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谚的生态叙事研究
——以河南农谚为例
2016-03-14张晶张富鼎
张晶,张富鼎
(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北京100024)
农谚的生态叙事研究
——以河南农谚为例
张晶,张富鼎
(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北京100024)
随着叙事学研究的文化转向,生态叙事逐渐成为一个新的充满生机的研究领域,其理论着眼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三重关系,观照人类的生存处境及精神家园,同时又与当代全球生态语境紧密结合,因而具有开放性、包容性、前瞻性和实践性。河南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有着灿烂的农业文明,作为其历史记录的“活化石”,农谚蕴含了丰富的生态思维和理念,宏观上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叙事系统,贯穿着中华民族悠久深厚的传统文化和终极关怀。从生态本体叙事、生态原型叙事和生态时空叙事三个维度对农谚的生态叙事模式进行探讨,挖掘其具备的生态价值对当代生态社会建设具有借鉴意义。
农谚;生态叙事;本体;原型;时空
一、引言
农谚是农业文明历史记录的“活化石”,蕴含着丰富的民间智慧和地域特色,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具有重要的史学、农学、民俗学和文化学价值。从结构主义诗学的视角来看,农谚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自足的叙事文本,单一的某一条农谚往往缺乏情节,只是一种经验的表述,如“人是铁,饭是钢,地里没粪庄稼荒”“人靠粮,地靠肥”等。但也不排除一条农谚构成最基本的叙事单元,比如“啄木鸟叫,百树笑”“灰喜鹊叫喳喳,大小害虫要被杀”,就是非常生动的由因果关系构成的叙事情节。同时,如果从广义的、更加宏观的视角来看,农谚所述之经验来源于农业实践,这些碎片化的经验构成时序(季节)、地域、实践主体、主体行动各要素有机结合的自足文本,在整体上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序列,并在更宏观的生态语境的统摄下,具备一种生态叙事的张力。河南是传统农业大省,在其农谚的文本叙事之中,既体现出普遍意义上的民族共性,又具备河南本省的地域特色,既贯穿从古至今全民族深厚的农业历史积淀和生态智慧,又涵盖阶段性的特殊理念和生态思维。从生态本体叙事、生态原型叙事和生态时空叙事三个维度,可以挖掘其所具备的生态价值及对当代生态社会建设的可资借鉴之处。
二、河南农谚的生态本体叙事
所谓生态本体,是基于生态存在论意义上的叙事本体,它既是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去自然化”的辩证否定,也是对生态中心主义“去人化”的批判反驳。“生态论的存在观”由美国后现代理论家格里芬提出,他在论及自然的本质时说道,“自然被看作是僵死的东西,它是由无生气的物体构成的,没有有生命的神性在它里面。这种‘自然的死亡’导致各种各样的灾难性的后果”[1],进而指出“第一阶段的现代世界观就产生了一种激进的人类中心主义伦理学:在决定对待自然的方式时,人类的欲望及其满足是唯一值得考虑的东西”[1]。而后现代的生态主义则“通过强调对一切存在、尤其是人的存在作一种关系性的、生态性的理解,后现代思想将有助于我们认识到,别人部分地是他们的环境的一个函数,而我们则是那个环境的组成部分”[1]。
在这种存在论的观照下,生态本体成为人与自然有机融合的产物,它不再是“主客二分”的在世关系,而是一种“此在与世界”的在世关系。“人勤地不懒”强调了人与地的相互依存关系,一方面人作为主体的能动性决定了土地的肥瘠,另一方面土地的肥瘠也关乎个体生存和生态和谐,二者本质上是利益共同体关系。同样体现“共生”关系的还有“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现在人栽树,将来树养人”,叙事修辞的运用,恰恰体现了人并未将土地和林木看作客观的被动的对象,而是一个平等的可以交流对话的伙伴,“哄”“养”形象地表明人、地、林之间相互依存的和谐关系的存在。
