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中医情志角度看孟浩然晚年的疾病及健康问题

2016-03-15杨和为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6年7期
关键词:孟浩然

卫 佳,杨和为

(六盘水师范学院 中文系,贵州 六盘水 553001)



从中医情志角度看孟浩然晚年的疾病及健康问题

卫佳,杨和为

(六盘水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六盘水553001)

摘要:作为盛唐诗坛名家,孟浩然一生多病,但学界对此似乎研究不够。从中医情志角度出发,结合孟浩然诸多诗作及其行事,主要从应举不第、漫游吴越、爽约韩朝宗、入幕张九龄等四个方面探究了孟浩然晚年的疾病及其身心健康问题,将有助于更好地解读孟浩然其人其诗及其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

关键词:孟浩然;情志疾病;应举不第;漫游吴越;爽约与入幕

孟浩然曾在《岁暮归南山》一诗中写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其中,孟浩然自言“不才”的牢骚语到北宋苏轼那里似乎得到了某种证实,苏轼曾评价孟浩然说:“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宋陈师道《后山诗话》引),但其自言“多病”,却似乎未能引起学界足够的关注。关于诗人的疾病,孟浩然在很多诗作中都有表现,除了前引《岁暮归南山》一诗,尚有《晚春卧病寄张八》《重酬李少府见寻》《李氏园卧疾》《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疾愈过龙泉精舍呈易业二公》《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见寻》《送昌龄王君之岭南》等诗,均透出此中消息。尤其是在人生最后两年的时间(738年夏至740年春夏),孟浩然一直卧病乡园,直至去世。孟浩然诗作中除了卧病养疾方面的信息,更有因不得志而愁烦愤懑导致的诸多情志疾病,这就为我们从疾病及健康角度来探讨孟浩然提供了依据。

本文拟从鲜见的中医情志角度,结合孟浩然诸多诗作及其行事(关于其行事只能更多地依赖于其同时代人王士源的记载,并参照新旧《唐书》《唐才子传》等书的记载及学界对于孟浩然事迹所作的诸多考索),立体解读孟浩然晚年的疾病及身心健康问题,以更客观、真实地把握诗人言语(诗作及一般意义上的言语)举止背后的因由,从而更好地解读孟浩然其人其诗及其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

一、对“情志”及“晚年”的界定

开始我们的论述之前,有必要先界定几组概念。首先是情志。情志是中医学对情绪的特有称谓,是对包括七情在内的所有情志的通称。七情之说最早见于《礼记·礼运》:“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不学而能。”古代又有五情、六情之说。五情指喜、怒、哀、乐、怨,六情指喜、怒、哀、乐、爱、恶,但中医学界明确提出七情者,乃是宋代医家陈无择。乔明琦、张惠云所着《中医情志学》在前贤的基础上,概括七种情志(七情)为喜、怒、忧、悲、思、惊、恐,并对每一种情志作了较为准确的界定[1]43-51。一般而言,“由外在的表情变化来推知其内在的情志体验,是中医学认识情志的基本途径。”[1]34孟浩然去古已远,我们当然不可能由其外在的面部表情、语声表情和姿态表情来推知其内在的情志体验,但我们却可以通过分析他的诗作(以及被人记录下来的某些行为和话语)来推知其情志体验并在此基础上研究其疾病与健康问题,因为诗是诗人心声的流露,亦是诗人情志体验的外在表现。

