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上位，共和党散架？

谢奕秋

若特朗普脱党参选，将是共和党前所未有的危机。那么，共和党真的要靠先表面推举特朗普，再期待他败于希拉里，来完成一场不得罪草根选民的自我救赎吗？

谁能领导因“草根派愤怒”而手足无措的共和党？被自由派媒体吐槽、被本党主流抹黑的跨界候选人特朗普“有志于此”。

3月1日的“超级星期二”有13个州预选，决定约25%的全国党代表席位归属。特朗普这天拿下7个州的第一名，一个月来所累积的代表席位数，只略少于克鲁兹和卢比奥所得席位数的总和。

抛开关于财富、人品、政界资源的非议，特朗普鼓吹在美墨边境修建“美版长城”（事实上，美墨边境已有约1000公里的隔离墙，只是不连续），正好与讨厌外来移民抢工作的底层白人一拍即合，他的预选之路从此有了33%左右的亲共和党选民（部分是独立选民）支持。这是正在大转型的共和党所不应忽视的。正如倒向特朗普的原建制派州长克里斯蒂所说，“那不是选战，它是运动”。

为什么是移民问题

多年来，共和党高层与中产、企业界、金融界的人士走得近，并用宗教、种族等元素来“动员”或“忽悠”南方的蓝领白人。而蓝领白人随着自身的经济和社会地位日益滑坡，对两党当权的建制派（Establishment）的愤怒与日俱增。无论是富豪匿名赞助政客竞选和游说国会、政府动用巨款救助华尔街冒险企业，还是大企业向海外转移数百万个制造业岗位，都让他们怒火中烧，反映到这次大选中，信奉阶层斗争的多追随桑德斯，信奉排外斗争的多追随特朗普。

特朗普的很多政策主张，集合了共和、民主两党的传统观点，比如减免一大批美国人的纳税义务、废除最富者的税收优惠，提高社会安全、增加军费开支，反对TPP（总统候选人们众口一词）;激进一点的，比如废除北美自贸协定、对外国商品加征高额关税，关闭部分互联网（实际上，美国政府正携手IT巨头封杀涉恐社交账号）、暂停外国穆斯林入境，则带有他个人的色彩。

但真正令特朗普“站上风口”的，是他说上台后要修一道隔离墙，挡住从美墨边境（他形容为带孔的“瑞士奶酪”）过来的非法移民，还要让墨西哥负责出钱。他故意用“强奸犯、杀人犯”等噱头，吸引媒体免费推广此倡议。去年秋季以来，难民和非法移民在欧盟引发的危机，正好“印证”了特朗普筑墙计划的预见性。

随着在美非法移民可能的合法化（希拉里许诺当上总统100天内推动移民改革立法），共和党有理由担心未来民主党的选民会越来越多。但共和党在2012年进军白宫受阻后，试图用“疏”而非“堵”的办法应对，即向民主党学，吸引少数族裔尤其是拉美裔，扩大本党选民基础。杰布“无心插柳”娶了墨西哥裔，正好符合这一趋势。然而，杰布一句“非法移民确实违法，但这不是重罪，是出自于爱的行动、对家人的许诺”，却被特朗普揪着不放。杰布阵营当初的轻敌（忙于募款，疏于反击），给了特朗普以争议性议题绑架共和党的机会。

如前所述，美国低学历的白人，往往从事一般制造业或低端服务业，而就在这几十年里，三四十岁白人男性的就业率下降到2015年的79%，已婚率下降到52%。换句话说，美国白人壮年男子约1/5失业，近一半未婚或离异，他们当然会对上千万非法移民（其中45%是通过签证入境的）抢了他们的饭碗愤恨不已。这些人可能对桑德斯的劳工倾斜政策或重新分配财富论感兴趣，只是后者的政策首先会惠及少数族裔和低收入女性，这让他们不满。而特朗普的出现，让他们看到了更大的希望—彻底禁绝非法移民偷渡入境，并驱逐境内1100多万非法移民（特朗普说，若他们表现良好，还允许回来）。