对“关系”本质的强调,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态本体叙事特征,即:叙述者不再仅仅是个体或群体的人,而是基于存在论的生态整体。农谚所传递的经验既服务于人类的生存,同时也遵循更宏观的自然规律,服务于整个生态循环。因此农谚的第一层叙述关系是人对人的农事经验传达,而深层叙述关系则是生态本体借助人类经验的形式将生态意识加诸人类头脑并应用于农业实践,从而实现人与整体环境的共生。在这一点上,农谚和神话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性。英国当代宗教学家阿姆斯特朗说:“神话所关注的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神学,而是人类经验。人们认为神灵、人类、动物和自然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服从于同一种法则,由同一种神圣物质所构成。最初之时,在诸神世界与男人女人的世界之间并没有本体论的鸿沟。”[2]因此,生态本体叙事结构可作如下表述:
生态本体……人——农谚——人……生态本体
隐含叙述者……叙述者——叙述对象——受述者……隐含受述者
从这个意义上讲,生态本体作为隐含的叙述者,已经摆脱了人类对自然的“祛魅”,是一定程度的“世界的返魅”,如格里芬所论“‘自然的祛魅’导致一种更加贪得无厌的人类的出现,在他们看来,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占有……由于现代范式对当今世界的日益牢固的统治,世界被推上了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这种情况只有当我们发展出一种新的世界观和伦理学之后才有可能得到改变。而这就要求实现‘世界的返魅’,后现代范式有助于这一理想的实现”[1]。而早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就认为“自然不是一种盲目的力量。相反,自然似乎是有意识的;它有既定的发展方向,亦有受内在法则制约的运作方式和程序。自然仿佛了解自己的希冀,熟悉自己的生产动机和目的”[3]。
河南农谚中“人不吃饱饿肚肠,小麦缺肥难打粮”“庄稼不薄情,加粪加工好收成”“人怕老来穷,谷怕老来枯”“哭不活的妈,移不活的花”等将人类与自然生存状况作类比的农谚,实际上是将人类命运与整个生态系统相联系。这种朴素的联系观点,道出了人的生存繁衍与天地同呼吸、共命运,融入了万物的生存轨道之中。在生态整体中,没有孰优孰劣,也没有对立的主客二分,这就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天人合一”思想,《周易》言“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人,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4]。在农谚的叙事中,人与土地不是对立的冲突关系,而是力求和谐,作为经验叙述者的人,扮演着代言人或参与者的角色,表达了一种“生态共同体”意识。
值得注意的是,在生态本体叙事这一层面,不仅河南农谚表现出生态整体性和“天人合一”的生态思维,其他地域的农谚也都有共通的思维基础,根植于深厚的中华文明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陕西农谚中有“六月北风白雨,好似亲生闺女”“东晴(或亮)西暗,等不到吃饭”“豆茬的麦,请到的客”,山东农谚中有“东南雨,上来卖儿女”“早上有雾,尽管晒裤”“母大子胖,种大苗旺”等,都将农业生活与自然生态相互联系,本质上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融关系,不分彼此。正如《礼记》所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5]