其次是晚年。据明铜活字本、丛刊本、汲古阁本孟浩然诗集之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孟浩然卒于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年五十二。据此逆推,孟浩然当生于武则天永昌元年(689年)[2]9。关于孟浩然晚年的划界,我们认为可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上的晚年,当以四十岁(728年)为界,因其年四十入长安应举不第,实为孟浩然一生之大转折,此后十二年时间即为晚年。狭义上的晚年,当以五十岁为界,是年夏(738年)孟浩然从张九龄幕以背疽之病归卧襄阳,其后两年左右的时间都是在襄阳卧病,直到开元二十八年春夏因为王昌龄的到访,“食鲜疾动”而死。从身心健康角度来看,孟浩然四十岁之前似较少生病,四十岁之后,孟浩然的病中诗便陡然增多。从诗人身心健康这一点出发,我们将其四十岁之后的十二年定为晚年当是成立的。无独有偶,日本芳村弘道在《唐代的诗人研究》一书中,曾专辟两章论述孟浩然其人其诗,亦将孟浩然的晚年定在诗人四十岁之后[3]20-40。参照刘文刚先生所作《孟浩然年谱》,我们发现,从四十岁应试不第到五十二岁病卒这十二年时间,主要有这样几件大事跟诗人的身心健康密切相关:一是应进士举不第;二是漫游吴越;三是爽约韩朝宗;四是入幕张九龄。以下即从中医情志学角度对孟浩然晚年疾病及身心健康问题做一些考察。

二、孟浩然晚年的疾病与健康问题

1.应进士举不第的情志分析

首先来看孟浩然应进士不第对他的打击。据《旧唐书·文苑传》载:“孟浩然,隐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4]565孟浩然早年隐于襄阳鹿门山,还是很有济世之心的,二十九岁曾作《岳阳楼》干谒张说,“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三十岁作《书怀贻京邑同好》,渴望有人向皇帝引荐:“昼夜恒自强,辞翰颇亦工。三十既成立,吁嗟命不通。……秦楚邈离异,翻飞何日同?”又《田园作》:“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从这两首诗可以看出,孟浩然早年思想中虽然有很浓厚的慕隐成分(作于早年的《夜归鹿门寺(歌)》及《登鹿门山怀古》等诗可证),但也确实有着很积极的入世因素。有论者指出,“孟浩然的进取之心,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时代的影响,盛世的激发。”[5]21正因此故,孟浩然在多年干谒无果的尴尬中,终于按捺不住,年四十乃赴京应进士举。开元十六年(728年)初春,孟浩然在长安作《长安早春》诗,抒发渴望及第的心情:“鸿渐看无数,莺声听欲频。何当遂荣擢,归及柳条新。”正所谓希望愈大,失望就愈大,自信满满的孟浩然竟然落第了。可以想见这对于孟浩然是何其深痛的打击!我们可从孟浩然稍后的诗作略窥其隐衷。如《姚开府山池》:“今日龙门下,谁知文举才?”佟培基先生注云:“此诗当作于开元十七年,孟浩然应举落第客居洛阳时。”[4]484按,唐人俗称登进士为跃龙门,诗言“龙门下”,意谓应进士举而不第,时隔一年,犹有此憾,可见打击之深。更有甚者,《陪卢明府泛舟回作》云:“犹怜不才子,白首未登科。”