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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静静流

2016-03-15马静

六盘山 2015年6期
关键词:抗争本子镜子

马静

1

从早市回来,她开始给头发染色,颜色是昨晚调好的。一层层地往上刷,全部刷完后,戴上浴帽,动手放暖气片里的空气。一年了,跑风门牢牢地吸附在暖气片旁边的堵头上,她翻出了一把钳子,仍旧垫在毛巾上,这次轻轻一拧,跑风门就松了,从暖气片里发出了■——■——的声音。由于屋里的安静,使得这个声音显得很响。她屋里一直是安静的,邻居们常常以为她家里没有人。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从暖气片里发出来的声音。蓦然,她想到,去年的今天,她就是这样,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从暖气片里发出的■——■——的声音。前年的今天,也是这样;大前年的今天,仍是这样……细细算来,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那么就是说,十五个今天,她都是在做着同样的一件事。但是,由于屋里的安静,使得时间在这里停止了,让她错以为只有今天她才在做着这件事情。

她有些惶恐了,急忙起来在屋里寻找着,寻找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的证据。她在那个简易书柜里搜索着。她有个习惯,就是把她认为的人生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情和她认为是大事情发生的时间记录下来,以便经常翻阅,经常回顾。读史可以让人明智,读个人的历史同样可以让自己进步。最起码,也是一种回忆。比如,她参加工作的时间;结婚的时间;孩子出生的时间;还有,就是她单打独斗的时间。她屈起手指算了算,到现在,形单影只了整整十八年。而这十八年的生活,竟成了空白。十八年,一个婴儿长成了一个青年。一个青年娶亲生子,成为了中年人。一个毛头小伙经过历练,成为了社会的中流砥柱。这是一个漫长的时间,而在这个过程里,她都干了什么事情呢?这个屋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2

她从这个时间段开始往后翻,翻到了第三年,她为自己买到了现在的这一处蜗居。再往后翻,翻到了第十三年,她又做了一个让大部分人难以理解的事情,那就是从一个有工作的人变成了自由职业者。然后,在这一年的年底,她进了一家新单位。在新单位工作了近三年,又离开了。怎么能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呢?但是,难道她的人生,她的这十八年,更或者,她的这十五年,仅仅是这几个数字,这几个时间点吗?她放下了本子,在屋里转了几圈。忽然间,她对这个本子充满了愤恨,她把本子拿了过来,想要把它撕碎。却没有撕动,又找出剪刀,将本子剪成了碎纸片。谁都不知道,她这会儿为什么非要和这个本子过不去,或者说,和她这十八年的生活过不去。看着垃圾桶里的本子的碎片,就像是把她这十八年的生活剪成了碎片。

3

她慢慢地踱到了嵌在墙上的那面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更多的时候,在这屋里,只有她和镜子里的她。她们互相打量着,偶尔的,彼此做个鬼脸,似乎没有说过话。其实,她们一直在说着话。生活中有那么多琐琐碎碎的事情的,怎么没有话说呢?遇到大事情的时候,她们还要在一起反复斟酌权衡。有时候,她们还会坐在桌前,就着月光对饮几杯。她看着镜子里的她,头上戴着浴帽,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开始,头发就白了呢?

她依次将暖气片里的空气放掉,将漏在地面上的水渍拖掉,看了看钟表,时间还不到。染头发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她也想过省事的办法,戴假发。可是那些假发挂在那里,长发飘逸,短发干练,中发典雅。一戴到她的头上,就僵僵死死的,像尸体一样,还没有她的头发看着有生气。这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此搁浅了。她也搜罗过一些方子,想要内补。比如,网上的一个方子说,用薏米、黑米等十几种谷物掺和起来煮稀饭吃,三个星期头发就会变黑。她吃了两个多月仍没有什么变化。一位同事给她说了一个偏方,天天吃一勺黑芝麻。同事说他以前也是满头白发,吃了大概两个多月吧,头发就黑了。的确,他的头发看起来浓密黑亮。可是她吃了近半年,白发依然在嘲笑她。

有人劝她不要再染头发了,还给她举例子,说看谁谁那一头银丝,多好看。她在心里把说话的人骂了,谁谁八十多岁了,她才四十多岁,能相提并论吗?再说了,她之所以坚持不懈地染头发的用意,岂是他们能明白的。当然,这一点是她强人所难了。她对着镜子里的她说,只有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要锲而不舍地染头发。

