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合作需要利益让渡
2016-03-14张墨宁
张墨宁
这两年基本的社会治理思路已经形成了,我们也能看到在这方面的讲话相对少了,剩下的就是执行层面的问题。
十八大后,以习近平为总书记的中央领导集体高度重视社会治理的创新。十八届三中全会首次在党的报告中提出了“社会治理”的概念,第二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又进一步提出要“推进社会治理创新”。
过去三年,中国的经济环境和社会环境均发生了深刻变化,执政党和政府如何通过社会治理化解风险和矛盾,仍是推进全面深化改革、实现发展模式根本转变的重要前提。
就这些问题,本刊记者专访了中央党校社会学教研室王道勇教授。
改革获得感很重要
《南风窗》:十八届三中全会之后,中央首次提出了“社会治理”的概念,从“社会管理”到“社会治理”发生了什么样的思路变化?
王道勇: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提的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后来又提出了“社会管理”,2011年~2013年则是“社会管理综合治理”,基本上是这么一个变动的过程。我觉得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社会治理”之后,中央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改社会管理为社会治理,在这个基础上创新社会治理方式,通过系统治理、依法治理、综合治理和源头治理,提倡社会治理的法治化和精细化,力图在更高的层面实现社会既安定有序又充满活力这样一个目标。
跟过去相比,差别还是很大的。
首先是理念和方法不一样了,过去硬性维稳比较多,现在则是四大治理,具体到执行层面,要提高法治化水平和精细化水平。讲到维稳体制,很多人觉得过去的维稳体制一无是处,我觉得不应该有这个极端倾向。维稳确实有很多问题,硬性维稳肯定是不行了,但如果把过去的维稳体制全部否定掉,那么现在的社会治理创新也就没有了基础,所谓的社会治理创新,并不是说把过去全甩掉,而是在过去不合适的地方,根据形势变化进行体制、机制的一些改革。实际上中央也并没有完全否定维稳体制,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政法工作会议上有个讲话,他说:“要处理好活力和秩序的关系,既不能管得太死,一潭死水,也不能管得太松,波涛汹涌,要重视疏导化解、柔性维稳。”
其次,跟以前相比,可以说目标更高了。因为社会秩序和活力要兼得是非常难的。一般认为,像美国这样的国家活力比较强,但是秩序差一点,而北欧那种国家秩序比较强,活力又差一点。只有达到相对均衡,社会整体才能够进步。所以说,这两年基本的社会治理思路已经形成了,我们也能看到在这方面的讲话相对少了,剩下的就是执行层面的问题。
《南风窗》:在经济形势发生变化的背景下,你认为社会矛盾的集中点有哪些变化?中央和地方政府是怎么看待和估计社会矛盾的?
王道勇:社会矛盾应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社会自然发展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矛盾,二是中国的特殊背景下,主动进行一些转型升级所带来的矛盾。第一个矛盾是自然的,在社会变迁中,代际差别还是比较大的。50、60后的想法跟80、90后是很不一样的,前者的社会化色彩比较强,就是说,如果集体需要的话,可以让渡一部分权利,而80、90后这批人个体化的色彩更强,自由更重要。所以,随着社会不断向前发展,80、90后主导,整个社会的矛盾必然会显现出来,这是自然现象;
第二个方面,就是由主动改革引起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有300多项改革、四中全会是190多项。比如去产能,几百万人就会下岗,肯定会带来新的矛盾。根据一般规律,经济风险处理不好就会带来社会风险,社会风险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就有可能带来政治文化方面的风险,这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无论西亚、北非还是历史上的法国大革命,都是这样一个逻辑:先是经济出问题,紧跟着失业、工资不涨,然后社会秩序混乱,老百姓开始上街。所以,如果长期解决不了这个社会风险,它就会在文化甚至政治层面带来一些影响。经济新常态下的结构调整和升级会让很多人失业,尽管我们现在的承受能力比过去强多了,但仍然会带来一些社会矛盾。
目前,经济风险稍微大一点,但经济风险仅仅是表面,解决不好,才可能变成社会风险。所以,习近平总书记说要增强老百姓的改革获得感。如果获得感增强的话,矛盾可能就不会那么激化。
利益让渡和协商
《南风窗》:你提出现代治理的关键是形成社会合作,又把社会合作分为自发性、自觉性、自为性三种,第一种已经瓦解,第二种有碎片化现象,第三种有缺位的地方,那怎么实现社会合作?