诗约作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春(依刘谱),其时孟浩然已四十七岁,犹怅恨落第之事,而生自怜之情。聊可欣慰的是,孟浩然虽然不第,却意外地收获了声誉和友谊。开元十六年(728年)秋,孟浩然在秘书省联句,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一联誉满京师。但其实这声誉对于孟浩然而言恰恰是一种不幸,因为声誉越高,孟浩然对于落第也就越容易感到痛苦和愤懑,而且还使诗人对于自己产生更大的误读,以为自己真的才华高卓,不该名落孙山。所以他才会选择继续留在长安献赋,期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跻身仕途,但直到九月,献赋仍旧杳无音信,孟浩然遂连连作诗,“写落拓困顿之况,抒壮志未酬之愤。”[2]34如《题长安主人壁》云:“久废南山田,叨陪东阁贤。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促织惊寒女,秋风思长年。授衣当九月,无褐竟谁怜?”诗抒写其落第之后在长安生活的窘迫与思乡的矛盾,既欲早日归乡隐居,又想通过献赋的方式再次得到赏识。诗人闻促织而惊悸,感秋风而思乡,独在长安求仕,耗费时日,衣衫寒薄,顿生自怜之情。又《秦中感秋寄远上人》云:“一丘常欲卧,三径苦无资。北上非吾愿,东林怀我师。黄金燃桂尽,壮志逐年衰。日夕凉风至,闻蝉但欲悲。”诗抒写落第后的失意和困居长安的苦况,诗人求仕而不得,遂生归隐之心,滞留异乡,而客囊已空,先前进京应举的所有壮志便渐见衰颓,当此境况,偏偏秋风萧瑟,秋蝉长鸣,更觉悲伤愈深。此种衰颓悲伤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竟变成愤懑与决绝,在赠袁仁敬、贺知章的诗中,诗人抒写落魄愤懑,表示将拂衣离开长安:“二毛催白发,百镒罄黄金。泪忆岘山堕,愁怀襄水深。谢公积愤懑,履舄空谣吟。跃马非吾事,狎鸥宜我心。寄言当路者,去矣北山岑。”(《答秦中苦雨思归而(赠)袁左丞贺侍郎》)其中“谢公积愤懑”句用谢灵运典,按《文选》卷二十三谢灵运《庐陵王墓下作》云:“眷言怀君子,沉痛结中肠。道消结愤懑,运开申悲凉。”对于孟浩然所用此典,佟培基先生解释说:“此年孟浩然落第滞京,故怨君子之道消,忆乡山而不能即归,愤懑郁结也。”[4]137看得出来,孟浩然此番应举落第所受情志刺激非常之大,以致不久之后(729年寒食)就病倒在洛阳李氏园中,“伏枕嗟公干,归山羡子平。年年白社客,空滞洛阳城。”(《李氏园卧疾》)更有甚者,即使是随后在吴越漫游数年之久,登山临水,泛海浮槎,访僧就道,会友宴朋,探禹穴,观钱塘,游镜湖,赏烟霞,凡此种种,也未能让他真正释怀,反而在开元二十年(732年)于浙江乐城馆中大病一场。正如他在《自洛之越》(作于729年秋)诗中所写的:“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诗人往游吴越时的心理看似有些洒脱,实则隐藏着些许无奈,“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流露出对于赴京求仕的深刻不满,而在“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的背后,我们体会更多的也是一种无奈与心酸。