4

她从垃圾桶里捡起了几张碎纸片,在这几张碎纸片上拼凑着,似乎是在拼凑她这些年来的生活片段。她对着这些只言片语有些发懵,仿佛这些不是她一字一句写下来的,是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活。她又重新捡拾了几张,这几张上出现了几个英文的大写字母。当初自己还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像是在做地下工作的。她自嘲地笑了。忽然,她想了起来这些个字母的意思了,可不是在做地下工作吗?这些年来,是有这么几个人闯进了自己的生活中,但是现在都几乎无处寻觅了。她现在只和一个被她编为英文字母L的人还保持着联系。她继续在碎纸片里翻捡着,遗憾地是保持联系的这个人自己却舍不得在他身上多用些笔墨。就在前些天,她还请这个人帮她修了电闸开关。

他们从认识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却平淡的如同白开水。她家里的一些她做不了的活,只要她给L说了,L总会在第一时间赶来帮她修,如果有事情耽搁了,他倒觉得对不住她。什么东西坏了她不告诉他,他就觉得她见外了。他不收她的任何谢礼,觉得那是对他的侮辱。他对她的心思,她心里非常明白,但是用他曾经教导她的一句话说,“凡事装糊涂”。那是她辞职又回去上班了的时候,他劝慰她时经常说的。对于她辞职的原因,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然这其二只有她自己知道,或许那个始作俑者也知道。应该说,他对她的关心在他能力范围之内是无微不至的,细腻的。他从来不会因为她哪件事情没做好而去责怪她。有时候她会把L和她遇到的其他几个人作比较,只有L是真心实意地帮助她。但是,他却始终不能让她砰然心动。她对他的,只是他在帮助她后的一种感激之情。每次干完活后,他们坐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的时候,他的蠢蠢欲动她尽收眼底。这个时候她正襟危坐,岿然不动,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在电话聊天中,她会给他撒个娇,逗他一下,有时候还会故意刨根问底。她能感觉出电话那头他的窘态。有一次,他无奈地说她,心里清楚得像个明镜似的,就是在那里装糊涂。做丈夫,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他并不是自己的丈夫,而且她从来也没有相见恨晚的想法。只是,她觉得他像水一样托着她静静地流了十多年。

5

在她还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一些白头发。开始,她并没有当回事,放任着她的白头发,让它肆意蔓延着。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了一位年龄和她不相上下的女人,面容娇好,衣着光鲜,可是这个女人一转身,她看到了女人的头发,黑发里夹杂着许多的白发,竟是那样的刺目。她原是在心里给这个女人打了八十分,忽的降到了四十分。头发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她为什么不收拾一下呢?兀的,她想到了她自己。她看到的这个女人,不就是别人眼中的她吗?她自嘲地轻轻摇了摇头,想起了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她可曾装饰过别人的梦?或者,谁又曾装饰过她的梦?

明月照着了她的窗子,她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套红色丝绸绣花睡衣。这是她为了迎接那浪漫的时刻,早早为自己准备的。可是那浪漫的时刻迟迟未能到来,也可以说到来过几次,却并不浪漫。看来,生活中并不都是诗意。所谓的诗意生活,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6

生活的碎片零零落落,记忆的碎片也是零零落落的。

碎纸片上的一个英文字母B让她想起了一件事。一次单位普及消防知识,她随着人群前后左右地移动,就移到了一个角落。一位同事站在她身后,无所事事地用手拨弄着她的头发,说,你怎么有这么多白头发?她暗自吃了一惊,急忙问多不多?同事说反正不少。顿时,她如三九天里又被人推进了冰窟窿里。

不知有多长时间,人群的一阵骚动,把她从自己的情绪中拉了回来。她抬起忧伤的眼睛扫视了一遍人群,无意中发现B正站在人群后面默默地注视着她。她一抬头,把他吓了一跳,急忙收回目光,继而头转向了别处。

那一天,她还做了一个决定,就是去办公室把她的应聘书撤了回来。自己顶着一头的白发,还要和没有白头发的人暗暗较劲。在事业上较劲,为一个暗恋的人较劲。她却根本没有想过,岁月早已在她的头发上烙上了印记,她在年龄上根本没有优势了。

人们常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和恨其实并不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而是两条缠绕在一起组成的复杂多边形。她和B之间,就是这样的一个几何图形。她和B是互相欣赏的,心灵也是有感应的,可是他们就是不能在一起,或者说是她冲不破那一道屏障。如果她一旦跨过那道防线,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毕竟她对B是动情的。她希望B能理解她,但是B好像并没有理解她,反而因为她的疏远而迁怒于她。B不断地向她表示爱意,但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于,她都不敢和B对视,她知道若一对视,B眼睛里的柔波会将她淹没。如果她和B能早早相识,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左右为难。

