀子在所著《天论》一章中所体现的天文学思想。我们认为,荀子在中国古代天旋说的探讨过程中持右旋说观点,并对董仲舒、班固等人产生了深刻影响。
荀子;天旋说;班固;儒学
《荀子·天论》是荀子天文学思想的重要体现,全篇论及天道、天职、文德等多面内容,系统阐述了儒家思想中的天人关系,保存了很多难得的儒学内容。荀子天文学思想其来有自,是对孔子天文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今就对《天论》中所蕴含之荀子天文学思想的初步思考理为是文,聊供参考。
一、荀子“日月右旋说”思想
《荀子·天论》:“列星随旋,日月递炤。”杨倞《注》:“列星,有列位者,二十八宿也。随旋,相随回旋也。炤与照同。”杨倞将“列星”与二十八宿相系联,于文献确有。《大戴礼记·保传》:“古之为路车也,盖圆以象天,二十八橑以象列星,轸方以象地,三十辐以象月。”是古人以二十八根车辐象征天上二十八宿星,这在考古中也确有发现。[1]《史记·天官书》:“(金星)与列星相犯,小战。”“列星”亦指星宿。如果《荀子》一书中“列星”一词仅此一见,则亦可从。然《荀子·赋》章亦见“列星”一词:“列星殒坠,旦暮晦盲。”若认为此句中的“列星”系指宿星陨落,于文献则实为罕见。是以我们初步怀疑,《荀子》二章中所见“列星”一词恐非专指二十八宿。
久保爱《荀子增注》认为:“随旋,谓众星随天而旋也。天一昼夜而一旋。”释“列星”为“众星”,甚是。“列星”在先秦文献中更多地泛指群星。《公羊传·庄公四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霣如雨。恒星者何?列星也。”何休《注》:“恒,常也,常以时列见。……天之常宿,分守度。”徐彦《疏》: “《解》云恒者,常也,天之常宿,故经谓之恒星矣。言以时列见于天,故传谓之列星矣。”是知列星为居于天上常见之星,亦为恒星。《说文·晶部》:“曐,万物之精,上为列星。”《管子·内业》:“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论衡·感虚》:“地之有万物,犹天之有列星也。”可见“列星”数量之多。综合而言,我们可以得知,“列星”一词在先秦时期有时指天上群星,有时亦指星宿。而在《荀子》一书中,“列星”显然是属于泛指之词,即指代夜空中所见群星,二十八宿皆有固定星名,夜晚于天空恒见,是“陨坠”指众星之义无疑。
那么众星随旋,自是随天而旋。这就涉及到中国古代天文学中的天旋说问题。古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在长期的天文学观察中,开始探索“天”的旋转方向。或曰左旋,或曰右旋。[2]我国古代,宣夜说论者认为天体不动,恒星自东向西运动,即恒星左旋。而盖天说和浑天说论者则恒星附着于天,一起自东向西运动。荀子认为恒星随着天体一起运动,是知其非宣夜论者。“列星”与“日月”连类对言,并非仅仅为了行文对仗,而是古人经过持续观察,认为日月和众星在形体大小、运行轨迹、出现时间、保持亮度等方面均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因此古人观察和记录它们也都是分开的,并在文献中都是分述的。这在文献中存有大量的证据:
《大戴礼记·诰志》:“圣人有国,则日月不食,星辰不陨”
《礼记·月令》:“乃命大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宿离不贷,毋失经纪,以初为常。”
《荀子·礼论》:“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
这些文献都可以证明,古人观察记载天文现象时,已经将日月与众星分述别言。荀子这句话虽然只有寥寥八字,却蕴含着他的天文学观点,即众星随着“天”一起旋转,日月接替运行,照耀大地。众星随“天”旋转,这种旋转方式即是盖天说和浑天说论者所说的“左旋”。这一点已经没有疑问。那么日月运行是否是按照从西向东的路线“右旋”呢?理论上说,日月既然与众星分述,其运转方向也一定是相反的,但是为了严谨起见,我们必须要找到荀子在这方面更多的证据。
事实上,《天论》中还有一句话,完全可以证明荀子持日月五星“右旋”的观点:
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
这句话历代很多学者进行过解释。但解释最为精准的,是郝懿行。郝懿行曰:“《尧典》‘历象日月星辰’,此‘瑞历’即‘历象’也。象,谓璇、玑、玉衡,神其器,故言瑞。”他充分指出了这句话实际上就是《尧典》中的“历象日月星辰”的另一种说法,其说甚是。实际上,类似的说法还见于《大戴礼记·五帝德》:“帝喾历日月而迎送之。”它们要表达的意思都是一致的。曾运干《尚书正读》:“‘历’,数也。……‘象’者,像也,读如‘圣人象之’之‘象’”。所论极精辟。《周易·系辞上》:“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孔颖达《周易正义》:“若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是圣人象之也。”《白虎通·圣人篇》云:“尧历象日月、璇玑、玉衡。”皆此之义。古人通过观察昼夜天象的变化来断定时令的发展演变,“历象日月星辰”,就是指古人通过数分天上日月星辰的图像,来确定时令演变。此句中的“象”,指的就是日月和璇玑、玉衡,璇玑、玉衡指的是“以真天极为中心的圆形天区”。[3]94古人通过观察日月、北斗等恒星变化,结合测度晷影等来确定分至时间,从而完成相关的授时工作。[3]188《尚书·尧典》伪孔《传》:“星,四方中星;辰,日月所会。历象其分节。”《汉书·律历志》:“玉衡杓建,天之纲也;日月初躔,星之纪也。”根据文献记载,北斗和众星一样,也是随天“左旋”。《淮南子·天文训》:“紫宫执斗而左旋,日行一度,以周于天。”