2.漫游吴越及其归来之后的情志分析

虽然“孟浩然一生都在出仕与归隐之间徘徊,摇摆不定”[5]21,但在仕与隐之间,孟浩然究其实仕进之念并不那么热烈,他潜意识里慕隐的成分要大得多,“从他的诗作中能够看出来,他是有真挚而浓厚的慕隐思想的,他对于山水的喜爱也是由衷的。”[5]21如“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樵径非遥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夜归鹿门寺》),“昔有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登鹿门山怀古》),“轻舟恣来往,探玩无厌足”(《初春汉中漾舟》),“余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听郑五愔弹琴》),“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晚泊浔阳望庐山》)。因此,他年四十才入京赴举,本来就不是出于诗人的本心,而是受了盛唐时代精神的激发,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有一种“随波逐流”的性质。但孟浩然既已动了赴京应举的念头,偏偏未能如其所愿地及第,其心理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此,孟浩然落第之后的漫游吴越,并非简单地游山玩水而已,而当出于两种考虑:第一,诗人落第而深感耻辱,既不愿继续滞留京洛,也不愿返回家乡隐居;第二,诗人内心深处的慕隐思想和耽于玩乐本能地占了上风,并可一定程度冲淡落第的耻辱,抚慰心灵的创伤。漫游之初,诗人作诗表明自己拂衣而去的洒脱,“吾从伯鸾迈”(《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申(屠)少府》)的豪气。他甚至谢绝了曹三御史想要荐举的好意,“白简徒推荐,沧州已拂衣”,为自己的漫游定下豪气干云的基调,“杳冥云外去,谁不羡鸿飞”(《同曹三御史泛湖归越》)。尽管诗人“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想要“挥手弄潺湲,从此洗尘虑”(《经七里滩》),“愿言解缨路(璐),从此无烦恼。高步凌四明,玄踪得二老”(《宿天台桐柏观》),“愿从(承)功德水,从心(此)灌(濯)尘机”(《腊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但他还是会时常感受到身在异乡的孤独,“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建德江宿》),“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乡关万余里,失路一相悲”(《永嘉上浦馆送(逢)张子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应举落第的耻辱仍会不时袭上心头,使他不能如其所愿地彻底释怀。开元十九年(731年)夏,作《久滞越中贻谢甫池会稽贺少府》诗:“未能志魏阙,空此滞秦稽。……圣主贤为宝,君何隐遁栖?”八月又往越州,作《初下浙江舟中口号》诗:“八月观涛罢,三江越海浔。回瞻魏阙路,空复子牟心。”返归途中又作《自浔阳泛舟经明海》诗:“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遥怜上林雁,冰泮也回翔。”数用魏阙之典,正说明诗人仕进之心未因漫游而泯灭。大约正因此故,孟浩然在漫游吴越期间,才会又大病一场。开元二十年(732年)初春孟浩然卧疾于乐城馆中,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异县天隅僻,孤帆海畔过。