进而我们可以看出农谚的生态本体叙事所彰显的生态美学中参与美学的价值和意义。美国学者阿诺德·柏林特指出:“正如斯宾诺莎所说,没有人之外的自然,也没有自然之外的人。”[6]“如果把环境的审美体验作为标准,我们就会舍弃无利害的美学观而支持一种参与的美学模式。”[6]人是生态整体的一部分,农谚是作为参与者的人类的经验和智慧的产物,它既不脱离生态存在,是一种“自然的声音”,同时又不是大自然的“自说自话”,而是蕴涵着人类生态意识的光辉,其终极指向是实现和谐的生态存在。傅修延先生谈到《山海经》中的生态叙事时也说道:“整体主义思维用‘小我’指代人类,用‘大我’指代有机整体,这种‘小我—大我’的表达方式完全不同于人类中心主义的‘我—你’思维……‘小我’与‘大我’息息相关,‘大我’是放大了的自我,处于‘大我’中的‘小我’不能罔顾‘大我’的健康,一味追求自己的发展和扩张。”[7]
三、河南农谚的生态原型叙事
荣格在谈到神话原型时曾无比诗意地说道:
原型的影响激动着我们(无论它采取直接经验的形式,还是通过所说的那个词得到表现),因为它唤起一种比我们自己的声音更强的声音。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吸引、压倒并且与此同时提升了他正在寻找表现的观念,使这些观念超出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永恒的王国。他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保证了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漫漫的长夜。[8]
河南农谚中的原型意象和神话原型相类似,在叙事功能上承担着农谚叙事中的角色和行动元,在文化含义上是河南本地域具有图腾意义的符号,在生态存在论上则是河南人农业生活实践的比照。
(一)作为角色和行动元的原型
“要想庄稼好,猪羊满圈跑”“不养鸡猪鸭,肥料无处挖”“庄稼不薄情,加粪加工好收成”“一物降一物,螳螂降毒物”,在这些农谚中,猪、羊、鸡、鸭、庄稼、螳螂等在叙事中作为同一类行动元,都承担着促进人类生存发展和生态健康良性循环的任务,而它们的角色各不相同,猪、羊、鸡、鸭生产肥料,庄稼提供粮食,螳螂作为益虫负责消灭害虫,这也是由整个生态链所决定的关系。农谚叙述的这些角色不是为了构成情节、讲述故事,而旨在传递一种经验,这种经验来源于过去,又指向未来,是以过去的故事引导未来的故事,也就是荣格所说的“超出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永恒的王国”。
实际上很多农谚都在一两句话的叙事中构成了一个或多个因果关系。“种子连茬,饿死老汉”“圈里无猪,田里无谷”,在这种基本的叙事单元中,动植物行动元构成事件起因的发动者,再次印证了在生态叙事中,行动主体并不绝对是人,生态整体中的各个角色都具有类似于人的“能动性”,共同决定着生态故事的发展和演变。所谓“众生各有其形”,我们不能再以简单的“拟人化”来看待农谚中动植物的原型,这些原型都有自身生存发展的规律,人们只是遵循这些规律将它们纳入人类生活体系中,但并未从根本上抹杀它们的性质,反而达到了一种和谐共生。“草盼清明,牛盼夏”“牛浪叫,马浪笑,驴浪噗咋嘴,猪浪跑断腿”“星星眨眼,就要阴天”“星星戴帽,大雨就到”,这些生动的描绘与神话、童话中的动植物原型何等相似!然而,根据叙事学中有关人物性质的理论来类比,农谚中的动植物原型则是功能型而非心理型的,与神话和童话中不同的是,它们是一种“符号化”的存在,不具有个体的性格和心理特征,即它们本身并非农谚的表现对象,而是借以表现经验的符号。米克·巴尔就类似的结构性模式中行动元的类别作了说明:“它描述了一个结构——不同种类的现象之间的关系——而主要不是现象本身。这一模式导致了行为者与行动元的数值不等。一类行为者包括超过一个以上的行为者是不足为奇的。反过来,一个行为者代表几类行动者的事实就只能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来理解,即将‘行为者’的概念从‘人物’概念中分开来:这就是在讨论行动元时,‘人物’这一术语被避开的原因。”[9]
