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伦理与政治
——论基伦斯《杨布拉德》中黑人男性气概的建构视野
2016-03-15隋红升
隋红升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英文系,浙江杭州,310058)
人格、伦理与政治
——论基伦斯《杨布拉德》中黑人男性气概的建构视野
隋红升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英文系,浙江杭州,310058)
约翰·基伦斯的《杨布拉德》是一部有着强烈性别意识的小说,也是男性气概书写的经典之作。在该作中,以杨布拉德父子为代表的黑人男性在建构其男性身份的过程中,没有盲目遵从美国主流社会所崇尚的现代男性气质规范,而是在相当程度上实现了向传统男性气概的回归,把勇敢与自律等内在精神品质看作其男性气概的人格诉求,把平等与和谐的两性关系看作其男性气概的伦理基础,把黑人种族内部的团结与抗击种族压迫的组织性看作其男性气概的政治保障,体现出相当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政治智慧。
约翰·基伦斯;《杨布拉德》男性气概;人格;伦理;政治
在男性气概书写方面,约翰·奥利佛·基伦斯(John Oliver Killens,1916—1987)无疑是当代极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成名作《杨布拉德》(Youngblood,1954)更是男性气概书写的典型之作。国外学界虽然已经意识到该作“占统治地位的主题是黑人男性气概”[1],却没有对之深入展开研究。国内已有学者对该作涉及的南方白人男性气概进行批判,指出以“保护南方淑女的贞洁”为鹄的的南方白人男性气概规范存在严重缺陷。其中,对“道德与人格等维度的忽略是其致命弱点”[2]。然而,学界对贯穿整部作品的黑人男性气概还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尤其对该作在黑人男性气概建构策略方面表现出来的卓识洞见更是缺乏深入研究。
通过对该作乔·杨布拉德(Joe Youngblood)、罗伯特·杨布拉德(Robert Youngblood)两代黑人男性形象的分析我们发现,在男性气概的认知、建构与实践方面,他们经历了一个不断成长成熟的过程,逐渐摆脱了美国白人主流社会长期以来尊崇的“自造男人”(Self-Made Man)式男性气质模式,不再把权力、财富、性能力等外在因素看作男性气概的衡量标准,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向传统男性气概的回归,强调了传统男性气概体系中勇敢与自律等内在人格与精神品质的重要性。在两性关系方面,打破了美国南方社会男尊女卑的性别伦理秩序,摒弃了性别歧视思想,把黑人男性气概建立在平等与和谐的两性伦理基础之上。同时,根据黑人种族在美国社会备受种族歧视和阶级压迫的艰难处境,该作没有奉行孤军奋战的个人英雄主义,而是强调了种族内部团结与反抗种族压迫组织性的重要意义,体现出相当的政治智慧。
一、 个体的勇敢与自律:男性气概建构的人格诉求
自古以来,勇敢与自律一直是男性气概最为重要的两大人格诉求。根据曼斯菲尔德(Harvey C. Mansfield)的考察,“在希腊文中,男性气概(andreia)一词同样被希腊人用来指勇敢,一种控制恐惧的德性”[3]。另一男性研究学者基默尔(Michael S. Kimmel)更是强调了勇敢在美国男性气概传统中的重要性:“纵观整个美国历史,最让美国男人担心的是别人说我们没有男性气概,说我们软弱无力和胆小怕事。”[4]而自律则曾经被认作是在内战前“温雅男人”(Genteel Man)和19世纪中期“正派的绅士”(Christian Gentleman)男性气概的标志,强调一个男人“要对自己的情感有掌控力,要在理性或良知——而不是低级而原始的动物本能——的驱动下行事”[5]。可见,勇敢与自律在男性气概体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
对于美国黑人来说,对勇敢与自律的强调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一方面,对勇敢与自律两项人格品质的强调与培养,有利于消解和扭转美国主流文化和大众媒体长期以来为黑人塑造的刻板印象。在美国白人文化中,黑人具有“怯懦的、反对革命的、孩子气的和被阉割的”[6]集体形象。在这种情况下,勇敢与自律的强调和培养对于建构黑人的主体人格、消解种种刻板印象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另一方面,勇敢与自律也是美国黑人在充满种族歧视和压迫的“非良序社会”中生存与发展的必要精神品质。在《杨布拉德》中,勇敢与自律这两项人格品质的建构主要通过罗伯特·杨布拉德(Robert Youngblood)这一年轻黑人男性形象的塑造得以体现,也是这一人物叙事的一条重要线索。