特朗普打“非法移民”牌，既争取蓝领白人的好感，又打击反非法移民不坚决的杰布、卢比奥，以及绕过国会出台“移民改革行政令”的奥巴马，还因为非法移民没有投票权而不至于受到政治报复。对比之下，特朗普不敢动美国黑人的福利奶酪（他也称要废除“奥巴马医保”，但却主张推行全民医保）。可是，当“三K党”的前头目大卫·杜克号召支持特朗普时，特朗普在电视访谈中避谈是否拒绝这种支持，以免得罪白人至上主义者。

相比特朗普旗帜鲜明反非法移民，建制派候选人出于自身原因、政党发展需要，或中小公司希望在本土获取廉价劳动力的利益诉求，不愿禁绝或认为无法禁绝偷渡客，更试图给予境内庞大的存量非法移民某种出路。卢比奥曾参与的一项移民改革计划，就试图在某种惩罚机制下，给予合格的非法移民依法取得美国国籍的机会（克鲁兹抨击为“卢比奥-舒默大赦法案”）。这个由共和党主导的参议院通过的法案，在众议院共和党领导层与民主党人的配合下，差点通过国会成为正式法案。

南方白人选民，很大部分感觉共和党背叛了他们，居然要宽饶非法移民！这一选民群体，半个世纪前抛弃了向黑人递橄榄枝的民主党，现在也要把气撒在向非法移民递橄榄枝的共和党身上。在这个关系党运的最大政治议题上，以往屡试不爽的意识形态和文化保守主义不太灵验了。当底层白人工作朝不保夕、一半孩子是私生、社区毒品猖獗时，强调小政府、反堕胎和家庭价值有什么意义呢？卢比奥、克鲁兹这两位2010年茶党一代冲上来的联邦参议员，自忖把握了基层民意的脉动才到华盛顿，不料四五年时间政治潮流已经改了流向。

“扔泥巴”混战背后

面对选情变化，卢比奥2月18日紧急修正移民政策主张，表示不再试图保护那些“寻梦者”（指未登记的年轻移民）免于被驱逐，上台第一天而不是未来某个时刻，就要终结相关保护法案。加拿大出生的克鲁兹，更是向来以对非法移民政策苛刻著称。但讽刺的是，在两天后的内华达预选中，面对两位古巴裔参议员的天然优势，居然是特朗普赢得了最多的拉美裔的选票。

墨西哥前总统福克斯在接受美媒采访时说：“特朗普在内华达赢了44%的西班牙裔，我想知道这些人是谁，因为他们追随了一个错误的先知……特朗普是什么？他不是共和党人，绝对不是。”对此，特朗普在“超级星期二”之前的最后辩论中回应：“（要建的）那堵墙又高了10英尺。”

一般来说，选民（特朗普的粉丝例外）不喜欢傲慢者。艾奥瓦州预选后，克鲁兹说特朗普输不起，自己看了特朗普在推特上的批评会笑醒，接着自己在新罕布什尔州就落到第三了。卢比奥在新罕布什尔辩论上如机器人般“重复”后，还在电视节目中为自己辩护，结果原本在该州民调第二的他预选跌到第五;诚恳道歉后，他在南卡预选中重回第二名。而在2月26日得州辩论中，卢比奥以一种类似自嘲的方式—攻击特朗普的发言在不断自我重复—驱散了新州辩论的阴影。

共和党建制派之所以偏爱比特朗普小25岁的卢比奥，除了因为他较圆融的立场与伶牙俐齿，还因为根据两党候选人PK的民调数据，若卢比奥最终对阵希拉里，赢面是+5.0%，大大超过克鲁兹的赢面+1.5%，和特朗普的赢面-3.0%。

但特朗普是“毒舌”，这让其脑残粉开心（杰布的顾问甚至劝杰布学着点）。他输了艾奥瓦就说克鲁兹“偷”了卡森的选票（克鲁兹的助手误导性宣传卡森将不在新罕布什尔和南卡竞选，直接去佛罗里达;卡森已接受克鲁兹的道歉）才窃取第一名。克鲁兹摘取特朗普早年表态支持堕胎的视频打竞选广告，特朗普就说克鲁兹是个大骗子，“手持《圣经》，却谎话连篇”（克鲁兹还被迫炒了他的另一个助手，因为后者把卢比奥针对《圣经》说的“那儿有好答案”故意配成“那儿没很多答案”字幕）。此外，在特朗普集会现场捣乱的，都被他“毒舌”骂回去。在美国添乱的，连同他们所属的族群都被特朗普威胁要：筑墙挡住、驱逐出境、不发签证、水刑伺候……