(二)作为具有图腾意义符号的原型
弗雷泽这样解释图腾:“图腾是一群原始民族所迷信而崇拜的物体,他们相信在自己与它们之间的任何一个都保存有极亲密且特殊的关系……个人和图腾之间的关联是一种自然利益的结合;图腾保护人们,而人们则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表示对它的爱戴。”[10]河南农谚中多处提到龙、虎、羊等动物,也有各种农作物及林木,它们在农谚的叙事中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图腾,而是具备图腾意义的符号,表征地域族群某种共同的文化心理和倾向。例如“靠龙靠虎,不如靠土”“家里土,地里虎”“灶洞土,赛猛虎”,这里的龙、虎暗示出农民对这两个原型的敬畏之感,龙是华夏民族的图腾,具有神圣性,虎因其体大凶猛而象征着力量。以龙虎作比,是说家里的灰尘、炕土、灶火土等可作上等原材料,有助于优质肥料的生产。而猪、羊、牛等动物或因其粪便利肥,或因其本身可食,或因耕犁之便,都会受到农民的普遍敬畏,如“不怕地不壮,就怕没猪羊”“每天扫屋,一年顶头猪”“玉米去了头,力气大如牛”“黄瓜三天一水,长的大似牛腿”等。正是对这些图腾符号的认同,才凝聚出农谚生态叙事中的情感指向,即将自然中的动植物作为生存的寄托和依靠的伙伴,融合进原始图腾敬畏的集体无意识中。
“通常,图腾是该地或相邻地区所拥有的存在物,无虎之地绝不会以虎为图腾,无狮之处绝不会认狮作亲属或祖先。所有图腾物像都是群体成员所熟悉的,人们未见过的图腾物像一般是不存在的。”[11]而这也是最能体现河南地域特色之处。在广东等沿海地区的农谚中,台风、海鱼大量出现,“黑猪过天河,台风将到”“流云快,有台风”“鱼网翻肚,台风将到”。河南深处内陆,没有台风,渔业也不发达,因此缺少沿海地区的这些物象,而像麦子、高粱这些作物则较少出现在沿海地区农谚中。这是由地理气候所决定的,它直接影响到农民的认识域限。
(三)作为农业生活实践比照的原型
在“世界的返魅”中,人类不再是排他性的中心,而是平等众生中的一员,对生态整体的自觉观照使得人类将动植物的生存样态与自身勾连起来。“庄稼不问爹和娘,上粪多了多打粮”,将庄稼的丰产和人伦的繁殖相联系;“水是庄稼血,没它了不得”,将水对庄稼的作用类比于血液对人体的作用;“种好苗自壮,母大儿自肥”,将种子的优劣和苗的生长与人类繁衍后代的体征相类比;“立夏栽姜,夏至离娘”是说河南地区在立夏前后播种生姜,夏至前后“偷老姜”,形象地将生姜的生长逐渐摆脱老姜的过程类比于人类从出生到成年逐渐摆脱母亲而独立,进一步说明在生态规律下,人类生存繁衍和自然万物具有某些层面的一致性。列维·布留尔研究神话时提出著名的“互渗律”,而在农谚的表述中,这种“互渗”的思维也鲜明地表现出来。在这种人与物的互渗之中,自然不再是那个刻板的为人所敬畏的客体,而是充满了灵性,是人类农业生活实践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或者说,人与自然形成了一种互见的共生关系,自然作为一种“生”的力量,已经融入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之中。《周易·系辞上》言“生生之谓易”[4],《周易·系辞下》言“天地之大德曰生”[4],《国语·周语》言“嘉生繁祉”[12],共生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在长期的生存实践中所秉承的生态哲思,在儒家“中和”宇宙观的统摄下,形成了“天人合一”的生命意识,“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5],“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3],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农谚中自觉地将自然物的生长类同于人类生活的表述了。
四、河南农谚的生态时空叙事
