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丧礼文化初探
2016-03-15万丽华
万丽华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100081)
《红楼梦》丧礼文化初探
万丽华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100081)
《红楼梦》中的丧礼文化,是以往红学研究中少有触及的领域。文章主要围绕该书中记载的与丧礼相关的内容,结合先秦儒家丧礼的规定,对《红楼梦》中涉及的丧礼文化进行一个初步梳理和考察,具体涉及该书的丧礼研究综述、该书的丧葬礼仪考察、居丧思想承传的考察以及《红楼梦》丧礼描写带给今人的思考等几方面内容。
《红楼梦》;丧礼;居丧;思考
经典著作《红楼梦》中,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涉及方方面面的社会文化风俗,今人对此所作的研究也可谓详备。但关于丧礼风俗方面的研究相对不足。有鉴于此,依据《红楼梦》中有关丧礼方面的记载,结合以《三礼》为代表的先秦礼制中的规定,初步探讨《红楼梦》中与丧礼相关的文化。
一、《红楼梦》中的“丧礼”文化研究综述
有关《红楼梦》“丧礼”文化的研究并不多见,且较少独立成文,一般都是涵盖在探讨有关《红楼梦》民俗或文化现象类的论文中,如,穆光的《从〈红楼梦〉的民俗事象看其民俗学价值》①一文,在探讨《红楼梦》中的人生仪礼民俗时,提到了该书中的一些丧俗,但只是概括性地提及丧礼中的几个重要阶段;胡文彬的《〈红楼梦〉与清代民俗文化》②一文,简短提及《红楼梦》中涉及到的几个人的丧礼,重点关注了秦可卿丧礼中所涉及的一些主要丧仪,但由于主题为清代民俗文化,因而,相关内容只是一笔带过;在其《历史的剪影——〈红楼梦〉与中国民俗文化》③一文中,对于该书中描述的丧葬之俗亦有所关照,但由于研究侧重点所限,对丧礼的研究尚不够全面。彭利芝的《〈红楼梦〉影视剧中“秦可卿丧礼”的民俗文化意蕴探析》④及张秉旺的《秦可卿丧仪与北京殡俗》⑤,属于比较集中关注《红楼梦》中丧礼文化的研究了,但亦仅限于对秦可卿丧礼的探讨。马瑞芳的《秦可卿出丧的写作参照与可能性对比》⑥一文,则是将对丧礼的考察涵盖在有关死亡叙述的研究中,重点不在丧礼本身的研究。此外,张俊等注释的《红楼梦》对于该书的丧礼问题关注较多,具有较大的借鉴意义。
综上所述,与《红楼梦》所描写的丰富的丧礼内容相比,这方面的研究尚未形成相应的规模,还远未成体系,尚存深入探讨空间。
二、《红楼梦》中的丧葬礼仪考察
《红楼梦》中的丧葬礼仪主要涉及“国丧”和“家丧”两个大的方面。国丧方面,主要涉及老太妃之死;“家丧”方面则主要涉及秦可卿之丧、贾静之丧和贾母之丧。试简要探究如下: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提及老太妃之死时写道:“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姻。贾母婆媳祖孙等俱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是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放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
这段文字提供了丰富的丧葬礼仪信息:一是老太妃死后,诰命需要按爵位进行守制⑦;二是有爵位的家族,一年内不可举办宴会,演奏音乐,普通百姓则这此期间不得举行婚礼。贾府解散戏班即是出于此种原因。三是按照当时的礼制规定,诰命每天都需要入朝随祭,直到未正之时方可回府;四是当时有停灵的礼制规定。
第六十三回写道得知贾静死讯后,礼部代奏:“其子珍,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从中,可知,清朝国丧期间,大臣要离开自家,集中在固定区域为皇家守孝。
另外,天子恩旨中提到:“贾敬虽无功于国……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门入都,恩赐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从中可知,如非天子恩准,在国丧期间,都城外面的灵柩是不准许进入都城的,从而也就无法在自家殡殓;不仅如此,天子还允许贾府子孙正常处理丧事,丧礼完毕扶灵柩回贾家原籍安葬,可见,“归葬”的习俗在清人那里依然保存!更为难得的是,天子还允许王公以下大臣在国丧期间,前往贾府祭奠吊唁。这对贾府来说,着实是皇恩浩荡。
《红楼梦》有关“家丧”的描写,涉及丧礼内容很丰富,梳理如下:
第一,反映了时人“便宜行事”的灵活治丧原则。按照礼制规定,本应择期入殓,但第六十三回写到尤氏得知贾敬之死后的反应:“一面看视里面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早年已经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破孝开吊,一面且做起道场来。”
