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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译《天演论》的人称与语体变化

2016-03-15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赫胥黎严复人称

丁 旺



严复译《天演论》的人称与语体变化

丁旺

1894-1895年的甲午海战,再次将中华民族推到了危亡的关头。此时,严复翻译了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EvolutionandEthics,宣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并于1897年12月在天津出版的《国闻汇编》刊出,次年4月正式出版,题名为《天演论》。比照《天演论》和原著EvolutionandEthics,我们发现严复在翻译过程中对原著的内容进行了大量的取舍和改造,形式上最显著的改变,是人称、语体的变化和案语的写作。遗憾的是,时人更多关注严复案语的写作,而对人称和语体的变化或未曾涉及或语焉不详。从人称的变化入手,了解严复在人称变化和语体改变背后的深层考虑,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严复的翻译策略,也有助于我们理解赫胥黎的《天演论》和严复的维新思想。

一、人称的改换:参与者的再定位

人称的实质,是叙述者与其所叙内容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就是叙述者以什么身份来讲述。这种关系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叙述者置身于文本之内,以文本中人物的身份来讲述;一种是叙述者置身于文本之外,以旁观者的身份来讲述。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根本区别也就在于此。人称的改变,也就意味着重新确定了叙述者、文本、读者之间的关系。

严复在翻译赫胥黎的EvolutionandEthics时,根据需要对原著的内容进行了大量的取舍和改造,其中叙述人称的变化在全书的开篇便显现出来了。

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 two thousand years ago, before Caesar setfoot in southern Britain, the whole countryside visible from the windows of theroom in which I write, was in what is called‘the state of Nature.’ of the combs was unaffected by hisindustry.[1]44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2]1

两相对照,就可以发现严复将原著中的第一人称“I”改为第三人称“赫胥黎”。这样的改变并不是严复的无心之举,而是他的一种巧妙的策略。严复在《译〈天演论〉自序》中说:“赫胥黎氏此书之旨,本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其中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2]4可见,严复所要宣扬的是“自强保种之事”,这也是他翻译这本书的目的,即用进化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原理,反对顽固派的保守思想,向国人敲响祖国危亡的警钟,呼吁“与天争胜,图强保种”。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首先便要让当时固步自封的国人接受赫胥黎《天演论》中的思想,为此严复在翻译过程中采取了“加”、“减”、“改”、“案”等翻译策略,人称的改换便是其中之一。

加拿大学者M.D-维林吉诺娃在其主编的《世纪转折时期的中国小说》一书中,将第三人称叙述分为“第三人称客观叙述”、“第三人称主观叙述”和“第三人称评述叙述”三种叙述模式[3]57。这三种不同的叙事模式确定了读者、叙述者与文本之间的关系,这三者之间不同的关系会影响读者对文本内容的解读。严复在《天演论》中通过案语写作等方式时常对译文中的观点进行评论,这是典型的第三人称评述模式。在第三人称评述模式中,叙述者不是行动的人物,但他“往往随意表达主观评价和看法”[3]58。通过将原著中的第一人称“I”改为第三人称“赫胥黎”,严复减少了译本的个人色彩,通过文本内的人称转换,对译者、译文和读者的关系进行了重新的定位和建构。严复采用了和中国传统小说的全知性叙述程式相同的第三人称全知叙事,使叙述者亦即译者自己处于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位置,随时随地对叙述过程中的内容(即赫胥黎原著中的观点)进行评价。这样就使译文中渗透着强烈的译者意识。严复时不时地跳出来通过案语等形式对叙述内容进行议论,这些议论直接影响到读者对赫胥黎原著中的观点的认知和判断,读者一般会选择跟从叙述者即严复的观点对赫胥黎的观点进行评判,即便在严复发表议论之前,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已经对文中的某个观点有了自己的看法。在读完严复的议论后,大多数读者也会重新审视甚至调整自己之前的看法,以期和叙述者的看法契合。这就使严复能在某种程度上用自己的思想影响读者的观点。

除此之外,史传传统在中国影响久远而深刻。史官文化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那就是“尚实”。信史是史家的最高追求。因此,无论是编年体史书还是纪传体史书,采用的都是单一的全知叙事的第三人称叙事。这种推崇“信”的史官文化直接影响到中国古典小说。中国古典小说自产生之日起就依附于史传,以求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中,第三人称叙事始终处于垄断地位。文言小说中,只有唐传奇与《聊斋志异》中出现了为数不多的几篇第一人称叙事小说;而在宋元话本、明清章回小说这些白话小说中,第一人称叙事更是绝迹。[4]这就使中国读者认可了叙述者的权威,认为作者是更为明智的人,作者的观点和看法也是更正确。严复对人称做出的这种改变,也使译文读起来和中国古代的说部和史书更加相似,从而最大限度地降低当时国人对西方思想文化的排斥和抵触感,有力地保障了读者对书中思想的接受。