与一般文学作品不同的是,农谚的叙事时间是一种事前叙述和事后叙述的结合。“叙述只能在被叙述的事情发生之后进行,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但许多世纪以来,渊源于蒙昧时代的‘预言’叙事的各种形式(语言、启示录、神谕、占星术、手相术、纸牌占卜、占梦等)的存在……否定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14]农谚是基于已经发生的事件表述一种可能发生的事件,前者作为农业经验存在于历史,后者则指向由经验假定的未来,是一种对未来的可能性的“隐喻”。罗钢先生指出,“隐喻是以人们在实实在在的主体和它的比喻式的代用词之间发现的相似性为基础的……隐喻属于语言的选择轴……从本质上来说是‘联想式’的,它探讨语言的垂直关系”[15],并进一步阐释道,“所谓垂直关系,是指句子中的每一个成分和它背后所隐藏的、未得到显露的,可以在这个位置上替代它的一切成分的关系”[15]。农谚是一系列假定的、可能的“隐喻”性事实,“沟渠纵横水长流,百日无雨也丰收”“六十天荞麦四十天花,十分细雨送回家”“青蛙打哈哈,四十来天吃疙瘩”所描述的是规律性现象的总结,自然有其现实发生的可能性。而农谚在时间上遵循一年四季的时序,空间上包括农、林、畜等不同空间的组织串联,这就成为一定意义上的“转喻”。“转喻则以主体与它邻近的代用词之间的接近或相继的联想为基础……转喻从本质上来说是横向组合的,它探讨句子的各个因素在水平方向上的展开。”[15]雅各布森将隐喻和转喻模式应用于人类行为和文化现象的研究,因而农谚也属于借助隐喻性的“过去——未来”时间轴将相互邻近的不同空间串联组合起来,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叙事系统。
(一)叙事时间的浓缩性、循环性及生态观照
农谚叙事的故事时间往往大于话语时间,通常在涉及农种农收的谚语中,时空跨度浓缩于简短的几个字,“七月草是金,八月草是银,九月草渐老,十月草不好”简述了草在四个月的时间里由盛到衰的过程,旨在表明收割草料的最佳时间。同样,“七芝麻,八黄豆,九月不下收绿豆”“七月底,八月缘,新谷子米饭芝麻盐”,说明了不同月份、不同作物的农收时间。这种叙事方式可以追溯到《诗经·豳风·七月》的叙事语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可见农谚的叙事旨在记述现象和结果,而不注重细节和具体原因的探索和表述。作为一种经验的传达,农谚力求在最短的话语时间里涵盖尽可能长的故事时间,从而使一条农谚的经验含量大大增加,以更简洁、更高效、更便于传播记忆的方式满足农业生产实践的需要。
从更宏观的叙事结构来看,河南农谚的故事时间涵盖了春、夏、秋、冬四季,特别是二十四节气及冬三九、夏三伏这些农收农种的关键节点,比如“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惊蛰不锄地,等于蒸馍跑了气”“立夏黄鹭叫,麦收快来到”“头伏耕地一碗水,二伏翻地半碗水,三伏翻地没有水”,其叙事时间具有普遍性和循环性。普遍性是指农事时间在一年之中基本固定,不存在大幅度变动,循环性是指农事时间一年如此、年年如此。农谚所要讲述的是共同的故事,而非独特的故事,它尽量避免差异,寻求普遍,作为一种永恒的文本代代相传。而将众多农时浓缩在精炼的文本之中,则表达了对农时的深层生态观照。《论语》中有“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16],孟子也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17]。以农时为叙事节点,正表明农时对于农业实践的重要性。
(二)叙事空间的自足性、色彩化及美学价值
农谚在从过去的故事导向未来的故事的叙述时间向度中,构筑了一个个独立自足的叙事空间,这种空间在生态美学的意义上,就是“此在”存在的“世界”“家园”和“场所”。海德格尔引荷尔德林“人,诗意地栖居”之说,中国古代生态思想中也提到“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4]。广义的农业生态空间即天地间生生不息的自然,万物存在其中,各循其生存法则而生灭。而狭义的空间则基于不同的农业类型,彼此自足,兼具排他性和互联性,成为生态多样性的生动写照,也最能体现河南的地域特色。