罗伯特男性气概建构的第一项内容就是其勇气的培养。在这一品质的培养过程中,他的母亲劳瑞(Laurie)显然起到了重要的启蒙和引导作用。小说中交代,罗伯特一开始是个胆小怕事的男孩。面对其他男孩对他的欺辱,他缺乏反抗的勇气,有好几次他都是哭着鼻子回家。他不但没有得到母亲的同情和安慰,反而遭到后者严厉训斥:“不要哭着回来找你妈妈。看到你这副德行,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好让你好好哭一次。你得学会照顾好你自己,我不能老是跟着你,你爸爸也不能。”[7]这也让罗伯特深感羞愧,他暗下决心以后自己“再也不会哭着鼻子回家了,而是正如妈妈说的那样像个男子汉一样进行还击”[8]。然而,勇气不是一下子就能培养出来的。罗伯特之后的表现还是非常怯懦,甚至不如他瘦小枯干的姐姐詹妮·李(Jenny Lee)勇敢。好几次当罗伯特受欺负时,詹妮都挺身而出,保护着弟弟。有一次,有个男孩竟然在罗伯特家门口肆无忌惮地向罗伯特发起了攻击,罗伯特还是不敢还手。看到这种情况,他的母亲大声对他说:“打他,打他,他的块头没你大。打他,罗伯特,我不是说着玩的,打他。别哭,还手打他!”[9]在母亲一再逼迫下,罗伯特开始还手。但他的还击软弱无力,结果反而被对方连续击中,嘴巴也被打出了血。看到母亲严厉、坚定的眼神,罗伯特终于豁了出去:
他迎着那个男孩冲了上去,对准他的下巴狠狠地打了一下。这次他可没手软,对方下巴立刻变得红肿了起来。接着,他又朝对方的肚子来了一下。然后用出浑身力气、挥动着拳头向对方发起了猛攻。他感到汗水已经湿透了全身,感到自己的拳头在击中对方的肚子时立刻陷入他的肥肥的皮囊中。那个男孩转身跑掉了。[10]
可以说,对罗伯特的勇气培养来讲,这一战的胜利显然具有仪式意义,不仅大大提升了罗伯特面对和战胜恐惧的勇气,让他在危难面前依然能够坚守自己的阵地,毫不退缩;而且也增强了罗伯特此后捍卫自己男性尊严的欲望与信心。对于儿子的勇敢表现,劳瑞也及时给予了鼓励:“‘看到了吧,’妈妈说,‘我对你怎么说来着?只要你在打架时能够拼尽全力、毫不退缩,任何人以后想找你麻烦时就要考虑一下了’。”[11]但紧接着她又告诫他说:“永远不要欺负别人,儿子。永远不要无端与人打架,但也不要做胆小鬼。我是说永远不要。因为这样做对你是没什么好处的。”[12]这一部分叙事也旨在向世人表明,虽然勇敢是男性气概定义中的第一要素,但这是一种捍卫正义、维护人格尊严的勇敢,而不是仗势欺人、好勇斗狠的强行霸道。
罗伯特男性气概人格体系所要建构的第二项内容是自律的培养。在这方面,母亲劳瑞同样是其重要的引路人。在小说中,情窦初开的罗伯特在白人女孩贝蒂·简(Betty Jane)一再挑逗和引诱下,忘记了南方“淑女”对黑人男性的危险,拥抱并亲吻了贝蒂。这一场景恰巧被贝蒂的母亲看到,后者立刻剥下“开明白人”的伪装,露出了种族主义者的嘴脸,大发雷霆,很快就闹到了罗伯特家中,威胁他的母亲要以强奸罪控告罗伯特。勇敢的劳瑞在这个色厉内荏的白人女性面前毫无惧色,严词痛斥了这个白人女性的虚伪与卑劣,揭露了其行为背后的心理机制:美国历史上白人女性之所以把黑人男性当作牺牲品,是因为她们企图把其在美国白人性别秩序中受到的压迫和伤害转移到种族秩序中,在对黑人的压迫和伤害中获得心理平衡。最终,在劳瑞义正词严的强力回击之下,这个白人女性彻底崩溃,放弃了对罗伯特的迫害。在她离开之后,劳瑞对罗伯特进行了严厉的惩戒:“她扬起巴掌照着他的脸掴了下去。她本不想这么做,但她还是不断地扇着他的耳光。即便他躲来闪去,她也没停下来。‘你都十五岁的人了,竟然还没学会控制自己。’她大声训斥道。”[13]在此,劳瑞在罗伯特的自律方面给后者好好地上了一课。这也不由得让我们想起《土生子》中比格·托马斯的类似经历。从某种意义上讲,比格的悲剧与他自律品质的缺乏有着密切关联。
应当说,在一个把金钱、权力乃至暴力等外在因素当作现代男性气质重要评判标准的现代美国社会,《杨布拉德》能够坚守传统男性气概的内在导向性,强调勇敢、自律等精神品质的培养,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在消费主义泛滥、享乐主义盛行、传统美德备受忽略的当今社会,重视和发扬传统男性气概体系中勇敢、自律等内在精神品质,不仅有助于人们直面各种压力和焦虑,抵制各种不良诱惑和腐蚀,对于国民素质的总体水平的提升也有着相当的促进意义。
二、 两性的平等与和谐:男性气概建构的伦理基础