此处,由于贾静辞世之地狭窄,无法停放棺木,只好抬至铁槛寺停放;天气炎热,无法拖延入殓日期,而贾珍难以及时返回家中操办丧礼,所以,贾珍之妻的尤氏不得不自作主张尽快打理好丧礼事宜。如果不考虑这些因素的作用,入殓之事自然需由贾珍做主。因而,这种情况下所采取的应对之策属于“权礼”,即为便宜行事而对常规礼制进行临时调整。
第二,描绘了一些封建时代丧仪的具体形式。如,第六十三回写道:“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了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给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来,料理停灵之事。”
其所描述的“稽颡泣血”是堪称顶级的丧礼仪节。《礼记·檀弓上》:“拜而后稽颡,頽乎其顺也。稽颡而后拜,颀乎其至也。三年之丧,吾从其至者。”元陈澔《礼记》注:“稽颡者,以头触地,哀痛之至也。”“泣血”极言孝子的哀伤。《礼记·檀弓上》:“高子皋之执亲之丧也,泣血三年,未尝见齿,君子以为难。”汉郑玄注:“言泣无声,如血出。”而“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也是有来源的。《礼记·曲礼上》记载:“居丧之礼,毁瘠不形,视听不衰,升降不由阼阶,出入不当门隧。”[1]1248-1249可见,古人居丧时,出现过由于悲哀过度而导致的身体方面的严重摧残,以致目不能视物,耳不能听声,因此,为避免这类事情的发生,礼制才做出如此的规定。可见,贾珍、贾蓉极其重视外在丧仪形式的实施。
而当贾蓉获得机会离开丧事现场时,作者写道:“贾蓉巴不得一声儿,便先骑马跑来,到家忙命前厅收拾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这里一方面写出了贾蓉迫不及待离开这种停尸场所的心情,另一方面也交代了时人操办丧事时所需要准备的事项。其中,“鼓手棚、牌楼”都是先秦丧礼中所不曾涉及的内容。
此外,尚有许多居丧起居礼仪的描述,如第六十四回写到“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籍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
其中的“籍草枕块”与先秦丧礼中的“寝苫枕块”意义相同。张俊等《红楼梦》校注云:“‘籍草’,当作‘藉草’,意同‘寝苫’,即以干草为席。垫着干草、枕着土块睡觉,是古时居父母丧的礼节,表示极度哀痛。《仪礼·既夕礼》:‘居倚庐,寝苫枕块。’贾公彦疏:‘孝子寝卧之时,寝于苫,以块枕头。必寝苫者,哀亲之在草;枕块者,哀亲之在土云。’”[2]766“寝苫枕块”这种居丧礼仪在先秦典籍,如《左传》等书中均有记载。
除此以外,尚有“报丧、吊唁、入殓、守灵、随起举哀、灵幡(铭旌)、出殡、发引、除服”等相关丧礼细节的记载,均体现出先秦儒家丧礼的风格。
然而,除了以上所提及的儒家丧葬丧仪外,《红楼梦》中也有佛教、道教仪式在丧礼中的介入,如记叙秦可卿的丧事办理情况时,作者写道:“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零八僧众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鬼魂;另设一坛于天香楼,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可见,当时的丧礼已不仅仅是依照儒家丧礼行事,而是兼采了佛家、道家的相关仪式,体现出复杂多样的新形式。由于篇幅所限,此不详述。
三、《红楼梦》中居丧思想的承传
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的先秦丧礼的主旨是“尚哀”。《礼记·檀弓》中有如下记载:“子路曰:‘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论语·八佾》:“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从中不难看出,“尚哀”是丧礼追求的主要目标。这种思想影响极其深远。
《红楼梦》第一百十回记载贾母去世后,她的侍女鸳鸯找王熙凤哭诉:“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蹋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靡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对待贾母的丧事,“老爷”的头脑中还是多少受到先秦儒家丧礼观的影响,虽然不能完全排除此时贾家因家世衰落、财力匮乏而低调操办丧事之嫌。“丧与其易,宁戚”指的正是《论语·八佾》中孔子所说的话,而宝二奶奶对这段话的理解也是相当符合先秦儒家对于丧礼实质的认识的,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宝钗的饱读诗书。而婢女鸳鸯由于身份视野所限,还无法理解儒家丧礼思想的真谛,在她心目中,更多关注的还只是外在的体面,是极其世俗化的一面。