在以麦、稻、棉、高粱为主的农作物栽培的谚语中,通常看不到多种作物混种的现象,比如“麦盖三层被,头枕馍馍睡”“麦怕正月暖,二月寒,三月霜,四月雾”,而林业种植、家禽蓄养则更不相干扰。这固然是由土地承载量、作物种植规律和生长规律所决定的,但同时人们却将不同空间的生态境况按照时序的相近而串联起来,将本质上并无因果关系的现象融合进农谚叙事中,进一步表现了农民朴素的联系思维和生态空间本身的互联性。如“种田莫信别人懂,椿树碰头泡稻种”,用椿树生长的样态来衡定泡稻种的时间;“燕子来,齐插秧,燕子去,稻花香”,以燕来的时刻为参照来插秧和收稻;“柳絮落地,棉花出世”,飘絮的季节也是棉花的旺季。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不同空间的表征由同一时间来统摄,也就给农谚提供了建构隐喻和转喻的话语场。河南地处中原,作物种类基本适于在内陆温带季风气候下生长,而没有上文提到的沿海地区的渔业谚语以及其他地区特殊作物的描述,更没有脱离有限地域内的动植物和生态现象认知,然而随着工业文明、商业文明的渗透,河南农谚自足的叙事空间被逐渐打破,关于此后文将再述。
叙事空间的色彩化突出地体现在农业气象谚语中,“日落胭脂红,非雨即是风”“红云日出生,劝君莫远行”“人黄有病,天黄有风”等,都将自然界中的色彩自觉纳入生态叙事空间中,从美学意义上凸显了色彩美,也表现出农民对自然朴素的审美心理。
五、河南农谚生态叙事的现实启示
随着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渗透、入侵和破坏,几百年来人们丧失了可贵的生态叙事的自觉,转而走向以功利为导向的“狂飙突进”式的工业时代的宏大叙事之路。机械化大生产固然给我们带来了史无前例的高速发展,却也不断蚕食着崇尚和谐、均衡、友好而充满灵性的生态环链。人类在兜了一个大圈尝尽了生态破坏苦果之后,终于又回到了“两条路的交叉路口上”,蒙昧时代的生态意识转而为当代所再度发掘,而农谚就是穿过那层层迷雾,努力观照现实生态语境的一个切口。
(一)回归生态本体和世界的“返魅”
“人类中心主义”所造成的忽视自然生态整体的后果已经为当代有自觉生态意识的人们所反思。人们依然会为莎士比亚那句最具代表性的人文主义呼号所振奋:“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那从肉体上和精神上使人类摆脱蒙昧、走向理性,进而失去理性、欲壑难填的驱动力,正是工业文明极力倡导的工业化、城镇化、机械化所带来的冲力和魅惑。马克思及后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资本主义及工业社会的批判,以海德格尔、萨特思想为代表的存在主义思潮以及现当代致力于生态美学及其实践的学者,都为生态本体的回归和世界的部分“返魅”起着奠基和引领的作用。“人怕伤心,树怕窝根”“人在屋里热得跳,稻在田里哈哈笑”“星星眨眼,就要阴天”,这样充满童话和神话色彩的生态叙事语式在当今显得如此可贵,它提醒人们时刻不忘与自然对话,以期获得心灵和实践的启示。回归生态本体,实现世界的部分“返魅”,将是人类重新处理与自然万物关系的一个契机。
(二)重构生态原型和图腾的精神
工业时代人类无休止的欲望和非理性已然使得不计其数的动植物濒临灭绝,那些生存在世界边缘和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神话和农谚中的原型,早已随着工业发展的脚步被人类所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养猪好像小银行,本虽小利息长”那渗透着现代铜臭的物象,它不可避免地将充满图腾敬畏意义的原型与现代商业文明相结合,使人类仅存的一丝敬畏被自以为是的理性所湮没,于是原型不再神秘、不再奇特、不再是人们从心底感激膜拜的对象,更不会是命运攸关的共生伙伴,而是沦为人类生存的工具之一,和其他器物并无区别。人类将原型的灵性及自身的灵性抽出,一同献给俘虏了人类原初灵魂和生态智慧的现代工业。斯宾格勒曾将西方文化分为阿波罗式的和浮士德式的,前者在自觉的生态观照中认为宇宙生态有一个超越人力的完善秩序,而后者则在肯定冲突论的前提下,认为人类如果没有征服,就失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实际上当代中西方都面临着这样的抉择,它直接关乎生态原型和图腾精神在当今后工业时代中的重新建构。而我们需要的,正是一种摆脱了原始盲目崇拜的生态原型和图腾信仰,使人不致在发展的歧路中渐行渐远。