作为社会性动物,人类个体对其性别身份的认知与建构往往受异己的社会性别秩序与性别角色观念规约,正如英国性别伦理学者苏珊·弗兰克·帕森斯(Susan Frank Parsons)所指出的那样:“我们作为女性和男性是什么的概念在本质上是由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之外的本性所固定,这一概念被有权力者运用以维持秩序并让人们各守其位。”[14]这些“现实之外的本性”就是社会赋予男性或女性个体的社会性别角色和性别期待,而这些性别角色和性别期待往往又借助各种性别刻板印象或流俗对社会个体施加影响。另外,性别身份从很大意义上讲也是一种伦理身份,而“伦理身份是道德行为及道德规范的前提,并对道德行为主体产生约束,有时甚至是强制性约束”[15]。在这些力量的共同作用下,社会个体在社会实践过程中很容易丧失人格的本真性(authenticity),对其所处社会与文化中的性别伦理规范与秩序予以盲目认同与遵从,往往做出有悖道德与良知的事情而不自知。在男权社会,男性对其所处社会性别伦理秩序的认同与遵从则意味着对女性的歧视、压制和伤害,正如康奈尔(R.W.Connell)所言,“虽然大多数男人都不会攻击和骚扰妇女,但那些攻击和骚扰妇女的人却并不认为他们自己是不正常的。相反,他们还常常觉得自己是很正常的,是在行使自己的权利。是至高无上的意识授予了他们如此行为的权利”[16]。
在当代非裔美国文学中,盲目认同性别歧视思想、遵从男权性别等级秩序的非裔美国男性不在少数,《孤独的征战》(LonelyCrusade,1947)中的戈登(Gordon)、《格兰奇·科普兰的第三次生命》(TheThirdLifeofGrangeCopeland,1970)中的布龙菲尔德(Brownfield)都属此类。这些男性人物在认知与建构其男性气概时,缺乏反思和批判意识,无法实现对既有的性别秩序的背离与僭越,无法恪守内心的真实与良知,而是把美国和西方社会所尊崇的现代男性气质规范作为认同与遵从的对象,把权力、财富和性能力等因素看作男性身份和男性气概的衡量标准。在充满种族歧视和阶级压迫的美国社会,这种心理只能让他们处处碰壁、备受打击。更令人遗憾的是,他们经常把自己在白人那里所受到的伤害加倍地发泄到黑人女性身上,正如学者张军在分析玛雅·安吉罗(Maya Angelou)的《我知道笼中的鸟为何歌唱》(IKnowWhytheCagedBirdSings,1969)时所说的那样:“黑人男性把白人世界的种族歧视连同他们自身所固有的性别歧视,一起发泄给黑人女性,使黑人女性成为双重受害者。”[17]即便那些“有着体面的工作和较高的收入”的黑人男性,“对女人和孩子仍然表现得非常暴虐”[18]。他们这么做正是希望通过对在种族秩序和性别秩序中均处于劣势地位的黑人女性的压迫和支配来感受和建构自己的男性气概。
难能可贵的是,以扬布拉德父子为代表的黑人男性在其男性气概认知与建构过程中没有遵从男权社会男尊女卑的性别秩序观念,没有把其男性气概的确证建立在对女性的压迫和控制的基础之上,而是倡导了一种平等和谐的两性伦理。
对主流社会性别歧视的自觉拒斥首先体现在少年罗伯特这一人物身上。小说中交代,在几个黑人青年闲聊的过程中,一个名叫埃尔莫·托马斯(Elmo Thomas)的黑人男青年表达了对黑人女性的蔑视:“女人就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为了钱才爱你,尤其是黑人女性。她根本没什么真情可言。对此我太清楚不过了。”[19]显然,埃尔莫已经被男权思想所熏染,表现出对女性的偏见与歧视。对这些年轻人对黑人女性的偏激之辞以及对她们戏谑、轻佻的态度,罗伯特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和愤慨:
听你们成天坐在这里说女人的坏话真让我生气。就拿你妈妈来说吧,埃尔莫,她也是个女人。她是为了钱才爱你父亲的吗?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她是像你说的这样的吗?……在佐治亚的克罗斯洛德这个地方天天在外面工作、给家人弄吃的、让整个家庭得以维持的女人比男人都多。[20]
