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之后:马原近作简述
2016-03-15北京徐刚
北京 徐刚
当代新青年
先锋之后:马原近作简述
北京徐刚
本文通过对马原近作《牛鬼蛇神》《纠缠》《荒唐》《帕亚马》的解读,分析了他近年来由书写个人记忆、把握现实到重回虚构的写作历程。
马原 《牛鬼蛇神》 《纠缠》 《荒唐》 《帕亚马》
“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熟悉当代文学的朋友,大概能够轻松地回想起那个自命不凡的文学天才,那个不可一世的先锋狂徒,在20世纪80年代文坛掀起的惊涛骇浪。这个曾经发明了独特“叙事圈套”的“写作的汉人”,几乎凭一己之力,创造了彼时“纯文学”的叙述神话。然而,当他在最辉煌的时刻却从文学界抽身而去,在众人的唏嘘声里拍纪录片、做电影、写剧本、搞房地产,辗转于西藏、海南多地,经历“灵感危机”又重拾文学之时,人们当然为这位神话般人物的“回归”而倍感振奋。封笔二十年后,马原于2012年强势推出的长篇小说《牛鬼蛇神》曾引起拥趸们的热烈期盼。然而很快,那些满怀的期待便被作品带来的失望冲得七零八落。
小说《牛鬼蛇神》以“文革”的故事开启全篇,但马原无疑淡化了历史的意义和叙事功能,完全沉浸在青春与成长的怀旧情绪之中,其深情的“自叙传”所具有的感染力不容忽视。在此,“文革”只是一个虚置的背景,历史也徒有其外表,并无实质内容。对于《牛鬼蛇神》中的“文革大串联”来说,其绝对的意义在于标定一位青春少年走向自我生命的起点。大串联中狂欢式的人口流动,使得大元和李德胜这对来自天南地北的朋友萍水相逢,他们相约见证那个伟大的历史时刻,并一起在天安门广场寻找想象中的“零公里碑”,而两人的友情和隐秘的历史也由此开启。
然而“文革”叙事终究只是一个幌子,马原的故事里最激动人心的还是那些神秘的物事。相对于小说主人公“蛇神”大元清晰可辨的自叙形象,《牛鬼蛇神》的另一位主角“牛鬼”李德胜始终是一个影影绰绰的人物。小说以“我”(大元)与李德胜的友谊开启全篇,却是为了以这对朋友的互访来渐次呈现海南、西藏这些边缘之地的“鬼”“神”故事。
在“卷1海南岛”部分中,正是李德胜将大元领到了海南岛这个光怪陆离的鬼世界里。这里阴郁而神秘,有着大元难以理解的玄妙。而此时的大元则惊异地发现,当年在北京相遇的红卫兵,与伟人同名的“李德胜”,回到崩石村便变成了“李老西”,一个带着几分“鬼气”的山民。从黎母山丧葬到“车鼁托梦”,“他的世界里,除了鬼还是鬼,他就没见过没听过人类以外的世界里还有别的”。如果说李德胜(或者李老西)皈依“鬼的世界”,所表征的是大元(亦是马原自己)自我存在的“镜像”,那么到了西藏这个真正的神灵所在之处,即“牛鬼”“蛇神”的遭逢之所时,小说便在此扎扎实实地讲述了关乎信仰的故事。不出所料,在海岛上的鬼魅故事之后,小说迅速转向了作者更为熟悉的西藏故事,马原迫不及待地将读者引到阳光泛滥的圣城,去领略充满神灵而令人惊异的精神高地。而后者,正是他20世纪80年代赖以成名的写作基础。
对于马原来说,沐浴在拉萨的阳光下,如同君临神的世界。尽管就《牛鬼蛇神》而言,这样的神灵世界多少有些似曾相识,其间穿插的旧作依稀可辨。从如巫师一般洞悉玄机的康巴汉子和他那神秘莫测的银头饰,到天花板上的奇怪声音、熊掌印和羊肋条,再到枪杀黑猫,这是旧作《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里的经典段落;刑警队的小格桑,老太太的九眼猫眼儿石,以及幽灵般的养狗老太婆的故事,来自《叠纸鹞的三种方法》;而诺布讲述的四十多年前阿爸和珞巴猎人的恩怨情仇的故事,则是《喜马拉雅古歌》的主要情节;甚至零星地提及的李克和林杏花,也颇为戏谑地书写了《死亡的诗意》的后续部分。在此,马原几乎重述了自己所有以西藏为背景的经典作品。在此无需指责马原的“重复”,也许对他来说,是旧故事还是新故事,甚至没有故事,根本都不再重要,只需西藏的在场便足以令人安心。马原自己曾坦言:“西藏对我最大的意义在于它就像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舞台,进入西藏,就等于登上了这个舞台,登上这个舞台,自然而然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具有了传奇的色彩,我的生活和写作变得更加富有弹性。”“这是一种美,一种诗意。西藏对我最大的意义还在于我个人‘有神’的意识的确立。”正是依凭这种想象的方式所缔造的精神笃定,塑造了马原西藏书写的神性维度。对他来说,从一个“无神论”的中国滑脱,瞬间进入到一个信仰的世界,充实感立刻显现。