王道勇:合作这种状态是很难达到的,尤其是社会层面的合作。富人和穷人、企业主和工人、市民和农民工怎么才能共处、协商、让渡?我的看法是,我们的改革是根本利益一致基础上具体利益的调整。比如说对官员,只是让他们让渡一些利益,像公车改革、养老金制度改革和户籍制度改革等都是让渡利益。但是,让一个群体有利益让渡意识在中国还是非常难的。改革开放以来,包括历史上,我们国家一直有利益协调的传统,而利益协商的传统比较薄弱,这是最大的问题。所谓利益协调就是领导出面,你来统筹、分配,有问题都找你,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纵向的表达是比较畅通的,但横向的协商就相对薄弱,沟通机制不是很健全。
因此,最近几年的改革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让强势群体先让渡利益,反腐倡廉,减少特殊利益,简政放权,列权力清单,再加上一个义务清单,这几个改革对公务员群体来说是很“痛苦”的。
中央的态度可以分为两个层面来看,首先是让一部分精英人物有历史使命感;其次,历史使命感还做不到的话,至少也应该有社会危机感,就是你不改的话肯定要有后果。对第一种,中央现在的做法是“三严三实”,从严治党,就是重建信仰。第二种是最常见的,也就是以前从改革中得到好处的人,要让他们知道,改革一定要有让渡的意识,否则,总体利益不会最大化。
《南风窗》:中央现在比较重视发挥群团组织的作用,十八大之后也提出了要发挥社会组织的活力,社会组织的协商和协调作用应该怎么发挥?
王道勇:很多人理解社会组织就是NGO,其实从政府角度来看,社会组织是很宽泛的概念。像共青团、妇联、工会,都有明确规定他们是党领导下的群众组织,是典型的社会组织。如果宽泛理解,把群团组织、民间组织、商会等都算进去的话,中国的社会组织可能仍然算不上很发达,但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少。怎么发挥他们的功能,这是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比如解决群团组织的机关化、官僚化问题等。
我觉得社会治理应该是多元共治。其中,群团组织的作用还没有充分发挥。比如说,北京、广州出现了枢纽型社会组织,这是非常好的案例,就是妇联、共青团、工会、律师协会、科协等全部下沉,沉到社区、街道,看一看有没有相关的草根组织。举个例子,妇联可以对接“打工妹之家”,给他们提供支持、经费和指导。这样的话,利益诉求就可以通过妇联进行表达。这些草根组织就不会是负面力量,同时,他们的利益和表达还能得到保护。
《南风窗》:各地这两年都在推行社会治理的创新,同时我注意到,上世纪60年代初就已经提出的“枫桥经验”一直被强调,这是为什么?
王道勇:“枫桥经验”,习近平总书记批示了好几次。“枫桥经验”为什么从上世纪60年代到现在长盛不衰,就是因为枫桥这个地方是中国面临的社会问题的缩影,流动人口、拆迁等等。但它做到了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矛盾不上交,就是三句话。所以提倡“枫桥经验”首先是因为它有样本意义,问题特别多,但处理特别好;其次就是比较符合“源头治理”这个提法。当然,推广起来还要看自己的情况。
更强调柔性维稳
《南风窗》:你刚才提到了中央更强调柔性维稳,这是不是意味着维稳体制会发生比较大的改变,在今天的环境下,如何看待社会稳定和改革发展之间的关系?