往来乡信断,留滞客情多。……徒对芳樽酒,其如伏枕何。归来(欤)理舟楫,江海正无波。”(《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再没有了漫游之初那种拂衣而去的潇洒。我们看他漫游归来所作《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旧游》(732年5月)一诗,当不难理解应举不第对他的刺激和影响是何等深刻。诗作言及四十岁赴京求仕的动机及游越归来的情况,“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睹(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余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中年废丘壑,十上旅风尘。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因声谢同列,吾慕颖阳真。”诗人说自己原本具慕隐之心,但还是忍不住要赴京求仕,并以“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辩护。但饶有意味的是,诗人越是竭力向长安友人辩白,我们也就越能窥见其隐衷,也即落第之耻与仕进之念并未因为漫游而淡忘。

开元二十一年(733年)新年孟浩然作《田家元日》诗:“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我来(年)已强仕,无禄唯尚农。”抒发其无禄尚农的窘境,为我们的推测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其后与襄州刺史独孤册及荆府兵曹参军萧诚等唱和,诗中有“再飞鹏激水,一举鹤冲天”(《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之句。733年秋作《和卢明府送郑十三还京兼寄之什》,有“洞庭一叶惊秋早,漠落空嗟滞江岛。寄语朝廷当世人,何时重见长安道?”之句。是年冬送好友丁大凤进士举,作诗鼓励,中有“惜无金张援,十上空归来。弃置乡园老,翻飞羽翼催。故人今在位,歧路莫迟回”(《送丁大凤进士举》)之句,凡此种种,皆说明孟浩然的仕进之念不仅未曾淡忘,反而在漫游归来之后因张九龄的拜相而渐见强烈。是以孟浩然734年再入长安求仕,只是依旧铩羽而归,心情无比激愤,身心健康受到极大的伤害。我们从孟浩然这一时期的诗作,如《留别王侍御(维)》《京还赠张淮》《东京留别诸公》《初出关怀王大校书》,不难窥见其情志内伤。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冬,诗人归至南阳一带遇雪,倍增失意悲凉之情,作《南归阻雪》诗,将“诗人失意而归的忧愤、羞愧、迷惘、骚乱、彷徨无主的心情渲染得格外强烈。”[6]19好不容易回到襄阳,已是开元二十二年(734年)的岁末,作《岁晚归南山》一诗,将其内心深处的失意与哀伤表达得淋漓尽致:“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堂虚。”显然诗人的身心健康已受到严重损害,以致要慨叹“多病故人疏”了。据乔明琦、张惠云《中医情志学》所说,中医所论的情志疾病包括两种:一是情志内伤所致的以神志症状为主的一类疾病,如郁证、脏躁、不寐、癫狂等,二是情志内伤所致的以形体症状为主的一类疾病,类似于现代医学所说的心身疾病[1]317。我们从“永怀愁不寐”一句,可知此时的孟浩然(时年四十六岁)已患有“不寐”的情志疾病。按“不寐”之病,病位主要在心,多由情志不遂而致肝气郁结,肝郁化火,邪火扰动心神,因心神不安而导致不寐。至于第二年(735年)春孟浩然故意爽约韩朝宗,并对善意提醒者大声叱骂,已有某种神经质的癫狂意味了。