对于马原来说,《牛鬼蛇神》“与以往不同之处,在于一场生死”。这便诚如小说中受疾病折磨的大元,“在小花走进他的生活之前,他一生的最低谷那段日子,他曾经相当厌世,想什么事提不起劲,做什么事也懒得做。生命中那些曾经的诱惑都离他而去,看书,旅游,探险,写作,恋爱,性事,吃喝,谈天说地,所有这些都不再对他有任何吸引力”。然而极富戏剧性的是,正当他开始放弃而中断治疗时,病情却奇迹般地有了好转。海口的休养、温泉和骑车,使得带状疱疹的蔓延被抑制。这或许使得他(小说中的大元)对神鬼世界的神秘更添了一份敬畏。
在《牛鬼蛇神》中,马原几乎将他一生中所有有关神、神迹、神奇的经验集中到这一部小说里。从北京到海南,再到西藏,最后回到海南,神鬼奇谈交错呈现,其囊括一切的野心,分明透露出小说情节拼贴、主题涣散的弊病。其实就《牛鬼蛇神》的写作而言,这既是一次自我生命的忠实记录,也是思想通脱之后的肺腑之言,是指向自我的心灵慰藉之书。在此情形之中,一切具体的外在主题都显得多余。马原过去的小说一向拒绝意义,此倾向在《牛鬼蛇神》中有着惯性的延续。只是叙述,流水账式的日常琐事,不关乎社会批判和历史反思,是这位叙述本体论者的强项。小说中的大元无须任何意义的诱惑,而彻底放弃俗世的喧嚣,皈依鬼神的世界。在此,叙述几乎成了写作的唯一方式,亦是其存在的证明。
《牛鬼蛇神》中流水账式的个人经历的铺陈,无意义的细节的连缀,从中无法提炼出明显的意义和价值核心。即便是在那些跳出故事之外的0部分中,即一切“归零”之后的玄谈,也是些了无生气的老调。当然无论如何,这是马原一部总结自己一生的小说,它勾起了我们有关先锋小说的记忆,尽管先锋的名号注定会因其内涵的蜕变而烟消云散。这是一部野心勃勃的大书,任何单纯的意义都显得不够分量。然而,它又是“小”说,一部虚构的文字编织物。这种矛盾使得《牛鬼蛇神》注定是杂陈的、拼贴的,因其企图囊括一个人一生的丰富多彩而显得杂乱无章。在此,小说因其写作的“过分自由”而使得整体结构呈现坍塌之势,唯有“片段的诗意”和“剩余的细节”,给人带来短暂的温暖。比如小说结尾之处,个人日记的错杂呈现,其间的情感跳跃,以及韩东的诗歌都给人带来了莫名的感动。
就像这个时代众多平庸的写作者一样,《牛鬼蛇神》之后,病情得以控制的马原相继发表长篇小说《纠缠》与《荒唐》,都试图以更直接的方式切入当下现实。但和余华那部饱受诟病的《第七天》一样,小说虽试图以“正面强攻”的姿态切入现实议题,但其呈现的方式却不能令人恭维。余华的《第七天》以“新闻串烧”的方式构造了一个万花筒式的当代现实世界。其中作者的激愤在于,小说里只有死人的世界才是没有贫贱、没有悲伤、没有仇恨的人人平等的所在。为此,这个平凡人“死无葬身之地”的故事,多少包含着一些“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的弊病便不足为奇了。马原的《纠缠》与《荒唐》对于新闻素材的处理其实也并不高明。
小说《纠缠》体现了作者在形式的迷狂之后把握当下现实的努力。故事以一个中产阶级城市家庭围绕遗产展开的各种争夺与纠缠为中心,呈现了这个以金钱为中心的“最坏的时代”。小说试图以“形而下”的姿态贴近日常生活,这一点与他过往的小说大异其趣,也与《牛鬼蛇神》完全不同。作品涉及城市生活的许多方面,机场、保险公司、法律条文等,体现出马原小说难得一见的新意,但令人遗憾的是,他本人却仿佛与此有着一种刻骨的隔膜。这位当年的“先锋派”作家似乎仍未从昔日的荣光中回过神来,他始终无法清晰地讲述一个故事,因而他一再声称的日常生活也终究变了味道。这便犹如一个从来不屑于日常性的作家,突然有一天面对着如洪流般汹涌的日常生活时所展现的惊愕与无所适从。