严复对人称所作的改变还使译文的风格发生了变化。相较于赫胥黎的原文,严复的译文因使用了第三人称的叙述角度而显得更加戏剧化,且充满了历史气息。例如原文首句非常严肃地提出“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而严复译文的第一句则为“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就好像在讲述一个故事,立刻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意境丰富的世界之中,引发我们的想象和推测。又如原文中的“One year with another, an average population, the floating balance of the unceasing struggle for existence among the indigenous plants……”[1]44,严复将其译为“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2]1。严复作为叙述者,在原文之上添加了“战事炽然”等描绘性的句子,不仅使其更加生动,而且让人们读起来就好似在读一个历史故事。严复调动他所掌握的种种手段策略,是想将《天演论》译成一部具有强烈历史意识的著作,唤醒仍然沉浸在中古梦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图强保种”的意识。

二、语体的改变:重新定位读者群

出于“与天争胜、图强保种”的翻译目的,严复不仅对《天演论》原著中的叙述人称作了改变,还对《天演论》原著中的语体作了改变。1893年,赫胥黎应友人的邀请,到牛津大学作了一次有关演化的演讲,演讲稿经过整理,即为EvolutionandEthics。由于该书是根据演讲稿整理而成的,所以偏重口语语体。严复在翻译时,选择了当时汉语书面语语体即文言文,而且是“汉以前的字法句法”[4]41。严复之所以选择这样的语体,是因为当时白话文尚未成熟,也有重新定位其读者群的考虑。

英国学者Mona Baker认为,翻译是一种“再叙事”活动。换言之,译者以其翻译活动所赋予的“主体性”特权进行了叙事的“再建构”。严复在翻译《天演论》时对原文的语体进行调整,并非仅仅出于语言策略的考虑,而是通过这样的调整,重新定位原文叙述内外的参与者之间的关系。[5]这些调整重塑了严复和文本之间的关系,使严复得以拉近译作和读者之间的距离。以“汉以前的字法词法”这样的文言书面语取代原著的口语语体,使译文和特定的社会群体即译文的预期读者联系起来,从而影响本体叙事和公共叙事之间的联系和互动,使集体经验语境下译文的接受度得到进一步的提升。具体而言,严复译作《天演论》的预期读者群既不是青年学生,也不是市井乡僻之人,而是常年通读古书且嗜好渊雅古体的士大夫及官员们。这些人能左右国家大政方针,他们饱读诗书,却又保守成性,对外来事物有着深刻的疑惧。当时的中国人因有“天朝上国”心态和根深蒂固的文化优越感,普遍存在一种“排斥西方”的现象。[6]即便在两次鸦片战争失败后,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清政府的腐朽国门,清朝统治阶层内部的一些“开明人士”开始分析国力衰弱的原因,寻找国家富强的道路,其结果也只是“师夷长技以制夷”。他们所想探寻的也不过是一种能立刻解决中国的某些实际困难的速效办法而已,并不想真正地接受西方的先进文化和先进思想。严复比他们看得更远,他对中国传统的重估和判断,主要集中在传统的社会政治制度、传统的学术风气和传统的价值观念上。[7]他知道要想真正地做到“保种图强”,就必须彻底改革中国社会,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有一套全新的思想。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些全新思想对于那些仍沉浸在“天朝上国”的幻梦和“祖宗之法,莫敢言变”的固执思想中的人而言,是一剂极难下咽的苦药,于是,严复“就在上面涂了一层糖衣,这层糖衣便是当时士大夫们所心折的汉以前的古雅文体。雅,乃是严复的招徕术。”[4]42

严复利用中国传统的文言文译介外来思想,雅训的古文笔法充分表现出其译著的“古文”性。严复在翻译时将整段原文拆开,按照汉语常用的方式进行重新组句,原文的复合长句在译文中被拆分成若干并列的短句,主从关系不见了,读起来更加流畅。从严复译作《天演论》的句法结构、文笔风格中,我们能看到桐城派文学理念的影子。桐城派古文发乎唐代古文运动,反对浮华艳丽的骈文,而提倡先秦两汉的散文,倡导体清气洁、雅洁清韵的文风。严复师法先秦古文,注重锤炼文辞和声韵,追求文脉流畅贯通。正如他在《译例言》中所说:“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2]5可见严复在对《天演论》翻译语体的选择上是受到了桐城派思想的影响。

[参考文献]

[1]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2]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 天演论[M].严复,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9.

[3]M.D-维林吉诺娃.世纪转折时期的中国小说[M].胡亚敏, 张方,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

[4]陈才训.中国古典小说第一人称叙事缺席的文化思考[J].天津社会科学,2005 (4).

[5]王佐良.翻译:思考与试笔[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1989.

[6]Mona Baker. 翻译与冲突:叙事性阐释[M].赵文静,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105-106.

[7]蒋骁华.翻译中的西方主——以 18-19世纪中国的政治、外交文献翻译为例[J].中国翻译,2012(2):32-37.

(责任编辑:李天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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