3.爽约韩朝宗的情志分析

与孟浩然一生穷通休戚相关者,除了备受争议的“转喉触讳”一事外(学界多认为此乃好事者的杜撰之言,故暂未作情志分析),尚有爽约韩朝宗一事。按此事最早见于王士源所撰《孟浩然诗集序》,其后《新唐书·文艺传》亦采录,文字与王序稍有不同。因王士源与孟浩然生前曾有过从,王序所言当近乎真实,唯其解释我们不敢苟同。王序云:“山南采访使本郡守昌黎韩朝宗,谓浩然间代清律,置诸周行,必咏穆如之颂。因入秦,与偕行,先扬于朝。与期,约日引谒。及期,浩然会僚友文酒讲好甚适。或曰:‘子与韩公预约而怠之,无乃不可乎?’浩然叱曰:‘仆已饮矣,身行乐耳,遑恤其他!’遂毕席不赴,由是间罢。既而浩然亦不之悔也,其好乐忘名如此。”[7]1陈贻焮先生曾对此事作了详细的考辨,结论令人信服。他说:“按《旧唐书·玄宗本纪》载:‘(开元二十二年,二月)辛亥,初置十道采访处置使。’又《新唐书·张韦韩宋辛二李裴列传》哉:‘初置十道采访使,(韩)朝宗以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又《旧唐书·玄宗本纪》载:‘(开元)二十三年,春,正月,己亥……其才有霸王之略,学究天人之际,及堪将帅牧宰者,令五品以上清官及刺史各举一人。’韩朝宗欲荐孟当在开元二十三年正月后不久。”[8]33-34据刘文刚先生《孟浩然年谱》考证,韩朝宗“依玄宗此令”举荐孟浩然“当在春季”[2]75。孟浩然爽约韩朝宗一事的真实性被绝大多数人所认同,但其爽约的原因却引起争论无数,可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其实我们可从情志角度分析孟浩然爽约背后的心理状态,并借此探究其情志疾病。细揆王序,孟浩然本已答应韩朝宗的荐举,并预约了入朝荐举的日期。但到了如约之期,孟浩然却跟一帮朋友喝酒,“剧饮欢甚”(《新唐书·文艺传》),置韩朝宗的预约于不顾。当有人提醒他“子与韩公预约而怠之,无乃不可乎”时,竟被孟浩然劈头盖脸“叱”了一通,而且理由冠冕堂皇:“仆已饮矣,身行乐耳,遑恤其他!”虽然不同的版本文字略有出入,但如下几个关键点却惊人的一致:第一,孟浩然本与韩朝宗约定好入朝举荐的日期,而后竟然爽约;第二,当有人提醒他前往践约时,他第一反应都是“叱”;第三,爽约的理由都是只顾与朋友喝酒行乐,“遑恤其他”。王士源解释为“好乐忘名”,未免有些溢美。我们的解释是:此时的孟浩然(时年四十七岁)实已身患“愤怒”这一情志疾病,所以才如此不合情理。如我们所知的,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冬,孟浩然再入长安求仕而铩羽归来,“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南归阻雪》),回到襄阳又作《岁晚归南山》一诗,抒发了自己满腹的愤懑,其对于明主也好,对于故人也好,都充满怨尤与不满,情志内伤,以致到了“永怀愁不寐”的地步。也许是造化弄人,就在孟浩然高叫着“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抱怨着“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想要与仕进彻底决裂之后不久,第二年也即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春,韩朝宗偏要荐他入朝,孟浩然肯定觉得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于是他便以故意爽约这样一种不合情理而又荒诞之极的方式拒绝韩朝宗的荐举,此即孟浩然爽约的真正原因。孟浩然既与韩朝宗约定好,其后竟爽约不顾,而理由是那样的冠冕堂皇,如果不是孟浩然忘了预约的日子,那就是他有意为之。若是忘了预约的日子,那么可以推断,孟浩然已患健忘之症(从孟浩然后来所作诗及入张九龄幕来看,此种可能性似可排除);若是有意为之,那么可以推断,孟浩然因为头一年再度求仕失败而心存怨念,并带有一点神经质的癫狂。故其爽约韩朝宗,乃是出于对魏阙朝廷的怨怼不满(孟浩然与韩朝宗私交甚好,他并非是出于对韩本人的不满),而其大声“叱”骂,则是“去年求仕失意和一生不得志的郁郁不平的猝然爆发”[2]75。从王士源的描述看来,孟浩然有意为之的可能性很大,叱骂不过是他情志癫狂的表现(癫狂为情而叱骂为志),“身行乐耳,遑恤其他”不过是他冠冕堂皇的借口。孟浩然作诗本来“冲澹中有壮逸之气”(《唐音癸签》引《吟谱》语),但此“壮逸之气”在情志疾病的作用下,业已变成饱含愤怒的叱骂。饶有意味的是,在那些“剧饮欢甚”的朋友看来,孟浩然此举却成了“好乐忘名”的典范,并为他赢得了任情放性、高士风流的名声。其后李白游襄阳,即对孟浩然倾倒不已:“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9]461因爽约韩朝宗而收获一代诗仙如此高的赞誉,恐怕也是孟浩然始料未及的。