王道勇:维稳这个词,过去十几年已经被妖魔化了,相应地,基层干部也被妖魔化了。维护社会稳定是任何一个政权最基本的功能。当一个社会有问题,矛盾有可能要集中爆发的时候,无论是共产党还是什么党,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最基本的是必须保持社会稳定,这是个底线。所以,维稳这个词似乎不怎么提了,但是维护社会稳定这件事情肯定还要加强。尤其是在全面深化改革的背景下,肯定要强调。只不过目标比过去高了,既安定有序又要充满活力。
维稳体制确实有自己的问题,但也发挥了它的作用。中国发展到一定程度,硬性维稳机制肯定是维持不下去的,一定要改革和创新。所以,维稳这几个字可能不怎么提了,对维稳体制的缺陷,中央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但地方肯定还是要做的,而且不会放松,要保证整个社会大局的稳定。
《南风窗》:跟维稳直接关联的就是信访制度,过去信访制度受到一些诟病,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决定》提出要把信访纳入法治化轨道,这个应该怎么理解?
王道勇:信访本身就是有法律依据的,国务院有信访条例,各个省也都有信访条例。不能认为它只是个临时性的渠道。信访这个体制存在几十年了,要想一下子取消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替代性的表达渠道还不健全的情况下。信访同样不能被妖魔化,如果没有这个体制,可能会出现更多的问题。它问题非常多,但是说实话,在中国的现状下,再弄一个新的东西出来,问题还是非常多。
所以,中央的思路就是慢慢改,基本策略首先是源头治理,从源头上化解很多矛盾,小事情别搞大了;其次就是依法治理,希望它走上法治化的渠道。这两个思路是很清晰的,也只能一步一步地做。
警惕社会心理极化
《南风窗》:你对社会心理的关注和研究也比较多,在你看来,当下不利于社会治理和社会合作的心理趋势有哪些?应该怎么破解?
王道勇:实现利益让渡我认为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就是不能“无条件同情弱者”,现在整个舆论有一个极化的趋势是无条件同情弱者,我老家是安徽农村的,小时候吃了不少苦,饭都吃不饱,所以我敢说这句话。如果无条件同情弱者,一定会带来更大的问题,就是所有人都会被绑架。明显违反法律的,或者有非常大的道德瑕疵的弱者不值得同情。否则这个社会就没有底线,没有规矩了。比如说某个地方发生的强拆事件,把夫妻两个人扔到很远的一个山上去了,天亮回去一看,房子没有了。整个舆论都是很同情这两个人的,新闻报道本身也没有错,因为的确是事实,但问题是整个社会开始选择性失明,故意视而不见。为什么要拆,合法吗?这个问题一定要问,事实上有可能是合法的,有可能是违章建设。该不该拆与拆的手段合理不合理,这是两回事,不能混在一起。如果该拆就一定要拆,至于地方政府采取的这种做法和手段肯定是错误的,一定要纠正,该道歉道歉,该赔偿赔偿。
另外一个比较极化的社会心理我认为是中产阶级的自我去主流化。中产阶级不应该自我放逐。中产阶层在中国社会群体肯定是主流,但中国的中产阶层生长的方式不一样,有体制内的,有体制外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模式。一个机关的处长和一个白领可能很难对话。而现在中产阶层有一个去主流化的倾向。比如说,自称为“屌丝”的基本上都是中产阶层,但他们自我感觉很差,我的生活怎么是这个样子?所以整个的中产阶层可能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经济上主流化了,但思想上完全没有。所以政府和一些学者为什么不提中产阶层这个词也是有道理的,作为阶层,必须有思想,从经济到生活方式、行为方式以及心理结构都是可以总结出一些东西的。
社会学有三句话,希望上层永不松懈,中层永不满足,底层永不绝望。如果这三者都做到的话,这个社会就既有活力,又有秩序。现在重点提的是底层永不绝望。将来,可能中层永不满足这个问题更重要—怎么让他们既能积极进取,又认可主流价值观。
《南风窗》:中间这部分群体目前对社会的不安全感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可能比底层还要更严重一些?
王道勇:因为社会下层有一个预期,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差了。尤其是社会主义国家,不管怎么变,利益还是有一定保障的。但是中产阶层有地位恐慌,他的感觉是老在变,因为一个社会总是处在改革状态的话,肯定是老在变的。那么中产阶层的不确定感、不安全感就来了。发展下去要么是寻求自我保护,要么就是像鸵鸟一样,脑袋埋在土里面不吭声。所以,中国的中产阶层还没有成熟。
所以说,从人的角度来看社会治理,就是不同的阶层都应该做自己的事情。关键是要意识到,这个社会是我们共同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