“就算是一块冰,我这团火也应该把它捂化了。没想到你比冰还坚硬。”这句话突然跳进了她的脑海。不过这句话并不是B说的,而是被她编为英文字母H的人说的。B从来不说这些话,无论爱还是恨,他都是用行动来表达的。她的那次轰动单位的辞职也和他不无关系。当然,一星期后她又回去上班了,在单位制造了一个神话。她再回来上班,对待B的态度和前面截然相反,只有恨了。

7

因为她的头发是她的缺陷,所以如果她看到头发黑亮且浓密的人,总会羡慕的多看几眼。如果对方又恰巧是她认识的人,她就会找个话题和人家搭讪,然后向人家咨询保养头发的秘诀。可是她所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的天生就是这样。看起来,天生丽质也可以用到头发上。只有漂亮的人才能拥有美丽的头发。要不怎有“云鬓浸漆,青丝如瀑落玉簪”“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而她却是“鬓边旧白添新白,树底深红换浅红”。有时候,她会莫名的伤感起来。自己还没有觉着怎么的,就老了。谁说过的,衰老的可怕在于不知不觉。可不是吗?在她的这间屋里,时间是停止的,可是,只要一出这个门,她就发现时间在飞速前进。她认为她该称哥姐的人,却在叫着她姐;她觉得她该叫弟妹的人,却在叫着她阿姨。更可恶的是,她的头发竟然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奔到了耄耋。看到那些比她年龄大而又有着一头浓密黑发的人,她觉得那人的生活一定是幸福的。如果她也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那么她的生活也一定是幸福的。最起码,她可以无所顾忌的去追求自己的爱。

她的生活平静无波了两年之后,她遇到了被她编为英文字母G的人。准确的说,这人和她的生活没有相交点,也没有像前面几个人打扰到了她的生活。他们是两条没有相交的平行线。可是,偏偏的她就暗恋他了。那份狂热不亚于她当初对H和B的热度。她没有对G有任何暗示,估计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暗恋他。这份暗恋很短暂,不久,G离开了那条平行线。当她再也看不到他了的时候,她压抑的感情爆发了。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她的感情也倾泻而下。她甚至忘记了回家的路了,任凭出租车司机拉着她随便走。直到汽车拐上了一条路,她才明白过来到家了。她一下车就不再强压自己的泪水了。这个时候,她情愿痛痛快快的将自己的感情发泄出来。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幸福,痛苦的幸福。

翌日清晨,阳光灿烂,她的心情也是灿烂的。回忆昨天自己的痛不欲生,她竟无动于衷,似乎那件事和她毫无关系。禁不住的,她抽出了一张纸,写下了南宋诗人辛弃疾的一首词《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8

洗完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白头发不见了,她似乎年轻了些。她又穿上了那套红色丝绸绣花睡衣,光滑的丝绸轻轻抚摸着她的肌肤,红色是那样的热烈,让人激情荡漾。她喜欢的那种香水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莎拉·布莱曼一遍遍吟唱着《斯卡布罗集市》。此种情景,她在心里想过好多遍,想到过和H,想到过和B,但是,到最后,都只是她和她的影子在对饮。无论是对G烈酒似的暗恋,还是对B和H浓茶似的感情,最终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只有一位年轻的朋友的话牢牢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G离开后,她告诉了一个年轻的朋友,说她暗恋的人走了。尽管年轻的朋友极力掩饰着惊讶,她还是看出来了。朋友说,“姐,那证明咱心还没有老。”朋友说完这句话,轮到她大吃一惊了,“呀,我老了!”那样的一种酸楚,从心窝到眼窝,上下来回了几遍,无以言表。如今“风鬟雾鬓”,只有“向檐儿底下,听人笑语”。

阴沉沉的天气让她无所适从,还好终于下雨了。雨声沙沙,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似乎比平时响,却使屋里显得比平时更静了。看了两页书,寡淡;写了几行字,索然。站起来在屋里转了几圈,睡意袭来。躺在床上,楼下女人的笑声从暖气管道一浪一浪地传上来,隔壁男人和孩子的逗趣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这面墙。忽然想到,她把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于了无聊和匆忙,无趣与孤独,到现在,只落得一头白发两眼昏花。两滴清泪从眼角滑落到枕巾上,又有两滴滑落了下来。

9

她生日的时候,L给她送了两瓶红酒,又要给她订一束花,被她谢绝了。他有些不理解,这一直是她的心愿,他想帮她完成这个心愿,她怎么就不领情呢?她没有解释,挂了电话后,她对着手机大声说,因为你是白开水。

10

现在,想要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成了她的奢望。

去年,她在同她的白头发抗争着;前年,她在同她的白头发抗争着;大前年,她仍在同她的白头发抗争着……那么明年,她肯定还是在同她的白头发抗争;后年,她仍然会同她的白头发抗争;大后年,她毫无疑问地还会与她的白头发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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