4.入幕张九龄的情志分析

孟浩然晚年曾在张九龄荆州幕中待过一年左右(737年夏至738年春夏),虽然只是从事,并非正式官职(从事属于州府长官的私人幕僚),但似乎总算走上了他曾渴望二十余年的仕途。本来孟浩然可以在张九龄幕中一直做下去的,但他没有。从王士源序看来,孟浩然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因背疽之病“且愈”,“食鲜疾动”而死,学界推断孟浩然所以入幕一年便辞归襄阳,当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如徐鹏《孟浩然集校注·前言》说孟浩然“大约是由于身体健康的原因,又从(张)九龄幕府辞归,回襄阳养疾。”[7]7而刘文刚先生所作年谱,则明言孟浩然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夏乃因患背疽而卧于襄阳,并作按语云:“浩然患背疽时间,书均不载。考本年(按即开元二十六年)春浩然尚在张九龄幕中,而后活动突然中断,而从浩然诗和行动看,他并无马上离开荆州之意。其离开显然系因为背疽发作。”[2]94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可以推知孟浩然在张九龄幕中的这一年左右时间,其健康状况应每况愈下,直至“疾病缠身”,才不得不辞归襄阳的。孟浩然入幕后的诗作为我们略窥其健康状况及情志心理提供了最可信赖的材料。按张九龄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夏四月因监察御史周子谅上书忤旨,被贬为荆州长史(张九龄曾荐引周子谅),五月八日到达荆州任上,是年夏便将孟浩然“辟置于府”(《新唐书·文艺传》),“署为从事,与之唱和”(《旧唐书·文苑传》)。这一时期,他随张九龄外出行县、祠祭、游猎,时相唱和,几乎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时期。从唱和诗看来,孟浩然在入幕之初,对于张九龄还是心存感激的,甚至于感到欢欣鼓舞:“觏止欣眉睫,沉沦拔草莱。坐登徐孺榻,频接李膺杯。”(《荆门上张丞相》)但时间一长,他对于幕僚生活的不满和抵触就渐渐冒出来。《从张丞相游纪南城猎戏赠裴迪张参军》一诗业已流露出对幕僚生活的厌倦:“从禽非吾乐,不好云梦田。岁暮登城望,偏令乡思悬。……何意狂歌客,从公亦在旃!”诗作于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冬,写他随张九龄巡行途中在纪南城打猎的情况。首四句说自己不喜好田猎,只登城遥望而触动了乡思之情。后六句写官员们飞骑联翩追随张九龄田猎的情景。最末两句“何意狂歌客,从公亦在旃”,用楚狂接舆之典,意即像我这样一个纵情狂歌之士,不曾想居然也在张九龄田猎的队伍之中,做一些自己所不愿的事情。虽是戏赠之辞,但透露出孟浩然对于幕府生活的不满,而对张九龄亦不无微词,足见其性格中的狷傲。不仅如此,我们从这首诗,还可体味到他跟幕府生活的格格不入。或正因此故,他的身心健康才越来越糟糕。最要命的是,他还不能在张九龄面前发作,而只能选择隐忍的方式。有论者甚至认为,孟浩然在一代贤相张九龄面前其实是很拘谨的,而这种拘谨“是由于张九龄的高位和名望”[10]109,因此,孟浩然对于幕府生活的诸多不满,就只能通过戏赠他人的方式得到一定程度的纾解。孟浩然对于张九龄本人,还时常在诗中表达知己之感:“客中遇知己,无复越乡愁”(《陪张丞相登嵩(当)阳楼》),亦多称颂其燮理之才:“迎气当春至,承恩喜雪来。……不睹丰年瑞,焉知燮理才”(《和张丞相春朝对雪》,作于738年立春)。而当张九龄流露出归隐之念时,孟浩然亦衷心希望他能效仿东晋的谢安拯救天下黎民:“谢公还欲卧,谁与济苍生?”(《陪张丞相祠紫盖山途经玉泉寺》,作于738年2月)。尽管如此,孟浩然对于幕僚生活的不满与厌倦却与日俱增,这在《和宋大使北楼新亭》(约作于737年岁末或738年初)诗中表露无遗:“返耕意未遂,日夕登城隅。谁谓山林近?半(坐)为符竹拘。……愿为江燕贺,羞逐府僚趋。欲识狂歌客,丘园一竖儒。”孟浩然在诗中明言“返耕意未遂”,此为情志不遂之症。从诗句看来,孟浩然或曾向张九龄委婉提出过辞归之意而不被允许,直到738年春夏身患疾病才被允辞归。联系前后几年孟浩然的身体状况及心理,我们似可作这样的推测: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再入长安求仕失败归来,孟浩然即已决绝仕进之念,故爽约韩朝宗,叱骂提醒者,但当张九龄被贬荆州而相邀,他却又动心而入幕了。命运似乎总是跟孟浩然开玩笑:欲求仕而不果,欲求隐而不得,求隐而有仕进之念,求仕而有慕隐之心,结果摇摆不定,“仕隐两失”[11]111,既已身在幕中,却又因为本性散淡纵情,且不能忍受嵇康所谓“七不堪”之类俗务吏事,遂与府僚俗吏格格不入,但碍于张九龄的高位和名望,又不能发作,只好强行隐忍,如此情志不遂,火毒内蕴,竟患背疽,不得不辞归襄阳养病。