特朗普攻击别人不留情面，但“扔泥巴”游戏玩多了，对他日后整合退选者的票源不利。比如，他跟同样反建制的克鲁兹因为负面广告（如指责特朗普支持自由派大法官）吵翻了，威胁要起诉对方，碍难修好。不过，“超级星期二”前后，特朗普也端正了调子，开始学着谈“美国梦”，谈“联合壮大共和党”。

在辩论和攻击性广告中，卢比奥为了争取同僚支持，不敢做绝，但对建制派讨厌的特朗普，他终于放手攻击：在得州辩论中，披露特朗普曾因非法雇佣来自波兰等国的工人而被罚款100万美元;特朗普的4家企业破产过，而且每人收费3.5万美元的“特朗普大学”正被加州的学员控告欺诈。卢比奥还嘲笑说，若照搬建造特朗普大厦的方式，特朗普还会使用非法移民建边境隔离墙;若不是特朗普继承了2亿美元遗产，这个家伙可能还在曼哈顿卖手表。

这些指控固然火花四射，但不像指责特朗普无详实施政计划（尤其是如何替换奥巴马医改法案）那样“大口径”，且人身攻击会伤及自身、便宜第三方。无怪乎此辩之后，克鲁兹的支持者—得州前州长里克·佩里、福音派领袖万德普拉茨、电台大腕格伦·贝克、作家本·夏皮罗—纷纷恭维卢比奥。

由于辩论期间被特朗普起了“作死大师”的绰号，并在之后被特朗普发照片嘲笑化妆时冒汗，卢比奥抓住特朗普推特上“错字连篇”揶揄说，“像雇外国工人建特朗普大厦一样，他肯定是雇了外国人为自己发推特”，还开玩笑说，特朗普在休息室里找镜子照全身，可能是想确认裤子没湿。这些向特朗普“学”来的竞选花招，趣味性足，但毕竟有点不入流。

其实，特朗普的边境筑墙计划既是催票利器，又是施政软肋，它涉及征地拆迁、破坏野生环境、耗资惊人等问题。小布什10年前授权修建隔离墙，由于仓促施工，部分隔离墙并未沿美墨边界线修筑。类似的问题，值得深挖。

克鲁兹瞅准了这个空子，在“超级星期二”前一天爆料说，《纽约时报》握有特朗普在非正式受访时的讲话录音，其中特朗普说并不相信自己常说的保卫边界和驱逐非法移民的话，当了总统并不打算那么做。

3月1日高票赢下得州后，克鲁兹趁热打铁，呼吁迄今尚未赢得一州或未取得可观代表数的对手（共和党起初17位总统竞选人，此时剩下5位）及其选民考虑加入他的阵营，称这是打败特朗普的唯一路径。之后，与克鲁兹争夺福音派选票的黑人医生本·卡森表露退选之意，早前退选后又为杰布背书的南卡罗来纳州联邦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也说“克鲁兹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超级星期二”当晚，克鲁兹还列举了特朗普种种与华盛顿勾兑的行为与自己毫不妥协的表现，“破立结合”地推销了自己。问题是，共和党高层对克鲁兹的厌恶比对特朗普更甚，如果非得从两个反建制派候选人中挑一个，为什么不挑获提名胜算更大的特朗普？

建制派最终会接纳特朗普吗？

政治分析家丹·德雷兹勒认为，共和党当初低估了特朗普的胜选潜力，等到想阻止他时已经晚了。专栏作家埃兹拉·克莱因则认为，部分原因在于一开始共和党建制派并没有明显的冠军（杰布花了数千万美元大打建制派内战），而共和党、民主党以及媒体（以主持共和党首辩的FOX新闻频道和打出反特朗普封面的《国家评论》杂志为代表），其实都出力打压特朗普了，只是选民不在乎。

早在特朗普贬低麦凯恩之际，共和党就发出了这家伙不是自己人的信号，但未能阻止他一路凯歌。在南卡辩论中，特朗普向前总统小布什泼脏水;在内华达预选后，特朗普破口大骂揪住他报税单公开问题不放的罗姆尼。当共和党前三届总统提名人被特朗普数落了个遍时，不像民主党有“超级代表”（占全部代表的15%-20%）筹码可以平衡狂热民意，共和党并无像样的手段制约他。