罗伯特的这段话有力地驳斥了埃尔莫等黑人男青年对黑人女性的偏见与诋毁,对黑人女性在家庭中所作出的贡献给予了肯定,对其人格也给予了应有的尊重,表现出相当的性别公正意识和人道主义思想。在两性伦理方面,少年罗伯特还体现出相当的大局观和整体视野,指出黑人男性与女性有着共同的种族利益,尊重黑人女性应当是黑人男性应有的态度和职责:“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支持和尊重我们的女人,谁还会支持和尊敬她们?佐治亚这些烂白人是肯定不会的。”[21]罗伯特之所以能够在小小的年纪就有了这种觉悟,与他父母对他在这方面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在小说中,黑人女孩特丽莎·盖恩斯(Theresa Gaines)原本是她所在学校最可爱、最安静的小女孩。不幸的是,在瘦猴子约翰逊(Skinny Johnson)的引诱下怀了孕,她立刻就从一个花季少女变成了人人责骂的坏女人。对此,罗伯特的母亲深感不平,她在深深地谴责美国男权社会对女性不公的同时,教育自己的子女尤其是罗伯特要尊重和善待女性:“女人在这个陈旧的世界上是没有受到多少关爱和尊敬的。我希望你们俩明白这一点,尤其是你,罗伯特。永远不要欺负女人。如果你在她们身上做了什么错事,那就像个男子汉一样承担责任。”[22]在此,小说也在警示广大黑人在认知与建构男性气概时不要受美国白人主流社会性别歧视思想的影响,不要把黑人男性气概建立在对女性的压制和支配的基础之上。
劳瑞的这一观点也得到丈夫乔的认同,后者不仅充分肯定了妻子劳瑞的优秀品质,而且还以劳瑞为例教育罗伯特不要以自己在社会性别秩序上的优势地位欺压和虐待女性: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你妈妈更好的人了,罗伯特,这一点你是清楚的,而你妈妈是个女人。因此,在你生命中,无论是明天还是从今往后一百年的时间里,一旦你因为这个陈旧的世界给了你更多的特权而虐待女人的话,你就想想你妈妈吧。[23]
这是一段关于两性伦理的朴素而又感人至深的经典独白。它不仅表达了对女性的尊重和肯定,而且痛彻地表达了对“陈旧的世界”中的社会性别等级秩序和性别歧视的批判,伸张了一种建立在平等与和谐基础之上的两性伦理。这也为以罗伯特为代表的年轻黑人新型男性气概的建构指引了方向。正是在杨布拉德夫妇的正确教导下,罗伯特与女友埃达·梅(Ida Mae)之间真正地建立起互敬互爱的两性关系。
可以说,在乔·杨布拉德与罗伯特·杨布拉德两个男性人物形象上,我们看到了超越性别等级秩序、摆脱主流社会性别身份观念桎梏的可能性。在男权思想依然有着相当残留的当代社会,《杨布拉德》在黑人男性气概认知与建构过程中所表达出来的这种人性化和极具人道主义精神的性别伦理意识有着深远的意义,不仅与致力于维护男尊女卑性别秩序的男权文化、性别角色和身份观念保持了一定的批判距离,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当下西方现代男性气质体系中蕴含的性别歧视思想,使该作中的男性气概的建构具有更多的人文特性和人道主义精神,这对当代社会新型男性气概理想的探索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三、 种族的团结与组织:男性气概建构的政治保障
在漫长的奴隶制以及奴隶制废除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白人种族主义者利用各种媒介对黑人进行丑化和妖魔化,并通过法律和行政等各种手段把种族歧视观念进行体制化,用最有效的暴力机制牢牢地把黑人控制起来,确保广大黑人始终处于被压迫、被剥削的地位。同时,他们还编造各种借口和谎言,煽动暴民组织,随时对那些“不安分”的黑人男性进行打压和迫害。在惨无人道的种族暴力面前,黑人男性气概经常处于一种被压抑和被阉割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黑人男性气概的建构就与反种族压迫密切联系在了一起。甚至可以说,黑人男性气概就是在反抗白人种族歧视与压迫的过程中得以建构和实践的。
在有着军队、法庭、监狱、公安等暴力机构和暴民组织做后盾的白人种族主义者面前,光靠个人的力量很难与之抗衡,黑人男性气概的建构与实践也无从说起。因此,注重黑人种族内部的团结与黑人反种族歧视与压迫的组织性就成了黑人获得解放和实现男性气概建构的一项不可或缺的政治诉求。然而,受美国个人英雄主义文化传统以及讲求自我成就的现代男性气质的影响,很多黑人男性并没有充分意识到种族内部团结与反种族歧视斗争的组织性对于黑人解放运动和男性气概建构的重要意义,以致让自己时刻处在孤立无援、被动挨打的境地,正如贝尔(Bernard W.Bell)所说的那样,“为了实现美国男子汉的理想(由于他们的肤色,这个国家在历史上一贯否认他们的男子汉特征),现代美国黑人男子正在进行一场孤独和极度痛苦的斗争”[24]。在这方面,扬布拉德父子经历了一个由自发到自觉的成长过程,从孤立无援的个人主义者转变为有着相当群众基础的反种族迫害和阶级剥削运动的推动者和组织者。