而事实上,这个一再声称的“更接地气”的作品,尽管也想竭力表达出现代生活的荒诞感,但他的刻意设计却并没有起到作用,故事情节设置和表现深度上的平庸与疲软一目了然,而所谓钱德勒式的“悬疑”更是被遍布的“狗血”桥段无情冲垮。《纠缠》之后的《荒唐》也同样平淡无奇。坦率来说,小说最大的问题在于为了增强话题的真实感,不惜破坏文本的虚构距离,甚至直接在小说中引用一些话题性的现实元素,比如天价香烟、碰瓷、人肉搜索,以及李天一强奸案等真实事件等。作者的叙述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现实的印证,而非重新构造。
在这些并不成功的尝试之后,马原近期的写作开始将叙述的方向重新锁定在让他心醉神迷的地域文化之上,再辅之以早年得心应手的“叙事圈套”,虚虚实实、影影绰绰之中,一种“旧瓶新酒”的气象悄然呈现。新作《帕亚马》便被认为是“顶礼神性云南”的标志性作品,作为这部长篇小说的一部分,最新的中篇《姑娘寨的帕亚马》已率先问世。这也是马原在举家入滇隐居西双版纳南糯山五年之后,第一部有关云南文化的民族题材作品。就像他所说的:“云南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是西双版纳南糯山姑娘寨的村民,为这片神秘大地写作是我的历史使命。”小说讲述“我”在虚实两种维度中探寻哈尼族祖先及其历史传承的故事。它在结构上双线并行,流水账式的散文游记中隐没着一个匪夷所思的悬疑故事。小说不经意地切入“我”与帕亚马的奇遇,从而引出这个原始森林中如梦如幻的世界。帕亚马,那个腰间冒着青烟的裸体,意味着族群的起源与原始的野性。这个让人心醉神迷的神秘男人给了“我”诸多思想的启悟。然而,神性与世俗的分野终究让“我”与他分道扬镳。
小说充分显示了马原对于边地神性的迷醉。比如小说中的坟山与祖宗树的意象便被赋予了无穷的光辉。对于南糯山姑娘寨的哈尼族人来说,祖先的栖息地即坟山犹如圣地,生活中遇到困难时,都会前往祭拜。祖先于他们精神世界的意义,就像宗教或神明。
边地传奇一直是马原的绝活,那些捕风捉影的把戏永远被他玩得炉火纯青。从西藏到海南,再到如今的西双版纳,边地的神秘与雄奇,始终诱惑着他。“我走遍全国许多地方,海南岛已经是公认的好了,但我还是认定西双版纳,认定南糯山,这里才是难得的净土,可以让生命和灵魂都安静下来。”《姑娘寨的帕亚马》便呈现了这种精神的力量。在此,开口说话的松鼠、金勺子的传说、六百三十七岁的帕亚马,以及他未卜先知的能力,业已证明了这个荒诞不经的“鬼”故事,更接近于童话或游仙传说。然而,那些原始的奇迹、虔诚的信仰和庄严的仪式,总是具有让我们文明人自惭形秽的力量,而文明的反思则恰恰隐匿在这文化的膜拜之中。
这种文明的反思还不是最重要的,更令人感慨的是,马原早年独步江湖的“叙事圈套”已然借此神性回归。“马原以惯有的诡谲多变的结构、真伪莫辨的叙述,将一个涉及民族文化、民间传说的故事,与自己在西双版纳真名真姓、有据可查的日常生活紧密交织,让人在可信与质疑间,逼近并思索着俗世生活之外的另一个神奇世界,道出了司空见惯的大一统生活之外的另一种神秘真实,揭示了生活与文化的多样性。”小说最后,在“我”的指引下,儿子也来到山中,寻找令我魂牵梦萦的帕亚马,然而他最后遇到的只是一位名叫贝玛的普通茶农。在此,故事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其虚构本质被有意暴露,这种颠覆与逆转的背后,固然是要显示信仰赋魅与祛魅的价值冲突,但却在不经意之间重拾了作者当年的绝技。似乎唯有如此,马原才能心安。
就这样,这位当年的先锋在对现实与个人记忆的徒劳之后,又重回虚构,在翻云覆雨的快意和虚张声势的奇迹中,领略叙事剩余的激情。这些,虽多少显得无奈,却也让人感到莫名惊喜。
作 者: 徐刚,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未来批评家 特邀主持:周明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