一些人抱怨共和党建制派内斗，但如果在新罕布什尔预选之前，就由党出面让克里斯蒂、杰布、卡西奇等退选，选民也许会觉得卢比奥是党内定的人物，因而远离他。何况受布什家族恩泽日久，共和党高层也不敢那么早劝退杰布。

甚至共和党建制派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些逆反者会倒向特朗普。与特朗普一家有深交的新泽西州州长克里斯蒂，以及东北部小州缅因州的州长保罗·勒佩奇，已经在“超级星期二”之前公开为特朗普背书。

卢比奥虽然形象清新，却也有“信用卡公款个人消费”等污点。有媒体称，他曾与医疗行业女说客安贝尔多次公款旅游。在2013年自传《美国人的儿子》中，卢比奥辩称当时从钱包拿错了卡，而每次他确认了消费之后，都用自己的钱付了账。

在“预选第四州”内华达拿到第二后，卢比奥上电视说，建制派（如参议院金融委员会主席哈奇、前明尼苏达州州长波伦蒂、佛罗里达州国会众议员杰夫·米勒，以及原本支持杰布的鲍勃·多尔）大量转而支持他，说明他能够团结保守派;他又指特朗普的各种承诺缺乏具体实施的计划，得不到大部分共和党选民支持。主持人反问，那你说，你能赢哪个州呢？卢比奥只好说，不要在乎预期。

事实上，3月2日之前开票的15个州（科罗拉多和怀俄明3月1日的党团会议4月才在州层面出结果）里，特朗普赢了10个州，克鲁兹赢了4个，卢比奥只赢了一个偏远的明尼苏达州。

建制派原本期望在3月15日实行“胜者全拿”的佛罗里达和俄亥俄两州翻身，但卢比奥和“建制派唯一未退选的州长”卡西奇目前在各自“主场”的民调，分别以20个和5个百分点落后于特朗普。这意味着，共和党原本寄希望于在预选中避免特朗普获得过半代表席位（1237个），并通过7月底在俄亥俄举行的共和党大会协商会议（Brokered Convention）做仲裁的B计划，很可能泡汤。

由于共和党曾让候选人们签约同意：一旦党内最终提名总统人选，其他落败者都要保证支持此人，克鲁兹、前驻华大使洪博培都说，若特朗普最终被共和党提名，他们会支持。3月3日，卢比奥、卡西奇在底特律辩论会上也做了这一保证。一周前卢比奥曾以“绝不要特朗普”作为竞选标签（马萨诸塞州州长查理·贝克以及一批共和党联邦参议员也表态绝不要特朗普），特朗普当时说，这完全违反协议。

特朗普不久前再次暗示，若共和党最终不肯按程序提名他，他还会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若特朗普脱党参选“带走大量选民”，将是共和党前所未有的危机。反过来，共和党若为特朗普集体背书，存在一损俱损（丢失白宫、参议院以及最高法院主导权）的极大风险。

对共和党来说，万一特朗普奇迹般上台执政，开嘴炮得罪四邻事小，“高筑墙”逆转共和党转型方向事大。共和党在华盛顿最大的两个官—众议长保罗·瑞安和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都说特朗普不好，以特朗普睚眦必报的个性，跟随他鸡犬升天的各路民粹分子不把“大老党”（GOP，共和党别称）搅得天翻地覆，不会罢休。

美国中情局前局长迈克尔·海登称，若特朗普最后真的当选总统，并且将其所言“执行酷刑”等落实的话，美军将很有可能以违反国际公约、法律为由不予执行。新近加入卢比奥阵营的马克·索托尔（麦凯恩当年的竞选顾问、如今超级富豪科赫兄弟的首席政治顾问）则发出呼吁：如果你爱这个国家，就必须投票反对特朗普，哪怕这意味着希拉里最后能成为总统！

那么，共和党真的要靠先表面推举特朗普，再期待他败于希拉里，来完成一场不得罪草根选民的自我救赎吗？

也未必。当特朗普在党内所向披靡，获提名无虞时，他会很快将全部矛头指向希拉里，在党内同仇敌忾的氛围下，共和党建制派的对抗情绪也许会慢慢消融。如果特朗普能搭配一名年轻的建制派副手，那么，共和党避免散架，选择大妥协，也不是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