“居丧不哀”是封建时代丧礼的大忌,从先秦时期即是如此。《左传》里不惜使用大量笔墨记载“居丧不哀”所引起的不良的社会影响。人们通常格外重视丧礼中孝子的表现,居丧期间的表现常常被用来判断、预示孝子的人品、前程等。《红楼梦》有关居丧之事的描写中,同样因循、继承着这种判断标准。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第一百十回贾母去世后,贾家男女居丧情况的那些描写。在该回的描写中,作者以巧妙的方式把贾兰和宝玉居丧时的表现进行了对比,通过旁观者的评价预示了贾兰和贾宝玉、贾环未来的不同命运。
首先考察贾兰居丧时期的表现:《红楼梦》第一百十回写到贾兰居贾母丧事期间想要看书,对他母亲说:“我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好孩子,看书呢,自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罢,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罢。”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像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
看书自然是正事,据《礼记·曲礼下》:“居丧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丧复常,读乐章。”虽然清代时可能不讲究居丧期间读丧礼、读祭礼了,但贾兰渴望读书、担心居丧过后荒废了学业的想法在时人看来还是可圈可点,值得称道。
再看看贾家人眼中宝玉居丧时的表现:“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甚至弄得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避他,邢姑娘也不很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密。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娘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将来是不愁的了。”
宝玉居丧时的表现显然不如人意,他不但没有显示出相应的哀戚,反而照旧想着和“奶奶姑娘们混混”,在贾家人看来,枉费了贾母对他的万千疼爱,这种不孝之子是注定不会有所作为的。而“大奶奶,你将来是不愁的了”这句话,暗示出在人们心目中,知书达理、用心于学问又懂事仁孝的贾兰注定会有好前程。
而人们对贾环居丧时的表现更是不以为然:“这一个更不像样儿了!两个眼睛倒像个活猴儿是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显然,只做做“嚎丧”这种表面文章,内心并无哀戚甚至还惦记着偷窥美人的贾环,按照先秦儒家的居丧思想,也不是一个孝子贤孙。贾宝玉和贾环在居丧期间的所作所为有违礼制,这是有据可查的。
第一,宝玉所为有违居丧期间“不近女色”的规定,这是先秦儒家丧礼的基本要求之一。虽然自先秦就不乏违礼者,如《左传》中居然竟有居丧生子的记载⑧,但毕竟是极少数的个例;当然,与此相反,也有坚守礼制甚至“过制”的情况,如鲁国的著名大夫孟献子。《礼记·檀弓上》记载:“孟献子禫,县而不乐,比御而不入,夫子曰:‘献子加於人一等矣。’”说的是孟献子在结束了禫祭(丧家除服之祭)之后,仍然没有与妻子同房,被孔子誉为“加人一等”。
宝玉在祖母丧礼期间,与女孩子过于接近,因而受到非议。宝姑娘知书达理,自然会把握好分寸,不陷宝玉于不义。这与她平日里时时委婉规劝宝玉遵守礼法、用心攻读经书的风格一脉相承;而其他缺乏诗书素养的本家姑娘则显得疏于教化,不懂得主动回避,反而有招惹宝玉、置其于不义之嫌。
第二,宝玉所为有违“居丧尚哀”的原则。我们看,在《红楼梦》作者的笔下,本应一心为丧失疼爱自己的祖母而悲痛万分的宝玉,在居丧期间,竟然在默默地观察着女孩们的着装、神态,完全是置身于丧礼之外、心不在焉的状态:
宝玉见史湘云哭贾母,“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这时,作者描写了宝玉此时的所见和所想:“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尤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妆饰,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呢!”“想道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儿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宝玉最终是哭了,但是并非真心为失去疼他爱他的祖母而哭。
从上述描中,我们不难看出,贾宝玉的表现实在是有违“居丧尚哀”的居丧原则,而在古人看来,居丧不哀后果通常很严重。我们不妨一起来看看先秦儒家经典著作《左传》中的事例:
据《左传》记载,鲁襄公卒,鲁襄公之妾、敬归的妹妹齐归的儿子公子裯被立为国君,也就是后来的鲁昭公。由于他是庶出,既非嫡子,又非长子,德行也不好。鲁襄公死后,他本应表现出哀戚之色,但却面带喜色,所以大臣穆叔极力反对他继位。昭公虽然已经十九岁,而童心不减,在安葬鲁襄公的那天,依然嬉戏如常,以致将丧服弄脏,“三易衰,衰衽如故衰,”一连换了三次丧服,衣襟还是脏得像旧的一样。君子根据他在丧葬期间的表现,便可断定他将不得善终⑨。而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恰好验证了君子的判断,他最终成为客死他乡的鲁国君主。
从该记载可以看出,穆叔坚决反对立公子裯为君,最主要的根据便是其在居丧时所表现出的无礼行为,即穆叔所说的“不度”,究竟何为“不度”?清代经学家惠栋云:“颜籀曰:‘不度’,不遵守礼度也。栋案:《孝经援神契》云:‘天子之孝曰就,诸侯曰度。’在戚而有嘉容,故谓之不度。”从中可以看出居丧期间不哀戚,是非常为人们所忌讳的。
结合《左传》中有关居丧事件的相关记载可以看出,《红楼梦》中所涉及的居丧思想与先秦儒家丧礼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们据居丧者的言行举止来判定其人品、其未来的做法如出一辙。
四、《红楼梦》丧礼描写带给今人的思考
孟子曾说过:“养生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⑩《红楼梦》有关丧礼的描写,可以反映出儒家丧礼文化、丧葬思想的根深蒂固、深入人心。到孟子之时,丧礼被逐渐看作是“孝道”的终极体现,“居丧”“居忧”(守制)等表示居父母尊长之丧的词后来也渐渐为“守孝”一词所替代。“百善孝为先”,一旦丧礼被人们看成是孝与不孝的分水岭、试金石,人们就会千方百计做出姿态,来标榜自己的孝道!于是乎丧礼讲究丧礼仪节、讲究丧礼排场便成为必不可少的要素。而这所有的一切本质上说来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丧礼的过程就仿佛是在上演一出大戏,戏里的主角就是有丧在身的死者的直系亲属们。即使人们内心里并不能完全认同,甚至没有丝毫的认同,但在外在的行为规范方面,还是要不同程度地遵守的。不然,在他们自己的心里就难以过关,难以逾越礼教的束缚。这一点在叙述贾静、贾母丧礼的操办过程中体现得尤为突出。
从《红楼梦》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贾珍、贾蓉他们比宝玉更善于“演戏”。从他们落实丧仪的表现,可以看出他们熟知儒家丧礼思想,熟知在此思想指导下的丧礼仪节,在礼仪形式方面可谓无可挑剔,甚至堪称典范。且看,在拜谒贾敬灵柩时,“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而前面刚讲到贾蓉“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的笑容满面”;后面又写回家后,“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可见,他的心根本不在居丧上。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形象:“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丧仪方面的表现可谓登峰造极。在家人和外人看来,这是何等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场景啊!如果不是《红楼梦》的作者精心、又似不经意间为我们披露出他们的心理活动,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这一切原来都是在逢场作戏。
可卿丧事的处理也明显地体现了时人的在操办丧礼时虚荣心理。卷十三写到:“贾珍因想道:‘贾蓉不过是黉门监,灵幡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其中的“执事”指的是丧礼中的仪仗,如旗、幡、伞等。据张俊等《红楼梦》校注:“依《礼·杂记上》:‘凡妇人,从其夫之爵位。’元陈澔注:‘治妇人丧事,皆以夫爵位尊卑为等降。’”[2]161秦氏死后,由于贾蓉捐了个龙禁尉,所以她也得到“宜人”的封号。从而得以使丧礼得以更加风光的举行:“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诰受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而事实上,这与死者毫不相干。
《红楼梦》的丧礼描写,给今人带来了诸多思考。结合当今社会的丧礼现象,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一种结论:中国传统丧礼的施行,与其说是对死者的尊重、重视,毋宁说是对生者的关照。人们高度重视丧礼对生者日后生活的影响,借此时机,显示生者的实力(势力、人力、财力、物力),通过丧礼来攀比、炫耀,相互效仿。可以不善待其生,但一定会善待其死,谁也不愿留下不孝的骂名。难道“孝”真的只体现在亲人死后的丧礼处理上吗?