在与加斯(Gace)、索尼男孩(Sonny Boy)、瘦猴子约翰逊(Skinny Johnson)等几个黑人小伙伴嬉戏玩耍时,罗伯特被同伴们之间的这种纯真朴素的友情所感染:“他想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在长大成人后还能继续做朋友而且永远都如此亲密无间的话,白人就休想碰他们一手指头。……他想对他们说紧密团结在一起对他们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25]这种亲密无间、患难与共的团结意识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一种力量。可以说,这种团结意识的觉醒为罗伯特后来成为工会的组建者和领导者作好了心理上的准备。
对于老一代黑人男性乔·扬布拉德来说,团结意识的复苏更是其男性气概最终得以建构和实践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起初,乔对黑人内部的团结持怀疑态度,认为“这个地方的黑人就是团结不起来。就算你把他们组织起来并且确信他们会一心一意地跟着你干,只要白人大叫几声,他们就会像兔子似的四处逃窜了”[26]。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乔平素独来独往,除了自己家庭的利益外,对黑人集体和种族的解放事业漠不关心。这也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在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欺压面前显得非常被动和无助,其男性气概也始终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就在他的身心经受着莫大折磨、几乎处于崩溃边缘之时,年轻知识分子、历史教师理查德·麦勒斯(Richard Myles)的一番话给他带来了很大触动:
杨布拉德先生,我们必须要团结起来。这是唯一的出路。我知道,我们当中既有一些汤姆叔叔式的人,也有一些对白人惟命是从的人。这样的人一直都有——从奴隶制时期就有,但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只要我们其他的人能够团结起来,我们就有足够的力量战胜白人。……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是,如果我们单枪匹马地作战,没有任何胜算。他们会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打败我们。另外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则是,没有人会主动把自由拱手送给我们。[27]
理查德的这一番话既点明了抗争的必要性,也点明了反抗的策略性,显示出一个知识分子的思想深度和战略眼光。他清楚地意识到黑人要想活得有尊严,除了团结一致外别无出路。正所谓一席话惊醒梦中人,理查德这番劝导让乔意识到自己以往岁月中屡遭白人欺压、挑衅却无力反抗的原因,意识到自己的匹夫之勇是无法抵抗强大的种族暴力集团的。要想获得解放和自由,广大黑人就必须“联合起来共同作战”。这也让他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从而重新鼓起了抗争的勇气。获得了这种希望和勇气的乔有了脱胎换骨般的转变,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在白人种族主义者面前变得不卑不亢、勇敢坚强,再次拥有了男性气概。
与团结意识紧密关联的是组织形式。有了团结意识的黑人子弟只能说有了良好的心理基础,但要把这种团结意识变成一种有效的斗争形式,则需要有效的组织。然而,在种种保守的思想观念和现实问题的困扰下,拥有一个有效的组织形式并非易事。通过罗伯特所在酒店工会组织创建历程的叙述,小说真实地再现了在黑人民众中开展有组织斗争的艰难,但同时也让读者看到了克服种种困难、最终获得胜利的可能性。
为了减轻家中的经济负担,十六岁的罗伯特与几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童年伙伴到白人奥格(Ogle)开的酒店中工作,结果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这些不公正的待遇既有一定的阶级普遍性,同时还掺杂着相当的种族特性。对于黑人来讲,不仅要承受白人管理者对他们的阶级剥削,还要承受专门为黑人劳工设计的、带有明显种族歧视色彩的规章制度。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忍受白人管理层的各种轻慢和侮辱行为。在这种情况下,罗伯特等黑人子弟更加意识到有组织斗争的重要性与迫切性。此时,一种可以有效利用的组织形式——工会(union)——则成了这些黑人青年子弟经常讨论的议题。