(三)把握生态时空和扩张的限度
现代科技的进步和全球化进程不仅延伸了生态时间,而且拓展了生态空间,使得原本的时空极大地扩张。在时间上,“八月八,沤稻茬,赛过肉汤泡锅巴”“七芝麻,八黄豆,九月不下收绿豆”“温缸慢,温室快,保险还数怀里揣”,类似这样的时间点早已被有机农业和绿色大棚打破了界限,农作物已不再局限于它本来所属的生态时间限度,而被人为地置于一年四季的宏大跨度中,作物的成熟区间也可被人为地缩短,以确保供应量的优势。同样,生态空间的界限也在逐渐模糊,各类作物跨地域种植和流通早已随着技术的进步实现了,并且成本也在逐步降低。整个生态圈愈发紧密杂糅,其边缘和界限也在逐渐消弭,一个整体的生态时空在逐渐形成。然而这种愈演愈烈的扩张趋势,已经产生了某些负面影响,原产于南美洲的紫茎泽兰被引入我国云南省即造成了严重的生态破坏;水葫芦的引进使云南滇池68种原生鱼中的38种灭绝;转基因食品的安全性至今仍饱受争议。中国传统文化一贯讲究“和”与“度”,《国语·郑语》云“和实生物”[12],《论语·先进》云“过犹不及”[16]。生态系统不能仅随人类的发展需要亦步亦趋,它自身的规律也规定着时空扩张的限度,把握好这个度对当代生态社会建构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
六、结语
河南农谚作为传统民俗的生动文本,其本身也是当代生态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有着独特的生态叙事特征。从生态本体上看,河南农谚体现了“天人合一”的原生态叙事模式,彰显着生态美学中的整体论和存在论,具有参与美学的价值和意义;从生态原型上看,农谚中的角色和行动元“各有其形”,与神话原型相似,都蕴含着图腾意义,反映了河南本地域的地理和气候特征,而作为农业实践比照的原型,与人类的生存和命运休戚相关,体现了中国传统的共生意识和物我合一的生态观念;从生态时空上看,农谚的叙事时间是事前叙述和事后叙述的结合,通过隐喻性的时间轴和转喻性的空间序列,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叙事系统,叙事时间的浓缩性、循环性彰显出对农时的深层生态观照,而叙事空间的自足性、色彩化则使其具有视觉感官上的色彩美价值。
联系我国当代生态社会建构的实际,综观河南农谚的生态叙事模式和特征,本文归纳得出如下现实启示:回归生态本体和世界的“祛魅”,去除长期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弊端,重新与自然对话而获得心灵的启示;重构生态原型和图腾的精神,建立摆脱原始盲目崇拜和当代工业社会精神渍染的生态原型和图腾信仰;把握生态时空和扩张的限度,遵循生态自身发展的规律。河南农谚作为地域农业实践、思想和智慧的结晶,其对于当代社会的建构意义远不止此,本文仅从生态叙事的角度加以剖析,以期获得三二启示,有赖学者继续深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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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宋淑芳
责任校对 王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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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5X(2016)07-0066-06
2016-05-01
张晶,男,吉林四平人,中国传媒大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图书馆馆长,主要从事文艺美学、古代文论研究。