而所谓的“日月初躔”,实际上就是“日月递炤”的又一种说法。无论是“日月初躔”还是“日月递炤”,都指的是日月交会的过程。“躔”,《说文·足部》:“躔,践也。从足廛声。”意指足迹。《汉书·律历志》:“举终以定朔晦分至,躔离弦望。”颜师古《注》引应劭《集解》:“躔,径也。”“径”通“经”,即经次。指的是日月运行的轨迹,因此又被引申为“舍”意。颜师古《注》引孟康《汉书音义》:“躔,舍也。二十八舍列在四方,日月行焉,起于星纪,而又周之,犹四声为宫纪也。”晋灼《音义》:“下言斗纲之端连贯营室,织女之纪指牵牛之初,以纪日月,故曰星纪。五星起其初,日月起其中。是谓天之纲纪也。”是明日月交会,在牵牛、婺女两宿处。牵牛、婺女两宿在《汉书·天文志》《地理志》中均对应的是北方玄武,对应星纪、玄枵、娵訾三个星次,文献中多有记载。《尔雅》亦云:“星纪,斗牵牛也。”郭璞《注》:“牵斗牛者,日月五星之所始终,故谓之星纪。”实际上,这里的“星纪”,指的就是十二次中的“星纪”。这里需要我们对“十二次”的概念有所了解。十二次是按照“岁星”(木星)运动轨迹进行的区域划分,“岁星”运行一周天为十二年,所以又称十二次,也称作“星次”。这十二次的名称分别是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等。中国古代天文学学者一直认为,“岁星”的运行轨迹是自西向东。无疑,“日月递炤”、“日月初躔”是沿着“岁星”的轨迹运转,也是自西向东运转,和“列星”的运转轨迹是相反的,属于向右旋转。
实际上,人们对于这种星象的观察,由来已久。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的一件漆箱上记录有漆书文字:“民祀唯坊,日辰于维。”学者论证这是农历岁首的天象[4],甚确。但是“日辰于维”的现象并不是每个岁首都能观察到,必须是“兴岁”才能发生。“日辰于维”就是在“兴岁”发生的天文景象。[5]也就是说,出现日月“相及”的情况属于瑞象。《荀子·天论》中所言的“日月递炤”并非简单的开篇论述,而是描述了这种比较特殊的天文景象,同时表明了其认为日月五星右旋的天文学观点。这句话提现的是荀子对于恒星变化的观察,更进一步观察日月五星右旋的轨迹,来获得对于当时天象的一个合理解释。这和《尚书·尧典》所反映的天文学思想是一致的。元代《授时历议·周天列宿度》:“天左旋,日月五星遡而右转,昔人历象日月星辰,谓此也。”[6]3322
二、《白虎通义》中“右旋说”与荀子思想的关系
右旋说发展至东汉时期,逐渐成为中国古代历法的基本理论。这一点在班固的《白虎通义》一书中表现得尤为充分。《白虎通·卷八·日月》:
天左旋,日、月、五星右行何?日、月、五星比天为阴,故右行。右行者,犹臣对君也。《含文嘉》曰:“计日月,右行也。”《刑德放》曰:“日月东行。”
而日行迟,月行疾何?君舒臣劳也。日日行一度,月日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感精符》曰:“三纲之义,日为君,月为臣也。”日月所以悬昼夜者何?助天行化,照明下地。故《易》曰:“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
……
所以必有昼夜何?备阴阳也。日照昼,月照夜。日所以有长短何?阴阳更相用事也,故夏节昼长,冬节夜长。
……
月小大何?天道左旋,日月东行。日日行一度,月日行十三度,月及日为一月,至二十九日未及七度,即三十日者过行七度。
班固对于日月东行的知识接受分别来自于《礼纬·含文嘉》和《尚书纬·刑德放》。这两部纬书至少在西汉晚期已经出现①钟肇鹏先生认为除《尚书纬》外,其他六纬成书年代“不能早于王莽时代”。见氏著:《谶纬论略》,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6页。。有关日月东行右旋的观点,在西汉晚期已经非常流行。这和西汉以来文学影响有很大关系,《淮南子·天文训》中就有类似的观点。那么班固的这种观点和荀子有无关系?我们认为,荀子的思想很可能对汉初以来儒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同时将他的天文学思想也延续了下来。
班固在《白虎通义》中将日月关系比附为君臣关系,他将正常的天文现象赋予了浓厚的人文伦理色彩,也是采纳了《春秋纬·感精符》中的解释。这同样意味着,在西汉晚期,日月对应君臣关系已经是儒家的一个普遍常识。实际上,早期人文思想中,日月并无君臣关系的比附。成书不晚于战国时期的《周髀算经》也只是对日月运行关系予以说明:
日主昼,月主夜,昼夜为一日。日月俱起建星。月度疾,日度迟。