追其根源,中国传统丧礼文化之所以绵绵不绝,有以下几方面原因:第一,是出于对死者的天然情感,追忆父母生养之恩,父母含辛茹苦养育成人,对他们的离世,理应受到尊敬、纪念;第二,是出于对鬼神的敬畏,因为在活着的人看来,人死后似乎具有了超人的能力,能够“祸福”子孙,所以生者要千方百计讨好死者;第三,则是出于维护并获取生者利益的思考。综观今日丧礼的实施,似乎生者为自身利益的考虑所占比重更大,远远超出真正孝道的本义。
因此,真正的孝道应该更多地体现在对亲人生时的照料。无论是物质方面还是精神方面。“能养”不等于孝;丧事大操大办更不等于孝。“哀戚”“诚敬”“怀念”是丧礼文化的本质。
注释:
①穆光《从〈红楼梦〉的民俗事象看其民俗学价值》,《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91(3).
②胡文彬《〈红楼梦〉与清代民俗文化》,《学习与探索》,1997(1).
③胡文彬《历史的剪影——〈红楼梦〉与中国民俗文化》,《〈红楼梦〉学刊》,1998(1).
④彭利芝《〈红楼梦〉影视剧中“秦可卿丧礼”的民俗文化意蕴探析》,《红楼梦学刊》,2012(4).
⑤张炳旺《秦可卿丧仪与北京殡俗》,《红楼》2003(1).
⑥马瑞芳《秦可卿出丧的写作参照与可能性对比》,《文史哲》,2005(4).
⑦守制:“旧时封建礼制:父母死后的儿子或祖父母死后的长房长孙,自闻丧日起,不得任官应考、嫁娶,要在家守孝二十七个月(不计闰月),叫做守制。”见《辞源》合订本,第434页,商务印书馆,1995。
⑧见《左传·定公九年》。
⑨《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载:“己亥,孟孝伯卒。立敬归之娣齐归之子公子裯。穆叔不欲,曰:‘大子死,有母弟,则立之;无,则立长。年均择贤,义均则卜,古之道也。非適嗣,何必娣之子?且是人也,居丧而不哀,在戚而有嘉容,是谓不度。不度之人,鲜不为患。若果立之,必为季氏忧。’武子不听,卒立之。比及葬,三易衰,衰衽如故衰。于是昭公十九年矣,犹有童心,君子是以知其不能终也。”
⑩《孟子·离娄下》。
[1]阮元.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曹雪芹,高鹗.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红楼梦》(下)[M].张俊,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责任编辑]肖晶
On funeral Culture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WANLi-hua
(School ofliteraturejournalismandcommunication,Minzu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081)
The funeral culture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is the field that rarely touched by Redology in the past.This paper mainly focuses on the funeral culture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including the following aspects:literature review,rites of funeral,the thought of observing mourning for parents and so on.The funeral rites before Qing Dynasty is the comparative standard used in the paper.
A Dream of Red Mansions;funeral;mourning;meditation
I207.411
A
1673—8861(2016)01—0101—05
2016-01-25
万丽华(1969-),女,吉林长春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古汉语教学、古籍整理研究。
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10BeWY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