三、孟浩然的背疽与死亡

年已五十的孟浩然在张九龄幕中因情志内伤,以致身患疽病,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春夏辞归襄阳,在涧南园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两年左右的时光。是年秋,诗友王昌龄(690?—756?)贬岭南经襄阳,孟浩然作诗相送,深深慨叹彼此的不幸,其中有“已抱沉痼疾,更贻魑魅忧”(《送昌龄王君之岭南》)之句,“沉痼疾”意即历时较久而顽固难治之病,说的正是孟浩然所患的背疽。到了第二年也即开元二十七年(739年)夏末秋初,孟浩然仍旧卧疾家中,毕曜还曾前来探视并有馈赠,孟浩然作诗《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耀)见寻》,表达了自己病中的感受和内心的感激。可能是心情欢欣的缘故,其后孟浩然病情稍有好转,还曾外出拜访家园附近龙泉精舍的友人,《疾愈过龙泉精舍呈易业二公》一诗详细抒写了此次为期半天的出游经历。按龙泉寺在襄阳北十五里,从诗所写,可知孟浩然已能够走很远的路,并可“入洞窥石髓”和“傍崖采蜂蜜”,其调养功夫可见一斑。但开元二十八年(740年),王昌龄遇赦北还,又经过襄阳,拜访了孟浩然。“时浩然疾发背且愈,得相欢饮。浩然宴谑,食疾鲜动,终于南园,年五十[有二]。”[4]558背上的痈疽正在好转过程中,但孟浩然全然不顾,而与远道而来的诗友浪情宴谑,一醉方休,竟因此丢了自己的性命。较之五年前因为与朋友“剧饮欢甚”而失约韩朝宗,这一次更是表现了诗人纵情任性的人品与性格,难怪王士源会将这两件事情加以采录,从而将其塑造成一个“好乐忘名”的高士。但从健康角度而言,孟浩然实在是太不懂得理性的克制了。不过人固有一死,以孟浩然这样一种死法,倒恰恰成就了他“风流天下闻”的高士之名,这或许是对这位“沦落明代,终于布衣”(殷璠《河岳英灵集·孟浩然》语)的盛唐诗人最好的补偿和安慰。

参考文献:

[1]乔明琦,张惠云.中医情志学[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9.

[2]刘文刚.孟浩然年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3]芳村弘道.唐代的诗人研究[M].帅松生,译.北京:中华书局,2014.

[4]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5]李园.孟浩然及其诗歌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07.

[6]王辉斌.孟浩然大辞典[M].合肥:黄山书社,2008.

[7]徐鹏.孟浩然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8]陈贻焮.孟浩然事迹考辨[M]//陈贻焮文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9]王琦.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0]宇文所安.盛唐诗[M].贾晋华,译.北京:三联书店,2014.

[11]叶嘉莹.叶嘉莹说初盛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5.

(责任编辑:陈道斌)

收稿日期:2016-05-26

基金项目:六盘水师范学院校级课题(LPSSY201508)

作者简介:卫佳(1985— ),女,安徽泾县人,贵州省六盘水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中图分类号:K2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4476(2016)07-0018-06

Disease and Health in Old Age of Meng Haoran from Perspective of Chinese Emotion Medicine

WEI Jia, YANG Hewei

(Chinese Department, Liupanshui Normal University, Liupanshui 553001, China)

Abstract:As a famous poet of the Tang Dynasty, Meng Haoran was frail and sickish,but the academic research does not seem to be much. According to uncommon TCM emotional angle, combining many poems of Meng Haoran and his actions, this paper analyses Meng Haoran’s diseases and mental health from four aspects: failure in the examination, roam in the Wu Yue area,failing to keep an appointment with Han Chaozong, and being a secretary of Zhang Jiuling. This will contribute to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Meng Haoran and his poetry and its rich and complex inner world.

Key words:Meng Haoran; Emotional diseases; Failure in the examination; Roam in the Wu Yue area; Failing to keep an appointment with Han Chaozong; Being a secretary of Zhang Jiuling

猜你喜欢

孟浩然
春晓
舟中晓望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布衣孟浩然:我有大唐最好的朋友圈
春晓
春晓
春晓
大小相形,巨细反衬——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没工作的人
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