这说明至迟在战国时期,人们已经认为,月亮运行速度要比太阳快。而很明显,《白虎通》“日照昼,月照夜”正是《周髀算经》中“日主昼,月主夜”的另一种表述方式。《荀子·天论》中“日月递炤”的表述则较《周髀算经》中的描述更为精炼。很明显,《白虎通》中的描述又流露出荀子“日月递炤”观点的发展痕迹。随着战国时期阴阳学的发展,人们很自然地将日月赋予了阴阳色彩。《淮南子·天文训》:“日者,阳之主也。”《盐铁论》:“日者阳,阳道明;月者阴,阴道冥。”皆是其证。尽管西汉末年纬书出现后,开始将日月与君臣关系相联系,但是东汉时期日月和水火的比附关系一直存在。如王充《论衡·说日》:“夫日者、火之精也,月者、水之精也。”班固《白虎通》刊行前后,日月对应君臣关系说逐渐流行,这一论点逐渐定型。《诗经·邶风·柏舟》:“日月居诸”郑玄《笺》:“日君象,月臣象也。”就沿袭了东汉中期以来的这种对于日月的比附认识。
班固等人通过《白虎通》将日月赋予君臣关系,从而以儒家义理阐述的形式将儒家所宣扬的“君权”、“天命”、“君为臣纲”等思想形象化,创建了与中央集权相适应的儒学意识形态,这是对西汉中晚期以来谶纬学说的继承与发扬,同时也是对于荀子、董仲舒等人的儒学思想的进一步深化。
这里我们有必要明晰到荀子的传经过程。《经典叙录·毛诗》:“徐整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以授赵人小毛公。一云:子夏传曾申,曾申传魏人李克,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是知荀子学《诗》于子夏学派,又传经于大毛公①传毛亨一说尚有争议,然荀子出自子夏一派殆无可疑。。《汉书·楚元王传》又云:“(楚元王)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同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是知浮丘伯是荀子门人,而申培公又是浮丘伯的弟子,传鲁《诗》的江公正是申培公的弟子。江公与董仲舒俱为博士。我们知道,荀子的思想对于董仲舒颇有影响,刘向《荀子书录》中曾言:“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书美荀卿。”[7]558在《春秋繁露》一书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荀子思想的影响,该书对于荀子的不少观点多有继承[8],而《白虎通》一书又对董仲舒的观点进行了补充和升华[9]。同时,我们也要看到,班固本人及其家族并不固守一家之说,而是通达地吸收了诸家之说,这在他杂引齐鲁韩《诗》的过程中就可见一斑②详情可参阅吴崇明:《班固文学思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三、结论
综上所述,可将本文结论厘为三点:
第一,荀子于《天论》开篇即言“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并由此展开,深入阐述他的天道观,是知其开篇之语,绝非虚言。我们必须深入发掘这句话的历史背景,才能更好地理解《天论》一文的精髓。这句话虽仅有八个字,但是透露出了荀子的天文观。“列星”于此文中并非指“二十八宿”,而是指天上恒星。
第二,“日月递炤”,即日月交会,轮流照耀大地。这种交会现象是古代难得一见的天文“瑞象”,是岁首天象之一。同时也透露出了日月和岁星同一运行轨迹的事实,实际上反映了荀子认为日月五星右旋的天文思想。
第三,日月交会、交替的天象逐渐被赋予人文色彩,从最初的表现阴阳,到比附为水火,再到最终发展成为君臣关系,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但也是儒学发展适应两汉中央集权形势的必然结果。
[1]王厚宇,赵海涛. 淮安运河村战国墓出土鼓车复原研究[J]. 中国典籍与文化,2007(1).
[2]陈美东. 中国古代日月五星右旋说与左旋说之争[J]. 自然科学史研究,1997(2).
[3]冯时. 中国天文考古学[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4]王晖. 从曾侯乙墓箱盖漆文的星象释作农历岁首标志的“农祥晨正”[J]. 考古与文物,1994(2).
[5]武家璧. 曾侯乙墓漆书“日辰于维”天象考[J]. 江汉考古,2010(3).
[6]元史·历志一[M]//历代天文律历等志汇编:第9册[M]. 北京:中华书局,1975.
[7]王先谦. 荀子集解·附刘向《荀子书录》[M]. 北京:中华书局,1988.
[8]周炽成. 董仲舒对荀子性朴论的继承与发展[J]. 哲学研究,2013(9).
[9]黄朴民. 白虎通义对董仲舒新儒学的部分发展[J]. 社会科学辑刊,1989(6).
(责任编辑:朱艳红 校对:李俊丹)
B222.6
A
1673-2030(2016)04-0111-04
2016-08-15
李鹏为(1986—),男,河北迁安人,邯郸市文物保护研究所,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