在纽约逗留期间曾经参加过工会组织的罗伯特更加意识到了工会在反抗种族歧视方面的重要意义。当有人怀疑工会组织在佐治亚州行不通时,他这样说道:“我们在酒店中就是需要这样一个组织——工会。我们如果有了工会组织,奥格先生就会拿我们当回事了。”[28]然而,正如团结观念就曾遭到一部分黑人民众的质疑一样,对工会组织的提议同样遭到一些黑人民众的抵制。罗伯特的这种建议马上受到威尔·特纳(Will Turner)等保守黑人的阻挠:“工会?你疯了,杨布拉德?你如果在酒店中宣扬什么要命的工会的话,奥格先生会马上让你滚蛋,那时你就走投无路了。”[29]可见,在黑人工人中开展组织工作并非易事,要求组织者具有足够的耐心。对于普通的黑人工友而言,他们首先担心的是丢掉工作,而且他们对自己的同胞缺乏足够的信心,担心那里的黑人不会团结一致,担心工会活动会因缺乏经验而失败。更让他们担心的是,酒店中的白人员工可能会和他们唱对台戏,会与酒店管理阶层沆瀣一气,让工会组织的任何抗议活动都徒劳无功。总之,这些平时怨气冲天、满腹牢骚的黑人此时都显得顾虑重重、瞻前顾后。对此,罗伯特给予了正面的批评和引导:
你们平时总是对酒店的待遇牢骚满腹,这不好、那不好的,但我敢说,除非我们团结起来做点什么,这些恶劣的待遇将永远得不到改善。酒店老板是绝不会因为一时良心的发现给你任何好处的。他会根据你对种种恶劣待遇的最大容忍度来决定该给你多少东西。[30]
引文中提到的“团结起来做点什么”其实就是进行有组织的斗争,也只有这种有组织的斗争才能取得反阶级压迫和种族歧视的胜利。这段话既对黑人民众中只会背后抱怨而不敢反抗的倾向给予了严肃的批判,同时也强调了从团结意识的形成过渡到有组织的行动还需要每个参与者的英勇付出。
在这种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心态作用之下,备受酒店老板欺压的黑人工友们在贝西(Bessie)的酒吧里发了一阵子牢骚、用酒精麻醉了一下心灵的苦痛之后又回到各自的岗位上继续工作,而没有遭到任何反抗的酒店老板对他们的压榨和剥削也变本加厉。一天,酒店经理布赛(Bussey)把罗伯特等一些黑人工友召集到办公室,先假意让他们对自身待遇等方面提提意见,见没有一个黑人敢做声,他就让一个平时非常听话的黑人莱罗依·詹金斯(Leroy Jenkins)宣读专门针对黑人服务员的约法三章,在工作时间、轮休换岗、迟到早退等方面提出更加苛刻的要求。可见,黑人工人和普通民众如果缺乏有效的斗争组织形式,他们每个人的权利都无法得到保障。在这种情况下,罗伯特对工会这种斗争形式的重要性和可行性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分析:
如果我们把酒店中的男服务员、女服务员、电梯操作工等所有黑人都组织起来的话,那么酒店老板能把我们怎么样?他总不至于把我们全部开除吧?……他的确有权有势,非常强大,但他还没有强大到可以一个人经营整个酒店的地步。各位,如果酒店中所有的黑人都能紧密团结起来的话,奥格先生会吓得屁滚尿流的。当我们团结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会真正感到害怕。我们从未看到哪个烂白人对一群黑人发起过进攻。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们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共同作战。[31]
最终,在罗伯特、加斯、埃里斯等黑人以及以奥斯卡为代表的少数白人的共同努力下,黑人工会组织正式成立。黑人解放运动在新一代黑人的领导下开启了新的篇章。在全书的结尾处,黑人个体的成长及其男性气概的建构已经与整个黑人种族的解放斗争交织在了一起。在与其他黑人同胞们同甘共苦的交流和互动中,在对工会活动的鼓动、策划与组织的过程中,罗伯特也由一个胆小懦弱、意气用事、缺乏自律的青少年成长为一个勇敢坚强、成熟稳重并且富有相当领导智慧的男子汉。
注释:
[1] W.H.Wiggins,“Black Folktales in the Novels of John O.Killens”,TheBlackScholar,1971,p.3.
[2] 隋红升:《约翰·基伦斯〈杨布拉德〉对美国南方男性气概的伦理批判》,《外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3期,第102~109页。
[3] H.C.Mansfield,Manlines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6,p.18.
[4] M.S.Kimmel,ManhoodinAmerica:ACulturalHistor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4.
[5] C.T.Friend,ed.,SouthernMasculinity:PerspectivesonManhoodintheSouthSinceReconstruction,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9,p.28.
[6] R.Richardson,FromUncleTomtoGangsta:BlackMasculinityandtheU.S.South,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7,p.6.
[7]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51.
[8]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51.
[9]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52.
[10]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52.
[11]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52.
[12]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52.
[13]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322.
[14] [英]苏珊·弗兰克·帕森斯:《性别伦理学》,史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6页。
[15]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64页。
[16] [美]R.W.康奈尔:《男性气质》,柳莉,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14页。
[17] 张军:《论美国黑人文学的三次高潮》,《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第150~154页。
[18] B.Hooks,WeRealCool:BlackMenandMasculinity,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4,p.62.
[19]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344.
[20]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p.344-345.
[21]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345.
[22]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391.
[23]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391.
[24] [美]伯纳德·W.贝尔:《非洲裔美国黑人小说及其传统》,刘捷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7页。
[25]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p.110-111.
[26]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202.
[27]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202.
[28]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352.
[29]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352.
[30]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353.
[31]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3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